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篇 德充符

此篇講的是道德論。德,體現的是宇宙生命的根本性東西,人稟受、得到它之後就化為人之德行,它可超越外在的形體;充,有充實、完滿之意;符,應驗,征兆,象征。人最重要的是內在的德行,而不是外在的形骸。即便是肢體殘缺之人,如果能做到忘形,忘死,不為外物所累,他們可以是道德完美的驗證和象征。

【原文】

魯有兀者王駘[1],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2]。常季問於仲尼曰[3]:“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4]。立不教[5],坐不議[6],虛而往[7],實而歸[8]。固有不言之教[9],無形而心成者邪[10]?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11]!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12],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13]。”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14],其與庸亦遠矣[15]。若然者[16],其用心也獨若之何[17]?”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18],雖天地覆墜[19],亦將不與之遺[20]。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21],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22]。”

常季曰:“何謂也[23]?”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24],肝膽楚越也[25];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26],而遊心乎德之和[27];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28],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29],以其知得其心[30],以其心得其常心[31],物何為最之哉[32]?”

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33],唯止能止眾止[34]。受命於地,唯鬆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35];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36]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37],不懼之實[38]。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39]。將求名而能自要者[40],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41],府萬物[42],直寓六骸[43],象耳目[44],一知之所知[45],而心未嚐死者乎[46]!彼且擇日而登假[47],人則從是也[48]。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49]!”

【注釋】

[1]兀:受刑斷足。王駘(tái):作者假托的一個人名。

[2]遊:跟隨老師遊學、學習。相若:相當。

[3]常季:人名,魯國賢人,傳說為孔子的弟子。

[4]中分:對半分。中分魯,就是說兩人在魯國的弟子不分上下。

[5]立不教:站起時不教導。

[6]坐不議:坐下時不議論。

[7]虛而往:空虛而去。

[8]實而歸,裝滿學問而歸。

[9]不言之教:在無形中進行教導。

[10]心成:從心裏掌握領會。

[11]直:特。後而未往:沒有來得及前去追隨。

[12]奚假:何止。

[13]與:同舉,全。之:指王駘。

[14]王:音“旺”,勝,超過。

[15]庸:普通人。與庸:與普通人相比較。

[16]若然:這樣。

[17]用心:運用心智。獨:唯獨。若之何:怎樣。

[18]不得:不會。與之:跟著死生。

[19]天地覆墜:天塌地陷。

[20]之:指天地。遺:遺落。

[21]審:明知,認定。遷:變遷,變化。

[22]命:順從。化:變遷。守:固守。宗:道,根本。

[23]何謂:什麽意思。

[24]自:從。

[25]楚越:楚國和越國。

[26]宜:適宜於。

[27]遊心:讓心靈自由馳騁。德之和:自然之境。和:有混同相通之意。

[28]喪:喪失。

[29]彼:指王駘。為己:修己。

[30]心:自我意識,即所謂的理智。

[31]常心:無分別差異的意識。死生而不隨之變,天地覆陷而不遺落的領悟了天道的心。

[32]最(jù):同聚。

[33]莫:沒有。鑒:照。

[34]唯止:唯有靜止之物。能止:能留住。眾止:眾人停下腳步。

[35]正:心性之正。

[36]正生:生通性。正生指純正心性。正眾生:讓眾人心性純正。

[37]保始之徵:守住生命最初的信驗。

[38]實:本質。

[39]雄:稱雄。入:衝入。九軍:猶言千軍萬馬。天子六軍,諸侯國三軍,故名九軍。

[40]自要:自己向自己求取。

[41]官:主宰。

[42]府:包藏。

[43]寓:寄托。六骸:身、頭、四肢。寓六骸,就是把自己的軀體作為寄托。

[44]象耳目:以耳目為虛象,是說有耳目之形而無耳目之用。

[45]一知之所知:一,用作動詞,有同一之意。一知,即更高意義上的智。一知之所知,就是取消種種認識和看法之間的差異,視之為同一。

[46]心未嚐死:即上文所說的常心。

[47]且:將。擇日:指日。假(gé):通格,至。登假,即升到,超塵絕俗。

[48]從:追隨。

[49]彼:指王駘。何肯以物為事:哪裏肯把吸引眾人的世俗之事當做一回事。

【譯文】

魯國有一個斷足之人叫王駘,追隨他求學的人跟孔子的門生弟子不相上下。孔子的弟子常季問孔子:“王駘是個被砍掉腳的人,但在魯國向他求學的人卻和先生的弟子相當。他站立時不能給人以教誨,坐下時不能討論學問;但弟子們空懷而來,滿載而歸。難道真有意出言表的教導,讓學生在無形中領會嗎?這是什麽樣的人呢?”

孔子說:“王駘先生是聖人,我也落後於他,隻是還沒前去向他請教。我準備把他當做老師,何況學識、品行都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魯國,我將引導普天下之人從學於他。”

常季說:“他隻不過是一個斷腳之人,而竟勝過先生,若跟普通人相比就超出更遠了。這樣,他運用心智,與別人是怎樣不同?”

孔子說:“生和死是人一生中的大事,可是生死卻不能讓他有什麽變化;即使天翻地覆,他也不會因此而遺失毀滅。他明確了無所依憑的真宰而不隨外物變遷,順從事物變化而執守造物之主所在的中樞。”

常季說:“這是什麽意思呢?”

孔子說:“從相異的一麵來看,肝和膽雖然很近卻像楚國和越國相距那麽遠;從相同的一麵來看,萬物又都是一樣的。這樣的話,就不用知道什麽聲音是耳目適宜的,隻求心靈在自由、自然的境地裏遨遊。從事物相同的一麵來看,沒有喪失什麽,看自己斷了腳就像丟掉一塊泥土一樣。”

常季說:“王駘隻是以自我為修養,用他的意識智慧去把握自己的一顆常心,領悟天道、自然和主宰。那為什麽眾人還聚集在他的身邊呢?”

孔子說:“人不在流動的水中照自己的影子,而在靜止的水中照到自己的模樣。唯有靜止的才能讓外物靜止。同是受命於地的樹木,唯有鬆柏稟受本性之正,而能冬夏常青。同是受命於天的帝王,唯有堯、舜得到性命之純正,而成為萬物的頭領。幸而他們能純正自己的本性,端正他人的心性。守住生命本初的信驗,無所畏懼,為稱雄勇敢者一個人衝入千軍萬馬中。將士為追求功名而能這樣自我要求。何況是主宰天地,包藏萬物,以身體為寓托,以耳目為虛象,取消種種認識和看法之間的差異而得到常心的人呢!王駘指日可進於天道,超塵絕俗,人們樂意跟隨他。王駘哪裏肯把吸引眾人的事務當一回事呢!”

【闡釋】

有人渴求得到一份名望,並為此整天吵吵嚷嚷、上躥下跳,恨不得鬧個天翻地覆,但實際效果卻不怎麽好,人隻是在看一個熱鬧而已,心裏並沒有真正把這樣的人當盤菜。

魯國的斷足之人王駘,竟然有超過孔子的聲望,追隨他的門生弟子跟孔子的不相上下。在莊子筆下,當時的大名人孔子都說王駘是一個聖人,要把他看做老師,還要率全天下的人以之為師。王駘行不言之教,卻有潛移默化之功。站立時不能給人以教誨,坐下時不能討論學問,但受學之人都是空懷而來,滿載而歸,在無形之中有所領會。

王駘是如何做到的呢?此時,莊子賣了一個乖——把自己的學說思想塞給了王駘。王駘領悟了大道、真宰,把握了事物的本質,不與物遷,能夠“守宗”、“保始”,把萬物視為一個整體,心靈可觀照整體。這樣一個修行極高、超塵脫俗的人,自然會有那麽高的聲望。

【原文】

申徒嘉[1],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2]。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3],子先出則我止[4]。”其明日,又與合堂共席而坐[5]。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6]?且子見執政而不違[7],子齊執政乎[8]?”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9],固有執政焉如此哉[10]?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11]?聞之曰[12]:‘鑒明則塵垢不止[13],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14],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15],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16],猶與堯爭善[17],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18]?”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下當亡者眾[19],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20]。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中[21]。中央者,中地也[22];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23],我怫然而怒[24];而適先生之所[25],則廢然而反[26]。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27]?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28],而未嚐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29],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30],不亦過乎!”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31]:“子無乃稱[32]!”

【注釋】

[1]申徒嘉:人名,複姓申徒,名嘉,鄭國人。

[2]而:這裏指申徒嘉。子產:複姓公孫,名僑,字子產,鄭國大夫。伯昏無人:是莊子假設的一個人名,這篇中是申徒嘉和子產共同的老師。

[3]止:留下來。我出子止,子出我止:子產羞於和犯人申徒嘉並行,覺得這有傷體麵。

[4]子:你。

[5]堂:廳堂。前為堂,後為室。合堂:指同在一屋中學習。

[6]其:抑或。

[7]執政:指宰相。違:通諱,避開。

[8]齊:這裏指與宰相相視平等。

[9]先生:指伯昏無人。門:門人弟子。

[10]固:豈。

[11]說:通悅,得意。後:看不起。

[12]聞之:指聽到先生的話。

[13]鑒:鏡子。

[14]子:你。取大者:借重的。

[15]而:你。

[16]若是:如此。子既若是:指申徒嘉受過刑罰而使身體不全。

[17]爭善:爭高下。

[18]計:衡量。反:反省。

[19]狀:辯說。過:過錯。以:認為。亡:這裏指亡足,受斷足之刑。眾:多。

[20]存:保全身體,與上一句的“亡”相對而言。

[21]羿(yì):後羿,傳說中的射箭能手,每射必中。彀(gǒu)中:最遠射程之內。

[22]中(zhòng)地:射中目標。

[23]全足:兩腳都有。

[24]怫(bó)然:發怒變臉的樣子。

[25]適:往。所:處所,住所。

[26]廢然:指怒氣全消的樣子。

[27]洗我以善:引導我向善。

[28]夫子:這裏指伯昏無人。遊:遊學。

[29]形骸之內:指精神道德。

[30]索:索求。形骸之外:指外在的軀體。

[31]蹴(cù)然:臉變色,不安的樣子。

[32]子無乃稱:不必再說。

【譯文】

申徒嘉是一個被斷去一隻腳的人,和子產一同拜伯昏無人為師。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來;你先出去,我就留下來。”到了第二天,子產和申徒嘉又在廳堂內同席而坐。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來;你先出去,我就留下。現在我要出去了。你可以留下來等一會兒呢,還是不留下呢?並且你見到我這個執政的宰相而不回避,你要和執政的宰相平起平坐嗎?”

申徒嘉說:“先生門下豈有像你這樣執政的宰相嗎?你為你是執政宰相而得意,並以此輕視別人嗎?我聽先生說:‘鏡子明亮灰塵就不會沾染,沾染上灰塵就會不明亮。常和賢人在一起就不會有過錯。’現在,你借重的是先生,還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是太過分了嗎?”

子產說:“你既然是這個樣子了,還要與堯爭高下,衡量一下自己的德行,還不足以讓你反省一下嗎?”申徒嘉說:“一個人辯解自己的過錯,認為不應當形殘體缺的有很多。不辯解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不應當形整體全的人很少。知道事情的無可奈何而能像自然天命一樣去安然相對,隻有有德之人才能做到。遊走在後羿的射程之內,正是當中那塊地方,那是必中的。然而有時沒有被射中,這就是命運。別人以他門的雙腳齊全而譏笑我隻有一隻腳的人很多。我聽了勃然發怒,當我到了先生這裏,我的怒氣全消了。這不是先生教導我向善嗎?我在先生門下遊學已經十九年了,可他從不曾感到我是一個斷了腳的人。現在,你我以精神道德交遊,而你卻要求我身體完好,以貌取人,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子產很慚愧,臉色大變很不安地,改變態度說:“請不必再說了!”

【闡釋】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以貌取人都是極其淺薄的。還是那句話,一個人隻是因為可愛才美麗。

申屠嘉不以自己受刑殘疾為恥辱,且能安之若命,卻受到了執政者子產的羞辱。申屠嘉和子產合堂同師,而子產不僅不體恤殘疾者申屠嘉,還以勢壓人,盛氣淩人。申屠嘉不卑不亢,予以反擊——“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最終在精神品格上,申屠嘉徹底壓製住了這個高傲的執政者。

這個寓言故事的角色有三個,卻隻有兩個登場。另一個更高的高人——也就是申屠嘉和子產的老師伯昏無人還隱藏深處,雖隻是隔門聽響,但他的思想品格和精神氣度已經讓我們感受到了。作者的敘事能力真是不可小覷。

【原文】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1],踵見仲尼[2]。仲尼曰:“子不謹前[3],既犯患若是矣[4]。雖今來[5],何及矣[6]!”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7],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8],吾是以務全之也[9]。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10],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11]!”

孔子曰:“丘則陋矣[12]。夫子胡不入乎[13],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14]。孔子曰:“弟子勉之[15]!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複補前行之惡[16],而況全德之人乎[17]!”

無趾語老聃曰[18]:“孔丘之於至人[19],其未邪[20]?彼何賓賓以學子為[21]?彼且薪以詭幻怪之名聞[22],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23]?”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24],以可不可為一貫者[25],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26],安可解[27]!”

【注釋】

[1]叔山無趾:人名,複姓叔山。無趾:因斷去腳趾而得名。

[2]踵見:用腳跟行走來求見。

[3]子:你。不謹前:之前不謹慎行事。

[4]犯患:觸犯刑律而得禍患。

[5]雖今來:即便今天來了。

[6]何及:哪裏來得及,無法挽回之意。

[7]務:世務。輕用吾身:輕率地對待自己的身體,好事。

[8]尊足者:比足還尊貴的東西。

[9]務全:竭盡全力去保全。

[10]天無不覆,地無不載:這是在形容天地恩德的偉大。

[11]安知:怎麽知道。

[12]丘:孔子自稱。

[13]夫子:這裏指叔山無趾。

[14]出:走開了。

[15]勉之:多加努力。

[16]前行之惡:之前行止中存在的過錯。

[17]全德:道德完善。

[18]老聃,老子。

[19]至人:有道之人。

[20]其:抑或。

[21]彼:孔子。賓賓:常常。

[22](chù)詭:奇異。

[23]桎梏(zhìgù):一種刑具,腳鐐手銬,這裏引申為束縛。

[24]一條:相貫通,即齊一。

[25]可不可:可與不可。一貫:相通、齊一之意。

[26]天刑之:上天對孔丘的刑罰。

[27]解:解除,解脫。

【譯文】

魯國有一個斷了腳趾的人叫叔山無趾,以腳跟走路來見孔子。孔子說:“你先前不謹慎,早已觸犯刑律遭受到這樣的禍患。即便今天來了,哪裏來得及呢!”

無趾說:“我不識時務而輕率對待自己的身體,因此斷掉了腳。現在我來這裏,還存在比腳更珍貴的東西,我要竭力保全它。天無所不覆蓋,地無所不承載,我把先生看做天地,哪知先生這樣子呀!”

孔子說:“我實在是淺陋。你為什麽不進來呢?請講一講你所聽到的!”

無趾走開了。孔子說:“弟子們要多努力啊!無趾是一個斷了腳的罪人,還要求學以補之前的過錯,何況沒有犯過錯的全德之人呢!”

無趾對老子說:“孔子恐怕還沒有達到至人的境界吧?他為什麽還常常求教於你呢?而且他追求的是奇怪虛幻的名聲以天下聞名,他不曉得至人會把這看成一種桎梏嗎?”

老子說:“為什麽不讓他把死和生看成齊一,把可與不可當做一致,解除他的桎梏,這樣做可以嗎?”

無趾說:“這對於他而言是天然的刑罰,怎麽可以解除呢!”

【闡釋】

儒家的聖人和宗師孔子,在莊子筆下真的就是一個小姑娘的臉蛋,任由莊子的喜好來塗抹打扮。這個故事中的孔子成了一個鄙陋且追逐聲名的人,這樣的藝術形象是為了反襯叔山無趾德行的完滿。為取得更好些的藝術效果,作者還搬出道家學派的鼻祖老子來,讓他對孔子又奚落了一番而後快。

叔山無趾遭刑致殘,又遭到孔子的歧視和冷落,沒有消沉不語而是予以堅決回擊。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叔山無趾認為自己還有比砍去的腳更珍貴的東西,“吾是以務全之也”。這樣的信念尤其難能可貴。

【原文】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1]:“衛有惡人焉[2],曰哀駘它[3]。丈夫與之處者[4],思而不能去也[5]。婦人見之[6],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7],寧為夫子妾’者[8],十數而未止也[9]。未嚐有聞其唱者也[10],常和人而已矣[11]。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12],無聚祿以望人之腹[13]。又以惡駭天下[14],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15],且而雌雄合乎前[16],是必有異乎人者也[17]。寡人召而觀之[18],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19];不至乎期年[20],而寡人信之。國無宰[21],寡人傳國焉[22]。悶然而後應[23]。汜而若辭[24],寡人醜乎[25],卒授之國[26]。無幾何也[27],去寡人而行[28],寡人恤焉若有亡也[29],若無與樂是國也[30]。是何人者也[31]?”

仲尼曰:“丘也嚐使於楚矣[32],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33],少焉眴若[34],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35],不得類焉爾[36]。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37],刖者之屨[38],無為愛之[39];皆無其本矣[40]。為天子之諸禦[41],不爪翦[42],不穿耳[43];取妻者止於外[44],不得複使。形全猶足以為爾[45],而況全德之人乎[46]!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47]。”

哀公曰:“何謂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48],命之行也[49];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50]。故不足以滑和[51],不可入於靈府[52]。使之和豫[53],通而不失於兌[54];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55],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56]。是之謂才全。”

“何謂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也[57]。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58]:“始也吾以麵南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59],吾自以為至通矣[60]。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61],輕用吾身而亡其國[62]。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63]。”

【注釋】

[1]魯哀公:魯國國君。

[2]惡人:長相醜陋之人。

[3]哀駘(tái)它(tuó):人名,名字的內涵有貌醜德全的意味。

[4]丈夫:古代成年男子的通稱。

[5]思:思慕,愛戀。去:離開。

[6]婦人:婦女。

[7]與:與其。

[8]夫子:這裏指哀駘它。

[9]十數而未止:反複十來次請求而不肯罷休。

[10]唱:倡導。

[11]和:附和。

[12]君人:指為人君。

[13]聚:積蓄。祿:這裏指糧食。望:月滿為望,這裏當做滿解。

[14]駭天下:驚擾。

[15]知:認識。四域:四方。

[16]且而:而且。雌雄:這裏指男女。

[17]是:此。

[18]寡人:這裏是魯哀公的自我謙稱。召:召見。

[19]不至於月數:不到一個月。有意:有所了解。

[20]期(jī)年:一周年。

[21]宰:宰相。

[22]傳國:把國家委托給。

[23]悶然:神情淡漠。

[24]汜:漠不關心,心不在焉。

[25]醜:羞愧。

[26]授:委任。

[27]無幾何:沒有多長時間。

[28]去:離開。

[29]恤(xù)焉:憂慮的樣子。亡:失。

[30]若無與樂是國:好像沒有人與我以這個國家而同樂。

[31]是:此。何人:什麽樣的人。

[32]遊:遊說。

[33]適:遇到。豚(tún)子:小豬。食:這裏指吮xi乳汁。

[34]少焉:不一會兒。眴(shùn):驚惶的樣子。

[35]下見己,指死母豬不看自己(小豬)。

[36]不得類:與活著的時候不相累。

[37]翣(shà):棺材的飾品。

[38]刖(yuè):斷足的刑罰。屨(jù):本意為單底鞋,多以麻、葛、皮等製成,這裏泛指鞋子。

[39]之:指代屨。

[40]無其本:沒有根基性的東西,附屬的就無所用了。

[41]諸禦:各種侍從人員。

[42]爪翦:剪指甲,不傷形體之意。

[43]不穿耳:不穿耳環眼,這裏指女侍從。

[44]取妻者:指男侍從。止於外:留在宮外,不再擔任侍從。

[45]形全:這裏指女侍從不剪指甲、不穿耳眼,男侍從不娶妻。

[46]全德:指所享受的天德。

[47]才全:德行完美。德不形:內德不表現在外形上。

[48]事之變:事情事物的變化。

[49]命之行:自然天命的運行。

[50]規:揣度。始:本始,由來。

[51]滑(gǔ):通作“汩”,亂的意思。和:指德之所以為德的和諧狀態。

[52]靈府:指精神之宅。

[53]和:和順。豫:樂。

[54]兌:悅,歡樂。

[55]隙:空隙。

[56]接:與外界事物接觸。時:時節。心與外物接觸而從心裏反映出時節的改變,引申一步講就是隨物而變。

[57]水停之盛:水平靜的極致狀態。法:取法。**:動**。

[58]異日:他日。閔子:姓閔,名損,字子騫,魯國人,孔子的弟子。

[59]紀:綱紀。

[60]通:通於統治之道。

[61]實:憂國治民的實際。

[62]其:這裏當作“吾”來理解。

[63]德友:以德相交的朋友。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說:“衛國有一個長相醜陋之人,名叫哀駘它。男人與之相處,愛戀而舍不得離開。女人一見到他,就請求父母說:‘與其當別人的妻子,還不如做哀駘它的小妾。’這樣的女子反複請求了十來次而未肯罷休。沒有聽到他倡導什麽,隻是附和別人罷了。他沒有權位去拯救別人於災難毀滅之中,也沒有積蓄糧食去填飽別人的肚皮。而且醜陋的容貌使天下人都感到驚駭,隻應和而不倡導,認識和見解不超出四方之外,然而不論男女都親附在他的跟前。這樣的人必定有與一般人不同的所在。我召見他,果然醜陋足以驚駭天下之人。和我相處不到一月,而我就覺察到他有過人之處。不到一年,就很信任他了。國內沒有宰相,我把國家之事托付給他,他神情淡漠無意承接,不把這放在心上如同拒絕的樣子。我感到很羞愧,終於把國事交給他。沒過多久,他就離開我走了。我感到憂傷煩悶,好像失去了什麽,好像沒有人與我一樣以這個國家為歡樂了。他究竟是什麽樣一個人呢?”

孔子說:“我曾到過楚國,恰巧看見一群小豬在剛剛死去的母豬身上吸吮乳汁,一會兒就驚恐地拋棄死去的母豬跑掉了。因為小豬發現母豬不看自己了,不像活著的時候的樣子。可見小豬愛它們的母親,不是因為母親的形體,而是因為主宰形體的精神。戰死疆場的人,葬禮不用去裝飾棺槨;斷腳之人,沒有理由再去愛惜原來的鞋子,這都是因為失去了原有的根基了。做天子侍從的人員,女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妻的可以留宿在宮外,不得再為役使。為保持形體完整,天子的侍從尚且如此,何況德行完整之人呢!現在哀駘它不開口說話就取得人們的信任,沒有功業就贏得人的親附,就能讓人把國事交付給他,還唯恐他不承接;這一定是‘才全’而‘德不形’之人。”

哀公說:“什麽叫做‘才全’?”

孔子說:“生死、存亡,貧窮、富貴,賢與不肖,毀和譽,饑渴和寒暑,這都是事物的變化,天命的運行。猶如晝夜的轉換一樣,但人的智慧知識不能揣度它的起由。不值得為了解它們而去擾亂心性的和順,不可為進入精神之宅擾亂。使心境和諧自得而不失怡悅之情,使日夜不停,與萬物共處保持春天一樣的和樂。這樣,心靈能順應外物之變,叫‘才全’。”

“什麽叫做‘德不形’?”

孔子說:“平靜,像水靜的極致狀態,它可以成為取法的準繩。內心保持極度的靜止狀態,不會為外境動搖。德,是最和順的修養。‘德不形’,就是萬物自然而然地親附而不肯離開它。”

一天,魯哀公告訴閔子說:“起初,我以國君的地位來統治天下,執掌治民的綱紀,憂慮臣民的生死,自以為通達治理的大道了。現在,我聽到至人的言論,恐怕我有其名而無其實,輕率使用自己的身體,以至於危及國家,我和孔子並非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闡釋】

世人大都是重形不重德。莊子反其意而為之,塑造一個無權位、無利祿、無容貌、無言說、不張揚卻極招人喜歡愛戴的藝術形象——哀駘它。

哀駘它相貌醜陋到讓人驚駭的地步,但男人喜歡與之相處,女人一心一意要嫁給他當妾,甚至國君與之相處不到一年,就信任他,希望把國事托付給他,而當哀駘它離開,國君會感到無比憂傷煩悶,好像失去了什麽,再也高興不起來。這是一個“才全而德不形”之人。才全,就是才性完善完美;德不全,是說道德不體現在外貌上。莊子希望通過這個故事告訴世人:重形不重德是極其淺薄的。

【原文】

支離無脤說衛靈公[1],靈公說之[2],而視全人[3],其脰肩肩[4]。甕大癭說齊桓公[5],桓公說之[6],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7],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8],此謂誠忘[9]。

故聖人有所遊[10],而知為孽[11],約為膠[12],德為接[13],工為商[14]。聖人不謀[15],惡用知?不斫[16],惡用膠?無喪[17],惡用德?不貨[18],惡用商?四者,天鬻也[19]。天鬻者,天食也[20]。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21]!有人之形,無人之情[22]。有人之形,故群於人[23];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24]。眇乎小哉[25],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26],獨成其天[27]!

【注釋】

[1]跂支離無脤:(yīn),曲、傴背。跂,走路時踮起腳跟,即跛腳之意。支離,肢體不全。脤(chún),同唇字。這是作者按形體特征虛設的一個人名。缺唇。說:遊說,勸說。

[2]說(yuè):通悅,喜歡。

[3]全人:指肢體軀幹完好之人。

[4]脰(dòu):頸。肩肩:細長。

[5]甕(wèng)大癭(yǐg):作者依據形體特征虛構的人名,意為像瓦甕那麽大的腫瘤。甕:是裝東西的瓦器。癭,脖上長的大瘤。

[6]說(shuì):遊說,勸說。

[7]長:善,好。忘:形殘。

[8]此句中的第一個“忘”字,指遺忘;次“忘”,指形殘;三“忘”,指遺忘,最後一個“忘”字指道德上的不足。

[9]誠:信,確實。

[10]有所遊:主要是心遊,悠遊自適。

[11]知:通智,智謀。孽:孽根,災禍。

[12]約:約束人的禮儀。

[13]德:施德於人。接:應接於人。

[14]工:工巧。商:商販。工為商,意思是工巧是商販的行為。

[15]不謀:不謀慮。

[16]斫(zhuó):砍,削。

[17]無喪:無所喪失,指圓滿自得。

[18]貨:相買賣。

[19]鬻(yù),通養,養育。

[20]食(sì):給人吃,飼養。

[21]人:人為。

[22]情:指人主觀上的情好。

[23]群於人:與人為群。

[24]不得於身:擾亂身體。

[25]眇:細小。

[26]謷(áo):高大。

[27]天:指天德。

【譯文】

一個名叫跂離支離無唇的人去遊說衛靈公遊,衛靈公很喜歡他;而當衛靈公再看到形體完好之人,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長得太細長了。一個名為甕大癭的人到齊桓公那裏去遊說,齊桓公很喜歡他,再看到形體完整之人,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太細長了。所以,德行充實而形體上的醜陋和殘缺就會被人遺忘。如果不遺忘所應當遺忘的殘形,而遺忘他所不應遺忘的德行,那才叫做真正的遺忘。

所以,聖人遊心自得,而智慧可看做災禍,禮儀當做膠著,施德於人是交結人,工巧看成商販之舉。聖人不謀不慮,如何用得上智巧呢?不砍開雕琢,哪裏用得上膠合?無所喪失,哪裏需要充德?不求利,哪裏用通商?這四者就是天養,即受靠天的飼養。既然稟受於天,又哪裏還用得著人為呢?有人之形,卻沒有人的情好。有人之形,所以能和人群居相處;沒有人的情好,所以是非不會擾亂他的身心。渺小啊,與人同類同形。高大啊,與天同體同德!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1]。”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2],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3]。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4]。”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6],勞乎子之精[7],倚樹而吟[8],據槁梧而冥[9],天選子之形[10],子以堅白鳴[11]!”

【注釋】

[1]然:對,是這個樣子。

[2]與:給,賦予。

[3]是:此。這裏指惠子說的人的情。

[4]因:順。益:增益。

[5]有其身:有身體的存在。

[6]子:你,指惠施。外:精神追逐於外。

[7]勞:勞費,損耗。

[8]吟:歌吟。

[9]據:憑依。槁梧:幹枯的梧桐,這裏指用梧桐做成的幾案。

[10]選:選定,給予。形:形體。

[11]堅白:堅白論,名家辯論的重要議題之一。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人原本就沒有情嗎?”

莊子說:“對,是這樣子。”

惠子說:“是人,但沒有情,怎麽能稱做人呢?”

莊子說:“大道給予人容貌,上天賦予人形體,怎麽不能稱做人呢?”

惠子說:“既然叫做人,為什麽會沒有情呢?”

莊子說:“這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無情,是人不以自己的好惡去損害人的自然天性,因順自然而不去人為地增益補充什麽。”

惠子說:“不去增益補充,怎麽會有身體的存在呢?”

莊子說:“大道賦予人以容貌,上天給人形體,不以好惡傷害自己的自然天性。現在,你向外馳逐心神,損耗你的精力;倚在樹下歌詠,靠著幾案冥想。上天授予你形體,你卻以堅白論而自鳴得意!”

【闡釋】

曾經有一首很好聽的歌曲,歌名叫《忘情水》,聽完之後才發現,原來紅塵中人都渴望忘掉一些東西,由此才能記住一些東西,留下一些東西。一言以蔽之,“忘”對於人的情感生活很重要。

同樣,莊子哲學反複申說著“忘”的重要,例如對主體道德而言,“忘”就是不可或缺的、必要的一個環節。“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惟其如此,方能做到掃除是非好惡,與天同體,順乎自然。因為道德完美完善的標誌不在形體,也不在智慧、感情,而在忘卻——甚至連修養道德的動機也要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