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篇 大宗師

篇名“大宗師”有深刻的道家思想內涵。宗師,並非今天所說的為眾人崇仰的、堪稱師表的人,而是天道。宗,即萬物之宗,天地萬物的主宰;師,有取法、仿效之意。以大道為宗,以大道為師,效法大道,就是所謂的大宗師。大道,在莊子看來無為、無形,卻又有實有信,是一個生生不息的生命體,是宇宙的本原、天地的主宰、人世的師表。通篇論說如何去體認修為這個大道,以及真人體道的精神境界。

【原文】

知天之所為[1],知人之所為者[2],至矣[3]。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4],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5],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6]是知之盛也[7]。

雖然,有患[8]。夫知有所待而後當[9],其所待者,特未定也[10]。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11]?所謂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12]。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13],不雄成[14],不謨士[15]。若然者[16],過而弗悔[17],當而不自得也[18]。若然者,登高不栗[19],入水不濡[20],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21]。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22]。其覺無憂[23],其食不甘[24],其息深深[25]。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26]。其耆欲深者[27],其天機淺[28]。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29],不知惡死;其出不䜣[30],其入不距[31];翛然而往[32],翛然而來而已矣[33]。不忘其所始[34],不求其所終[35];受而喜之[36],忘而複之[37]。是之謂不以心捐道[38],不以人助天[39]。是之謂真人。

若然者,其心誌[40],其容寂[41],其顙[42];淒然似秋[43],暖然似春[44],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45]。故聖人之用兵也[46],亡國而不失人心[47];利澤施乎萬世[48],不為愛人[49]。故樂通物[50],非聖人也[51];有親[52],非仁也;天時[53],非賢也;利害不通[54],非君子也;行名失己[55],非士也;亡身不真[56],非役人也[57]。若狐不偕[58]、務光[59]、伯夷、叔齊[60]、箕子、胥餘[61]、紀他[62]、申徒狄[63],是役人之役[64],適人之適[65],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66],若不足而不承[67];與乎其觚而不堅也[68],張乎其虛而不華也[69];邴邴乎其似喜乎[70]!崔乎其不得已乎[71]!滀乎進我色也[72],與乎止我德也[73];厲乎其似世乎[74]!謷乎其未可製也[75];連乎其似好閉也[76],悗乎忘其言也[77]。以刑為體[78],以禮為翼[79],以知為時[80],以德為循[81]。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82];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83]。而真人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84],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85],是之謂真人。

【注釋】

[1]知:認識到。天:天然,無為為之就是所謂的天。所為:有所作用,有所作為。

[2]人之所為:人的作為。

[3]至矣:抵達極點。

[4]天而生:循自然而生,無人為痕跡。

[5]以:用。其:自己。知:同智。

[6]終:使……享盡。天年:天然的壽命。不中道夭:不中途夭亡。

[7]是:這。盛:極點。

[8]有患:有問題。

[9]所待:有所依賴,有所依憑。當:得當。

[10]特:但。未定:因為認識事物的真相並不容易,所以不可確定。

[11]庸詎:何以。天:天然。人:人為。

[12]真人:達於大道的高人。真知:對大道有真切的體認。

[13]逆:違逆。寡:少,微小。

[14]雄成:以功自傲。

[15]謨:謀慮。不謀士:不與士謀慮未來之事。

[16]若然:這樣的話。

[17]過而弗悔:有過失而不後悔。

[18]當而下自得:順利得當而不自覺得意。

[19]栗:因恐懼而發抖。

[20]濡:沾濕。

[21]假:通“格”,即至之意。登假:達到。

[22]寢不夢:睡覺時不做夢。

[23]覺:醒。憂:憂愁。

[24]不甘:不追求精美的食物。

[25]息:呼吸。

[26]嗌:咽喉窒塞。哇:嘔,吐。

[27]耆:通嗜,嗜好,欲望。

[28]天機:天然的本能。淺:淺薄。

[29]說:通悅。

[30]出:生。䜣(xīn):同欣,欣喜。

[31]入:死。距:通拒,抗拒。

[32]翛(xiāo):無拘束,自由自在。往:死。

[33]來:生。

[34]始:生。

[35]終:死。

[36]受:得,引申為天道賦予的生命。

[37]忘:生命之亡失。複之:回歸到天道。

[38]是:這。心:主觀。捐:疑為“損”字之訛,損毀。

[39]天:天道。助:輔助。

[40]心誌:心思安於天道。

[41]容:容貌。寂:靜,不動。

[42]顙(sǎng):額。(qiú):高亢顯露。

[43]淒然:嚴肅,冷情。

[44]暖:溫和的樣子。

[45]有宜:相配合。極:盡頭。

[46]用兵:發動戰事。

[47]亡國:滅亡別人的國家。

[48]利澤:利益、恩澤。

[49]不為愛人:不是出於有意去愛人。

[50]樂通物:樂意與外物交往,取悅於人。

[51]非聖人:不是聖人的作為。

[52]有親:偏愛。非仁:不是仁。

[53]天時:當作失時來理解。非賢:不是賢人。

[54]利害不通:不把利和害看成是齊一的。

[55]行名:追求名聲。

[56]亡身不真:死亡而喪失自然天道。

[57]役人:受人役使,勞動者。

[58]狐下偕:堯時人,堯讓天下給他,但他不肯接受,投河而死。

[59]務光:夏時人,商湯要讓天下給他,他不願接受,負石投水而亡。

[60]伯夷、叔齊:殷商時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死之後兄弟相讓,後勸諫武王不從,遂隱居,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

[61]箕子、胥餘:殷紂王時的賢臣,因諫紂王而遭到奴役。

[62]紀他:湯時隱逸之士,擔心湯讓位於自己,率弟子投水而死。

[63]申徒狄:湯時賢人。聽說商湯要讓天下給自己,自沉於河而死。

[64]役人之役:把別人的事當自己事情來做。

[65]適人之適:把別人的快意當成自己的快意。

[66]狀:表情神態。義:適宜。朋:朋黨。

[67]承:接受。

[68]與:通舉。觚:棱角。堅:堅定。

[69]張:廣大。華:浮華。

[70]邴:開朗煥發。

[71]崔:動。進:增進。

[72]滀(chù又讀xū):顏色溫和且有光澤。

[73]與:待人接物。止:歸依。德:德行。

[74]厲:同勵,勤勉。似世:與世人相似。

[75]謷(áo):高遠。製:製度。

[76]連:流連。閉:閉口不言,可引申為閑適。

[77]悗(mèn):無心,無意。

[78]以刑為體:以刑罰為主體。

[79]翼:翅膀。

[80]知:通智,智慧。時:時變。為時,適時變化。

[81]循:據。

[82]綽(chuò):寬廣的樣子。

[83]丘:山丘。

[84]一:相同。

[85]相勝:相抵觸。天與人不相侵擾抵觸,即天人合一之意。

【譯文】

認識到哪些是自然的,認識到哪些是人為的,這就算達到洞察事理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的所作所為,出於自然而然沒有人工痕跡的;知道人的所作所為,用自己的智慧去哺育護持智慧所不能通曉的,使自己盡享自然賦予的生命而不中途夭亡,這是智慧的至高境界。

即便如此,但還是有問題的。認知還是有所依賴的,以所認知的對象為條件,然後才能判斷是否準確得當。而作為認知的對象卻是變化的。怎麽知道我所說的屬於天道自然的不是人為、人工的呢?所說的人為、人工的不屬於天道、自然的呢?

有了真人才能獲取真知。什麽叫做真人?古時的真人,不倚眾多欺寡,不妄自尊大,不與人謀慮未來的事情。若是這樣,有過失而不悔惱,有功勞而不自得;若是這樣,登高不發抖,下水不覺濕,入火不覺熱。隻有認識、知識達到與大道相合的人才可以有這樣的境地。

古時的真人,睡覺時沒有夢,醒來時沒有憂慮。飲食不追求美味,呼吸時深沉淵靜。真人呼吸可以通達腳跟,一般人呼吸隻是用喉嚨。話語被人屈服,言辭咽在喉頭的話說不出來。嗜欲深重的人,天然機能就淺薄。

古代的真人,不知以生為樂,不知以死為惡。出生不喜悅,人死不抗拒,自由自在地離開人間,無拘無束在地來到人間。不忘自己天命之始,不求天命之終,欣然地承受生,把死視為回歸天道自然。這就叫做不用人的心智毀棄道,不用人的意誌輔助天。這就是真人。

這樣,凝心安思忘懷一切,容貌閑靜,麵額寬大宏闊;嚴肅清冷像秋天,溫和溫熱像春天,喜怒隨同四時變化運行自然,與天地萬物相處都適宜,不可窺測他為人的盡頭和底蘊。聖人發動戰事,滅了別人的國家而不失掉民心。以利益、恩澤給予他人就像雨露滋潤萬物,不是有意要表達出喜愛之意,由此可見,有心通達物情取悅於人而以之為樂,就不是什麽聖人的作為;有所偏愛私心而自以為德行,就不是仁人之舉;失天時而自命不凡,就不是賢士;一心分別利和害,而不能視之為齊一,就不是君子;有心博取名譽而丟掉自己的天性,就不是士子;不謹身行事喪失生命本真,就不是勞動之人。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和申徒狄等人,他們都是把別人的事情當自己的事情,以別人的安適為安適,而不是為自己的快意而快意。

古時的真人,神情狀態無論與誰都很合宜的樣子,卻不結為朋黨;不足卻又不接受他人的幫助;有棱角、特立獨行卻不固執;心誌襟懷開闊而不浮華;舒暢爽朗好似喜悅的樣子;一舉一動好似不得已;內心深沉充實,麵色卻可親可愛,德行寬厚不迫,令人有所歸依;勤勉猶如世人;形象高大卻不拘受禮儀製度;一副很閑適的樣子,流連好像忘了所要說的話。以刑罰為主體,以禮製為輔翼,以智慧依循時變,以道德為因順本性。以刑罰為主體,肅殺也是天道寬廣的樣子。以禮製為輔翼,使之暢行於世;以智慧順遂時變,不得已應付於各種事務;以道德為依據因順本性,是說有腳就可以登上山丘。真人認為自己是勤勉之人。真人喜歡的是齊一,不喜歡的也是齊一。以相同為齊一,以不相同為齊一。齊一的與天同類,不齊一的與人相類。把天與人視為不相侵擾抵觸的,這樣的人就是真人。

【闡釋】

今天,“天人合一”成為很多人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其實,“天人合一”的內涵很豐富,儒家有儒家的“合”法,道家有道家的“合”法,並且兩家對“天”、“人”的看法都有所不同。天人合一,其實處理的就是天人關係,即自然與人的關係。人與自然息息相關,相通為一,不可分割。人與自然是一體的,兩者相親、相通、相和、相感。能夠體認到這層關係的就是所謂的“真人”。“天與人不相勝”,無情的天不會遷就於人,而人隻能屈從於天,把自己看成自然界的一部分。莊子筆下的天,除了自然界外,還涵括了社會人世。

古時之真人的精神是多側麵的,除了能夠做到天人合一之外,還可以忘懷於物,淡情寡欲,齊生死、隨物化等。

【原文】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2],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3],皆物之情也[4]。彼特以天為父[5],而身猶愛之[6],而況其卓乎[7]!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8],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9]!

泉涸[10],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11],相濡以沫[12],不如相忘於江湖[13]。與其譽堯而非桀也[14],不如兩忘而化其道[15]。

夫大塊載我以形[16],勞我以生[17],佚我以老[18],息我以死[19]。故善吾生者[20],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21],藏山於澤[22],謂之固矣[23]。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24],昧者不知也[25]。藏小大有宜[26],猶有所遁[27]。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28],是恒物之大情也[29]。特犯人之形[30],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31],其為樂可勝計邪[32]!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33]。善夭善老[34],善始善終[35],人猶效之[36],又況萬物之所係[37],而一化之所待乎[38]!

【注釋】

[1]命:命定,天定。

[2]夜旦:黑夜和白天。常:永恒的現象。

[3]與:同預,參與、幹預。

[4]情:情實。

[5]彼:此處指人。特:隻。以天為父:以天為生人之根本。

[6]身:自身。之:指天。

[7]其卓:那個卓越、偉大的,指天道。

[8]愈:過。

[9]真:真宰,指天道。

[10]涸(hé):水幹。

[11]呴:吐氣。濕:濕氣。

[12]濡(rǔ):沾濕。沫:口沫。

[13]相忘:彼此忘掉。

[14]譽:稱頌。非:譴責。

[15]兩忘:指忘掉譽和非。化其道:同化於大道。

[16]大塊:天地,即自然。載:承受,寄托。形:形體。

[17]勞:疲勞。生:生命。

[18]佚:通逸,清閑。

[19]息:安息。

[20]善:樂事。

[21]壑(hè):山溝。

[22]澤:沼澤湖泊。

[23]固:牢固。

[24]負之:背著它。

[25]昧:為寐的假借,睡覺。

[26]有宜:適當。

[27]遁:亡失。

[28]藏天下於天下:把天下托付給天下,即無所謂藏了。

[29]恒物:常物。大情:基本性質。

[30]特:僅。犯:通範,冶鑄的模子。這裏引申為鑄造。

[31]未始:未曾。極:止境。

[32]為樂:得到的樂趣。

[33]皆存:與自然共存。

[34]夭:少小之意。

[35]始:生。終:死。

[36]效:仿效。

[37]係:從屬,根源。

[38]一化:大化。所待:所依賴的,這裏指主宰一切的道。

【譯文】

死和生是命定的,黑夜和白天是恒常的,這是人力所不能幹預的。這不隨人的意誌為轉移的,都是萬事萬物的實情。人以天作為生命之父而去終身愛它,何況那卓絕的大道呢!人唯獨認為國君的勢位超過自己,從而舍身效命,何況是對待天道真宰呢!

泉水幹枯了,魚困在陸地上,它們相互吐噓嘴裏的濕氣,用口沫相互濕潤,倒不如在江湖裏自由自在的生活,彼此忘掉。與其讚譽唐堯而責難夏桀,倒不如把兩者的是是非非都忘掉,同化於大道。

天地自然給我以形體,給我生命讓我操勞,給我暮年讓我清閑,賦予死亡使我安息。所以把我的生存看成樂事的,也應該把我的死亡看成是樂事。把船藏在山溝裏,把山藏在湖澤中,這可以說是牢固了。然而,夜半時分有力量的人背負它而走,夢中人還不知道。把小的藏在大的裏麵很適宜,然而也會丟失。但如果把天下藏到天下裏就不會丟失了,這是天地萬物的真實情形。人僅獲得形體就欣然自喜。而形體千變萬化沒有止境,那麽值得欣喜的事情就是不可勝數的了。所以,聖人遊於物不亡失的境地,與道共存,可欣然於生,又可安順於老,既樂於生,又安於死,大家要效仿它,何況是萬物的根源、大化依賴的道呢!

【闡釋】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是我們經常聽說的。在莊子哲學中,有類似的表達——“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兩者看似相近,實則有本質的差異。

莊子有時清醒得讓人覺得很殘酷,他一定要我們認識到死生是自然命定的、不可免除的事,就像晝夜的更替變化一樣,是大自然的律令。這一切人都不能有所幹預,萬物亦然。借此,個體生命隻有與天道融合才能獲取自身的價值,與天道相比,國君的權位又算得了什麽呢。人應當與大化同流,與道共存,在廣闊的宇宙天地內安頓自己的生命。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一表述,雖然把生、死、富、貴涵括在內,但其實還是執著於此的。而在莊子哲學中,榮華富貴早就被看破了。莊子哲學極具有超越性,當一個人心係天道,與之共存,就無所謂得,無所謂失,樂於生,也樂於死,無可無不可了。

【原文】

夫道,有情有信[1],無為無形[2];可傳而不可受[3],可得而不可見[4];自本自根[5],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6];神鬼神帝[7],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8],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9],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10],以挈天地[11];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12];維鬥得之,終古不忒[13];日月得之,終古不息[14];堪壞得之[15]。以襲昆侖[16];馮夷得之[17],以遊大川[18];肩吾得之[19],以處大山[20];黃帝得之[21],以登雲天[22];顓頊得之[23],以處玄宮[24];禺強得之[25],立乎北極[26];西王母得之[27],坐乎少廣[28],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29],上及有虞[30],下及五伯[31];傅說得之[32],以相武丁[33],奄有天下[34],乘東維[35],騎箕尾[36],而比於列星。

【注釋】

[1]情、信:真,實在。

[2]無為:恬淡寂寞。無形:沒有具體的形跡。

[3]傳:心傳領會。受:通授。

[4]得:領會。

[5]自本自根:以自己為自己的根本,這是說道產生於自身。

[6]以:而。固存:原本就存在。

[7]神:使……變成神靈。帝:天帝。

[8]太極:最大的極限。

[9]六極:天、地四方的極限。

[10]狶(xǐ)韋氏:傳說中的遠古帝王。得之:指體認到了大道。

[11]挈(qiè):這裏有開辟之意。

[12]伏戲氏:傳說中創造畜牧業時代的帝王。襲,合。氣母:指陰陽。陰陽調合則草木生長畜牧繁盛。

[13]維鬥:北鬥。忒(tè):差錯。指北鬥維係眾星,不脫離自己的軌道。

[14]息:停,止。

[15]堪壞(pēi):傳說裏人麵獸身的昆侖山之神。

[16]襲:入。

[17]馮夷:傳說中的河神,亦稱河伯。

[18]大川:大河。

[19]肩吾:傳說中的泰山神。

[20]大山:大山即泰山。

[21]黃帝,傳說中的軒轅氏。

[22]登雲天:相傳黃帝采首山之銅,鑄鼎於荊山之下。鼎成,有龍垂於鼎上迎接黃帝,黃帝和臣妾七十二人,駕雲乘龍,登天化仙而去。

[23]顓頊(zhuānxū):高陽氏,古代五帝之一。

[24]玄宮:北方宮。玄:黑色,代表北方的顏色。

[25]禺強:又叫禺京,居於北方的水神。

[26]北極:北方極遠之地。

[27]西王母:古代神話中的女神,居於西方的少廣山。

[28]少廣:山名。

[29]彭祖:傳說中的長壽之人。

[30]有虞:指舜。

[31]五伯(bà):春秋時代的五位霸主,即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宋襄公。

[32]傅說(yuè):人名,原為從事築版的奴隸,後被殷高宗武丁任用為相,為殷代賢臣。死後,精神升天成為星精。

[33]武丁:殷高宗。

[34]奄:才。

[35]東維:星宿名。

[36]箕尾:星宿名。

【譯文】

道是真實的存在,恬淡寂寞且無形跡可言;可以在精神上相傳卻不可以口授,可以領會卻不可以目見;自己為自己的本和根。在天地產生之前,從古以來就存在了;它使鬼和上帝都變得神靈,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不算高,在六極之下不算低,生於天地之前不算久,長於上古不算老。狶韋氏得到它,以之開辟天地;伏戲氏得到它,用以調和陰陽之氣;北鬥得到它,永不會出現差錯;日月得到它,即可運行不息;堪壞得到它,就可以入主昆侖為神;馮夷得到它,即可巡遊大河;肩吾得到它,處太山而為神主;黃帝得到它,就能入雲上天;顓頊得到它,進駐在玄宮之中;禺強得到它,即可立於北極;西王母得到它,即可安居與少廣山上。沒有人知道它的始和終;彭祖得到它,上麵從有虞開始一直活到五霸之時;傅說得到它,可以輔佐武丁,治理天下,死後乘東維星,騎箕尾星,與眾星並列在一起。

【闡釋】

大道是什麽。你聽說過,我聽說過,但從來沒有見到過、摸到過、聞到過、嚐到過,卻好像感受到過,不過又說不出來是什麽。這就是大道。大道是什麽,在今天其實已經不那麽重要了,重要的是看古人如何論說大道,如何描述大道,大道即存在於文字自身當中。精妙的文字就是思想本身,就是思想發揮效用的地方。

這一段是全書論道最集中、最精彩、最完整、最有性情、最具文學色彩的文字。莊子哲學的思想精粹也蘊涵在其中。道體是無為無形卻是真實存在,不見動靜形跡卻超越古今橫亙天地,它是無限的,比上古還古,比天地還大,沒有時空能局限;無為卻有主宰一切的力量,與日月星辰、神鬼聖賢聯係在一起。它無所不在,無所不用其極,卻是自己產生自己,以自己為本根。古往今來,誰成事了,成功了,都離不開它。

這就是傳說中的大道,莊子筆下的大道。

【原文】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1]:“子之年長矣[2],而色若孺子[3],何也?”

曰:“吾聞道矣[4]。”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5]?”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6]。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7],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8]!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9],而後能外天下[10];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11];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12];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13];朝徹,而後能見獨[14];見獨,而後能無古今[15];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16]。殺生者不死[17],生生者不生[18]。其為物,無不將也[19],無不迎也[20];無不毀也[21],無不成也[22]。其名為攖寧[23],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曰:“聞諸副墨之子[24],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25],洛誦之孫聞之瞻明[26],瞻明聞之聶許[27],聶許聞之需役[28],需役聞之於謳[29],於謳聞之玄冥[30],玄冥聞之參寥[31],參寥聞之疑始[32]。”

【注釋】

[1]南伯子葵:作者杜撰的人名,伯為尊稱之辭。女偊(yǔ):作者寓托的一個得道之士。

[2]子:你。

[3]孺子:孩童。

[4]聞道:得道。

[5]道可得學邪:道能用來學嗎。

[6]子非其人也:你不屬於能學道的那類人。

[7]卜梁倚:人名,姓卜梁,名倚。

[8]庶幾:或許。

[9]守:堅持。參:同三。

[10]外天下:把天下置之度外。

[11]外物:把周圍的東西置之度外。

[12]外生:把自己的心性置之度外,即忘卻自己的心性。

[13]朝:早晨。徹:清徹,貫通。朝徹:即頓悟之意。

[14]見獨:見常人所不見,即窺見大道。

[15]無古今:在時間觀念上無區別。

[16]不死不生:無所謂死,無所謂生,生死無區別。

[17]殺生:滅絕生命。

[18]生生:產生生命。

[19]將:送。

[20]迎:迎接

[21]毀:毀壞。

[22]成:成就。

[23]攖:擾亂。寧:安寧。攖寧:外界紛紜煩亂但不能攪擾內心的安寧。

[24]副墨之子:這裏指書冊文字。

[25]洛誦:反複誦讀。洛誦之孫:指誦讀者。

[26]瞻明:見解洞徹。

[27]聶:附耳小語。許:內心許可。

[28]需:飲食需要。役:勞動。需役:指現實生活中的行為。

[29]於謳(wūōu):詠歌。

[30]玄冥:深遠。

[31]參寥:參悟空寂。

[32]疑始:大道自本自根,不知其始,不知其無始。

【譯文】

南伯子葵問女偊說:“你的年歲甚高,而麵色如同孩童一般,為什麽呢?”

女偊說:“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說:“道能學得到嗎?”

女偊說:“不,不可以!你不是學道之人。卜梁倚有聖人的材質而沒有聖人之道,我得聖人之道卻沒有聖人的材質。我想教導他,或許能使他成為聖人吧!即便不能,用聖人之道告訴有聖人材質的人也是容易的。我仍然堅持,以道誘導之,三天後能把天下置之度外;已經忘了天下之後,又堅持七天,又能把周圍的事物置之度外;已經把周圍的事物置之度外了,又堅持誘導,九天後能把自我的心性置之度外;已經把自我置之度外了,而後就能徹底領會;一旦徹底領會,而後能對大道有所領悟;領悟到大道,而後就可破除時間有古今的觀念;沒有了古今觀念的束縛,然後能領悟到不死不生的境界。滅絕或產生萬物生命的,自身沒有死、沒有生。道之為物,無不送,無不迎;一麵有所毀滅,一麵有所成就。這叫做攖寧。攖寧,就是萬物生死成毀紛紛擾擾之後的安寧自如的心境。”

南伯子葵說:“你從哪裏學到了大道呢?”

女偊說:“我是從書冊文字那裏得來的,書冊文字是從誦讀者那裏得來的,誦讀者又是從見解明徹那裏得來的,見解明徹又是從耳有所聞、心有所許那裏得來的,耳聞心許又是從實行那裏得來的,實行又是從詠歌那裏得來的,詠歌又是從深遠那裏得來的,深遠又是從參悟空寂那裏得來的,參悟空寂是從自本自根、無始無終的大道那裏得來的。”

【闡釋】

修道、學道需要一個過程。莊子借南伯子葵和女偊的對話,表達了對修道過程和授受方式的認識。道的傳授從有形推衍到虛寂,從見識見聞到感性體認:書冊文字,誦讀者,見解明徹,耳聞心許,實行,詠歌,深遠,參悟空寂,自本自根、無始無終的大道。這是一個逐漸虛化的過程,一個詩意升騰的過程,從中可以感受到莊子哲學包含的藝術精神。思想在這裏是獨立的,精神在這裏是自由的,莊子的哲學沉思超越了物質的、有形的、理性的製約和局限,進入到自由創生的宇宙天地境界。

【原文】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1]:“孰能以無為首[2],以生為脊[3],以死為尻[4],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5],吾與之友矣[6]。”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7],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8],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9],將以予為此拘拘也[10]!”曲僂發背[11],上有五管[12],頤隱於齊[13],肩高於頂[14],句贅指天[15]。陰陽之氣有沴[16],其心閑而無事[17]。跰而鑒於井[18],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惡之乎[19]?”

曰:“亡,予何惡[20]!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21],予因以求時夜[22];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23],予因以求鴞炙[24];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25],以神為馬[26],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27]!且夫得者,時也[28],失者,順也[29];安時而處順[30],哀樂不能入也[31]。此古之所謂懸解也[32],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33]。且夫物不勝天久矣[34],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35],其妻子環而泣之[36]。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37]!”倚其戶與之語曰[38]:“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39],將奚以汝適[40]?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41];彼近吾死而我不聽[42],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莫邪[43]!’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44],蘧然覺[45]。

【注釋】

[1]子祀、子輿、子犁、子來:都是作者虛擬的人名。

[2]孰:誰。首:頭,這裏引申為開始。

[3]脊:脊背,這裏引申為中間。

[4]尻(kāo):屁股,這裏引申為終點。

[5]死生存亡之一體:生和死,存和亡是一體的。

[6]之:代指能做到的人。

[7]莫逆於心:內心相順相契。

[8]俄而:不久。

[9]造物者:這裏指道。

[10]拘拘:拳曲不伸。

[11]曲僂發背:形容彎腰駝背。

[12]五管:五髒血脈管絡。

[13]頤:麵頰。齊:假借為臍,肚臍。

[14]頂:頭頂。

[15]句贅:頸椎。

[16]沴(lì):由陰陽錯亂、不調和。

[17]無事:若無其事。

[18]跰(piánxiān):走路蹣跚,一瘸一拐。

[19]惡:厭惡。

[20]亡:無。

[21]浸假:漸至。

[22]時夜:司夜,公雞報曉。

[23]彈:打鳥的彈丸。

[24]鴞炙:烤鳥肉。

[25]輪:代指車。

[26]神:精神。

[27]更駕:改駕。

[28]時:適時。

[29]失:失去生命,指死。

[30]處順:順應自然,指死。

[31]哀:悲哀。樂:歡樂。

[32]懸解:徹底自然解脫。

[33]結之:束縛。

[34]物;萬物。

[35]喘喘然:呼吸急促的樣子。

[36]環:繞。

[37]化:指人將死。

[38]倚:靠。戶,門戶。

[39]奚:你,怎麽。

[40]適:往。

[41]不翅:何止,豈但。

[42]近:使。

[43]莫邪:寶劍名。傳說春秋時期,幹將、莫邪夫婦為楚王鑄雄雌二劍,三年而成,稱雄劍為幹將,雌劍為莫邪。

[44]成然寐:熟睡,引申為死。

[45]蘧(qú):自得的樣子。

【譯文】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在一起議論,說:“誰能把無當做作頭,把生當做脊梁,把死當做屁股;誰能認識到生死存亡是一體的,我們就可以與他交朋友。”四人互相看著笑了一下,心意相通,一同做了朋友。

不久,子輿得病,子祀去看望他,子輿說:“偉大嗬!造物者,把我的身軀變成如此曲屈拘攣!”彎腰駝背脊骨外露,五髒血管經絡朝上,麵頰隱在肚臍之下,雙肩高出頭頂,頸椎指向天空。陰陽二氣乖戾不調,子輿的心胸閑逸開闊,若無其事,步履蹣跚一瘸一拐走到井邊照見自己的身影,說:“哎呀!造物者要把我變成如此屈曲拘攣的樣子!”

子祀說:“你厭惡這樣子嗎?”

子輿說:“不!我怎麽會厭惡呢!造物者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我就用它司夜報曉;讓右臂成為彈弓,我就用它打下斑鳩烤著吃;把我的尾骨變成車輪,把我的精神化為馬匹,我就乘著它,哪裏會駕使別的車子呢?況且人得到生命,乃是應時而生;失去生命,乃順應自然變化。安於時運而順應自然,悲哀和歡樂的情緒就不會侵入心胸。這就是古語所說的解脫一切牽累。而不能自我解脫的人,那是因為有外物的束縛。況且,萬物人力不能勝過天然已經很久了,我為什麽要厭惡呢?”

子來說:“兒子對父母,不管東西南北,隻有唯命是從。對於陰陽造化,與對父母沒有什麽區別;造化要我死而我不聽,那就逆忤不順,造化有何罪過呢?大自然賦予我形體,讓我在生時操勞,老時讓我安逸,死去時讓我安息。把生當成好事的,也就要把死當成好事。譬如一個鐵匠在鑄造一個金屬器物,金屬忽然跳躍起來說:‘一定要把我鑄成莫邪寶劍’,鐵匠必定認為這是不祥的金屬。現在偶然成了人的形狀,就說:‘我是人!我是人!’造物者必定認為這是不祥之人。現在一旦把天地當做大熔爐,把造化當做大鐵匠,去往哪裏不可以呢!”子來說完安然地睡去,而後又自得地醒來。

【原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語[1],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2],相忘以生,無所終窮[3]?”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4]。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5]!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6],而我猶為人猗[7]!”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8],而外其形骸[9],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10],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11];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12]。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13],而遊乎天地之一氣[14]。彼以生為附贅縣疣[15],以死為決瘓癰[16],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17],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複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18],逍遙乎無為之業[19]。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20],以觀眾人之耳目哉[21]!”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22]?”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3]。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24],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25];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26]。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畸人[27]。”

【注釋】

[1]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作者假托的人名。

[2]撓挑:循環往複。無極:沒有窮盡。

[3]終窮:死。

[4]侍事:助辦喪事。

[5]嗟來:感歎,猶如“嗟乎”。

[6]而:你。反:通返。真:本真。

[7]猗(yī):句尾助詞。

[8]修行:修養德行。

[9]外其形骸:把自身形骸置之度外,即不把死亡當成事兒。

[10]命:名,形容。

[11]方:禮法。

[12]陋:見識不廣。

[13]方且:正要。為人:這裏有為偶、為友、作為伴侶之意。

[14]一氣:元氣。

[15]贅:多長的肉塊。縣(wuán):懸。疣(yóu):瘤。

[16]瘓(huàn)、癰(yōng):都是毒瘡之類的病症。

[17]假:寄托,憑借。

[18]芒然:即茫茫然。塵垢:這裏喻指現實世界。

[19]無為之業:無所作為。

[20]憒憒(kuì)然:昏亂的樣子。

[21]觀:給人看。

[22]何方:即前文提到的方內還是方外。

[23]戮:刑戮。天之戮民:受到上天懲罰的人,意即擺脫不了方內束縛。

[24]造:至。

[25]給:足。

[26]生:通性。生定:心性情緒平淡安適。

[27]畸(jī)人:異人,不合於世俗之人。

[28]畸於人:異於常人。侔(móu)與天:與天齊一。

【譯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在一起交談:“誰能夠在交往中無心交往,有所幫助卻像沒有幫助一樣呢?誰能登天巡遊在霧裏,循環往複在無窮無盡中,忘掉生死,而與大道一樣沒有終結和窮盡?”三人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印,於是就淡漠相交。

過不多久,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聽到後,派子貢前去幫助料理喪事。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張一個在編曲,一個在彈琴,應和唱歌道:“哎呀,子桑戶啊!哎呀,子桑戶啊!你已返歸本真,可我們還寄人跡於人世間呀!”

子貢快步走到他們近前,說:“我冒昧地請問,對著屍體唱歌,這合乎禮儀嗎?”

二人相視笑了笑,說:“你這種人怎麽會懂得禮的真義!”

子貢回來後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孔子,說:“他們是些什麽樣的人呢?不按禮儀修養德行,把形骸置之度外,麵對死屍唱歌,臉色不改變,真不知該稱他們為什麽樣的人。他們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

孔子說:“他們擺脫禮儀約束而逍遙塵世之外的人,我卻生活在世俗的禮法環境中。禮法之外和禮法之內不相幹涉,可是我竟然讓你前去吊唁,我實在淺陋呀!他們正要與造物者結為伴侶,遊於天地元氣之中。他們把生命看做像贅瘤一樣多餘,把人的死亡看成膿瘡的潰破,像這樣的人,又怎麽知道生死的先後次序!憑借於不同的物類,與之混同為一體;忘掉體內的肝膽,遺忘了外麵的耳目;生死反複,不追問它們的頭緒;茫茫然神遊於人世之外,逍遙自在地生活在無所作為的環境中。他們怎麽會拘守禮儀,炫耀於表演給眾人看呢!”

孔子說:“我是上天所懲罰的人。即使這樣,我將與你一道遊於方外。”

子貢問:“請問有什麽方法。”

孔子回答:“魚相適於水,人相適於道。遊於水的,掘地成池來供養補給;遊於大道的,漠然無所作為而心性平淡。所以說,魚遊在江湖之中就會忘掉一切,人遊於大道之中就忘掉一切。”

子貢說:“請問不合世俗的‘畸人’是什麽人。”

孔子回答:“所謂的‘畸人’,就是不合世俗而應合自然的人。所以說,從自然的觀點來看是小人的,就是人世間的君子;相反,人世間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

【闡釋】

孔夫子有言:未知生,焉知死。對待死亡問題的基本態度是存而不論,儒家學派很少正麵展開論說“死”。莊子則不同,他把生死觀看得很重,在各個層麵反複論述,猶嫌不足。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因為認識到生死存亡是一體的,就一起訂交做了朋友。子輿得病了,並且病得很難看——身軀曲屈拘攣不成人樣,但並不感到厭惡,因為他知道自己隻能任由造物者擺布,人力勝不過天然,隻有唯命是從。這個寓言傳達出人在死亡麵前的無可奈何,既然如此,索性就“安時處順”,不讓哀樂之情進入自己的胸懷。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心心相印,相交為友,以“相忘以生,無所終窮”為念。子桑戶死了,還沒下葬。孟子反和子琴張兩人在編曲彈琴,他們對著好友的屍體唱歌,顯然不合乎儒家喪禮的規範。他們不被生死懸縛,逍遙於塵世之外。魚遊在江湖之中就忘掉一切,人遊於大道之中同樣會忘掉一切,包括最讓人糾結不已的死亡問題。這個寓言故事寫人當無懼生死,忘卻死生,無係生死遊於方外,才能獲大自由。

【原文】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1],其母死,哭泣無涕[2],中心不戚[3],居喪不哀。無是三者[4],以善處喪蓋魯國[5]。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6]?回壹怪之[7]。”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8]。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9]。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10],不知就後;若化為物[11],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12],有旦宅而無情死[13]。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4]。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15],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16],獻笑不及排[17],安排而去化[18],乃入於寥天一[19]。”

[1]孟孫才:人名,複姓孟孫,魯國人。

[2]涕:淚水。

[3]中心:心中。戚:悲傷。

[4]三者:指“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這三種表現。

[5]蓋:覆,這裏有聞名之意。

[6]固:難道。

[7]壹:確實。

[8]進:超過。

[9]夫:指孟孫才。

[10]就:追求。先:這裏指生,與下句中的後字——意為死——相對應。

[11]若:順。

[12]心:精神。損心:悲哀損傷心神。

[13]旦宅:作“怛侘”解,驚懼的樣子。

[14]乃:如此。

[15]厲:奮飛。

[16]造:達到。適:快意。

[17]獻:發。排:安排。

[18]去化:隨行變化。

[19]寥天:虛空的天道。

【譯文】

顏回問孔子說:“孟孫才這個人,他的母親死了,哭泣時沒有眼淚,心中不覺悲傷,居喪時不哀痛。這三個方麵沒有任何悲哀之情,卻被視為善於處理喪事而聞名於魯國。難道真的會無其實而有其名嗎?顏回實在覺得太奇怪了。”

孔子說:“孟孫才對待喪事確實是盡善盡美了,大大超過了懂得喪葬禮儀的人。從簡治喪因為世俗相因卻辦不到,而孟孫才已經做到了。孟孫才不知道什麽是生,不知道什麽是死;不知道迷戀生,不知道考慮死;順應自然的變化而應付自己所不知曉的變化!而且即將出現變化,怎麽知道不變化的情形呢?如果不再發生變化,怎麽知道已經變化了的情形呢!我和你呀,現在隻是做夢還沒有要醒過來的人啊!孟孫氏看到死去了的人,形體上受到震動卻不損傷心神,有驚懼的樣子卻沒有情感方麵的損傷。唯獨孟孫才獨自清醒,人們哭他跟著哭,這就是他因循世情不能不哭而裝個樣子罷了。世人總借助形骸而稱述自我,怎麽知道暫時有形的‘我’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夢為鳥而奮飛到藍天,夢為魚而潛入深淵。不知道現在說話的,算是清醒呢,還是在做夢的那個人呢?心境忽然舒適時來不及笑出聲音,笑聲突然從內心發出是來不及安排的,安於自然變化的推移而且忘卻死亡的變化帶來的悲哀,這樣就進入到寂寥虛空的天道,與之渾然成為一體。”

【闡釋】

莊子教誨我們如何麵對親人的故去,如何處理親人故去這件事。

一個以處理喪事聞名的人,竟在自己的母親去世時,哭泣沒眼淚,內心不悲傷,居喪不哀痛。這不是怪事一件嗎?在莊子看來,孟孫才是善於辦理喪事的,可以稱之為盡善盡美。因為孟孫才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生,不知道什麽是死;不迷戀生,不憂慮死。看透了生死,明了了生死的真相,知曉變化的道理,已經進入到寂寥虛空的天道,並與之渾然成為一體。儒家煩瑣的喪事禮儀還有必要嗎?

意而子見許由[1]。許由曰:“堯何以資汝[2]?”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3]。’”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4]?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5],而劓汝以是非矣[6],汝將何以遊夫遙**恣睢轉徙之塗乎[7]?”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8]。”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9],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10]。”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11],據梁之失其力[12],黃帝之亡其知[13],皆在爐捶之間耳[14]。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16]?”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17]!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18],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注釋】

[1]意而子:作者虛擬的一個寓言人物。

[2]資:資助。

[3]躬服:身體力行。

[4]而:你。軹(zhǐ):通隻,句末語氣詞。

[5]黥(qíng):用刀在受刑人的額或頰上刺刻,而後以墨塗之。

[6]劓(yì):古時割鼻子的刑罰。

[7]遙**:逍遙放逸。恣睢:無拘束,自得。轉徙:輾轉變化。塗:通途,道路。

[8]藩:領域。

[9]與:參與,這裏有賞鑒之意。

[10]瞽(gǔ):瞎。黼(fǔ)黻(fú):古代禮服上所繡的華美花紋。

[11]無莊:虛構的古代美人的名字,這一名字寓有不裝飾之意。

[12]據梁:虛擬的古代大力士的名字,這一名字寓強健之意。

[13]亡:忘卻。

[14]爐、捶:兩者都是冶煉工具。爐捶,有冶煉鍛打之意。

[15]息:生。

[16]乘:托載。成:完整的身軀。

[17]吾師:這裏指天道。

[18]澤:恩澤。

【譯文】

意而子去見許由。許由說:“堯資助你什麽?”

意而子說:“堯對我說:‘你一定得對仁義身體力行且明辨是非。’”

許由說:“你還來我這裏幹什麽呢?堯已經用‘仁義’給你刻下了印記,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怎麽能夠逍遙放逸、縱任不拘、無拘無束地悠遊在變化的道路上呢?”

意而子說:“雖然如此,我還是希望能遊處在這個境地的邊緣地帶。”

許由說:“不是這樣的。盲人無法觀賞姣好的眉目和容顏,瞎子無法賞鑒禮服上不同顏色的花紋。”

意而子說:“無莊忘記了自己的美貌,據梁不再強逞自己的勇力,黃帝忘掉自己的智慧,他們都經過道的冶煉和鍛打。怎麽知道那造物者不會讓我受黥刑的傷痕生長好,補全我殘缺的鼻子,使我形體恢複完整托載精神跟隨先生呢?”

【闡釋】

仁義是儒家學派的旗號。莊子哲學對這一眾人趨之若鶩的旗號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批判。平心而論,仁義,作為一種學說、一個主張,不可能沒有一丁點兒的偏差、漏洞、弊端和副作用。而莊子的眼光很老辣,一眼就看到了仁義的另一麵——對人的自由的天性的束縛和損害。

“仁義”、“是非”何嚐不會淪為一種工具理性,去“殺”人呢?例如堯就用‘仁義’給人刻下印記,用‘是非’割下人的鼻子。受到傷害的人不可能去逍遙放逸、縱任不拘、無拘無束地悠遊在逍遙的道路上,去體認領悟大道。相對於儒家以“仁義”為代表的道德規範和倫理價值,莊子哲學的“大宗師”有以下特質——無為、無心、清虛、自然。兩家的思想是對立的,中仁義、是非之毒太深了,顯然會難以領會莊子反複言說的大道。

【原文】

顏回曰:“回益矣[1]。”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2]。”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複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複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3]。”

仲尼蹴然曰[4]:“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5],黜聰明[6],離形去知[7],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8],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注釋】

[1]益:多,這裏有進步之意。

[2]從整段文意推測,“仁義”當與後麵的“禮樂”互換,因為忘掉“禮樂”的進一步才是忘掉“仁義”,但譯文仍從舊述。

[3]坐忘:端坐靜心而物我兩忘。

[4]蹴(cù)然:驚異不安而改容。

[5]墮肢體:毀廢肢體,即忘其身。

[6]黜聰明:忘其智。

[7]去:拋棄。

[8]無常:不執滯於常理。

【譯文】

顏回說:“我進步了。”

孔子問:“你說的是什麽呢?”

顏回說:“我已經忘卻仁義了。”

孔子說:“好啊,但還不夠。”

過了幾天,顏回又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

孔子問:“你說的是什麽呢?”

顏回說:“我已經忘卻禮樂了。”

孔子說:“好啊,但還不夠。”

過了幾天,顏回再次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

顏回說:“我坐忘了。”

孔子驚奇不安地問:“什麽叫‘坐忘’?”

顏回答道:“遺忘了自己的肢體,拋棄了自己的聰明,脫離了身軀並忘掉了智慧,與大道相通為一體,這就是坐忘。”

孔子說:“與萬物一體就沒有偏好,與變化同遊就不會滯執於常理。你果真成為賢人啊!我願意在你的後麵學習了。”

【闡釋】

佛家有言: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而莊子哲學主張一層層地“忘”,最後讓本真的心體呈現出來。這是佛道兩家修為心性的不同路向。

顏回自認為在修為的道路上有所進步了,不免會有得意之色,但在老師看來還遠遠不夠,於是開始“忘”:忘禮樂,忘仁義,最後是“坐忘”——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坐忘,這一修為功夫使人體會到虛靜無為的哲理。離形,解除掉身軀形體的負累和欲望;去知,消解心智產生的技巧和詐偽。此時,心體呈現,無礙無累,無牽無掛,澄明通透可以大道相通為一。

【原文】

子輿與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輿曰:“子桑殆病矣[3]!”裹飯而往食之[4]。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5]!”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6]。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7]。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8],命也夫[9]!”

【注釋】

[1]子桑:即子桑戶。

[2]霖雨:陰雨三日以上為霖,霖雨即連綿不止的雨天。

[3]殆:大概,恐怕。病:困乏,饑餓。

[4]裹:包。食:拿飯食給人吃。

[5]此四問是子桑在探問受困乏的根由在哪裏。

[6]任:堪。趨:急促。舉:引起。

[7]弗:同不。

[8]極:絕境。

[9]命:命運。

【譯文】

子輿與子桑結交為友。一連十天連綿大雨,子輿說:“子桑大概餓壞了吧!”於是包上飯食前往子桑的住處。到了子桑的門前,聽到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是在啼哭,彈著琴唱道:“父親啊!母親啊!天啊!人啊!”聲音好像不堪內心的情感,又急促地唱起自己的詩作。

子輿走進去,說:“你唱歌的詩作,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

子桑戶說:“我努力思考使我走到絕境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難道父母會讓我如此困窘嗎?頭頂的天沒有偏愛,腳下的地沒有偏私,難道是天地的偏私讓我如此貧困嗎?追究造成這種情況的緣由而找不到答案。我到這般絕境,應該是命運吧!”

一切都順利的時候,我們一般不會想起“命”的問題,覺得應當如此,沒什麽好說的。但,陷入困境甚至是絕境時,對“命”的拷問究詰就會自然而然地生發出來。這是人之常情。

子桑已經沒飯吃了,卻還在勉強高歌,其實此時再動聽的曲辭琴聲也解決不了饑餓的問題。還好,好友子輿帶來了飯食。陷入絕境的子桑唱到了父母雙親、天和人,並對其有深沉的思考:絕境的原因是什麽呢?父母疼愛子女,不會讓我如此困窘。蒼天、大地無情無私,它們理應不會讓我如此貧困。那造就絕境的是什麽呢?隻可能命運!

莊子想通過這個寓言傳達“安命”的主張。所謂的“命”就是自然變化,安命,就是心安於自然的流行變化,不去掙紮,不去反抗,不去違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