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原文】

道衝[1]而用之,或不盈[2]。淵兮[3],似萬物之宗[4]。挫其銳[5],解其紛[6],和其光[7],同其塵[8]。湛[9]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10]。

【注釋】

[1]衝:同盅,是中間空虛的容器,引申為謙虛不自滿。

[2]不盈:不滿,不會溢出。盈,滿,到頭兒。

[3]淵:悠遠、深奧。

[4]萬物之宗:天地間萬物的本源。宗,根本、本源。

[5]挫其銳:挫,打磨、磨平。銳,銳氣、鋒芒。

[6]解其紛:解,分解,和解。紛,紛亂,不同的意見。

[7]和其光:和,調和、使柔和。光,太過耀眼的光芒。

[8]同其塵:同,同一,去掉不同的地方。

[9]湛:深邃、清澈。

[10]帝之先:好像在人類產生之前就有了。帝,人類社會最遠古的帝王,在此代指人類社會。先,在……之前。

【譯文】

道,就像一個中空的容器,它永遠也裝不滿,發揮的作用無處不在。它是那麽深邃、玄妙,就像是孕育天地萬物的根本。這些特質使它能消磨鋒銳之氣,緩和意見分歧,調和事物的優缺點,包容不足和缺陷。它深邃、清澈,有時好像就存在於現實之中。我們無從知道“道”如何產生的,好像在天地形成之先,人類產生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

【闡述】

老子的思想很徹底,堅決拒斥任何神靈造物之說。寧可歸之於虛狀之物,也不祈拜於神物的膝下。天道很遠,人道很近,這中間有沒有上帝和神明主宰著什麽呢?先民們神靈鬼怪,大都不斷然否認,持一個敬而遠之的態度。老子的哲學思想是橫空出世特立獨行的,任繼愈這樣評價道:“老子的哲學,其光輝、前無古人的地方恰恰在這裏,他說天地不過是天空和大地;他說道是萬物的祖宗,上帝也不例外。”

老子在此章意在表明,大道之體是虛的。虛,不是一無所有,不是了然無一物,而是蘊涵著創生的肌理和結構。正因為是沒有具象,也就沒有了什麽限定,作用就可以是無窮無盡的。道體在品位上、在時序上都先於任何東西,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製,不會因他物的生滅變化而有所影響。大道,是萬物最初的發動者(“似萬物之宗”),具有無窮的潛在力和創造力(“而用之或不盈”)。百花盛開,萬物生長,鳥兒啼叫這些都是大道潛在力的一種體現。

本章首句“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曆來的解讀有很大的分歧。

有學者認為“衝”在這裏用的是本字,有湧動之意。老子常以水喻道,所以這裏的“衝”,主要指的還是水的湧動。《說文解字》:“衝,湧搖也,從水中聲,讀若動。”盈,意味著達到了極點,有靜止的趨向;衝,則是湧動的裝填,處在不斷地變化之中。“道衝而用之或不盈”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道不斷地變化發展,雖趨向於盈的狀態,但一直沒有達到。

在眾多注本中,大都認為“衝”假借的是“盅”字。盅,是中間虛空的容器,引申為虛空。《說文解字》:“器虛也,從皿,中聲。老子曰:‘道盅而用之’。”這樣來理解的話,道大約就是一個肚中空的容器。這是對道的神秘性的、比喻性的說法,道不可觸摸,有無限的作用。在老子這裏,最抽象、最深刻的哲理往往來自於最直接的具體形象。

還有人認為,“衝”字在這一章句中應該是衝和謙虛之意。換言之,衝是虛而不滿,同時有源遠流長、綿綿不絕的內涵。道體的妙用在謙衝,好比來自山長水遠之處的流泉,涓涓汩汩流注不休,終而匯集成無底的深淵,不排斥任何的傾注,且永遠沒有滿盈而無止境。

其實,對“衝”的解釋不必強執一端,這幾種解釋都能講得通。嚴複目光如炬,把握住老子說話的脈絡,也許會勸大家先別討論什麽“衝”字了,“此章專形容道體,當玩‘或’字與兩‘似’字方為得之。蓋道之為物,本無從形容也”(《老子道德經評點》)。這話就說得最為精當。

既然作為萬物的根源的道體是虛狀之物,我們效法它理應虛懷若穀、寬容大度。我們每個人可以不是丞相宰相,但應該有宰相肚裏能撐船的雅量。不盈不滿,在自我的小宇宙中除舊布新、日久彌新,淵源不斷滋生新力量。心理學有“空杯心態”這一說法。有佛學造詣之人前去拜會德高望重的禪師,因為自恃有學,他對禪師的徒弟有傲慢之態。禪師視若罔聞,接待時依舊恭敬謙和。禪師在沏茶時,杯子都滿了,禪師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人不解,問道,大師,杯子已滿,為什麽還要倒呢?

大師回應說,是呀,既然已滿,為何還要倒呢?這是話裏有話,禪師沒有明說,想必聽者應當能領悟過來,你的學問已經很多了,何必還要向我請教呢?

如果想再往前進一步,就要把自己杯中的水倒掉,把心放空,保持一個謙虛衝和的心態,不驕傲,不自滿,不自恃。

銳氣隻有在生活中才能消磨掉,智者會轉化到內心深處。有些老成之人會說,逆潮流而動者往往找不到真理,而且會讓前路危機四伏。敢於冒此危險的,好像隻有蘇格拉底一個人吧。自認為見識高超,超出群倫,無異於是在侮辱別人,因為這明顯意味著:別人的看法都是錯誤的,至少也是淺薄的。

無論你批評了某人,還是讚揚了某人,都會有許多人為此而怨恨你。受到批評的人固然不會高興,連他的朋友或者持相同觀點的人,也會感到不快。你讚揚的人會高興,但是其他人呢?他們沒有得到讚揚,則會耿耿於懷感到很不爽。所以,還是老老實實不說為好。

真正通達世情之人,既不願意被人駁倒,也不去反駁他人。也許,他最擅長的譴責社會的方法就是沉默。心裏明白一切,卻不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中顯擺什麽。他的心底裏有美好的情感在自由流淌,而外人無從得知,也無由騷擾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