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原文】

天地不仁[1],以萬物為芻狗[2]。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3]乎?虛而不屈[4],動而愈出[5]。

多言數窮[6],不如守中[7]。

【注釋】

[1]不仁:沒有仁慈之心,在此指無愛無憎,沒有感情可言。

[2]芻狗(chúɡǒu):古代祭祀時用草紮成的狗。後因用以喻微賤無用的事物或言論。

[3]橐龠(tuóyuè):古代鼓風吹火用的風箱。

[4]虛而不屈:中間空虛卻有著無窮的力量。

[5]動而愈出:越是**,越是有風產生。動,活動。

[6]多言數窮:話說得越多,漏洞就越多。多言,話說多了就是幹預多了,施加的影響多了。數窮,沒有方法解決,就是漏洞了。

[7]不如守中:守中,把話藏在心裏。指順其自然,不幹涉。

【譯文】

天地本無愛憎之情,所以在它眼裏世間萬物都是一個樣,就好像人們對待芻狗一樣,沒有好惡。聖人應效法天地,具有無愛無憎的廣大心胸,把老百姓當成芻狗,一視同仁,讓他們順其自然地發展。

天地廣闊,就好像一個大的鼓風的風箱,看似空虛,其實可以有無窮無盡的力量,越是**,就會產生就越多的風。天地不言,萬物自生。

人也應像自然學習,少發表意見,說得越多,漏洞就會越多,倒不如放下利害得失,順其自然,保持虛靜。

【闡述】

時常會有人告誡說:言多必失。盡量少說話,尤其是在同事領導麵前,多幹事,用行動呈現自己的心地,用成果成績去證明自己的本事,而不是靠嘴巴。這些人情世故應當放在心上付諸實踐。老子也講過類似的道理,但境界比較高,著眼點不是泛泛而談哪個人都插上一嘴的人生哲學。

老子的境界主要體現在思考的深度和廣度上。天地,按照老子的理解,隻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存在,不像人一樣有情感,也並非有神論認定的那樣會對某種人有所偏愛。仁者,必然會造立施化,有恩義,有作為,但大自然、天地宇宙卻不是如此,它是任自然,聽任萬物之自然。萬物在這個大大的空間中,長長的時間段內,自生自死,死並非天地有所虐待,生並非有意施以恩惠。這就是老子理解的天地,它的不仁,就是沒有人心,無所親愛,無所憎惡而已。

芻狗,代替活狗作為祭品,在祭祀之前很受人們重視,但用過以後就被丟在一邊了。因此,有人認為老子以“芻狗”來比喻“萬物”和“百姓”在自然和君主那裏的地位。仁,指的是天地之德,不仁就是不仁義。推而言之,天地對萬物,聖人對百姓不仁不義,上把下視之為草芥,不去愛惜。其實,通觀全篇,我們知道老子倡導的是清靜無為,憎惡智巧,並無輕視百姓之意。所以,這樣的解釋並不符合老子的本意。

有學者說,不仁其實就是不把仁愛當仁愛,不把自己的恩惠當回事兒,沒有什麽愛憎之心。天地沒有愛憎之心,自然對待萬物就像對待芻狗一樣,任他們自生自滅。如果有仁愛之心,必然會按照自己的意誌對萬物、百姓施加影響。“有恩有為”,與老子的無為思想相衝突,因為萬物、百姓各有特性,就算天地出於好意有所作為,也會對萬物、百姓形成實質性的幹擾。

這裏的“芻狗”是一個非常好的比喻。吳澄說:“芻狗,縛草為狗之形,禱雨所用也。既禱則棄之,無複有顧惜之意。天地無心於萬物,而任其自生自滅。聖人無心於愛民,而任其自作自息,故以芻狗為喻。”

祭品,不管是被用來感謝上蒼祈求福祿,還是祭奠神明禱告甘霖,用過之後肯定就會被丟棄掉。該用的時候就用,沒有用的時候就扔掉,這是常理。如果在該用的時候不用,在沒有使用價值的時候卻要勉強使用,即便出於好意,也違背了自然的規律。

老子的眼光是犀利的,冷峻的,堅硬的,但同時也是充滿溫情的。隻不過,這一溫情讓一般人難以接受而已,正如蔣錫昌分析的那樣:“蓋生物生死,理有固然。不有生命之死,即無生命之生;不有生命之迭續,既無生命之亙延。老子看破此理,故以百姓為芻狗,於其生死禍福,毫不理會。此欲聖人清靜無為,而任諸自然也。”也許,無愛無憎更是一種廣博弘大的心胸。

人心如果真能像天地一樣,像虛空一樣,就可以容納萬事萬物是是非非,並且長短不齊的萬事萬物在他的心中是平等的、齊一的,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境界!

但需要注意的是,人類社會畢竟不能等同於天地自然,也不能把自然的規律不加抉擇搬到社會生活中來。大自然無愛無憎,萬物在其間物競天擇,優勝劣汰。但社會是由一個個有生命、有情感的人構成的,人有思想,有是非,有愛憎。對於執政者而言,畢竟還是如孟子所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民心的得失關係到執政者的存亡,這是社會發展的規律。

如果有人真的把百姓看做芻狗,有用時則用,無用則棄,任其自生自滅,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沒有能力生存的人就麵臨被拋棄的厄運。如此做太不人道,也會喪失人心,造成社會的不安定。作為領導者、執政者,適當的有恩、有為還是非常必要的。

儒家的孔子、道家的老子都講“守中”,但“中”字的內涵卻有所不同。儒家的“中”,是合乎中庸之意,不走極端,不偏激,有禮樂方麵的限定。道家的“中”,則是無為之道,中空之境;“守中”,就是持有天地中虛靜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