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諾·蒂勒的私人日記

條目名稱:2038年11月26日

抄錄自純紙質副本

我向上帝發誓,如果那些機器人再發生故障,我就把那些工程師也送上去。

弗蘭克正在進行跑步訓練。他的身體很痛,但他決心證明自己並未受其影響。即使在洗澡時腿抽筋,他也忍住不吭聲,不願顯露自己的任何一絲痛苦、恐懼和絕望。他在手背上位於拇指和食指之間留下了一道道咬痕。

在得到下一條指示之前,他並不能自行關閉那微涼的洗澡水。他戴著耳機洗澡、吃飯,甚至戴著耳機上廁所。他深深感覺自己已經到了五十一歲的年紀,宛如一個可以隨時被丟棄的破爛品。除了觀看訓練視頻,他平時一直都是一個人,時不時出現的布拉克並不能被算在內。說真的,布拉克真不是個東西。他可以在一秒鍾之內,從一個輕蔑、居高臨下的人變成一隻卑鄙而惡毒的黃鼠狼。也許他覺得這樣可以更有動力。

相反,弗蘭克開始有些想要認輸了。他完全可以直接甩手不幹,拆散自己的隊伍,把他們全都扔進那個洞裏。

不過他並不能這麽做,他仍是這個項目的一員。如果愛麗絲·謝潑德都能堅持到底,那麽也許他也可以。

他聽從指示來到了他們之前觀看培訓視頻的那個房間,裏麵還有一名黑人女子。

她坐在長桌的一頭,被防窺玻璃窗投下的陰影籠罩著,幾乎看不清她的樣子。這時,她原本搭在桌麵上的雙手如退潮般迅速放到了膝蓋上。

弗蘭克故意放慢腳步,繞至遠處的另一頭,背朝窗戶,在她的斜對角,而非旁邊的座位坐下。他伸出雙手握拳,大拇指那麵朝上。她看著他的拳頭,而後又看了看他。她微微抬起右手,輕拍了一下弗蘭克的手。

“你好。”她說。

“我叫弗蘭克。”

“我叫瑪西。”

“這裏也被監控著,是嗎?”

“是啊。”

“行吧。”弗蘭克重重地靠在桌上。他眨了眨眼,突然發現麵前的桌上有一瓶水。在剛才的昏暗之中,他沒看見有水。他伸手抓起這瓶水,扭開瓶蓋,然後遞到瑪西麵前。

“不用這麽客氣。”她說。

於是他一飲而盡。他喝完了瓶中的最後一口水,這時,塑料瓶發出啪嗒一聲後扁掉了。

“我這幾天總是感覺口渴。”他希望這並不意味著某些潛在疾病,他可不想因為這個而被裝進那個“罐頭”裏。

“大概是因為空氣太幹燥了吧。你剛從鹽灘那邊回來。”

“也許是這樣。”

他們相互瞥了一眼。

“你過得還好嗎?”弗蘭克問。

“還行,至少還沒被扔進那個洞裏。”

“我也是。”

“我簽字的時候,那個狗日的東西完全沒提這事。”她說。

“是啊,完全沒有。所以我們千萬不能失敗。”

“不過我們倆為什麽會在這裏?這又是一個測試嗎?”

弗蘭克用拇指擦了擦嘴唇,說:“我們總得要見麵說說話,不是嗎?這當然又是一次測試。如果我們可以證明我們能夠一起工作,那麽我們登上飛船的機會應該也會更大。”

“我猜也是。你剛才在外麵做什麽呢?”

“搭些狗屁玩意兒。你呢?”

“開些狗屁玩意兒。”

“好吧,看來他們需要一些可以在火星上造房子和開車的人。”

“但他們需要的是我們嗎?”

弗蘭克聳了聳肩,說:“至少我們還在這裏。我們隻需要讓他們覺得比起把我們關進罐頭裏,帶上我們會更容易一些。”

“好像我們有得選似的。”

他不想再拿著那個空水瓶玩來玩去,於是便放到一邊,說道:“所以我們現在該做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得彼此熟悉一下,然後分享一下各自的經曆?”瑪西低頭看著大腿,“我不是很喜歡這樣。”

“他們才不管你願不願意。但至少待在這裏的話,我就不用跑到那座山上,我的血也不用被那些醫療人員抽幹了,所以我覺得現在挺好的。”

“他們有沒有把你這裏切開?”她指著自己胸部中間一道深深的陰影。弗蘭克抬起頭,盯著那裏看了一會兒後,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並沒有久到令人尷尬的程度。

“在晚上,有時候我還會有當時的那種感覺。隻是胸口有些緊,也沒有那麽糟糕。”

他們陷入了一陣沉默,最終弗蘭克開口了。

“我不太會說話,寧願多做些事。我們並不會去傷害彼此,對嗎?你看起來像是個好人,但你也確實來到了這裏。事已至此,我們現在已經是宇航員了。”

“我殺死了二十六個人,”她說,“你呢?”

“就那一個。”

二十六這個數字聽起來似乎有些多,也許弗蘭克的表情透露了他的想法。

“那是一個意外。我搞砸了,”她撇了撇嘴,“感覺已經過去很久了。”

“這就是我想說的。除了我們自己,沒有人會幫我們,這些家夥可不在乎我們是會留下還是會失敗,就算我們走了,也馬上會有更新鮮的血液補上我們的位置。但我們自己得上點兒心。”

她噘起嘴唇,點了點頭,說:“確實。”

他的耳機嗡嗡響起。從她那奇怪的表情看來,她的也響了。

“每位船員都須將自己的任務教授給另一個人,”那聲音對弗蘭克說,“瑪西·科爾是主駕駛員,你將成為她的副手。請確認。”

“那我的副手又是誰?”他問。

“請確認。”聲音重複道,沒有任何音調變化,也沒有感情,隻有冰冷的話語。

瑪西對著空氣說:“已確認。”隨後她歎了口氣,她的耳機也在和她說話。

弗蘭克明白他也必須照做,說道:“已確認。”

這是他們第一次認真地看向對方。她有著勻稱的臉龐,棕色的皮膚,顴骨和鼻子上有一些深色雀斑。她的頭發和他的一樣,被剃得短短的。他的頭發像是一塊扁扁的黑色抹布,而她的頭上已經長出了一截截像棉花球似的小卷卷。至於年齡?她比他至少年輕了幾十歲。而且她是個堅強的女人,不然可沒辦法堅持到現在。

“我們可以做到的,”弗蘭克說,“我會好好學。”

“這取決於我是不是會教,”她抬頭看向天花板,朝著上麵說,“那我們什麽時候開始?”

“立即到外麵報到。”

他們兩個都已經習慣了服從,馬上站了起來。

“你還記得那些可以躺在自己牢房的**,聽聽音樂、讀讀雜誌的日子嗎?”弗蘭克把手放在腰背部,用力按了下去,直到聽到哢嗒一聲才停下。

“完全不記得了。”

“我也是。”

他們來到了外麵。就在四號樓正對麵,有一塊和足球場差不多大小的水泥平台。現在上麵隻有一輛奇奇怪怪的車和一堆橙色的錐形交通路標以及布拉克。也許到時候上麵會建起某個建築。

“該死!”瑪西喃喃道。

“我們趕緊速戰速決吧。”弗蘭克說,他沒有選擇眼前那條鋪滿了鬆散煤渣的通道,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來到了這座平台上。他直接爬了上去,然後仔細查看起了這台大概會在火星上被他們開來開去的東西。

“你把它弄壞的話可是要賠錢的,基特裏奇。”布拉克說道。

它的底盤呈矩形,是一個開放式的格柵結構,由各種近乎纖細的基礎支架及交叉撐條組成。它的車輪仿佛幾個巨大的氣球,駕駛座則是一個單純被螺栓固定在車架上的鬥式塑料椅,旁邊有翻車防護欄,但看上去並不怎麽牢固的樣子。駕駛座的前麵裝有一套控製裝置。

玩具車都比這玩意兒更精細。

“我們就帶這玩意兒去火星?”

“你以為就你懂得多?就因為它不是亮黃色的,沒有裝反鏟?你是想要罰單嗎?還是想違抗命令被關起來?”布拉克用手攏住一隻耳朵,“發生什麽了?基特裏奇正在去往囚洞的路上?”

弗蘭克咬緊了嘴唇,好讓自己保持沉默。

“我可不在乎你喜不喜歡我,基特裏奇,隻要你能夠一直懼怕我就行了。這就是你們的火星探測車,你必須馬上跟它熟悉起來,小子。燃料電池就掛在那下麵,輪轂上裝有四輪驅動電機,車上有後置攝像頭,還有約50米長的電動絞盤及牽引裝置,那個兩輪車鬥就是你們的拖車。前麵的車燈可以把夜晚照得跟白天一樣亮,最高速度可達每小時三十二千米,”布拉克踢了踢離他最近的那個輪胎,“唯一的區別是,這裏的充氣輪胎到時會被替換成更加合適火星環境的金屬輪胎,根據可靠的消息來源稱,它們很有可能會在真空中爆炸。”

瑪西搖了搖車架,然後鑽到車下查看燃料電池與輪轂之間的連接器,說:“續航裏程是多少?”

“至於這個嘛,那得看情況。電池隻有一個,不過一般情況下,在電還沒用完之前,宇航服就堅持不了了,所以你們最好在那之前趕緊把它開回基地,”他咯咯地笑著,但這並不有趣,“你們已經收到指令了。本周結束前,你們必須把這東西學到可以跳舞的程度。到了下個禮拜最好連後空翻也學會。你們兩個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瑪西在一個輪胎後麵說道。

“基特裏奇?”

“已確認。”弗蘭克說。他隻是單純表示對一條指令的接受,別無他意。當然了,布拉克把它理解成了別的意思。

“你是覺得我是一台電腦嗎,小子?我可不是你耳機裏的聲音,我將會成為你的噩夢。”他靠了過來,用手指鑽向他的太陽穴,弗蘭克除了忍受,什麽也做不了。

布拉克揚長而去,這時瑪西從探測車下麵鑽了出來。

“你怎麽看?”

“我怎麽看?”弗蘭克用腳摩擦著地麵,“沒有他,這個世界會變得更美好。”

“別管他了。我是說這台小車。”

弗蘭克將注意力轉回手頭的工作,說:“你才是專業人士。你怎麽看?”

“堅固,輕巧,重心足夠低,可以增加穩定性,但仍有足夠的離地間隙。我們坐上去轉一圈看看吧。”

車邊並沒有可供踩踏的台階,因此她抓住了最低處的那根支撐條,然後借力把自己抬了上去。弗蘭克也同樣照做,他們現在都變得很強壯,甚至不費吹灰之力。瑪西坐進了它的鬥式座椅,想要找個地方放腳,於是她將它們架在了控製裝置兩側的支撐條上。這玩意兒就和電動玩具車差不多。

“這東西跟電子遊戲似的。看這小方向盤,啟動、熄火都是用的電子觸發器。這裏還有個控製屏和幾個按鈕。”他說。

她對他咧嘴一笑,說道:“說認真的,趕緊上來吧,我們可不剩多少像現在這樣的時間了。”

她一邊緩慢地在水泥平台上駕駛著這輛車,一邊尋找著倒擋、車燈、絞盤的按鈕。弗蘭克則靠在後麵的翻車防護欄上,他對腳下的水泥平地感到有些不安。

他們交換了位子。弗蘭克把車往前、往後都開了一遍。它看起來像個玩具,開起來也像個玩具,完全不像一台能在其他星球上行駛的車。

緊接著課程開始了。瑪西跳下車,在越野車後麵放置了一圈錐形標,接著弗蘭克向前開去,駛出了這個警戒圈。

“你剛剛就是從這個位置開出來的,”她說,“你隻需要再倒回去就行了。”

剛才瑪西一直在叫他後退,為了退到最開始的位置,弗蘭克軋到了三個錐形標,他完全沒聽見它們被軋扁的聲音。他爬了下來,站在她身旁,審視著眼前這場災難。

“作為初次嚐試者來說還算不錯,我見過開得更爛的,”她把手放在臀部上,對他進行著點評,“不過如果我們現在是在火星上的話,軋到一個錐形標就可能會要了我們兩個人的命。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我開過一家建設公司,”弗蘭克說著,用加固的靴子尖輕敲著那個大氣球似的輪胎,“當時我還雇了一些員工幫我做事。”

“那都過去了,現在隻有我和你。我去把那些重新放好,你把車再開出去,”瑪西拿起一個錐形標,用拳頭用力敲打它,“現在你知道這有多難了吧,所以你最好認真聽從我的指揮。”

“反正我總是要聽你話的,”弗蘭克爬上駕駛座,一個轉身坐了進去,“我可不像那個家夥,對吧?”

瑪西將錐形標放回地上,它或多或少變直了一些。她說:“根據我的經驗,所有的男人都跟那家夥差不多。往前十米,然後停下。我們得練到你蒙上眼睛也能倒進去的程度,然後我才能給你繼續加大難度。”

弗蘭克已經掌握了基本的技巧,隻差一點兒就能完美地倒進去了,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但等真的到了火星上還是遠遠不夠的。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倒車影像還能幫上些忙。但靠近以後就沒那麽容易了,因為那些錐形標總是在錯誤的時間從他的視野中消失。當然了,瑪西可以直接告訴他具體的位置,但總會有需要他自己搞定的時候。十次嚐試中隻要有一次失敗,就很有可能會把這輛車燒毀。

雖然現在的周圍環境並不像火星上那般嚴峻,但如果他不能在此時此地把它學好,等真的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他也注定會失敗。僅僅一個錯誤就可能會導致他們喪命,又或是造成其他嚴重後果。他將手放在方向盤上,用手指輕輕蹭著油門踏板。不過由於它既沒有油門也沒有踏板,所以也許並不應該叫它油門踏板。

他向前開了一段,然後鬆開了手指。車上裝有刹車,但他沒有必要用,因為這台越野車的電機本身就能提供足夠的刹車阻力。

他看向身後錐形標圍出來的區域,想象自己穿著那笨重而厚實的宇航服,耳邊環繞著自己無比響亮的呼吸聲,吃力地扭過頭去,那感覺就像套著一個輪胎似的。瑪西說的是對的。他必須練到蒙著眼睛都能做好的程度,因為在火星上他不能冒任何風險。他得看著屏幕倒車,他必須得弄清楚倒車方向正確時到底是什麽樣的影像。

她也爬了上來,靠在他的座位後麵問道:“準備好了嗎?”

他點了點頭。

“你看起來很緊張。”

“開這個車讓我很有負擔。”

“現在隻是練習而已,可別在我麵前崩潰。慢慢開,特別特別慢,慢得感覺不到移動的那種。你開得越快,校準方向的時間就越少。就算旁邊有人朝你大喊大叫,你也得淡定,保持自己的節奏。開車的那個人可不是他們,而是你,你有決定權。如果你覺得不對,那就先停下來。不管是這輛車還是上麵載的東西都歸你負責,你要負責把它開到正確的路上去,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

“你確定你明白了嗎?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習慣了遵守命令,總會有人在你耳朵裏麵大呼小叫地叫你快點兒,而且你還沒法關掉它。那不僅會分散你的注意力,還會讓你做出某種近似強迫的行為,因為你會想讓他們閉嘴,想向他們證明你能夠以更快的速度完成。”

弗蘭克越過瑪西,又往身後的那圈錐形標看了一眼,然後抬起頭看向她,說:“不。我會按自己的意願做事,不然我就不幹了。”

她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說:“那我們趕緊給這些混蛋一些厲害瞧瞧吧。”

突然的肢體接觸讓他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得不喘口氣緩緩,幸好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好,”他說,“特別特別慢。快告訴我,我現在該注意些什麽。”

它有一個訣竅,就是以一種違反直覺的方式轉動方向盤,與此同時放鬆油門,從而把車屁股塞進正確的位置。他做得不算太好,不過在小心翼翼地嚐試下,他還是有所進步。幸好瑪西沒有在他麵前露一手,不然他可就尷尬了。現在,即便是在進行各種開車繞圈和轉彎後,他仍能一步就把它停到位。

到了他們的耳機中傳來解散命令時,他自信地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這台越野車的倒車技巧,不會像最開始那樣亂撞了。

“我不清楚下一次會是什麽時候,”瑪西說,“但如果有下次的話,我們就加上拖車來練習。你可得做好準備。”

“做好會很困難的準備?”

“難得可以把一個大男人虐哭,”她把手放在耳朵上,“已確認。我得走了。”她踢了一腳地麵,似乎想說些什麽,但隨後又決定不說了。她看了一眼越野車和旁邊那些橙色錐形標守衛們,然後走向了坡下的那棟建築物。

弗蘭克等待著他的下一條指令,但它遲遲未來。瑪西離開時揚起的一溜灰塵漸漸落定,隻剩他獨自一人站在那幹燥的塵土之中。他抬頭望向那座山,望向那湛藍的天空,望向東麵那片閃著光澤的廣闊鹽灘,遠處的另一條山脊在薄霧之中顫動著。那是自由的世界。

他眯起眼睛。現在他擁有一台可以衝破雙重圍欄、足夠馬力的機器,並且它可以帶著他穿越那片晶體沙漠。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手指在胸骨上蹭了蹭,那裏的疤痕幾乎已經完全愈合,裏麵那個因植入物而隆起的硬塊此時正緊緊壓著他的骨頭。

他們不是傻子。他也不是。唯一的出路是向上。

“前往二號樓報到。請確認。”

“已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