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98943號通信文件
2048年12月3日18:43
致火星一號基地(拉厄撞擊坑)
自火星一號基地(任務控製中心)
弗蘭克,非常感謝你為我們提供了上升飛行器的“健康證明”。它降落時的景象一定很壯觀吧!我都希望可以在那裏和你一起觀看!
第三階段的工作你似乎進展得不錯。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艱難,也不是你想要選擇的道路,但我感覺我們現在合作得挺好的。你一直在很努力地工作,對於那些突然出現的問題,你也總是能想出富有創意的解決方案。我很高興能看到你有這樣的主動性。
請記住,無論火星上是什麽時間,我隨時都在郵件應用的另一頭等著你,我會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應答。
保重。
路易莎
弗蘭克在係統中加入了一組新的電池,以及十千瓦供電量的太陽能接收板,由此拓容了電力總儲量。他還添置了大量的即食“果凍”和衝飲粉末,在儲藏室裏擺了一整排。現在,他有了備胎、備用的燃料電池、艙體組件以及更多的氣閘艙。他在“長灘”頂部留了一個氣閘艙,裏麵放有備用的生命保障係統以及氧氣瓶。如果他在外麵遇到了麻煩,就可以隨時使用。
這些補給品早就該來了,芝諾從一開始就把他們蒙在鼓裏。他還記得在最開始的階段,電力不足、食物短缺,還有那並不充足的艙外活動時間,而且他們完全沒有得到布拉克的任何幫助或指導,隻能通過內部討論來決定哪些事是首要的,哪些事可以晚點兒再做。這一切都是故意為之,這也是弗蘭克厭惡他們的原因之一。從這第二輪的貨物發射可以看出,他們完全有能力更早地提供補給。盡管如此,弗蘭克還是得壓抑住自己的憤怒,和芝諾合作。
外麵還散落著更多的補給品。他在基地的工作進度剛好比原本計劃的要稍快一些,他可以休息一天,從那單調且長時間的近距離工作之中抽出身來。他盯著平板電腦看了一會兒,他確實想去看看那個現場資源管理設備是幹什麽的。它位於什洛尼爾斯火山的東側山坡之上,絕不是落得最遠的那批貨,但它距“長灘”仍有三十千米之遠,往返需要約六十千米。用一個生命保障係統包應該剛剛好。
也不是說路易莎就不擔心他的這些出行。她也告誡過他要小心,也曾反複地詢問他本次出行是否必要。如果他在外麵的平原上死了,那麽“火星一號”基地就會維持在他離開時的狀態。其中一部分被血跡所覆蓋,這顯然不是由機器人建造的。
也許這就是他想來這裏的原因吧,下意識地想要打破與芝諾的協議。他並不想把有關愛麗絲、瑪西、宙斯、狄狄、德克蘭與澤羅的相關記憶全部抹除。他們真實地存在過,然而現在,弗蘭克卻與那些可惡的殺人犯們勾結在了一起,就是那些曾經試圖讓他也加入死亡行列的人。
他總是會見到他們,不管是在基地的內部還是周圍。這很不對勁,但他確實很孤獨。他甚至已經開始通過翻閱布拉克與任務控製中心之間的通信記錄來消愁,記錄中,隨著他對鴉片類藥物依賴程度的不斷提高,他的通信內容也變得愈加失控與健談,辭藻也越發華麗。
他從沒覺得自己是一個熱愛社交的人。然而在他的大部分人生經曆中,他每天都在與他人一起工作。孤獨正在吞噬他。盡管他有一整個火星可以探索,但對他來說,這裏仍是一座監獄,仍是一間單人監禁牢房。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隻要再堅持幾個月,宇航員們就會到來。在他們到達之前,隻要他不哭,他就可以撐過去。在這期間,他還有路易莎。他總是忍不住把一些不該告訴她的東西說出來。他並沒有其他傾訴對象,畢竟他們都已經死了。
也許他像布拉克一樣已經開始崩潰了,也許這一切隻是一場噩夢,醒來後他會發現些什麽。
他會發現現實仍舊如此。
他穿好宇航服,循環了氣閘艙的空氣,打開氣閘門。他是被放逐到火星之上的,他無法擺脫這一切,不要再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的處境會有所緩解了。
他拔下越野車的電源線,檢查好拖車的掛鉤是否仍然牢固,接著便離開了基地。他甚至覺得麵前的這股微風還挺像行駛時吹在臉上的那種,然而事實上,無論車子是否在前進,它的風量都是恒定的。
火星上升飛行器就在他的左側,它的那些太陽能接收板正在追蹤著太陽,同時它還在製造著燃料。在他右側的幾千米處則是那艘著陸飛船,被黑白罩子蓋住的三具屍體仍舊塞在底下。他又沿著山坡下到撞擊坑底部,進入了“日落大道”。很矛盾的是,剛剛升起的太陽正直射著他的臉部。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會在月球上、太空中給宇航員配備一種下拉式的深色遮陽板,那是為了防眩光。而在火星上,太陽不過是一個發光的圓盤而已。它的亮度也就剛好足以投射出清晰的陰影,但這也取決於天空中的含塵量,在大部分時候,陰影就像是一塊堅實的固體,像一塊從空中割裂出來的深色平板。
在他那轉動的車輪間,塵土飛揚著。其中大部分塵土就如同被拋撒的沙礫一般,呈弧形落下,不過這些塵土的顆粒要小得多。而那些幾乎不可見的、最細小的顆粒則像薄霧一般飄**在空中,碰到什麽就直接粘在上麵,尤其是他的宇航服麵板。在艙體內部的潮濕環境下,他們帶進去的灰塵最終會掉在地上,把地板弄髒,但在室外它們隻會單純地緊緊粘住。
火星上的幽靈也可能是塵土做的。
當他到達“長灘”時,山坡正處於完全背陰的狀態。他以前也在黑暗中行駛過,這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有趣。沿著撞擊坑壁的坍塌處往上,可以去往上方更廣闊的平原,整段路地形複雜,需要不斷地艱難攀登。他緊緊踩住油門踏板,能夠感覺到自己被向後壓在了座位上。
電機嘶吼著,下麵的石子嘎吱作響。這對於他和電機來說都是一場關於耐力的考驗。
越野車爬過撞擊坑的山緣後,弗蘭克把它停在了那座氣閘艙旁。他把石頭鬆散地堆在它的兩側,然後用一條貨物固定帶繞過車身頂部,帶子兩頭的錨杆則伸進兩座石塚中固定。
他進行了象征性的例行檢查,然後打開了地圖,以便確認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行駛。東南方向,還要爬一些火山的低坡。隻需要爬低坡也是件好事,因為在到達那個張著大口的平底火山口之前,山頂最高處與平原的高度差有兩萬千米之高。
他沿著之前自己留下的輪胎印向南駛去。他一直沒搞清楚布拉克為什麽要采取這種迂回式的路線。以防自己漏掉什麽,他又檢查了手上最新的衛星地圖,東邊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隻有更多的石頭、撞擊坑以及塵埃。
他完全可以想象在這片平原上迷路的場景。可以當作路標的東西太少了,如果起了風沙,又或者平板電腦無法通過他的宇航服與衛星建立連接的話,那他可就麻煩了。
他全身都在冒冷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座星球是如此之大,他卻是這裏的唯一一個人類。不要驚慌,深呼吸。
恐慌消失了,在不必要的時候離家那麽遠,他不確定自己冒的風險是不是有點兒過大了。他幾乎就要轉身回去了。路易莎會喜歡這樣的。
其他人很快就要來了,一切都會變好的。
他再次查看地圖後,把車頭轉回了火山群的方向。沿路的地質又一次慢慢發生了變化,撞擊坑變少了,光禿禿的岩石變多了。各種細小的溝紋與溝渠蜿蜒而下,仿佛一個個小號版本的“聖克拉拉”,那景象宛若一片坑坑窪窪的塵之海,它不斷衝刷著大陸,然後又從海角處撤回,從而形成了道道河流。
他已經離目的地很近了,可他又該如何通過麵前這一片迷宮般的水道到達所想之處呢?他再次瞥了一眼地圖,發現信號正在變弱。在重重高地的阻隔之下,他的宇航服已經很難收到信號了。
他可以現在就回去,也可以再看一眼最新版本的地圖,然後繼續往上。如果他繼續往上,駛出他目前所在的山穀,上方山坡的視野應該會更清晰。他放鬆身體,向前傾去,他越過了這片陌生的地形,視野再度變得開闊起來。再過去是一段石階,它似乎正以一種不規則且不完美的方式一直往上延伸,一直通往了最高處。
信號又出現了,目標貨物的叉叉與弗蘭克所在的位置重疊著。他尋找的東西就在他周圍數百米之內的某個地方,但他怎麽就看不見它呢;他停好車,走向位於上方的下一個岩石台階處。盡管這個台階立板並不尖銳,但他穿著宇航服攀爬還是十分困難。他雙手、雙腳並用,由於用力過猛,他的膝蓋也發出了異響。
他直起身子,望向較低處的那些斜坡,尋找著來自著陸火箭的色彩混合物或焦痕。這時,就在平原之上,他一瞬間看見了一個穿著宇航服的人影從一處峭壁後走出來,又走回了另一處峭壁的後麵。從岩壁的大小來看,可能是瑪西,或者愛麗絲,又或者德克蘭。絕不可能是宙斯。他舉起手,但這蠢極了,於是很快又放了下去。反正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存在過,最終都會消失。
他的時間並不寬裕,必須繼續搜尋貨物,或者幹脆放棄。這個降落點到底藏在哪裏?
附近有一條河道,兩側的河岸十分陡峭,有點兒像懸崖。雖然需要警惕過於接近斷緣的危險性,但他還是得看一眼內側,以防萬一。他慢慢地爬了上去,接著讓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黑暗。就在那裏。降落傘幾乎把整個圓柱體艙都包裹住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情況。當他再度仔細查看時,降落傘看起來似乎鼓鼓囊囊的。裏麵貨物的狀態似乎也並不理想,但他還是得過去檢查一遍,看看是否還有有用的物品。
最佳方法是從河道的頂部進入,然後向下行駛。越野車麵對這些石階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他不得不把輪胎板的觸地麵積調整到最大,隻有這樣才能獲得足夠的抓地力,即便是在最慢的車速下,也是如此。拖車無法順利前進,他不得不硬拖著它前進。拖車不斷地震動著,隻有在撞到石頭時,它的輪子才會繞著石階的拐角慢慢地滾動。
在路麵變平整之前,他的拖車架底麵還得在堅硬的火山岩上剮蹭兩遍。在那之後,他就可以拐進河道了。河岸在他的兩邊逐漸升高,不過還好河道底部還挺平坦的。他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地曲折向前駛去,最終,他在圓柱體艙旁停下了車。
乍一看,你會覺得它是先安全地降落在了河岸頂部,然後才落進了這道溝壑深處約三十千米的地方。貨艙門因此而被震開,然後降落傘又剛好落在上麵,把它蓋住了。
弗蘭克雙手緊握著傘衣,用力把它朝自己這邊扯,就像是在扯一張巨大的床單。他沒有看錯,兩扇艙門都開著,外殼上還有明顯的各式凹痕,某些凹陷處已經被砸得都露出來了金屬層,散發著暗淡的銀色。
艙內隻剩下了一半的貨桶,他掉過頭去查看,本以為會看到散落在河道各處的貨物碎片。然而並沒有。他回到圓柱體艙旁,望向艙內。可以肯定的是,原本的六個貨桶現在隻剩下了三個。它們外麵的隔熱材料也消失了,固定它們的皮帶也不見了。
那些貨桶消失了,而剩下的那幾個貨桶全都完好無損,這根本講不通。
他檢查了艙門的門閂,通常來說,他要使用掛在腰帶上的工具才能轉動它們並把門打開。艙門並不是爆炸開的,是被人打開的。至於那頂降落傘也並不是正好落在貨物上麵的,是被人故意放在這裏,為了防止落灰。
他看向腳邊。這處河床的底部是由基岩以及上麵覆蓋著的一整層風化砂以及風積塵組成的。在他沒有經過的地方,卻有著與他相同的靴印。不僅如此,二十千米之外還有輪胎印跡,曾有一輛越野車沿著這座峽穀向上駛去,然後一個三角調頭,又開了回來。
布拉克?
不可能是布拉克。布拉克是有拖車的,他會用絞盤把整個圓柱體艙拖上車並直接帶走。
難道是弗蘭克自己?難道他患上了某種精神病?
他把手放在火箭一側。它是真的,就像靴子和越野車一般真實。
他茫然地爬回了越野車的駕駛座,把所有東西保持原樣留在原地。他係好安全帶,並下意識地向前傾去以測試卡扣是否卡好,因為他聽不見它卡進去的聲音。
他看著前方地麵上的那些車輪印,開始緩慢地向前駛去,然後跟著它們沿河道向下方駛去。有疊在一起的兩組印子,一組朝著他的方向,一組朝著反方向。在過去的幾個月中,曾有某個穿著芝諾宇航服的人,駕駛著芝諾的探測車來過這裏,也許是布拉克,也許是他自己。這樣推斷並沒有問題。
弗蘭克想起了與德克蘭的談話,當時,他們認為有人在夜間偷偷使用越野車進行未經授權的短途外出。他們當時認為這個人隻是在著陸飛船與基地間往返,而不是到這麽遠的地方。但布拉克肯定去過外麵的平原,他要去回收那些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設備。但就算多開一千米,德克蘭也會發現電量的差別,至於一塊電量耗盡的電池就更不可能瞞過他了。因此,布拉克為了不讓他們這些幸存囚犯知道他在背地裏的勾當,一定是在返回基地前用飛船給燃料電池充電了。
一定是布拉克。但出了河道後,這些車輪印就堅決而無情地轉向了東南方向,繞過參差不齊的火山岩,沿著塵之海的邊緣向前而去。那麽說明這輛越野車是從南麵來的,它才會因此回到那個方向。
再往南除了這片紅色的沙漠,空無一物。
他終於清醒了過來,停下了車。他的氧氣餘量已經不到一半,車子還能開近一百千米。無須過度自責,不過他得快點兒開車回家了,不然就得用上位於“長灘”頂部的那套生命保障係統了。這隻找食的烏鴉現在已經飛了五十千米之遠,如果在火星上有烏鴉的話。再加上“日落大道”以及開上“高地”的三十千米,這輛越野車的可達範圍大約在兩百千米左右。
即使按他自己的標準,他也已經不再處於安全範圍之內。而且他還帶著拖車,盡管沒有載物,但它仍舊會給燃料電池增加額外的負擔。
無可辯駁的是,他剛才追蹤的那些車輪印是通往南方的,這是他親眼所見。它們的起始點位於南方的某處,回去的時候也是沿著原先向外探索的路線回去的。
回到哪裏去?
弗蘭克看著地圖,把細節放至最大。上麵並沒有顯示具體的道路,這個等級的分辨率還是太低。令人失望的是,上麵甚至都沒有顯示“日落大道”,它可是火星上規劃得最好、使用得最多的道路。他檢查了其他可能的物體。上麵沒有火星上升飛行器,它是最近才降落的,也許衛星攝影還沒來得及更新。但是可以看到飛船,至於“火星一號”基地,可以看到一片很明顯的淺粉色與白色人造物。
他用手指上下左右滑動著地圖,查看著更南部的地方。就算那裏有什麽,地圖上也沒有顯示出來。
那些車輪印可不是他想象出來的。某個穿著芝諾裝備的人曾經到過那座圓柱體艙,然後又消失在了那裏。弗蘭克可以確定那不可能是布拉克。
他從座位上站起,靠在翻車防護欄上,直直地盯著眼前的平原,直到自己看不見為止。他努力地眨了眨眼,把地圖舉到麵前,試圖把它與眼前的景觀對應起來。
僅僅是站在那裏呼吸著,也是在消耗他身體中的能量。他的判斷力、他的理智都是有缺陷的。他本應該直接掉頭,再也不來這麽遠的地方。好好在基地待著,等待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團隊的到來,保證自己安全活下去,然後回家。
他把平板電腦掛回腰帶上,重新係好了安全帶。
他跟著輪胎印又開了一小段。繞過一處海岬,就在遠處的下一道海灣那裏,他看到了一輛越野車停在一條河道的盡頭處。
他慢慢地停下車。一輛和他一模一樣的越野車。他想要看到的絕不是這番光景。這怎麽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