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知北遊

本篇主要論述哲學問題中的宇宙論和認識論。取開篇三字“知北遊”為篇名。知北遊,意為一個名叫知的人向北遊曆。知,作者虛設的一個人名,有認知、智慧的意涵。

【原文】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1],登隱弅之丘[2],而適遭無為謂焉[3]。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4]?何從何道則得道[5]?”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6]。

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7],登狐闋之上[8],而睹狂屈焉[9]。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10]。

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11],其孰是邪?”

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12]。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13]。道不可致[14],德不可至[15]。仁可為也[16],義可虧也[17],禮相偽也[18]。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19]。’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20]。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21]。’今已為物也[22],欲複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23]!

“生也死之徒[24],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25]!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26]。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複化為神奇,神奇複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27]。’聖人故貴一。”

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28],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29]?”

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30]。

【注釋】

[1]知:作者虛設的一個人名,代表的是人的認知能力。玄水:虛擬的一個河流名,寓有幽玄之意。

[2]隱弅:虛構的一個地名。

[3]無為謂:作者設置的一個得道之人,寓有不言之意。

[4]居:居處。服:行事。

[5]何從何道:通過什麽。

[6]不知答:對所問的問題不曉得需要去知答。

[7]白水:傳說中的河流名,與上文中的玄水相對,起源於昆侖山,飲可不死。

[8]狐闋:作者虛設的一個山名。

[9]狂屈:作者虛設的一個人名。

[10]中欲言:心裏邊想說。

[11]彼與彼:無為謂和狂屈。

[12]不近:與道相去甚遠。

[13]不言之教:大道不能靠言語教化,隻能身體力行。

[14]致:取得。

[15]至:達到。

[16]仁:這裏指仁人。

[17]義:宜,合適。虧:損棄。

[18]相:主張。偽:人為,有欺詐、偽飾和浮華之意。

[19]引文出自《老子》第三十八章。

[20]華:浮華,偽飾。

[21]損:減少。

[22]為物:與為道相對,指追求外物浮華、非本質一類的東西。

[23]大人:至人。

[24]徒:承續者。

[25]紀:法度,法則。

[26]萬物一也:萬物統一在生死變化的過程之中。

[27]通:貫通。

[28]不我告:即不告我。

[29]彼:指無為謂。

[30]知言:通曉天道。

【譯文】

知向北遊曆到玄水邊,登上隱弅的山丘,恰巧碰到無為謂。知對無為謂說:“我想問你一些問題:怎樣思索、怎樣考慮才能認識道?如何居處、如何行事才算持守大道?通過什麽途徑、用何種方法才能獲得大道?”問了三次,無為謂不回答,並非不回答,隻是不知道要回答。

知的問題未得答案,返回到白水的南麵,登上狐闋的丘上,看見了狂屈。知把那三個問題拿來問狂屈,狂屈說:“唉!我知道,可告訴你。心中想說卻忘記了要說的內容。”

知未得答案,返回帝宮,見到黃帝又問及同樣的問題。黃帝說:“無思無慮才能認識大道,沒有居處、不行事才能持守大道,沒有途徑、沒有方法才能獲得大道。”

知問黃帝說:“我和你知道這些,無為謂和狂屈卻不知道,究竟誰是對的呢?”

黃帝說:“無為謂是真正對的,狂屈有些接近,我和你終究不靠邊。知道者不言說,言說道者不知道,所以聖人推行不言之教。大道不能靠言傳獲取,至德不能借助言語達到。仁誘動有為之心,義減損混同為一的大道,禮隻能助長欺騙和虛偽。所以說:‘失去道後才能得到德,失去德後才能得到仁,失去仁後才能得到義,失去義後才能得到禮。’禮隻是大道的華麗外飾,一切禍亂的開端,所以說:‘從事道就會天天減損偽裝的東西,減損而又減損,以達到無為,無為之後方能無不為。’世人已失去淳樸本性,返回虛無之本根,不是很難的嘛!如果容易做到的話,那隻有得道的至人啊!

生是死的繼續,死為生的開始,誰能知道其中的終極!生是氣的聚合,氣聚合則得生,消散則死亡。如果死生是相屬同類的,我又何必憂慮呢!所以萬物是一體的。人們把自己認為美好的稱為神奇,把自己厭惡的稱為臭腐。臭腐可轉化為神奇,神奇可轉化為臭腐。所以說:‘貫通天下的隻是一氣罷了。’因而聖人很重視一。”

知對黃帝說:“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我,而是不知道回答;我問狂屈,狂屈心裏想說又不說了,不是不說,隻心中想說卻忘記了;現在我問於你,你知道,為何說與大道不靠邊呢?”

黃帝說:“無為謂是真正對的,因為他不知道;狂屈接近於大道,因為忘記所要說的;我和你終究與道不靠邊,是因為知。”

狂屈聽到後,認為黃帝是知言的。

【原文】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1],四時有明法而不議[2],萬物有成理而不說[3]。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4]。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

合彼神明至精[5],與彼百化[6]。物已死生方圓[7],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8]。六合為巨[9],未離其內[10];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11],終身不故[12];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13],油然不形而神[14],萬物畜而不知[15]。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注釋】

[1]美:善,好。

[2]明法:分明的規律。議:論。

[3]成理:生長的規律。說:表達,解說。

[4]原:推究。達:通達。

[5]不作:即無為。

[6]百化:千變萬化。

[7]方圓:指代萬物存在的各種形態。

[8]扁然:扁,通翩。輕快的樣子。

[9]六合為巨:天地四方是夠寬廣的。

[10]離:超出。

[11]待:藝考。

[12]不故:不守固有的東西。

[13]惛然:恍惚暗淡的樣子。

[14]油然:流行變化,不見跡象的樣子。

[15]畜:被養育。

【譯文】

天地有最大的善德而不言說,四時有分明的規律而不論說,萬物有生成之理而不解說。聖人推究天地的美德而通達萬物的道理。所以至人自然無為,大聖人不妄自造作,這是觀察天地加以效法的緣故。

天地神明精微,與萬物一起變化;萬物或生或滅或方或圓,誰也不知道這些變化和不同的根源,萬物自古以來就這樣存在。天地四方寬廣,超不出道的範圍;秋毫細小,隻有依靠大道才能成形。天下萬物無不在沉浮變化,不固守陳舊;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大道模糊恍惚,看似不在卻是存在的,流動變化沒有形跡卻神妙莫測,萬物被養育卻不知道。這就叫做本根,可以由此觀察自然天道。

【原文】

齧缺問道乎被衣[1],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2];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3];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4]。汝瞳焉如新生之犢[5],而無求其故[6]。”

言未卒,齧缺睡寐[7]。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8],真其實知[9],不以故自持[10]。媒媒晦晦[11],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注釋】

[1]被衣:作者虛擬的一個人名。

[2]若:你。

[3]攝:收斂。度:態度。舍:居。

[4]居:居處。

[5]瞳(tóng)然:無知的樣子。犢:小牛。

[6]故:緣由。

[7]卒:終。睡寐:睡著了。

[8]槁骸:枯骨,寓有極靜寂之意。心若死灰:心神收斂之後,枯寂不動,沒有生機,像死滅一樣。

[9]真其實知:真正懂得天道。其,語中虛詞,無實義。

[10]不以故自持:不固守故見,與變化同步。

[11]媒媒晦晦:懵懂無知的樣子。媒,通昧。

【譯文】

齧缺問道於被衣,被衣說:“端正你的形體,專一你的視覺,自然和氣就會來到;收斂你的聰明智慧,專一你的神態,神明就會前來居留;德將為你顯示美好,道要作為你的居所。你純真無知的樣子就像初生的小牛犢而不去追究事物的根由。”

話未說完,齧缺已經睡著了。被衣十分高興,一邊走一邊唱歌而去:“形體靜定如同枯槁的木枝,心如同死灰,真正懂得天道,不固守故見,與變化同步,懵懵懂懂,沒有思想,不必再和他謀劃什麽,他是個什麽樣人啊!”

【原文】

舜問乎丞曰[1]:“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2];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3];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4],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5]。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6]。天地之強陽氣也[7],又胡可得而有邪!”

【注釋】

[1]丞:古之得道者,舜之師。

[2]委:委托,托付。

[3]和:和氣。

[4]委順:自然所賦予的和順之氣。

[5]蛻:蛻變,變化。

[6]持:持守。

[7]強陽:運動。

【譯文】

舜問丞說:“道可以獲得而保有嗎?”

丞回答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擁有的,你怎麽能擁有大道呢!”

舜說:“我的身體非我所有,那是誰擁有呢?”

丞回答說:“這是天地托付給你一個的形體;生命非你所有,是天地托付給你的和氣;性命非你所有,是天地托付給你的自然之氣;子孫非你所有,是天地把蛻變的生機寄托給你。所以行動時不知往哪裏去,居留時不知把持什麽,吃飯不知味道。這都是天地運動之氣,又怎麽去獲得保有呢!”

【原文】

孔於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閑[1],敢問至道。”

老聃曰:“汝齊戒,疏瀹而心[2],澡雪而精神[3],掊擊而知[4]。夫道窅然難言哉[5]!將為汝言其崖略[6]。

夫昭昭生於冥冥[7],有倫生於無形[8],精神生於道[9],形本生於精[10],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11]。其來無跡,其往無崖[12],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13]。邀於此者[14],四肢強,思慮恂達[15],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16]。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

“且夫博之不必知[17],辯之不必慧[18],聖人以斷之矣[19]!若夫益之而不加益[20],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21]。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終則複始也[22],運量萬物而不匱[23]。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24]!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25],此其道與!

“zhong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26],將反於宗[27]。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也[28]。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29],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30],人倫雖難,所以相齒[31]。聖人遭之而不違[32],過之而不守[33]。調而應之[34],德也;偶而應之[35],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36],忽然而已。注然勃然[37],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38]。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39],人類悲之。解其天韜[40],墮其天袠[41],紛乎宛乎[42],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43]!不形之形,形之不形[44],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45],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46]。明見無值[47],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48],此之謂大得。”

【注釋】

[1]晏閑:安閑。

[2]齊:通齋。疏瀹(yuè):疏通。而:你。

[3]澡雪:洗幹淨。

[4]掊(pǒu)擊:打破。知:通智。

[5]窅(yǎo)然:深遠莫測的樣子。

[6]崖略:大概輪廓。

[7]昭昭:顯著。冥冥:昏暗混沌。

[8]有倫:指有形的萬物。

[9]精神:指精微流動變化的氣。

[10]形本:形體。

[11]九竅:周身有九個穴竅,這裏代指人和獸類。八竅:代指鳥類和魚類。

[12]崖:邊際。

[13]皇皇:寬廣。皇,大。

[14]邀:通徼,順。

[15]枝:同肢。恂(xún)達:通達。

[16]無方:不拘泥於成法。

[17]博:博學。

[18]辯:善於辯論。

[19]斷:拋棄。

[20]益:增加。

[21]保:信守。

[22]淵淵:淵深。魏魏:通巍巍,高大的樣子。

[23]運量:運用計量。匱:窮。

[24]彼:指君子之道。

[25]資:取。

[26]直且:姑且。

[27]宗:本,這裏指大道。

[28]喑醷(yìnyì):氣聚集的樣子。

[29]須臾:片刻。

[30]果蓏(luǒ):瓜果之總稱。木實曰果,草實曰蓏。

[31]齒:排列。

[32]不違:不逃避。

[33]不守:不固守。

[34]調:和順。

[35]偶:諧和。

[36]白駒:駿馬。郤:縫隙。

[37]注然:像水湧流。勃然:像苗茁壯生長。兩者都有勃然興起之意。

[38]油然漻(liáo)然:消失消亡的寂靜狀態。

[39]生物:有生命的外物。

[40]天韜:天然的弓袋。

[41]墮:毀壞,解脫。袠(zhì):劍袋。

[42]紛乎:紛亂。宛乎:宛轉。兩者都形容生死變化之狀。

[43]大歸:最大的複歸,即死亡。

[44]不形之形:從無形到有形。

[45]將至:將要抵達大道。

[46]至則不議:達於大道之人不議論。議則不至:議論之人則未至於大道。

[47]明見無值:大道是看不見的,用聰明智慧去見識大道就不得相遇。值,通直,正見。

[48]塞:塞耳不聞。

【譯文】

孔子問老聃說:“今日安閑無事,請問至道是什麽?”

老聃說:“你要齋戒,疏通你的心靈,洗淨你的精神,拋卻你的智慧。道,深遠難測不可言說的呀!我為你講說一個大概。

凡昭明顯著之物都生於幽暗,有形之物生於無形,精氣自大道生出,形體來自精氣,萬物都依照有分別的形體產生。所以,九竅的動物都是胎生,八竅的動物都是卵生。來時沒有形跡,去時沒有邊際,沒有門徑和歸宿,廣大無際通達寬廣。順應於大道,四肢強健,思慮通達,耳聰目明,用心不會勞苦,應接外物不執滯。天得不到它不會高,地得不到不會廣,日月得不到不能運行,萬物得不到不能昌盛,這就是大道!

博學之人不一定具有真知,善辯之人不一定有智慧,聖人早斷絕這些了。像增加的看不出增加,減少的看不出減少,這是聖人信守的。大道淵深像大海,高大巍峨如山。終而複始地運行,運轉萬物而不竭乏,然而君子所循之道,都是一些外在的東西!萬物前來資取,它不匾乏,這就是大道!

國內有這樣的人,既不偏於陰性,也不偏於陽性,住在天地之間,姑且把他稱做人,將返回他的本根去。從本源上看,所謂生,不過是氣聚集而成。雖然有的長壽,有的夭折,但相差又有多少呢!人生隻是片刻之間而已。那還值得以它來區分堯和桀的是非?瓜果自有生長的道理,人倫關係雖複雜,也可以以序相處。聖人遭遇人事而不逃避,過往也不固守。和順應對這一切,是德;隨機諧和這一切,是道。帝王因之而興起,王憑之而崛起。

人生在天地間,如同駿馬掠過縫隙一樣短暫,忽然而已。萬物蓬勃生長興起,無不生長;變動消逝,無不趨於消亡。已經變化而生,又變化而死,生物為同類之死而哀上,人為之而傷悲。解開大自然的束縛,毀壞天然的包裹,變移轉化,精神消散歸去,形體隨之消亡;這就是最大的複歸!從無形到有形,又從有形變為無形,這是大家共知的,不是至於大道之人的追求,這是眾人共同議論的。達於大道之人不議論,議論之人則未至於道。以聰明智慧尋見大道,是不得相遇的,善辯不如沉默。道是不能聽聞得知的,聽不如塞耳不聽,這才是真正的得道。”

【原文】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1]:“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曰:“無所不在。”

東郭子曰:“期而後可[2]。”

莊子曰:“在螻蟻。”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3]。”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4]。”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5]。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6],每下愈況[7]。汝唯莫必[8],無乎逃物[9]。至道若是,大言亦然[10]。周遍鹹三者[11],異名同實,其指一也。

“嚐相與遊乎無何有之宮[12],同合而論[13],無所終窮乎!嚐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14]!漠而清乎[15]!調而閑乎[16]!寥已吾誌[17],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18],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19],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20]。物物者與物無際[21],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22]。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23]。謂盈虛衰殺[24],彼為盈虛非盈虛[25],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注釋】

[1]東郭子:因住在東郭而得名的一位先生。

[2]期:指出具體所在以證實。

[3]螻(lóu)蟻:螻蛄和螞蟻。喻指地位低微無足輕重。

[4]甓(pì):磚。

[5]質:這裏指道的實質。

[6]正獲:官名,掌管飲射禮。監市:監管市場的官吏。狶:大豬。履:踩。

[7]每下愈況:越往豬腿的下麵踩,越能看出豬的肥瘦程度。因為越往腿的下部,越難長膘,如果下腿都肥了,豬的其他部位就更肥了。

[8]莫必:不要絕對。。

[9]無逃乎物:道沒有離開每個物。

[10]至道:最高的大道。大言:表現道的語言。

[11]周、遍、鹹:三個同義詞。

[12]無何有之宮:虛無之境。

[13]同合而論:把你的言論合同在大言中。

[14]澹而靜:淡漠而清靜。

[15]漠而清:寂寞而清虛。

[16]調而閑:和順而安閑。

[17]廖:虛寂。

[18]往:去。

[19]彷徨:放任逍遙。馮閎(pínghóng):空虛開闊之境。

[20]焉:於此。窮:邊際。

[21]物物者:使物成為物的那個存在。

[22]物際:物與物之間的分界。

[23]不際之際:沒有界限也有相對的界限,即沒有邊際的大道轉成有形的物。際之不際:有界限的也沒有一個絕對的界限,即有形跡的物複為沒有分際的大道。

[24]衰殺:疑為隆殺。隆,升。殺,降。兩者相對。

[25]彼:指大道。

【譯文】

東郭子問莊子說:“所謂的道,在哪裏呢?”

莊子說:“無所不在。”

東郭子說:“指出一個具體的所在才可以。”

莊子說:“在螻蛄、螞蟻中。”

問說:“為何在這樣卑下的地方呀?”

回答說:“在稊稗裏。”

問說:“為何更卑下了呢?”

回答說:“在磚瓦裏。”

問說:“怎麽越來越卑下呢?”

回答說:“在屎尿中。”

東郭子不再出聲了。莊子說:“先生所問的,本來就沒有觸及大道的實質。正像向管理市場的官吏詢問,如何檢驗大豬的肥瘦,得到的回答是越往豬腿下麵踩越容易弄清楚。你不必要求證實道在哪裏,道不離所有的事物。最高的大道是這樣,即便改用語言去表達至道也是這個情況。周、遍、鹹三者,名不同而實相同,指涉的意義是一樣的。

試著一同遊曆在大道的虛無之境,綜合各種言論,不會有盡頭!試著一同順任自然無慮無為,淡漠而安靜啊!寂寞而清虛啊!和順而安閑啊!我的心誌虛空寂寥,沒有地方居處卻不知到何處,去了又不知停在哪裏,我已來來往往而不知哪裏是終點。逍遙在廣漠空虛的空間,大智之人進入這一境地也不知道邊際。支配萬物的與萬物沒有分界,但萬物之間是有分界的,這是物的界限。沒有分界的大道轉成有形之物,有形之物又複歸為沒有分界的大道。說起盈虛衰殺,道使萬物盈虛變化,而自身卻沒有盈虛之別;道使物產生衰殺之變,而自身並不衰殺;道使萬物有始終,而自身無始終;道使萬物有聚散,而自身卻沒有聚和散。”

【原文】

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1]。神農隱幾闔戶晝瞑[2],妸荷甘日中奓戶而入[3],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幾擁杖而起[4],嚗然放杖而笑[5],曰:“天知予僻陋慢[6],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7]!”

弇堈吊聞之[8],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係焉[9]。今於道,秋毫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10]:“子知道乎?”

無窮曰:“吾不知。”

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11]?”

曰:“有。”曰:“其數若何?”

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12],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

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13]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14]。”

於是泰清中而歎曰[15]:“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16]?”

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17]道不當名[18]。”

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19];無應應之,是無內也[20]。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21]。是以不過乎昆侖,不遊乎太虛[22]。”

【注釋】

[1]妸(ē)荷甘、神農、老龍吉:三者都是作者虛設的人物。

[2]闔戶:關著門。瞑:眠。

[3]奓(shē):開。

[4]擁杖:扶著手杖。

[5]嚗(bó)然:手杖跌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6]天:此處指老龍吉。僻陋:孤陋寡聞。慢(dàn):通謾誕,荒唐。

[7]夫子:指老龍吉。發:啟發。狂言:至言。

[8]弇堈(yǎngāng)吊:作者虛設的人物。

[9]體道者:體現大道之人。係:憑依。

[10]泰清、無窮、無為、無始:作者虛設的人物,名字皆有一定的寓意。

[11]數:名數,名目。

[12]約:收斂,集中。

[13]之言:此言。

[14]知內、知外:即內行、外行。

[15]中:當做仰字來解,仰頭。

[16]不知之知:不以言語名數對道加以表述。

[17]形形:孕育造化萬物。

[18]道不當名:道無形,不該加一個名字給它。

[19]無問問之:道是不可問的。

[20]內:內容。

[21]大初:萬物的根本。

[22]昆侖:比喻極高處的境界。大虛:極端虛空的境界。

【譯文】

妸荷甘和神農一同求學於老龍吉。神農憑靠小幾,關起門睡覺。中午時分妸荷甘直接推門而入說:“老龍死了!”神農持手杖起來,“嘭”一聲放下手杖笑了,說:“先生知道我僻陋寡聞荒唐,所以棄我而死。完了,先生沒有留下啟發我的至言就死去了!”

弇堈吊聽後說:“體現大道的人,是天下君子所歸依之人。現在老龍對於大道,連秋毫末端的萬分之一都未得到,還知道懷揣至言而死,又何況體現大道的人!道看起來無形,聽起來無聲,人們的種種議論,稱之為冥冥,他們論述的道不是大道。”

這時泰清問無窮說:“您了解道嗎?”

無窮說:“我不了解。”

又問於無為,無為說:“我了解大道。”

又問:“您所知之道,有什麽名數嗎?”

回答說:“有”。

又問:“它的名數是什麽?”

無為說:“我了解的道可處尊貴,可處低賤,可以收斂,可以分散,這就是我所知的道的名數。”

泰清拿這些話來問無始,說:“如果這樣,無窮的不知道與無為的知道,究竟誰是誰非呢?”

無始說:“不知道的是知之甚深,知道的是所知極淺;不知是內行,知是外行。”

於是泰清仰天而歎,說:“不知就是知嗎?知就是不知嗎?誰能知道不知就是知呢?”

無始說:“道不可聽聞,聽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見,見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言說,言說出來的就不是道。知道造化有形的東西是無形的!道不當有什麽名目。”

無始說:“有人問道而給予回答的,就是不知道;問道之人,也沒聽說過道。道不可問,問了也無可回答。本不可問又要問,這一問是空乏的;本不應回答而回答,這一回答是沒有內容的。以沒有真內容去回答空洞的問,這樣,對外不能觀察宇宙之無垠,對內不能了解道體之根本。因此他不能超越昆侖之高,不能逍遙於太虛之境。”

【原文】

光曜問乎無有曰[1]:“夫子有乎?其無有乎?”無有弗應也。

光曜不得問[2],而孰視其狀貌[3],窅然空然[4],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5]。”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注釋】

[1]光曜、無有:作者虛設的人物,以義定名。

[2]夫子:對無有的尊稱。

[3]孰視:孰,通熟,仔細觀察。

[4]窅:深遠,引申為暗淡不明。

[5]搏:觸摸。

【譯文】

光曜問無有:“先生是有呢?還是無有呢?”

光曜得不到回答,仔細觀察它的形狀和容貌,一副深遠空虛的樣子,整天看也看不見,聽也聽不到,觸摸也摸不到。

光曜說:“真是最高的境界啊,誰能達到這種境界呢!我能夠做到‘無’,卻未能達到‘無無’;等到了‘無’的境界又不免基於‘有’之境,如何能夠達到這種境界呢!”

【原文】

大馬之捶鉤者[1],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2]。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

曰:“臣有守也[3]。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4],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注釋】

[1]大馬:官號,大司馬。捶鉤:鍛造鉤的兵器。

[2]不失豪芒:合乎標準,沒有絲毫差失。

[3]有守:有所安守。

[4]長:久。

【譯文】

大司馬家中一個鍛造鉤的工匠,年紀已經八十,卻還做得一點兒差誤沒有。大司馬說:“你特別靈巧呢,還是有什麽門道?”

老工匠說:“我有所持守。我二十歲時就喜好鍛造鉤,對其他事物我都看不見,不是鉤的都引不起我的專注。鍛造之技借助於平時的專注,長期熟練運用,何況於物皆不用心而達於至道的人呢!萬物誰不資取於大道呢!

【原文】

冉求問於仲尼曰[1]:“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猶今也。”

冉求失問而退[2],明日複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3],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4];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5]!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

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6]!不以生生死[7],不以死死生[8]。死生有待邪[9]?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10]。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11]。猶其有物也,無已[12]。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13]”。

【注釋】

[1]冉求:孔子弟子,姓冉名求,字子有。

[2]失問:沒有再問。

[3]昧然:糊塗的樣子。

[4]受:領會。

[5]不神者:指外界物象。求:索取。

[6]未應:勿應,不要回答。

[7]以生生死:不會因為生,把死的也生起來。

[8]不以死死生:不因為死,把生的也死掉。

[9]待:對立。

[10]物物者非物:產生物的不是物。

[11]其:這裏指道。有:為。

[12]無已:無止境。

[13]是:此,指大道。

【譯文】

冉求請教孔子:“天地產生之前可以知道嗎?”

孔子說:“可以,古時和今天一樣。”

冉求沒有再問便退出來,第二天再見到孔子,說:“昨天我問‘天地產生之前可以知道嗎?’先生回答說:‘可以,古時和今天一樣。’昨天我心裏很明白,今天就糊塗了,請問先生這是為什麽呢?”

孔子說:“昨天你明白,是用心神先去領會;今天你糊塗了,是因為又拘泥在具體外界形象上而有疑問吧?沒有古就沒有今,沒有始就沒有終。不曾有子孫而存在子孫,可以嗎?”

冉求沒有回答。孔子說:“算了,不必回答了!不會為了生而使死者生,不會為了死而使生者死。死和生是對立的嗎?生死存在一個整體內。有先於天地而生的東西嗎?道不是物,萬物之生不可能先於道,由於道的化育、氣的聚合產生萬物。有了天地萬物,就不斷繁衍生息。聖人之愛萬物沒有終結,這取法於天地的生生不息。”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嚐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1]。’回敢問其遊[2]。”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3],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4]。安化安不化[5],安與之相靡[6],必與之莫多[7]。狶韋氏之囿[8],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9]。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齎也[10],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山林與,皋壤與[11],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12]!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13],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14]。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15],則淺矣。”

【注釋】

[1]將:送。不送不迎,靜以待物,聽任自然。

[2]遊:遊心,精神自在出入。

[3]外:言行。內:心神。

[4]一不化:即內不化。

[5]安:何,豈。

[6]靡:通摩,摩擦。

[7]莫多:不會太多。

[8]囿:古代帝王畜養禽獸的園子。

[9]圃:小園。

[10]齎(jī):詆毀,攻擊。

[11]皋壤:平原。

[12]直:但。逆旅:旅舍。

[13]遇:接觸。

[14]能能:能力所能及的。

[15]齊:齊一。

【譯文】

顏淵問孔子說:“我曾經聽老師說:‘不要送,不要迎。’請問其中的道理。”

孔子說:“古時之人隨順物化而內心凝定,現時之人內心遊移而執滯外物不知應變。隨物變化的,內心一定淡漠凝定。化還是不化都安然自順,安然順應,參與變化而不增益什麽。狶韋氏的園子,黃帝的園圃,虞舜之宮殿,湯武之宮室,居處的地方越來越狹小。君子一類的人,像儒墨老師那樣,以是是非非互相詆排,何況現今之人呢!聖人與物相處而不損傷到物。不傷害物的,物也不會傷害他。隻有無所傷害的,才能和人交往。山林啊,平原啊,欣然快樂!快樂還沒有完,悲哀又繼之而起。哀樂情緒的到來,我不能抗拒,離去不能阻止。多可悲,世人隻是外物的旅舍而已!知道所遇到的,不知未曾遇到的;做力所能及的,不做力所不及的。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是不能避免的。世人追求性分以外的東西,做性分之外的事,不是很可悲的嘛!最好的言論是無言,最大的作為是無為。齊一天下人的所知,這就太淺陋了。

【闡釋】

語言是個奇怪的東西。它是一個工具,可以讓我們表達心思,順暢溝通,連做夢都離不開語言。夢,隻有說出來才是夢,否則就隻是腦海中的漣漪,無人可見,無人可聞。

那有話了,說還是不說?按照莊子的說法,明言不如欲言,欲言不如不言,不言是最高的,因為這是知曉大道的表現。莊子俯仰間,揮手指向遠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聖人效法天地,無為順物,達於至境根本都不用說。聖人不說,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太徹底、太通透了。何況一瓶不滿、半瓶晃**的普通大眾呢?

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順其自然吧!莊子不是導師,不是開藥方的郎中,不是字典,我們得領會他的精神,感受它的品格,遇到具體問題還得活學活用。哲學家發現問題,找到火源,具體怎麽幹,還得靠我們自己。比如這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後世的文學藝術領域引起了巨大反響。田園詩、山水畫,這都成為安頓世人靈魂的所在。因為在很多時候,山很遠,離人的心靈卻很近。人再美,如果放在天地之間的話,那也是小美。

魏晉時期的人說,三日不讀《老子》、《莊子》,就“舌本間強”——就說不成話了,不會說話了。那個時候,《莊子》是清談家談天雕龍的靈感源泉。此時的莊子是他人的話簍子,可見不願意讓人發話的莊子卻成了一個時代表達高妙思想的發動機。這是曆史在給莊子和及其思想開的小玩笑,一笑間就有了所謂的“魏晉玄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