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篇 養生主

養生是一門大學問。它處理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讓生命活得既有分量又有質量,換句話說,就是活的時間要足夠長,還要活的足夠好,盡享天年,不受傷害。養生不能脫離人世來講,養生也好,處世也好,究竟有沒有一個主宰呢?在莊子看來是有的。所謂的“養生主”,就是莊子要告訴我們的主宰支配養生和處世的大法。

【原文】

吾生也有涯[1],而知也無涯[2]。以有涯隨無涯[3],殆已[4];已而為知者[5],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6],為惡無近刑[7]。緣督以為經[8],可以保身[9],可以全生[10],可以養親[11],可以盡年[12]。

【注釋】

[1]涯:一作崖,極限。

[2]知:知識。

[3]隨:追逐。

[4]殆:通怠,困乏,疲憊。已:助詞,通了。

[5]已:既然。而:還。為知:追求知識。

[6]為:做。近:接近,貪圖。名:名利。

[7]刑:刑殺。

[8]緣:因。督:中道。經:常。

[9]保身:保全自身。

[10]全生:保全天性,順其自然。

[11]養親:奉養父母。此句與上下文意不能貫穿銜接,且老子、莊子對養親問題付諸闕如,疑此句為衍文。

[12]盡年:享盡天年,人的自然壽命不中途夭折。

【譯文】

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卻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會讓人很倦怠。既然如此,卻還要追求知識,那就會讓人更加困乏疲倦。行善不貪圖名利,為惡不遭受刑殺,因循自然中道,以為恒常之法,這樣就可以讓身體無傷,保全天性,享盡天年了。

【闡釋】

吾生也有涯,但盡頭具體在哪一天卻是未定的,於是活著的人需要考慮如何活下去,如何更好地生活下去。知也無涯,就不要去追逐追求了,這會讓人倦怠疲頓,不能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下去的硬指標:保身、全生、養親和盡天年。如何做到這一點呢?莊子說:“緣督以為經。”這是《養生主》整篇文章的總綱。

【原文】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1],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2],砉然響然[3],奏刀然[4],莫不中音[5]。合於《桑林》之舞[6],乃中《經首》之會[7]。文惠君曰:“[8],善哉!技蓋至此乎[9]?”

庖丁釋刀對曰[10]:“臣之所好者道也[11],進乎技矣[12]。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也[13]。三年之後,未嚐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14],官之止而神欲行[15]。依乎天理[16],批大郤[17],導大窾[18],因其固然[19]。技經肯綮之未嚐[20],而況大乎[21]!良庖歲更刀[22],割也;族庖月更刀[23],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24]。彼節者有間[25],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26],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27],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28],視為止[29],行為遲[30]。動刀甚微[31],然已解[32],如土委地[33]。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誌[34],善刀而藏之[35]。”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注釋】

[1]庖(páo)丁:庖,廚師,庖丁即一個姓丁的廚師。文惠君:人名,是作者假托的一個君王,曆史上並無其人。解:剖割分解。

[2]踦(yǐ):抵住。

[3]砉(xū)然響然:砉、響,都是解牛過程中發出的皮肉骨相分離的聲音。

[4]奏:進。(huō):音響大於砉的砍割裂之聲。

[5]中(zhòng):合乎。

[6]桑林:商湯時的樂曲名。

[7]經首:堯時的樂名。會:音節。

[8](xī):同嘻,驚歎之聲。

[9]蓋:通盍(hé),為何。

[10]釋:放下。

[11]好(hào):喜好。

[12]進:超過。

[13]全牛:完完整整的一頭牛。

[14]神遇:從精神上去感知事物、事理,即心領神會。

[15]官:指耳目等感覺器官。

[16]依:遵循。天理:牛的天然的生理結構。

[17]批:擊,劈。郤:筋骨間的空隙。

[18]導:引。窾(kuǎn):空。導大窾:刀引入到筋骨間的空隙。

[19]因:因循。固然:本來的樣子。

[20]技:當做枝字來解。枝經,經脈相連處。肯:附在骨頭上的肉。綮(qìng):筋肉糾結之處。

[21]大(gū):此處指大骨頭,即所謂的盤結骨。

[22]良:善。歲:年。更:更換。

[23]族:大多數。折:用刀砍斷骨頭。

[24]硎:磨刀石。

[25]節:骨節。間(jiàn):間隙,空隙。

[26]恢恢乎:寬綽的樣子。遊刃:運刀。

[27]族:骨節筋腱聚集處。

[28]怵(chù):一心謹慎。

[29]視:目光。為:因。

[30]行為遲:動作因此放慢。

[31]微:輕。

[32](huò):象聲詞,這裏指牛體解開時的聲響。

[33]委地:堆積在地上。

[34]躊躇滿誌,從容自得,心滿意足。

[35]善:收拾。

【譯文】

廚丁為文惠君宰牛割肉,手觸及的,肩倚住的,腳踩著的,膝頂著的,都有嘩嘩的聲響,進刀之時有更大的響聲,都沒有不符合音樂節律的。合於《桑林》舞曲的拍節,合於《經首》的節奏。文惠君說:“啊,太好了!解牛的技術為何能達到這種程度呢?”

廚丁放下刀說:“我喜好的是道,早超過技術了。剛開始我宰牛時,所看到的無非是完完整整的一頭牛;三年後,就未曾看到過整牛了。到現在,我隻用心神去和牛接觸,而不用眼睛去看。器官停止作用了而心神還在活動。依循牛的自然結構,劈開筋骨間隙,導入骨節間的空隙,因循本然的結構去運刀,連經脈筋骨相會之處都不成什麽障礙,何況大塊的骨頭呢!好廚子每年更換一把刀,因為他們用刀割開筋肉;大多數的廚子每月更換一把刀,因為他們用刀砍斫骨頭。現在我這把刀已經用了十九年了,宰解的牛有幾千頭了,刀刃卻像剛剛磨過的一樣。牛的筋肉骨節是有空隙的,而刀刃薄得幾乎沒有厚度,以沒什麽厚度的刀刃切入到有空隙的筋肉骨節,綽綽有餘地運轉刀口,必然有回旋的餘地。所以這把刀用了十九年,還像剛磨過一樣鋒利。即便如此,每當碰到筋骨盤結交錯的地方,我也覺得難以下手,不得不小心謹慎,眼神專注,手腳放慢動作,刀輕微一動,牛體嘩啦嘩啦就解開了,如同泥土堆積在地上。此刻,我提刀而立,環顧四周,心滿意足,把刀收拾得幹幹淨淨而後收將起來。”

文惠君說:“好!我聽了庖丁一席話,就知曉養生之道了。”

【闡釋】

zhong國曆史上最有名、最有神采、最具思考力的廚子,恐怕非“庖丁”莫屬了。庖丁,隻是一個姓丁的廚子,隻知其姓,不知其名。這是一個在工作崗位上老老實實幹活、踏踏實實求進步的普通勞動者。他很專注,有追求——“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還勤於思考、善於總結,幾經摸索和曆練,最終把勞動生活場景提升為一場讓人叫絕的藝術表演。庖丁是一個提刀四顧、躊躇滿誌、神采飛揚的行為藝術家,一個默默踐行大道的勞動者。

應當視庖丁為老師。我們做好本職工作,處理社會事務,也應該像庖丁解牛一樣,循序漸進地專心幹活,一點點認清要處理的對象,“依乎天理”、“因其自然”、“遊刃有餘”地避開是非矛盾,進入到從容不迫的類似於藝術創作的境地。熟能生巧,巧又出精,精進不止,最終體認大道。

【原文】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1]:“是何人也?惡乎介也[2]?天與,其人與[3]?”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4],人之貌有與也[5]。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6],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7]。神雖王[8],不善也[9]。

【注釋】

[1]公文軒:人名,複姓公文,名軒,宋國人。右師:官名,這裏指擔任過右師的人。

[2]惡(wū)乎:何以。介:單足。

[3]其:抑或。與(yú):通歟。此句是說,天生就是這個樣子呢,還是人為造成的呢?

[4]是:此,這樣子。獨:與介的意思相同,一隻腳。

[5]貌:形體。與(yǔ):給予,賦予。

[6]澤雉:生活在草澤處的雉鳥,即俗稱的野雞。

[7]蘄(qí):求。樊:籠子。

[8]王(wàng):通旺,旺盛。

[9]不善:不好,這裏指不自由。

【譯文】

公文軒看到右師,驚訝地說:“這是怎樣一個人呀?為何隻有一隻腳呢?是天生就這樣的,還是被人砍掉的呢?”公文軒接下來又說:“生下來就是這樣的,不是人為因素造成的。天然之性使他隻有一隻腳,人的外在形體本來就是上天賦予的。因而可知這是天性,並不是人為的。”

草澤裏的野雞十步才一啄食,百步方能一飲水,可是它並不期求蓄養在籠子裏。因為在籠子裏,神情雖旺盛,但並不自由。

【原文】

老聃死[1],秦失吊之[2],三號而出[3]。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4]”

曰:“然。”

“然則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5],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6],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7],必有不蘄言而言之[8],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9],忘其所受[10],古者謂之遁天之刑[11]。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12]。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13]。”

指窮於為薪[14],火傳也[15],不知其盡也。

【注釋】

[1]老聃(dān):即老子,道家學派的創始人。

[2]秦失(yì):人名,老聃的朋友。

[3]三號(háo)而出:號,哭而不哀,沒有真情。吊喪之禮,當哭死而吊生。三號是說哭死者不盡哀,無言而出是說吊生之意不足。

[4]弟子:老聃的弟子。夫子:指老聃。

[5]其人:得道之人。

[6]向:剛才。

[7]會:聚集。

[8]言:通唁。

[9]遁:逃避。倍:違背。

[10]所受:稟受的本性。

[11]刑:刑罰。

[12]適:偶然。來:生。去:死。

[13]是:此。帝:天帝。縣(xuán)解:縣,通懸,懸解,就是解除束縛,生和死都無所謂。

[14]指:通脂。薪:即燭薪。古時沒有蠟燭,以薪裹動物脂肪而燃之。此句的意思是油脂為燭薪而窮盡。

[15]火傳:油脂燃盡,火卻不會熄滅,可以傳下去,沒有盡頭。

【譯文】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喪,號了三聲就出來了。老聃的弟子問道:“你不是我們老師的友人嗎?”

秦失說:“當然是他的友人。”

“那麽,這樣子吊唁,可以嗎?”

秦失說:“可以的。之前我認為老聃是得道之人,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剛才我進去吊唁時,看見年長之人哭他,像哭自己的兒子;年輕人哭他,像哭自己的母親。他們聚集在這裏,必定有不想吊唁而吊唁,不想痛哭而痛哭的。這是逃避自然、悖逆真情的,忘記上天所賦予的生命壽夭,古人稱之為逃避自然的刑罰。偶然而來,你們的老師應時而生;偶然而去,你們的老師順遂而死。應時而生而順遂而死,那麽哀樂之情就不能進入到內心,古人稱這是天然的解脫。

燭薪油脂的燃燒是可以窮盡的,火卻可以傳續下去的,無窮無盡。

【闡釋】

什麽是哲學?有人說,哲學就是教人如何麵對死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換一句話說,就是人必定會死去,這是一個明白無誤毋庸置疑的大現實,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真心領受。

當死亡的現實降臨時,又該如何去麵對呢?老聃死了,秦失前去吊喪,隻不過幹號了三聲,裝裝樣子滿不在乎就出來了。之所以這樣做,因為這位高人知道,“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偶然而生,偶然而死,安時處順,生死兩忘,哀樂之情就進入不到內心。

如果說死對死者是一種解脫,那麽坦然地麵對生死,解開心結,對生者而言也是一種解脫。這是莊子帶給我們的解毒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