我的苦悶
我在清華畢業後,不但沒有畢業即失業,而且搶到了一隻比大學助教的飯碗還要大一倍的飯碗。我應該滿意了。在家庭裏,我現在成了經濟方麵的頂梁柱,看不見嬸母臉上多少年來那種難以形容的臉色。按理說,我應該十分滿意了。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我有我的苦悶。
首先,我認為,一個人不管闖**江湖有多少危險和困難,隻要他有一個類似避風港樣的安身立命之地,他就不會失掉前進的勇氣,他就會得到安慰。按一般的情況來說,家庭應該起這個作用。然而我的家庭卻不行。雖然同在一個城內,我卻搬到學校裏來住,隻在星期日回家一次。我並不覺得,家庭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
其次是前途問題。我雖然搶到了一隻十分優越的飯碗,但是,我能當一輩子國文教員嗎?當時,我隻有二十三歲,並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也沒有夢想當什麽學者;可是看到我的國文老師那樣,一輩子庸庸碌碌,有的除了陪校長夫人打麻將之外,一事無成,我確實不甘心過那樣的生活。那麽,我究竟想幹什麽呢?說渺茫,確實很渺茫;但是,說具體,其實也很具體。我希望出國留學。
留學的夢想,我早就有的。當年我舍北大而取清華,動機也就在入清華留學的夢容易圓一些。現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癡心妄想想留學,與其說是為了自己,還不如說是為了別人。原因是,我看到那些主要是到美國留學的人,拿了博士學位,或者連博士學位也沒有拿到的,回國以後,立即當上了教授,月薪三四百元大洋,手挎美婦,在清華園內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實在會讓人羨煞,至於學問怎樣呢?據過去的老學生說,也並不怎麽樣。我覺得不平,想寫文章刺他們一下。但是,如果自己不是留學生,別人會認為你說葡萄是酸的,貽笑大方。所以我就夢寐以求想去留學。然而留學豈易言哉!我的處境是,留學之路渺茫,而現實之境難忍,我焉得而不苦悶呢?
我親眼看到的一幕滑稽劇
在苦悶中,我親眼看到了一幕滑稽劇。
當時的做法是,中學教員一年發一次聘書(後來我到了北大,也是一年一聘)。到了暑假,如果你還沒有接到聘書,那就表示,下學期不再聘你了,自己卷鋪蓋走路。那時候的人大概都很識相,從來沒有聽說,有什麽人賴著不走,或者到處告狀的。被解聘而又不撕破臉皮,實在是個好辦法。
有一位同事,名叫劉一山,河南人,教物理。家不在濟南,住在校內,與我是鄰居,平時常相過從。人很憨厚,不善鑽營。大概同宋校長沒有什麽關係。1935年秋季開始,校長已決定把他解聘。因此,當年春天,我們都已經接到聘書,獨劉一山沒有。他向我探詢過幾次,我告訴他,我已經接到了。他是個老行家,聽了靜默不語;但他知道,自己被解聘了。他精於此道,於是主動向宋校長提出辭職。宋校長是一個高明的演員。聽了劉的話以後,大為驚詫,立即“誠懇”挽留,又親率教務主任和訓育主任,三駕馬車到劉住的房間裏去挽留,義形於色,正氣凜然。我是個新手,如果我不了解內幕,我必信以為真。但劉一山深知其中奧妙,當然不為所動。我真擔心,如果劉當時竟答應留下,我們的宋校長下一步棋會怎麽下呢?
我從這一幕鬧劇中學到了很多處世做人的道理。
天賜良機
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在我無法忍耐的苦悶中,前途忽然閃出了一線光明,在1935年暑假還沒有到的時候,我忽然接到我的母校北京清華大學的通知,我已經被錄取為赴德國的交換研究生。我可以到德國去念兩年書。能夠留學,吾願已定,何況又是德國,還能有比這更令我興奮的事情嗎?我生為山東一個窮鄉僻壤的貧苦農民的孩子,能夠獲得一點成功,全靠偶然的機會。倘若叔父有兒子,我絕不會到了濟南。如果清華不同德國簽訂交換留學生協定,我絕不會到了德國。這些都是極其偶然的事件。“世間多少偶然事?不料偶然又偶然。”
我在山東濟南省立高中一年國文教員的生活,就這樣結束了。
夢縈水木清華
離開清華園已經五十多年了,但是我經常想到她,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清華的四年學習生活。如果沒有清華母親的哺育,我大概會是一事無成的。
在30年代初期,清華和北大的門檻是異常高的。往往有幾千學生報名投考,而被錄取的還不到十分甚至二十分之一。因此,清華學生的素質是相當高的,而考上清華,多少都有點自豪感。
我當時是極少數的幸運兒之一,北大和清華我都考取了。經過了一番艱苦的思考,我決定入清華。原因也並不複雜,據說清華出國留學方便些。我以後沒有後悔。清華和北大各有其優點,清華強調計劃培養,嚴格訓練;北大強調兼容並包,自由發展,各極其妙,不可偏執。
在校風方麵,兩校也各有其特點。校風我想以八個字來概括:清新、活潑、民主、向上。我隻舉幾個小例子。新生入學,第一關就是“拖屍”,這是英文字toss的音譯。意思是,新生在報到前必須先到體育館,舊生好事者列隊在那裏對新生進行“拖屍”。辦法是,幾個彪形大漢把新生的兩手、兩腳抓住,舉了起來,在空中搖晃幾次,然後拋到墊子上,這就算是完成了手續,頗有點像《水滸傳》上提到的殺威棍。牆上貼著大字標語:“反抗者入水!”遊泳池的門確實在敞開著。我因為有同鄉大學籃球隊長許振德保駕,沒有被“拖屍”。至今回想起來,頗以為憾:這個終生難遇的機會輕輕放過,以後想補課也不行了。
這個從美國輸入的“舶來品”,是不是表示舊生“虐待”新生呢?我不認為是這樣。我覺得,這裏麵並無一點敵意,隻不過是對新夥伴開一點玩笑,其實是充滿了友情的。這種表示友情的美國方式,也許有人看不慣,覺得洋裏洋氣的。我的看法正相反。我上麵說到清華校風清新和活潑,就是指的這種“拖屍”,還有其他一些行動。
我為什麽說清華校風民主呢?我也舉一個小例子。當時教授與學生之間有一條鴻溝,不可逾越。教授每月薪金高達三四百元大洋,可以購買麵粉二百多袋,雞蛋三四萬個。他們的社會地位極高,往往目空一切,自視高人一等。學生接近他們比較困難。但這並不妨礙學生開教授的玩笑。開玩笑幾乎都在《清華周刊》上。這是一份由學生主編的刊物,文章生動活潑,而且圖文並茂。現在著名的戲劇家孫浩然同誌,就常用“古巴”的筆名在《周刊》上發表漫畫。有一天,俞平伯先生忽然大發豪興,把腦袋剃了個精光,大搖大擺,走上講台,全堂為之愕然。幾天以後,《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諷刺俞先生要出家當和尚。
第二件事情是針對吳雨僧(宓)先生的。他正教我們“中西詩之比較”這一門課。在課堂上,他把自己的新作《空軒》十二首詩印發給學生。這十二首詩當然意有所指,究竟指的是什麽?我們說不清楚。反正當時他正在多方麵地談戀愛,這些詩可能與此有關。他熱愛毛彥文是眾所周知的。他的詩句:“吳宓苦受(毛彥文),三洲人士共驚聞。”是夫子自道。《空軒》詩發下來不久,校刊上就刊出了一首七律今譯,我隻記得前一半:
一見亞北貌似花,
順著秫秸往上爬。
單獨進攻忽失利,
跟蹤盯梢也挨刷。
最後一句是:“椎心泣血叫媽媽。”詩中的人物呼之欲出,熟悉清華今典的人都知道是誰。
學生同俞先生和吳先生開這樣的玩笑,學生覺得好玩,威嚴方正的教授也不以為忤。這種氣氛我覺得很和諧有趣。你能說這不民主嗎?這樣的瑣事我還能回憶起一些來,現在不再囉唆了。
清華學生一般都非常用功,但同時又勤於鍛煉身體。每天下午4點以後,圖書館中幾乎空無一人,而體育館內則是人山人海,著名的“鬥牛”正在熱烈進行。操場上也擠滿了跑步、踢球、打球的人。到了晚飯以後,圖書館裏又是燈火通明,人人伏案苦讀了。
根據上麵談到的各方麵的情況,我把清華校風歸納為八個字:清新、活潑、民主、向上。
我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學習了整整四個年頭,其影響當然是非同小可的。至於清華園的景色,更是有口皆碑,而且四時不同:春則繁花爛漫,夏則藤影荷聲,秋則楓葉似火,冬則白雪蒼鬆。其他如西山紫氣,荷塘月色,也令人憶念難忘。
現在母校八十周年了,我可以說是與校同壽。我為母校祝壽,也為自己祝壽。我對清華母親依戀之情,彌老彌濃。我祝她長命千歲,千歲以上。我祝自己長命百歲,百歲以上。我希望在清華母親百歲華誕之日,我自己能參加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