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
我的題目“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分為兩個問題,“一個真正的中國人”講陳先生的愛國主義,因為近幾年國內外對陳先生的著作寫了很多文章,也是非常有深度的,可是我感到有一點不大夠,我們中國評論一個人是“道德文章”,道德擺在前麵,文章擺在後麵,這標準看起來很簡單,實際上並不簡單。據我知道,在國際上評論一個人時把道德擺在前麵並不是太多。我們中國曆史上的嚴嵩,大家知道是一個壞人,可字寫得非常好。傳說北京的六必居,還有山海關“天下第一關”都是嚴嵩寫的,沒有署名,因為他人壞、道德不行,藝術再好也不行,這是咱們中國的標準。今天我著重講一下我最近對寅恪先生道德方麵的一些想法,不一定都正確。
第一個講愛國主義。關於愛國主義,過去我寫過文章,我聽說有一位台灣的學者認同我所說的陳先生是愛國主義者,我感到很高興。愛國主義這個問題我考慮過好多年,什麽叫愛國主義?愛國主義有幾種、幾類?是不是一講愛國主義都是好的?在此我把考慮的結果向大家匯報一下。
愛國需有“國”,沒有“國”就沒有愛國主義,這是很簡單的。有了國家以後就出現了愛國主義。在中國,出現了許多愛國者,比歐洲、美國都多:嶽飛、文天祥、史可法等。在歐洲曆史上找一個著名的愛國者比較難。我記得小學時學世界曆史,有法國愛國者Jeanned’Arn(貞德),好像在歐洲曆史上再找一個嶽飛、文天祥式的愛國者很難,什麽原因呢?並不是歐洲人不愛國,也不是說中國人生下來就是愛國的,那是唯心主義。我們講存在決定意識,因此可以說,是我們的環境決定我們愛國。什麽環境呢?在座的都是曆史學家,都知道我們中國幾千年的曆史有一個特點,北方一直有少數民族的活動。先秦,北方就有少數民族威脅中原;先秦之後秦始皇雄才大略,麵對北方的威脅派出大將蒙恬去征伐匈奴;到了西漢的開國之君劉邦時,也曾被匈奴包圍過;武帝時派出衛青、霍去病征伐匈奴,取得勝利,對於絲綢之路的暢通等有重大意義。六朝時期更沒法說了,北方的少數民族或者叫兄弟民族到中原來,隋朝很短。唐代是一個偉大的朝代,唐代的開國之君李淵曾對突厥秘密稱臣,不敢宣布,不敢明確講這個問題。到了宋代,北方遼、金取代了突厥,宋真宗“澶淵之盟”大家都是知道的,不需我講了,宋徽宗、宋欽宗都被捉到了北方。之後就是南宋,整個宋代由於北方少數民族的威脅,產生了大愛國主義者嶽飛、文天祥。元代是蒙古貴族當政,也不必說了。明代又是一個大朝代,明代也受到北方少數民族的威脅,明英宗也有土木堡之圍。明代之後清朝又是滿族貴族當政。
中國兩千多年以來的曆史一直有外敵或內敵(下麵還將講這個問題)威脅,如果沒有外敵的話,我們也產生不出嶽飛、文天祥,也出不了愛國詩人陸遊及更早牧羊北海的蘇武。中華民族近兩千年的曆史一直受外敵,後來是西方來或南來的歐洲,或東方來的敵人的威脅。所以,現在中國五十六個民族,過去不這麽算,始終都有外敵。外敵存在是一種曆史存在,由於有這麽一個曆史存在,決定了中國五十六個民族愛我們的祖國。
歐洲的曆史與這不一樣,很不一樣。雖然難於從歐洲史上找出愛國主義者,但是歐洲人都愛國,這是毫無問題的,他們都愛自己的國家。我說中國人、中華民族愛國是存在決定意識,這是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愛國主義是不是好的?大家一看,愛國主義能是壞東西嗎?我反複考慮這個問題,覺得沒那麽簡單。我在上次紀念論文集的序言中講了一個看法,認為愛國主義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愛國主義指敵我矛盾時的表現,如蘇武、嶽飛、文天祥、史可法;還有一種愛國主義不一定針對敵人,像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君”嘛當然代表國家,在當時愛君就是愛國家,杜甫是愛國的詩人。所以,愛國主義有狹義、廣義這麽兩種。最近我又研究這一問題,現在有這麽一種不十分確切的看法,愛國主義可分為正義的愛國主義與非正義的愛國主義。正義的愛國主義是什麽呢?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受外敵壓迫、欺淩、屠殺,這時候的愛國主義我認為是正義的愛國主義,應該反抗,敵人來了我們自然會反抗。還有一種非正義的愛國主義,壓迫別人的民族,欺淩別人的民族,他們也喊愛國主義,這種愛國主義能不能算正義的?國家名我不必講,我一說大家都知道是哪個國家,殺了人家,欺侮人家,那麽你愛國愛什麽國,這個國是幹嗎的?所以,我將愛國主義分為兩類,即正義的愛國主義與非正義的愛國主義,愛國主義不都是好的。
我這個想法惹出一場軒然大波。北京有一個大學校長,看了我這個想法,非常不滿,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季羨林你那個想法在我校引起了激烈的爭論,認為你說的不對,什麽原因呢?你講的當時的敵人現在都是我們五十六個民族之一,照你這麽一講不是違反民族政策嗎?帽子扣得大極了。後來我一想,這事兒麻煩了,那個大學校長親自給我寫信!我就回了一封信,我說貴校一部分教授對我的看法有意見,我非常歡迎,但我得解釋我的看法,一是不能把古代史現代化,二是你們那裏的教授認為,過去的民族戰爭,如與匈奴打仗是內戰,嶽飛與金打仗是內戰,都是內戰,不能說是愛國。我說,按照這種講法,中國曆史上沒有一個愛國者,都是內戰犧牲者。若這樣,首先應該把西湖的嶽廟拆掉,把文天祥的祠堂拆掉,這才屬於符合民族政策,這裏需加上引號。
關於內戰,我說我給你舉一個例子,元朝同宋朝打仗能說是民族戰爭嗎?今天的蒙古人民共和國承認是內戰嗎?別的國家沒法說的,如匈奴,現在我們已經搞不清楚了。魯迅先生幾次講過,當時元朝征服中國時,已經征服俄羅斯了,所以不能講是內戰。我說,你做校長的,真正執行民族政策應該講道理,不能歪曲,我還聽說有人這樣理解嶽飛的《滿江紅》,嶽飛的《滿江紅》中有一句“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他們理解為你們那麽厲害,要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嶽飛的《滿江紅》是真是假,還值得研究,一般認為是假的。但我知道,鄧廣銘教授認為是真的。不管怎麽樣,我們不搞那些考證。雖然這話說得太厲害了,內戰嘛,怎麽能吃肉喝血。我給他們回信說,你做校長的要給大家解釋,說明白,講道理,不能帶情緒。我們五十六個民族基本上是安定團結的,沒問題的。安定團結並不等於說用哪一個民族的想法支配別的民族,這樣不利於安定團結。後來他沒有給我回信,也許他們認為我的說法有道理。
現在我感覺到愛國主義不一定都是好的,也有壞的。像牧羊的蘇武、嶽飛、文天祥,麵對匈奴,抵抗金、蒙古,這些都是真的愛國主義。那麽,陳先生的愛國主義呢?
大家都知道,我說陳先生是三世愛國,三代人。第一代人陳寶箴出生於1831年,1860年到北京會試,那時候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陳寶箴先生在北京城裏看見西方煙火衝天,痛哭流涕。1895年陳寶箴先生任湖南巡撫,主張新政,請梁啟超做時務學堂總教習。陳寶箴先生的兒子陳三立是當時的大詩人,陳三立就是陳散原,也是愛國的,後來年老生病,陳先生迎至北京奉養。1937年陳三立先生生病,後來盧溝橋事變,陳三立老人拒絕吃飯,拒絕服藥。前麵兩代人都愛國,陳先生自己對中國充滿了熱愛,有人問為什麽1949年陳先生到南方來,關鍵問題在上次開會之前就有點爭論。有一位台灣學者說陳先生對國民黨有幻想,要到台灣去。廣州一位青年學者說不是這樣。實際上可以講,陳先生到了台灣也是愛國,因為台灣屬於中國,沒有出國,這是詭辯。事實上,陳先生到了廣東不再走了,他對蔣介石早已失望。40年代中央研究院院士開會,蔣介石接見,陳先生回來寫了一首詩:“看花愁近最高樓,”他對蔣介石印象如此。
大家一般都認為陳先生是鑽進象牙塔裏做學問的,實際上,在座的與陳先生接觸過的還有不少,我也與陳先生接觸了幾年,陳先生非常關心政治,非常關心國家前途,所以說到了廣東後不再走了。陳先生後來呢,這就與我所講的第二個問題有關了。
陳先生對共產主義是什麽態度,現在一些人認為他反對共產主義,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大家看一看浦江清《清華園日記》,他用英文寫了幾個字,說陳先生讚成Communism(共產主義),但反對RussianCommunism,即陳先生讚成共產主義,但反對俄羅斯式的共產主義。浦江清寫日記,當時不敢寫“共產”兩個字,用了英語。說陳先生反對共產主義是不符事實的。那麽,為什麽他又不到北京去,這就涉及我講的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我講了陳先生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重點在“真正”,三代愛國還不“真正”嗎?這第二個問題講陳先生是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
我自己作為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做了有八十年了,有一點體會。中國這個國家呢,從曆史上講始終處於別人的壓迫之下,當時是敵人現在可能不是了,不過也沒法算,你說他們現在跑到哪裏去了,誰知道。世界上哪有血統完全純粹的人!沒有。我們身上流的都是混血,廣州還好一點,廣東胡血少。我說陳先生為什麽不到北京去?大家都知道,周總理、陳毅、郭沫若他們都希望陳先生到北方去,還派了一位陳先生的弟子來動員,陳先生沒有去,提出的條件大家都知道,我也就不複述了。到了1994年,作為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我寫過一篇文章《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我說中國的知識分子由於曆史條件決定有兩個特點:第一個愛國,剛才我已講過了;第二個骨頭硬,硬骨頭,骨頭硬並不容易。毛澤東讚揚魯迅,說魯迅的骨頭最硬,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良傳統。
三國時禰衡罵曹操。章太炎罵袁世凱,大家都知道,章太炎掛著大勳章,赤腳,到新華門前罵袁世凱,他那時就不想活著回來。袁世凱這個人很狡猾,未敢怎麽樣。中國知識分子的這種硬骨頭,這種精神,據我了解,歐洲好像也不大提倡。我在歐洲待了多年,有一點發言權,不過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確。所以,愛國是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來的一個傳統,硬骨頭又是一個傳統。
陳先生不到北京,是不是表示他的骨頭硬,若然,這下就出問題了:你應不應該啊?你針對誰啊?你對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骨頭硬嗎?我們50年代的黨員提倡作馴服的工具,不允許硬,難道不對嗎?所以,中國的問題很複雜。
我舉兩個例子,都是我的老師,一個是金嶽霖先生,清華園時期我跟他上過課;一個是湯用彤先生,到北大後我聽過他的課,我當時是係主任。這是北方的兩位,還可以舉出其他很多先生,南方的就是陳寅恪先生。
金嶽霖先生是偉大的學者,偉大的哲學家,他平常非常隨便,後來他在政協待了很多年,我與金嶽霖先生同時待了十幾年,開會時常在一起,同在一組,說說話,非常隨便。有一次開會,金嶽霖先生非常嚴肅地作自我批評,絕不是開玩笑的,什麽原因呢?原來他買了一張古畫,不知是唐伯虎的還是祝枝山的,不清楚,他說這不應該,現在革命了,買畫是不對的。玩物喪誌,我這個知識分子應該作深刻的自我批評,深挖靈魂中的資產階級思想,不是開玩笑,真的!當時我也有點不明白,因為我的腦袋也是馴服的工具,我也有點吃驚,我想金先生怎麽這樣呢,這樣表現呢?
湯用彤先生也是偉大學者,後來年紀大了,坐著輪椅,我有時候見著他,他和別人說話,總講共產黨救了我,我感謝黨對我的改造、培養。他說,現在我病了,黨又關懷我,所以,我感謝黨的改造、培養、關懷,他也是非常真誠的。金嶽霖、湯用彤先生不會講假話的,那麽對照一下,陳先生怎麽樣呢?我不說了。我想到了孟子說的幾句話:
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陳先生真夠得上一個“大丈夫”。
現在有個問題搞不清楚,什麽問題呢?究竟是陳先生正確呢,還是金嶽霖、湯用彤先生和一大批先生正確呢?我提出來,大家可以研究研究。現在比較清楚了,改革開放以後,知識分子腦筋中的緊箍咒少了,感覺舒服了,可是50年代的這麽兩個例子,大家評論一下。像我這樣的例子,我也不會講假話,我也不肯講假話,不過我認為我與金嶽霖先生一派,與湯用彤先生一派,這一點無可懷疑。到了1958年大躍進,說一畝地產十萬斤,當時蘇聯報紙就講一畝地產十萬斤的話,糧食要堆一米厚,加起麥稈來更高,於理不通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完全是荒謬的,當時我卻非常真誠,像我這樣的人當時被哄了一大批。我非常真誠,我並不後悔,因為一個人認識自己非常困難,認識社會也不容易。
我常常講,我這個人不是“不知不覺”,更不是“先知先覺”,而是“後知後覺”,我對什麽事情的認識,總比別人晚一步。今天我就把我最近想的與知識分子有關的問題提出來,讓大家考慮考慮,我沒有答案。我的行動證明我是金嶽霖先生一派、湯用彤先生一派,這一派今天正確不正確,我也不說,請大家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