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內部備忘錄
2048年12月8日
致布魯諾·蒂勒
自火星一號基地(任務控製中心)
抄錄自純紙質副本
我們遇到麻煩了。
他不清楚自己在那裏坐了多久,隻是呆呆地望著。等到他終於搖了搖身體並清醒過來時,他的氧氣儲量積分早已掉了好幾分。
那輛越野車還在那裏,並沒有像其他的想象產物一樣消失。它是被人停在那裏的?還是被丟棄在那裏的?一輛有人使用的越野車會產生灰塵,車架、車輪以及控製裝置都會被一層膜覆蓋。不過很難分辨它到底是在那裏待了兩分鍾還是兩周,又或者更久?
弗蘭克鬆開刹車,又前進了約二十千米,還是沒有看到任何人。沒理由有人。因為他是火星上唯一的人類,不是嗎?
他又靠近了一些。如果這發生在幾個月前,愛麗絲一定會在他耳邊嘮叨半天,逼問他到底出了什麽問題,還會威脅要改變他呼吸的氣體成分,好讓他平靜下來。
但是她不會這麽做。她已經不在了,她死了。他是最後一個活著的人了。那麽這輛該死的越野車到底在這麽遠的地方幹什麽呢?
他繼續驅車向上,朝著那輛越野車駛去,在兩千米開外停了下來。他爬下車,刻意而緩慢地繞著它踱步。
它積了一些灰塵,不過它並沒有被廢棄。如果車輪在一段時間內一直沒有轉動,車子的某一側便會積灰,而這一輛並沒有,由此可以推斷它是近期被人開到這裏的。
弗蘭克伸出手。他猶豫了片刻,然後才將手指輕輕放在了車架上。他摸到了堅硬的金屬,仿佛被燙到似的甩開了手。
這太荒謬了。他害怕極了。它不應該在這兒的。他嘬了幾口水以平息口幹舌燥之感,為了能夠看清駕駛座,他費力地爬上了車子的底盤。這個被螺栓固定在車架上的塑料座椅就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樣,隻不過這把椅子被壓碎了,有人在上麵貼了一排艙體補丁貼片用以固定。座椅上並沒有灰塵,仿佛被清潔過一般。還曾有人把手放在屏幕上,然後把它抹幹淨。他看到了四根套著手套的手指所留下的痕跡。
他爬下車,檢查著地麵。地上還有通往最近一處河道的模糊拖痕。
有人在海角上方的一塊石階處回望著他。
那個人也穿著芝諾的宇航服。可以看到那堅硬的軀體部分、一體式頭盔、後背的生命保障係統和艙口,以及前部、頂部的發光區域。那人的肢體語言很難解讀,畢竟那笨重的隔熱層隱藏了絕大部分的信息。但是弗蘭克能夠從那人盯著自己的方式中感覺到,那人同樣也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裏。
時間可能隻持續了幾秒鍾,但仿佛過去了許久。
接著那個人轉身離開,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那人是準備從河道下來見他嗎?如果這個人像越野車一樣是真實存在的話,那也許是吧。
他該怎麽辦?他還有時間可以考慮。他可以幹脆就開車離開,駛向遠方。但這樣一來,他也會留下可以讓其他人追蹤的車輪印,就像他追蹤痕跡時一樣。他可以弄壞這輛越野車。他清楚這些東西的構造,給儀表控製盤猛地來上幾下,就足以把駕駛員困在這平原之上,直接宣判死刑。他也可以直接攻擊那個宇航員,殺掉,然後把越野車帶走,畢竟他還有一輛空拖車。
他又吸了一口水,卡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仍舊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他的手已經下意識地伸向了腰帶上的電動扳手。作為一件鈍器,它的重量被低估了,畢竟它的一部分是金屬製的,他完全可以用它揮出一記不錯的擊打。考慮到他可以舉起地球上的三倍重量,也許使用一塊真石頭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但是一上來就被一個高舉巨石的人問候,這可不會有助於開啟一段友好的關係。
天哪,弗蘭克。你連一條魚都殺不了,居然還在考慮打別人腦袋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那是誰,也不清楚那個人為什麽在這裏,你對那個人一無所知。你完全可以直接跟這個人交談,不必因為害怕就把所有人都殺了。
沒有時間讓弗蘭克搖擺不定了。那個穿著宇航服的身影已經隨著峽穀的風向朝他慢慢走來,很明顯,他的雙手都沒有拿東西。他雙手抬起,輕輕拍了拍頭盔側麵兩次。這表示通信沒開。弗蘭克學過同樣的手勢。
透明麵板後的臉變得清晰起來。那是一個男人,留著稀稀拉拉的長胡子,跟弗蘭克一樣精瘦,甚至比他更瘦,幾乎可以說是枯瘦。一雙巨大而無神的眼睛凹陷著。他看起來似乎不太好。弗蘭克已經好幾個月沒照鏡子了,也許他也是如此。
這個男人也剛剛看清楚弗蘭克。他花了點兒時間打量弗蘭克,他的目光在臉部、宇航服、越野車以及拖車之間飛快地來回切換。他似乎正在進行著與弗蘭克相同的精神體操。
弗蘭克還是可以選擇直接轉身離開,啟動引擎,然後把車開走,找一塊岩石來截斷他回家方向的印跡。但他並沒有這麽做,雖然他剛才一直都在想著,要在他們在峭壁與越野車的中間位置見麵的那一瞬間就跑。
弗蘭克看向那個男人的功能腰帶,想看看上麵掛了什麽,他腰間的登山鉤上幾乎沒有什麽設備。沒有電動扳手,也沒有平板電腦,隻有一個布袋,裏麵大概裝了一些補丁貼片和卷好的貨物固定帶。有些不對勁。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麽,但弗蘭克還是本能地退後了一步。
這個男人用食指打著手勢,表示“你,我,碰頭盔”。現在是弗蘭克逃走的最後機會。
他也可以率先發動攻擊,尤其趁現在這名男子沒有通信設備的時候。但如果這是一個陷阱,就是為了讓弗蘭克進入攻擊範圍內的話呢?那是監獄版弗蘭克的想法,但正是得益於監獄版的他,才活到了現在。也許他應該多聽聽那個家夥的話,少對他的判斷指手畫腳。
該死,趕緊冷靜一下。這個人並不會攻擊我。他甚至有可能是來自環形監獄的另一名囚犯。就跟弗蘭克一樣,被挾持著參與了芝諾的另一場遊戲。
為了檢驗這個假設,弗蘭克伸出一隻拳頭,微微側向一邊。這個男人對著弗蘭克皺了皺眉。順勢碰拳應該是一名犯人的第二本性。他不是囚犯。他會是來自芝諾公司的人嗎?
如果是的話,那對弗蘭克來說形勢會變得非常糟糕。
男人伸出手,等待著和他握手。弗蘭克盯著那隻手,然後猶豫地握了上去。這個男人是真實存在的。他不是幽靈。
他該怎麽辦?見機行事吧。先觀察一下情況如何。那家夥沒有通信。在作出決定之前,弗蘭克完全可以試著先弄清楚情況。
就在他們向前傾身並碰觸頭盔的同時,弗蘭克把手放在了他的電動扳手上,並解開了搭鉤,把它藏在身側下方的隱蔽處。
“嘿,”男人說,“你是布拉克?”
弗蘭克現在該如何回應?這個人很明顯是知道他的,也知道火星一號基地以及其他的一切,然而弗蘭克卻完全不清楚眼前這個人在火星上做什麽。
“是的。”
“不錯。東西都搭好了嗎?一切都在正常運行嗎?”
“我們挺好的,”弗蘭克說,然後無意識地加了一句,“我們所有人都挺好的。”
“你們所有人?”一下明顯的停頓,“行吧。我都記不清現在是第幾個火星日了。我在回收設備。你也在做同樣的工作吧?”
弗蘭克的越野車掛著一輛拖車,但是這個人的車沒有。如果他真的在回收設備,那他的拖車又在哪兒?
“貨物降落的地點都亂套了,”弗蘭克說,“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包裹少了一件。我剛才去檢查了一處衛星地圖上顯示的疑似降落地點。”
這聽上去還挺合理的,不是嗎?如果定位信標離線了的話,那麽這就是他們唯一的尋找方式。
這個男人似乎毫無疑問地接受了這一解釋,說道:“就是說啊。跟那些該死的彩紙屑似的,散得到處都是。”
“差不多吧。”這是有用信息嗎?是的。這說明火星上還有另一座芝諾基地的存在,而他們正跟他一樣遭遇著同樣的問題。弗蘭克突然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他沉默了。另一座芝諾基地。真他媽該死。
“你最後還是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找到了吧?”男人問。
這些多出來的貨物不是備用組件,也不是那些丟失或損毀的貨物替代品。它們根本不是給“火星一號”基地的。他偷走了這個人的組件。除了這個人,火星上還有另一座基地,一整組船員,包括艙體、地板、車輪、燃料電池以及食物。他拿走了他們的東西。
“你還好嗎?”
這種麵對麵的提問對他來說還很困難。弗蘭克已經習慣了在答複與下一條通信之間有一些思考時間,以及一段送信時間上的延遲。
“沒事,挺好的。”該死的芝諾。他們明明清楚他一直在做什麽。每次他把降落點的貨物帶回基地,他都會把清單上報給他們。他們隨時都可以叫他停下。但他們沒有。
“所以你最後還是把所有東西都運行起來了吧?”
“是的。”這是他第二次提出這個問題了。
“溫室呢?通信係統呢?”
“我剛才說過了,我們挺好的。”弗蘭克全身的皮膚都開始發癢了。
“不錯。”那個男人再次說道。
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對話流向都是單向的。這個男人、這個闖入者屬於弗蘭克的火星的陌生人,還沒有告訴他任何信息。除了他的存在本身,這已經能夠說明很多事了。
“你們遇到了通信問題?”弗蘭克問。
“我們嗎?一些設置上的問題而已。我們可以搞定的。”芝諾男人吞了吞口水。拋開胡須,他看上去真的很枯瘦。通過他凹陷的雙頰和雙眼可以看出他已經很久沒吃食物了。弗蘭克至少偷了他們的一部分食物。
“我就是注意到你隻有一個人在這兒,手上也沒有地圖。這隻會給本就困難的工作雪上加霜。”
“設置問題,”這名男子重複著,“隻是設置的問題而已。”
弗蘭克清楚自己的問題被擋了回來。這可不是什麽設置問題,這是一場生存危機。如果他們沒有通信係統,他們就無法與芝諾聯係,也就沒法找到屬於他們的那些圓柱體艙。如果找不到他們的圓柱體艙,他們能找到哪些基地組件就隻能純靠運氣了。如果他們找到的東西不夠的話,那他們都會死掉的。隻是遲早的問題。
弗蘭克卻坐擁食物、供熱、燈光、供電、供氧、供水以及大量空間。他什麽都有了。
他差點兒就想邀請他們過來,分享他所擁有的海量資源。但他們是芝諾的員工。芝諾明明知道他們的存在,卻故意一直沒有告訴他關於這座二號基地的信息,以及他們目前所處的狀況。芝諾什麽都沒有告訴弗蘭克,因為芝諾的人就是一群混球、撒謊精、謀殺犯、綁架犯,他們甚至比以前的他還漠視人的生命。
現在,弗蘭克隻有一個人。如果他讓出位置的話,這個人完全可以接替他,完成布拉克的職責。即使他不讓,他們也完全可以幹掉他。他並非無力抵抗。現在唯一可以保護他的,就隻有那失效的通信係統。芝諾沒有辦法告訴他們,他並不是布拉克。如果他們的下行鏈路又恢複正常了,他就全完了。
弗蘭克編了個借口說:“希望你們可以盡快解決這個問題。通信有問題真的很麻煩。但我現在必須回去了。我的氧氣量有限。”
“你外出的時候,有見過任何屬於我們的裝備嗎?”
“這裏以北的地方什麽都沒有了。建議你在南麵集中搜索。你有見過有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標誌的任何東西嗎?”弗蘭克說。好吧,確實什麽都沒了,因為他已經把所有東西都撿走了。
“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嗎?沒有,沒見過。”他有可能是在撒謊。弗蘭克當然也是。他又說:“你是從火星一號基地來的嗎?你可以從這裏一直開回去嗎?”
“我有一個中途轉換站,但這基本上也就是我可達範圍的極限了。我猜你也是吧。你從哪兒過來的?”弗蘭克說。
“從南邊,”男人說,他猶豫了一下,絕對是猶豫了,“南邊。”
“好吧。祝你好運。順便一提,我叫蘭斯。”
“很高興認識你,蘭斯,”這個男人把頭盔挪開了一會兒,他並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接著他又一次把頭盔碰在一起,“你看上去就像剛打過仗似的。”
一時間,弗蘭克並沒明白他的意思。似乎比起他自己,外麵的人更容易發現他宇航服的手臂上貼有一塊貼片。其實很難發現那是一個彈孔:他用手術刀在外層麵料上處理過了,不會有問題。
他決定拚一把。
“其中一隻黑猩猩幹的。沒什麽我處理不了的事。”他極為仔細地觀察著此人的反應,當他意識到自己那莽撞的謀殺宣言不過隻獲得了對方的一下點頭後,繼續說道,“我還是得走了。氧氣有限,我還得去跟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那些人進行通信。他們搞得我可忙了,你懂嗎?”
弗蘭克的手指不禁握住了電動扳手。他可以現在就給這個男人來上一記重擊,趁他倒下的時候趕緊揍他。沒有人可以幹預,也沒有人會知道。弗蘭克的第四次謀殺是為了保護他自己。
“當然,我都懂的。我們下次再見。”這聽起來像極了一句威脅,弗蘭克從未聽過如此具有威脅性的話語。這名宇航員退開,然後看了他一眼。他們的肢體語言已經出賣了他們兩個。
弗蘭克退回他的越野車旁。他絕不會轉過身去,從而讓那人進入他的視野盲區。與此同時,那名無名的宇航員也緊張地立在原地,他的重心落在腳掌上,身體則左右搖晃著。
在兩人之間有了一定的距離後,弗蘭克伸出手,把自己拉進了車子的駕駛座。那人仍舊看著他,看著他要去往何處,並且一直看著他留下了一組車輪印。
弗蘭克調頭轉了一個小圈,然後開始盡可能地沿著那些已然被印在土中的輪胎痕跡向前駛去。輕擊打開後置攝像頭後,他能夠看到那個男人仍舊站在那兒,一直看著他消失在了一塊從沙之海中冒出來的手指狀岩石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