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101862號通信文件

2048年12月8日08:45

致火星一號基地(任務控製中心)

自火星一號基地(拉厄撞擊坑)

你們本該對我毫無保留的,能不能不要再撒謊了。你們居然向我隱瞞了一整個火星基地的存在,還眼看著我拿走了那些他們需要的東西。你們明明知道他們需要這些,而且也清楚如果沒有這些,他們就會死掉。然而你們什麽也沒說,隻是袖手旁觀。

所以到底怎麽樣?等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人來的時候,你們還想不想要基地維持原狀了?還是說你們想讓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知道你們在這裏做的好事?一旦我發現你們想用他們中的一個代替我的話,那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們一起拉下水。

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把休戰協議作廢。

你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要是給不出什麽合理的解釋,那我們之間就結束了。明白了嗎?

他的歸途頗為艱辛,為了穿越陌生且嚴峻的地形,他隻能依靠地圖的指引。他得在火山的低坡區域行駛很長一段距離,一路上全是冷卻了的熔岩石階以及少量的塵埃。他有必要考慮到車輪損壞的風險。這裏的沙層很薄,而且似乎常被風吹。他剛才留下的車輪印會在幾天後重新浮現。當然了,無遮擋的山坡很可能要比平原有更多風。

單單是祈禱一場能夠抹去一切的風暴降臨毫無意義。他必須得製訂一些計劃。

他得把坐落於“長灘”頂部的氣閘艙移走,連同把剩餘的所有備用氧氣瓶也一起帶回。其他人可以很容易地利用這些東西來對付他。

還有什麽?他得弄清楚芝諾另一隊宇航員的降落地點以及時間。不管他們能不能找到他,他都需要為自己謀一條後路。他還得弄清楚他們在那兒執行什麽任務。

他估計他們是在他以南的位置。但是距離多遠呢?他們的可達裏程是剛剛好重疊,還是說,他們是有可能從自己的著陸飛船處直接到達“火星一號”基地的呢?等到他開出這片如岩石般堅硬的熔岩區,並且車子不再晃來晃去以後,再拿出地圖來好好查看一下。他很了解自己的越野車,因此他很清楚它可以到達多遠的距離,當然具體還要取決於地形、是否掛著拖車、是否需要開燈,以及他是否可以慢慢來。過快的車速會消耗更多的電力。如果按照三百千米來算的話,在火星上,他可以到達的地方是不可限量的。

當然了,如果要算上往返的話,那就隻有一半了。但即便如此,越野車裏程也不是主要的限製因素。除非有可以更換生命保障係統的設施,否則在八九個小時內,宇航服的氧氣就會耗盡。即便把越野車開至最高時速的二十碼——這一速度也隻有在完全平坦的混凝土地麵上才能實現——從基地出發的可達裏程也隻會降至一百千米左右。

如果二號基地的所在地超出了這個範圍,他說不定還是能夠到達。可能吧。但距離越近,他們之間產生交集的可能性也就越高。弗蘭克可不想跟這些新來的人有任何交流,更不希望與他們扯上任何關係。他們可把他嚇壞了。

也許他應該在剛才有機會時就把這個人做掉。他咬緊下巴,繃緊幹裂的雙唇。他把這個人放走了。出於各種原因吧。他之所以會在布拉克垂死時握住他的手,也正是出於這些原因之一,盡管弗蘭克就是殺死他的那個人。

他的氧氣與電量都快要用完了。通常,這都會讓他變得極為憂慮,他從來都不喜歡讓這些餘量變得像現在一樣少。但現在,這是一個好兆頭。餘地越小,那個人——那些人,他也確實應該設法搞清楚他們到底有幾個人——能夠到達“火星一號”基地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他已經越過了南邊的撞擊坑壁,爬上了火山的岩架,到達了“聖克拉拉”。他差點兒就叫出了聲。他是應該找出一條可以下去的路,還是把越野車留在原地,然後徒步跳躍幾千米穿過“高地”,並最終到達火星一號基地呢?對此,地圖並沒有為他提供什麽線索。雖然它的分辨率已經不算低了,但是在特寫鏡頭下,顆粒感還是很重。

這段路並沒有像他擔心的那麽難走。這裏發生了某種坍塌——也許是山體滑坡,某座懸崖向內坍塌到了“高地”上——他也因此得以直接從火山滑到了現在的平原上,而就在這片平坦土地之上,坐落著火星一號基地、火星上升飛行器以及他的著陸飛船。

他用最後剩下的一點兒電量竭力把自己帶回了基地。盡管這時他的氧氣量已經不足10%,而且由於存在一定的誤差,他的生命保障係統隨時都有可能下線,但回來後,他的第一件事仍舊是掃視整個平原,查看是否有人跟來。

沒有揚起的塵土,沒有移動的物體。仿佛自他到達火星以來,這裏就一直如此。安靜、荒涼、死寂。

接著,他把越野車重新插上電,進入了連接艙的氣閘艙。

他的手又一次伸向了電動扳手。會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溜進來嗎?當然有這個可能。根本沒有可以把所有艙門都鎖上的方法。不過有一個辦法,他突然想起,他在室外可以操作。但還是沒有可以保護艙體本身的方法。它們是由可拉伸的塑料膜搭建,以金屬框架固定,並通過螺栓被擰在一起的。隻要願意,任何人都可以破壞它。那正是他威脅芝諾的籌碼,而現在他又被反過來威脅了。

該死,簡直糟透了。他居然允許自己擁有那種希望,居然還以為自己能夠以智謀勝過這家公司。他怎麽會這麽蠢?居然相信芝諾?以後再也不會了。

氣閘艙完成了循環。他先是檢查了室內空氣,脫下宇航服,然後把潛水麵罩和氧氣瓶夾在腰帶上,準備徹底檢查一遍所有的艙體,上層、下層都要檢查。他本以為自己已經不用進行這類工作了,但顯然他錯了。

他沿路打開了每座氣閘艙的內閘門。這樣一來,氣閘艙本身的設計會使得麵向火星一側的閘門無法自動打開,在兩側的壓力相等之前也無法手動打開。弗蘭克也就有更充足的時間來穿宇航服並製訂計劃了。

他的最後一站是通信室。

那把槍仍舊藏在顯示器的後麵。他的手在它上方停了一會兒,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拿了起來,他痛苦地意識到,這把槍與最初導致他來到火星的那一把非常相似。它仍舊輕得極不自然。一把槍本該具有一定的重量,符合其用途的重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一把塑料槍似的。

他鬆開彈匣,然後把槍放在了鍵盤前的桌子上,他把子彈一顆一顆地取出,放入手中,一共十五顆。他又把它們重新推回去,然後把彈匣放入了左邊的口袋,槍則放入了右邊的口袋。

他坐在椅子上,撓著腦袋。他並不清楚這是什麽感覺,仿佛這就是他想做的最後一件事,同時也是他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不,他很清楚自己的感受,他覺得自己很脆弱。他已經被逼入了絕境,他的本能告訴他得拿起這把槍,並做好使用它的準備。

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人還要多久才到,四個星期嗎?在那之前,他隻有自己一個人。不對,他並不隻有一個人,隻是誤以為如此罷了。現在的情況更糟。

他的平板電腦還掛在宇航服上。是時候聯係地球方麵,要求他們給出一些答案了。

他生氣地編輯好文字,然後發送。至於路易莎和她在任務控製中心的團隊會回複些什麽,他隻能等待。與此同時,他還有一些地圖要看。

現在的問題——這個價值一百萬美元的問題——很簡單,那就是:他們可以到達他的所在之處嗎?

無論是宇航服還是越野車的續航,都已經到了承受力的極限。至於那個家夥?好吧,他看上去確實狀態不佳,但他確實有一輛可以行駛的越野車,因此也肯定有可以充電的地方。也許是用了著陸飛船上的電,也有可能他們比較幸運,找到了那台可以提供一部分基本負載的熱電機。但目前可以確定的是,他們肯定沒有找到那組太陽能電池板,因為它們就在一號基地外麵插著呢。他們會不會有另外一組?也許芝諾突然之間變慷慨了呢。

那個人說了還要往南,當時,他在一號基地東南方向的八十千米處。那座被打開過的貨艙距那裏隻有幾千米——地圖上的叉叉很清楚地標出了它的位置。弗蘭克估計,他在平原上發現的那些車輪印,那些看起來似乎是去往南邊的印跡,就是由這一批新的船組人員留下的。完全可以把那些痕跡當作他們可達範圍的極限,因為他在北麵並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的印跡。

有了他猜測的這兩處他們可以到達的最遠點,他就可以大致計算出他們的起點。

向南一百四十千米,正好落在平原的中央,那一片巨大的地麵裂縫的盡頭處,在地圖上,它們被稱為烏拉紐斯塹溝群。實際上,如果從東南到西南畫一道弧線,從什洛尼爾斯火山的南坡一直到茫茫荒野之中,他們完全可能在這條弧線的任意一點上。

如果他們在南方或西南方,那麽他的所在位置是超出他們的可達範圍的。隻可能是單程,並且他們隻能寄希望於在一號基地進行充電以及更換。如果他們在西南方向的盡頭,那麽幾乎很難想象會有人敢踏上這段旅程。這樣弗蘭克就安全了。

如果是在東南方,在火山的南坡上,那麽他們與一號基地的距離就不到一百四十千米了。他們得開到這座高山上,不過弗蘭克並不清楚這是否可行。他又看了一會兒由一顆顆像素組成的地圖,測算著各種距離,然後把平板電腦推開了。

如果由他來在火星上設計一個殖民地網絡的話,把各個基地彼此隔絕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會分開一段距離,以確保它們在能夠自給自足的同時,不會過度使用附近的資源,這當然沒有問題。但也不會隔得太遠,為了以防出現問題,它們至少也得在彼此間的可達範圍內。就比如某件設備發生了故障,本基地的人無法進行修複,但另一座基地的人可以進行修複的情況。芝諾故意把兩座基地放置在一趟來回車程的範圍之內,這樣的可能性大嗎?他想到這一點時,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他們是邪惡的,但並不愚蠢。

在他腦海中一直盤旋著那名宇航員餓壞了的樣子。

他們在火山的另一邊待了多久了?天上掉東西已經掉了好幾個月了,直到最近幾周才消停下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已經在那裏待了很久,早就有機會占領一號基地了。如果他們已經知道了他的所在位置,而且也知道他隻有一個人,還殺死了布拉克並以此要挾芝諾的話,那他們為什麽到現在都還沒對他采取任何行動呢?

唯一的理由是,他們不能。

他遇見的那個男人沒有通信。在外麵的火山上,隻要他無法收到貨物降落點的定位信標,他就沒有通信,就這麽簡單。弗蘭克的那艘著陸飛船是有通信功能的,而二號基地的人顯然也在火星表麵成功著陸了……

但如果飛船壞了呢,他們沒有下行鏈路的話呢?他們沒法聯係地球方麵,地球方麵也沒法聯係他們。

這樣就說得通了。

這也意味著,盡管他們知道他的位置,他們可能也記得一號基地應該在的位置,但他們沒有地圖,隻能通過太陽的方位辨別方向。而且指南針在火星上也是不管用的。

因此,如果——這是一個大膽的假設——他們無法與芝諾取得聯係並且芝諾也無法聯係他們的話,他們實際上就相當於被隔絕了。與地球,與一號基地,與他們所有的供給貨物隔絕了。他們隻能使用隨船攜帶的物品,或者廢物利用,如果說弗蘭克他們在火星地表上的初始建設可以稱作艱難困苦的話,那麽這些家夥麵對的情況可謂是更為嚴峻。

如果不是現在這種情況,他一定會為他們感到抱歉的。

弗蘭克檢查了平板電腦,想看看路易莎有沒有回複。如果她沒有很快答複的話,他就得好好想想該對此做出什麽反應了。但就在他拿著它的時候,提示音響了。

她隻是寫道:“弗蘭克,請保持冷靜。我完全不明白你說的‘另一座基地’是什麽意思。請不要做出任何會危害你自身安全的事。你可以更詳細地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這樣我才能知道該問他們什麽。”

當然可以了。

“就在什洛尼爾斯火山的東麵,我遇到了另外一個穿著芝諾宇航服、開著芝諾越野車的宇航員。他能夠到達那個地方的方式隻有一種,那就是芝諾把他送到那裏的。我給你們用來回答的一小時已經快到了,我說到做到。”發送。

正當這件事的複雜程度降到了他可以應對的程度時,某個新的問題又闖了進來——毫不誇張地說,就是現在這種情況——並把他的整個推進流程攪得亂七八糟。

他坐在那兒,在通信台的邊上,他的身上很幹淨,飲食良好。他有供水和供氧,還帶有再次回家的那份希望。而在山的那一側,那群人幾乎什麽也沒有,卻有可能會來殺死他。他應該率先出擊嗎?把那輛越野車弄壞?算了,隻要他們不要來打擾他就行。

但並沒有人能夠保證這一點,如果弗蘭克的分析無誤的話,那也就根本不可能有人可以保證。

見到那個男人時,他所顯露出的驚訝會是一個錯誤嗎?那會是他已經“丟球”的證明嗎?也許真正的布拉克早就知道二號基地的存在,因此也就不會有這樣的反應。也許他已經露餡兒了。但那個來自芝諾的男人確實也稱呼他為布拉克了。

如果他們知道布拉克是誰、他的任務是什麽的話,也許這會讓他們有理由暫時按兵不動。

在所有的猜測中,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隻有他自己才會真正地在乎自己,隻有他自己才能護自己周全。

因此,在芝諾厘清楚自己的狗屁事情之前,他會重新穿好宇航服,帶著拖車開往“長灘”,把那個氣閘艙帶回來。在太陽下山前,他剛好有足夠的時間做這件事,然後再也不會把它放到外麵了。當然,近期他也不會再到那片平原上去了。

他得做好防禦,堅持四個星期。他可以做到的,不是嗎?

他把平板電腦扣在宇航服上,然後從口袋裏取出槍和子彈,沒有組裝,而是把它們一同放進了小布袋裏,換上新的生命保障係統包後,他從後艙開口爬了進去。

他的宇航服看起來就跟他一樣疲倦。時鍾要轉過幾圈,才能等到這些玩意兒穿破的那天?他也可以問一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今年五十二歲了,他現在正在火星上,他的兒子在地球上。專心點兒,弗蘭克。

他循環了氣閘艙,他不禁好奇現在有沒有人在監視他。

第一輛越野車還在充電。用電力把燃料電池中的水汽化回原本的合成氣體要花上數小時。不過他有兩輛車,這會是他相較於那些人的一項優勢嗎?也許並不會。既然他們有第一輛,那就會有第二輛,雖然他們可能並沒有可以同時給兩台車充電的電力。

他把拖車換到這輛車上,然後開到了下坡入口處停了下來,順著拉厄撞擊坑向遠處望去,他想看看下麵有沒有什麽正在移動的東西。視野清晰與否,總是與空氣中的含塵量有關。現在的能見度約為二十千米,雖然已經不低,但還是不足以看清撞擊坑另一頭的細節。他沿著“比弗利山莊”的山脊望去,然而在這幾近黃昏的黃光之下,他隻能看見一圈勾勒山體形狀的線條,撞擊坑壁則散發著朦朧的玫瑰色光輝,明亮而模糊。

無論眼前的景象如何美麗,他還是得去回收氣閘艙。他把車開下斜坡,來到了“日落大道”上。

為了避免第三階段出現差錯,芝諾從一開始就準備了另一個團隊。如果出現問題,或者布拉克出了什麽事,他們就會介入並接管。這便是弗蘭克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情況了。

但這似乎說不通,因為一開始用囚犯代替機器人的原因就是囚犯們更便宜、更可靠,並且最終是可以被拋棄的。放一整個額外的團隊在這兒,是一件荒謬且代價高昂的多餘舉措。他們還不如再多花點兒錢來確保基地的建成呢。

最好的情況呢?弗蘭克思索了好一會兒。他完全想不出芝諾要把另一個團隊送上火星的理由。也許他們之所以這樣做,單純是因為他們可以。也許這支隊伍和他自己的隊伍一樣,管理不善且資源匱乏;也許,盡管火星這個目標物這麽巨大,發射後還是出現了大幅偏航,導致降落在了錯誤的半球上,他們隻是偶然降落在這附近;也許這支隊伍是由一群體麵又能幹的人組成的,他們根本不會想要傷害他一絲一毫,而他也確實應該去幫助他們,為他們提供食物及設備。

如果路易莎叫他做個好鄰居的話,他應該怎麽做?那個人看起來真的很餓。

回到最糟糕的情況上來。她叫他裝一整車多餘的食物運過去,然後他去了以後就再也沒回來,因為那裏的某個人知道布拉克的長相,由此他們就知道他是假冒的了。

他還想到了一種更糟糕的情況。如果他們有命在身,要殺死布拉克的話,怎麽辦?那這件可怕的事就說得通了。雇用一名冷酷殺手來執行第二階段,然後再解決他。因為布拉克的上癮症狀及精神問題,會在一群正常人類的陪伴下逐漸露出馬腳,芝諾最不想要或者最不需要看到的,就是一個瘋子當著一群受人仰慕的宇航員的麵,在那覆蓋著薄膜的艙體裏橫衝直撞。最好的選擇,就是用一名看起來並非殺人犯的技術人員取代他。

布拉克原本會成為那名最後的受害者。而現在,弗蘭克就是布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