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關於芝諾係統特別行動的簡報

2035年2月23日,華盛頓特區,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總部D64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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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設施須位於環境、地質穩定的區域;

二、設施周邊資源豐富;

三、設施須位於可被地圖清晰標示的位置;

四、設施周邊有各異的形態、地質特征;

五、設施能自給自足;

六、初始設施必須是可擴展的,以便後期能夠在當地取材並建造設施內的車間與生產廠房。

弗蘭克已經開始習慣口中的那股酸膽味、胸口的灼熱,以及如同在刀尖上奔跑般的極大痛感,在經過了那麽多年的麻木後,他甚至開始享受起了現在這種感覺。這是一個尖銳、艱苦而無情的世界,原本監獄裏那種呆滯而凝固的氛圍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這裏,甚至連空氣都變得不甚相同:無比稀薄而冷峻,猛吸一口,肺都會生疼。他從來沒有過跑步的習慣,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過於沉重,不適合跑步。現在他的想法、他的願望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他隻能按照收到的指示行動。他們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跑上這座高得要死的山。雖然下山時可以跑慢一些,但上山時訓練的就是速度,山道旁的那些嘔吐物正是他此刻成就的證明。

他並不健壯。他已經五十一歲了,八年來,他幾乎沒有進行過任何鍛煉,同時夥食也糟透了。身體退化的程度令他意外,他心想大約是已經跌到穀底了吧。

他胸椎骨處的皮下被植入了某樣東西,此時它正在給某處的電腦傳送著數據,他的通信耳機中傳來讓他全力奔跑的指令。那些人,也就是醫療團隊,想要知道他的上限,他們想在不致死的前提下,將他的身體功能發揮到極致。然而有些時候,比如現在,他不禁深深懷疑他們並不真的在意他的心髒是否會突然爆炸,也不在意他是否會徑直跌入那些礦山的尾礦之中。這群醫生似乎並不怎麽關心他的身體健康,對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才能更好地操縱他這個提線木偶,以便榨取更多的勞動力。

頭頂天空的深藍色正逐漸褪去,如緞帶般環繞著遠處的地平線,那裏的灰色大地有著粗糙的輪廓。一雙輕便到難以置信的跑鞋包裹著他的雙腳,它們似乎擁有自己的意識,正在這塵土飛揚的道路上自行跑動著。每跑一步,就會響起一聲“嗶”,而他也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那節奏之中。他原本並不想要跑這麽快,但他們正用衛星定位係統追蹤著他的位置,因此,他需要注意的不僅僅是步速,還包括步幅,他們要求他保持一定的速度。他跑出的每一步都艱辛無比。

他向上攀爬著,仿佛在試圖抓緊那鋪滿煤渣石的跑道一般,他的腳趾緊緊地嵌入了鞋子的緩衝墊裏。他的臉上汗如雨下,汗水刺痛了眼睛,滲入了嘴角,嘴中一陣鹹味。一吸,一呼,他跟隨節奏喘息著,但氧氣還遠遠不夠。

小腿疼得如同被剝了皮一般,但他仍堅持跑著。

他為了不被扔進那個囚洞之中,為了下一座山頭上等待著他的火星而奔跑著。隻要他能順利離開地球,那就足夠了。他絕不會放棄,也絕不會失敗,他會跑上山頂,然後再跑下去。他會讓他們知道他的內心有多堅韌,他的防線也絕不會被輕易擊破。

所有這些想法都在某一刻遁入了身後的背景之中。現在,他的眼前隻剩下了那條通往山頂的道路。那是一種純粹而幹淨的感受,但也正是因為這種純淨,事情似乎變得更為糟糕了,隻剩下疼痛與眼前的道路。那些嗶嗶聲對他來說隻是噪聲罷了,腦中的聲音全都消失了。一百米,五十米,十米,五米,一米……

他停下了腳步,四肢發軟。他彎下腰朝地上咳嗽了幾聲,卻幾乎什麽都沒吐出來,他太渴了。他將雙手撐在膝蓋上,看著汗水一直從鼻尖流到地上。嗶嗶聲消失了。他又咳了咳,然後用濕透了的上衣擦了擦臉,小心翼翼地控製著呼吸,以免發生換氣過度。

東邊的景色一覽無餘,他越過山穀中的鹽場眺望著遠方。放眼望去,不見任何人類居住的痕跡,隻有那道高懸頭頂的航跡雲昭示著此處人類的存在。他疲倦的雙眼甚至都看不到那兩道圍欄的蹤影。這裏,隻有他一個人。

他直起身子,雙手叉腰,抬頭望向太陽。盡管冷風冽冽,但陽光中仍殘存著一絲熱量。他試著放空自己,但這樣的時光轉瞬即逝。他載著滿腹的煩惱跑到了山上,現在,他還得把它們再運回去。

嗶嗶聲再次響起,他明白自己不能無視它,因為囚洞正在召喚著他。他幾乎每晚都會夢見它:身後那扇上了鎖的房門,近在咫尺的無盡沉默,以及四麵無窗的牆。

他轉過身,前往下山的路。他努力讓雙腿重新動起來,努力調整著呼吸。

比起上山,下山又是另一門學問了。他在鬆散的石子路上前進著,不得不用腳跟控製自己的速度。走得太快便很容易一腦袋猛紮進石子堆裏,那樣肯定會受傷,甚至還可能死掉;如果走得太慢,就得從頭再來一遍,他也不想見到這種結果。不論怎樣,他都會因此失敗。

他每跑出一步,腳趾就撞上一次訓練鞋的鞋頭。他的多個腳指甲已經變黑,並且出了好多血,他不得不將濕透的襪子脫掉,那些腳指甲也隨之掉落。醫療團隊並不在乎這些,隻要他還能繼續進行他們丟來的一連串測試和鍛煉就沒有關係。

他還沒見過剩下的那些宇航員,因此也無從與之交流經驗。他必須相信還有其他人,他不可能是第一個或者唯一的一個人,這不現實。芝諾承諾過會有一整個團隊,因此這隻能意味著芝諾出於某種目的將他們分開管理,到了某個時候才會讓他們彼此見麵,也許隻需等到他們通過體能檢測以後。如果某人因為身體的原因沒有通過測試,那麽讓這個人加入團隊也將毫無意義。

也許這裏不止有七個人,也許他們需要一起爭奪飛船上的席位,但彼此之間並不知道。那些沒有通過的人,則會被扔進那個囚洞之中,這可不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想法。他隻是一個中年男子,如果要和環形監獄裏那些更年輕、更健康的軀體競爭,他很可能會失敗,但這並非是他的過錯。

集中精力跑了一段時間後,他能感覺到每一次落腳都變得越發堅實,身體也已經適應了地表輪廓的變化。贏得這場比賽就可能意味著另一個人會被送進那間單獨監禁牢房,這個想法也令他感到不適。

是的,他曾經開槍打死過一個男人,那是一場有預謀的施暴。他確實開槍將那人擊倒在地,但他的良心並沒有因此受到任何譴責。當時,他的兒子染上了毒癮,正在一步步地被卷入那個販毒與犯罪的世界之中。換作其他人也許會繼續尋找別的解決方法。多年以來,他們早已嚐試過許多方法,但無一奏效。

經過百般衡量後,弗蘭克決定一槍崩了毒販的腦袋。毒販也有家人,但他覺得自己的兒子才是更重要的那一個。在這件事中,無論是凶手還是犯人,沒有一方是無辜的,他甘願接受這一事實。

但僅僅因為一個意誌堅定的五十一歲中年男子采取了先發製人的策略,就會被送往那個囚洞之中?那太不公平了。這是環形監獄賬本上的又一個汙點。他們必須彼此爭奪幾個有限的位置,難道他們在進行一場賭局?這還用說嗎?在某個地方,一定有人賭了他會輸,並且正等著他發狂呢。

道路開始變得平坦。他的雙腳受了傷,嗓子發啞,肩膀也痛極了。怎麽會這麽疼?他正在前前後後地甩動雙臂,隻有這樣他才能穩住身體的重心。他每跑一步就甩一下,還有更有效的方法嗎?也許吧。好像現在需要他考慮的事情還不夠多似的,還在考慮跑步姿勢的問題。他不能再在誇張的動作上浪費任何能量了,因為他的體力正在流失。他必須變得更加明智,他得保存體力。

他決定不再去想其他對手,因為他什麽也做不了;同樣,他們也做不了什麽。他不會因此而減速,更不會停下並放棄。抱歉了,未曾謀麵的對手,即便他們並不是弗蘭克的敵人。錯的是環形監獄公司,還有那家芝諾係統特別行動公司,他們的命運掌控在他人手中;錯的是第一天在這兒威脅他的那個人——布拉克。這個名字是他在無意間聽到的,至少它聽起來是這麽念的。布拉克,那個喜歡傻笑的光頭男,在弗蘭克艱難前進時,他歡喜雀躍;當弗蘭克越過了又一個障礙後,他便癟起嘴不再出聲。

弗蘭克可不會上他的當,更不會因此而輕舉妄動。弗蘭克有能力控製好自己的行為,當然這隻是與一般的囚犯相比而言。也許會有人試著反抗,即便這意味著會消失在那個囚洞之中。

現在,他來到了平地上,嗶嗶聲變慢了些許。但這僅僅意味著他必須把步幅跨得更大,從而跑得更快,隻是不如爬山那般折磨人罷了。他們今天真是把他逼到頭了。他憑著自己堅韌的意誌力完成了任務。

這並不會被記錄在冊。勇氣、毅力、決心,統統不會。他為了拯救自己的兒子,蓄意開槍打死了一個人,他也做好了要接受任何判決的準備。他雖然膽量十足,但最擔心的還是自己這具正在衰老的身體。

他繼續沿著山路前進,同時留意著嗶嗶聲,並先於它做出反應。接著,他進入了一段漫長而緩慢的下坡,它所通往的正是訓練基地所在的山穀。那些巨大而低矮的水泥平台仍處於待建狀態,一根根不鏽鋼管道從壓力容器中擠出頭來,一間間低矮而寬敞的停機庫,大到可以吞沒一整架噴氣機。一輛輛小型電動車在千篇一律的辦公樓之間穿梭,它們或是牽引著小推車,或是運送著人們去往各處。山穀一側的洞穴前,全都鋪設有通往裏側的寬闊軌道。目前,他隻去過其中的部分設施,畢竟他時刻都處於管控之下,並沒有隨意逛逛的機會,更不用提到處探索了。這裏的房門全都上了鎖,並且隻能用指紋解鎖。他的手指隻能打開特定的幾扇門,其餘的門並不對他開放。

他何時起床、睡覺、休息、活動以及吃什麽、喝什麽都有著嚴格的時間表。他要麽是在跑步道上嘔吐,要麽就是戴著個麵罩在跑步機上,或者是按照屏幕上的影像搭建積木,製作一些簡單的模型,又或者是觀看關於火星的教學視頻。這裏的醫療團隊觀察他眼睛的時間甚至比他妻子——是前妻——還要多。除此之外,他們還一天到晚對他從頭到尾進行X光掃射和各種心理、生理測試,把一切可能的測試都做了一遍。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通過沒有,但目前他還沒有被送走,這一定有其意義。

他即將到達標記杆處。在兩條水泥路的拐角處,地上就杵著那麽一根孤零零的金屬杆,它標記出了他的起點和終點。他知道在到達之前,還不能輕易放慢腳步。跑到之後,他用手拍了一下它,接著便放鬆下來。沒有什麽用處,他隻是想這麽做一下。停下腳步後,一種持久而沉重的疲憊感籠罩著他,他不清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至少也要堅持到去火星以後。他別無選擇。

嗶聲消失了,耳中有一個聲音響起。他不確定這到底是電腦合成的聲音,還是一個發音標準到像電腦的人在說話。但不管是人還是電腦,這個聲音從未理會過他的回複,聲音說道:“前往六號樓二〇五室報到。請確認。”

“已確認。”弗蘭克說。除了這句話以外,他一直以來都沒怎麽說過話,因為並不需要多說什麽。布拉克會喜歡讓他多說一些,不過通常來說,每隔幾天才會碰見布拉克一次。這也已經夠他受的了。

弗蘭克再次用上衣擦了擦臉,然後將衣服猛地拉到脖子處,再鬆開。六號樓就在那邊,他並不打算跑著過去,但也不想拖拖拉拉。這裏的工作人員都會乘坐小型電動車往返,但這些車也需要用指紋啟動,他並沒有使用權限。

他已經給周圍的東西都起好了名字,雖然並沒有人告訴過他它們的正式名字。他將現在所處的地方叫作“山穀”;那座衰敗的、布滿礦雷的山就叫作“山”;還有那張限製他自由的“電網”,以及他在三號樓裏睡覺的地方叫作“地堡”;醫療中心實際上就叫二號樓,但因為他在那裏遭受過的那些事,他將它命名為“血庫”。

他沿著坡道來到了六號樓,將手指按在玻璃麵板上,然後等待著開門。在裏側門廳裏,有人在來回走動,但他很清楚,就算他試著跟他們打招呼或者敲敲門,他們也不可能幫他開門的。

門鎖發出哢嗒一聲。他推開門入內,等著它在身後關好。如果沒有關好,他就會收到一張罰單。他是不是已經被開了一大堆罰單了?他其實並不清楚具體的數量,因為沒有任何可以詢問的對象。那些醫療人員不行,其他工作人員也不行,布拉克更不行。但他可以大致猜到。

二〇五室在二樓。他將手指放在房間的門鎖上,等門開了後便走了進去。他以為隻是來觀看又一段培訓視頻而已,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多犯人在房間裏等著他。

很明顯這些人都是囚犯。他們在房裏的排布方式就像是一群囚犯,蹲過監獄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些更厲害、更自信的人通過占據顯眼的位置來標榜權威,而那些較弱的人則隻能待在角落裏。一共有六個人,他們齊刷刷地看向他,他這時還滿身是汗,氣喘籲籲。此時,一個上了年紀的灰發女人朝他皺了皺鼻子,她有著顯眼的顴骨和眉毛,在會議長桌的中間位置。一個瘦弱的年輕黑人,還有一個卷發的白人男孩——真的就還是個孩子而已——則遠遠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灰發女”的對麵坐著另外一個女人,咖啡色的皮膚,一頭彈簧般的卷發。還有一個臉似圓月的男人在門邊,至於最後那個成員……他的身形巨大無比,有著粗壯的手臂和雙腿,脖子像輪胎一樣,頭皮上留著金色的發楂。還有他身上那些文身,弗蘭克花了好些時間才掃視完畢。他的額頭上文著“1488”;一隻手的指關節上文著“仇恨”,看不見他的另一隻手;脖子上文著萬字旗[德國納粹黨的標誌。],那是雅利安兄弟會[一個成立於美國的“白人至上”主義新納粹組織,2006年因領導者被起訴判刑而解散。]的標誌。

弗蘭克看得有些太久了,那個男人已經發現了他的注視。那個男人微微點了點頭,一副我記住你了的樣子,隨後將注意力轉向了房間盡頭的矮牆,那裏有一塊巨大的屏幕。

“剛才他們讓我在山上跑步來著,”弗蘭克說,“真不好意思,來得有點兒遲,還有點兒邋裏邋遢的。”

就在弗蘭克耳機中的聲音叫他坐下的同一時間,那個圓臉男人一腳把他身旁的那把椅子踢了出來。所有人都戴著通信耳機,穿著一模一樣的製服。突然間,弗蘭克意識到這就是他的團隊,一共七個成員。

他將那把被踢出來的椅子拖拽回來並坐下,就在後背碰到塑料椅背的那一刻,屏幕閃了閃,亮了起來。與此同時,一段評論音軌在弗蘭克耳中響起,從其他人的表情來看,他們也聽到了同樣的聲音:“以下是芝諾係統的操作培訓視頻。以下操作指南對於能否成功完成任務來說至關重要,請您全程集中注意力。”

其他那些視頻也都是這樣開頭的。

“恭喜您已入選火星第一基地的訓練生,它將是曆史上第一個永久存在於火星表麵的人類基地。這一久負盛名的項目將由芝諾係統特別行動公司代表美國國家航天航空局建設並招募參與人員,這個項目將造福於我們的國家以及全人類。您已被芝諾招募來協助我們履行這一合約,將在六個月後啟程離開地球,前往火星。”

六個月。幾個人不安地低聲抱怨起來,因為他們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時間是如此之短。

“在整個旅程中,您都將處於冬眠狀態,整個過程大約需要八個公曆月。”

更多的抱怨聲。

“到達以後,第一階段將立即啟動,組裝預製的模塊艙體單元。建立基地最初階段的自給自足是絕對的優先事項。合成足夠的氧氣和水,為自己提供生命支持,自行種植食物和自行發電,以上這些將會是我們前進道路上極為關鍵的裏程碑。為了在指定期限內完成基地的建設,我們將需要您的完全配合。

“國家航天航空局的宇航員將在您到達火星之前出發。我們不允許,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一處設施的建成有所延遲,基地的建成是刻不容緩的。基地建成後,您必須嚴格地檢查所有的建築和基礎設施,然後進入第二階段的維護模式,您需要按職責分工,維護基地的係統運作。如有必要,將會有額外的材料被運送至基地,以便進行擴展和重新配置,此時將需要您恢複第一階段的職能。

“到訪的科學宇航員和其他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員工將會擁有優先支配您時間的權力。您必須對他們抱以最大的尊重,並在他們所要求的時間和地點為他們提供協助。請記住,您仍在服刑期間,在整個刑期中,您都處於加利福尼亞州刑法的管控範圍之內。”

屏幕上正播放著這般影像:一艘即將著陸的宇宙飛船輕拂著一片磚紅色的平原,周圍散落著幾座被彈出的補給艙。此時,幾個人出現了(那隻能是弗蘭克和其他組員),他們去到最近的補給艙旁,組裝了一輛牽引車,然後將剩餘的補給艙拖成一圈。牽引車駛離後,其他身穿白色宇航服的組員開始搭建第一個模塊。在短得幾乎不可能的時間內,他們將其連接至下一個模塊,然後開始進行加壓。

如變魔術一般,一塊太陽能接收板憑空出現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碟型衛星天線。接著,更多的模塊彈了出來,這些全都是使用那一排整齊的回收型補給艙裏的組件組裝的。已經著陸的飛船則朝向另一側,近旁有著三排平行的艙體,嵌在火星的地表之上。

弗蘭克轉過頭去。基地比他想象的要大,一共有十五個不同的區塊,附近還有另外兩個獨立單元,大套的太陽能麵板、碟型衛星和天線以及其他各種功能不明的器械。

隻有六個月的時間,就要學會所有事情?他們需要在培訓中學會如何安裝氣閘艙[進出太空飛船或設施時使用的氣密性裝置,可保持艙內或設施內的氣壓穩定。],以及鋪設各個模塊艙體的結構性地麵。在設施內部,還有更多專業工作,他們不僅需要各自的房間、醫療艙、維護艙和溫室,還需要電力係統、供水係統和供氣係統,不然他們連一個土豆都種不出來。

他瞥了一眼其他人。坐在他對麵的黑人女子正緊緊盯著屏幕,她挑起一道眉,下頜一側的肌肉扭曲著。在桌子另一側的所有人要麽是一副驚呆的樣子,要麽就是皺著眉頭。麵對如此艱巨的任務,想到他們到目前為止那些微不足道的培訓,不禁讓人感覺到形勢如此嚴峻。弗蘭克是什麽時候到這裏的?二月底?現在應該是四月還是五月?最多過了三個月。他們什麽都沒告訴過他,他猜測其他人應該也是如此。

影像繼續播放著:基地大部分完工後,另一艘飛船到達附近,然後幾台無頂篷小型越野車出動並接走了飛船上的船員。盡管弗蘭克完全沒看明白這些突然出現的小型越野車是哪裏來的。

影片就這樣結束了。這就是他們現在可以得到的所有信息。弗蘭克用力向後靠去,以至於椅子都發出了嘎吱一聲。

“這根本是狗屁。”灰發女人說。

“隻有六個月?”

“在太空飛船裏睡一年?這件事情合法嗎?”

“我們可學不會所有東西。宇航員一般都得訓練好多年。”

弗蘭克抬起頭,一直望向天花板,然後他緩緩說道:“我們得做出自己的選擇,要麽就完成它,要麽就隻能在一個洞裏度過我們的下半生。”

“在我看來,後麵那個更有可能。”他身旁的圓臉男說。

“你覺得他們搞了多少支隊伍在做這件事?”弗蘭克將身體慢慢轉回來,然後把手肘靠在桌麵上,“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多少支團隊?”

“這是什麽意思?”那個瘦弱的年輕黑人問道,灰發女人則翻了個白眼。

“我的老天,他的意思還不明顯嗎?你以為我們是唯一的隊伍嗎?你以為我們隻要同穿一條褲子,就會對他們有所影響嗎?他們隻要選擇真正想去的人就行了。”

“相信大家也都聽到了我剛才說的話,我們是一隊訓練生。雖然我們還是有失敗的可能,但我想說這個房間裏的每個人都一定會去火星。就算我們彼此都不喜歡,那也沒有關係。我去火星的唯一方法就是和你們一起,你們也會通過我的幫助到達那裏,這是雙贏。”弗蘭克說。

“所以,你,”灰發女指著圓臉男,“不管你叫什麽,我都不想因為你的原因被扔進那個洞裏,剩下的人也不會。我勸你趕緊打起精神。”

“不然你能把我怎麽樣,這位女士?”

“不然那邊的阿道夫就會把你的頭扯掉,撕爛你的嘴。”

所有人一齊看向那個如小山一般的新納粹黨成員。他聳了聳肩,說:“我現在不幹這些事了,但我也不想去洞裏。”

圓臉男用手指輕輕扣著桌麵說:“這位女士,你嘴巴可真臭。”

“你可以叫我醫生,或者愛麗絲。”

“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但你會記住我的,”她瞪著桌邊的一圈人,“沒有人可以亂來,都明白了嗎?”

“誰說我們會亂來的?”年輕黑人說,“我一定要去那該死的火星。”

“我們還有六個月的時間來好好解決這個問題,”阿道夫說,“我不會讓任何人失望的。”

“嗯,也許吧,”那個黑人女子兩手一抬,“反正我們也沒有什麽可損失的了,對吧?”

那個白人男孩則一直縮在椅子裏,直到意識到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緩緩說道:“嗯,很好,這樣可以。”

圓臉男緩緩點了點頭,說:“行吧,如果大家一致同意的話,到時你們覺得火星上不好的話,可別怪我。”

弗蘭克將手指擺成金字塔狀,說:“我們確實被買賣了,環形監獄屬於芝諾,而我們歸環形監獄所有。當他們詢問我們要不要去火星時,所有人都選擇了同意。隻要我們願意,那裏的生活就可以變得很好。從現在開始,那裏就是我們的家了。你想把自己的床搞臭嗎?”

“這聽起來像是在威脅我們。”醫生愛麗絲說。

“並沒有,我隻是說出真相。如果我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你們也可以這樣對我。我們就把工作做好,把自己照顧好,尊重彼此。你還想要更好的生活?那也許在入獄之前,我們就應該好好選擇一下自己的人生道路。”

“他說得沒錯,”阿道夫打破了隨後的一片沉默,“好了,現在我的耳朵裏有個小小的聲音正在叫我去別的地方。你們繼續。”

他慢慢站了起來,整個房間仿佛都快要被他的身體填滿了,接著他又說了一句“已確認”後溜出了房間。

黑人女子按著桌子站了起來,說:“我也要走了。已確認。”

接著是那個年輕人,說:“我一定會去那該死的火星,你們可不要忘了,”他緊接著說,“已確認。”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最後隻剩下了弗蘭克和愛麗絲。一直等到門關上以後,弗蘭克才開口說話。“我記得你是誰,”他說,“我知道你做了什麽。”

“似乎隻有你發現了,”她說道,一邊看向弗蘭克,不懼他的凝視,“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繼續保持這樣。”

“當然。也許他們沒有看過我看的那些新聞網站。”

“你還會閱讀?那你可真是和那些已經被打發走的蠢材很不一樣呢!”她的目光以及她的蔑視都堅定不移。

“我還會自己報稅呢,才不需要那些個花哨的會計來幫我做。”

“那我這裏有一些餅幹可以拿來獎勵你哦。”

“你才沒有什麽餅幹。就算有,我也不敢吃啊!”

“我們都有各自的過去,但我們還有未來的路要走。”

“前往四號樓十七號房間報到。請確認。”

“已確認,”他說,目光仍盯著醫生,“順便說一句,我叫弗蘭克。你仍舊是個危險人物,愛麗絲·謝潑德醫生。”

“很高興你這麽想,弗蘭克。有一些危險因素也許會讓我們的這次旅途變得更加令人興奮。”

弗蘭克離開了房間,穿過走廊走向樓梯。就在演示視頻快結束時,他越過她看向屏幕。她紮得緊緊的辮子裏掉落了一根發絲,他看著她抓起它,這時他終於意識到了這件事。她轉過頭,就在那靜止的一瞬間,他認出了她。雖然在美國安樂死是合法的,但也絕不允許醫生以此中飽私囊。警方指控她實行了大約三十起無證、未登記的安樂死案件,但據他所看到的報道稱實際數量遠遠不止於此。

他是不是應該警告一下其他人?這是個困難的抉擇。芝諾想要挑選哪些人並不關他的事,他對此也沒有任何影響力。她大概會成為他們的醫生,負責船員的醫療工作,芝諾一定覺得她不會強行對他們實行安樂死。那弗蘭克又是為何如此擔憂呢?

也許他應該保守這個秘密。還有,近期千萬不要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