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87472號通信文件
2048年11月14日14:37
致火星一號基地（拉厄撞擊坑）
自火星一號基地（任務控製中心）
我很抱歉，弗蘭克。目前這種情況，我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們正在努力地把這件事處理得更專業一些，而任何會影響到此的因素——其中當然也包括你的感受——我們都會當作第一要務來對待。我們一定會更加努力地讓你感受到這一點，如果我們現在讓你感到失望了的話，我為此向你道歉。
祝你好運。
路易莎
弗蘭克得把每座艙體上上下下都檢查一遍，對這座基地進行一場地毯式搜查，清理掉任何可能表明有八個人而非一個人居住的東西，如宇航服、平板電腦、工作服、睡過的床墊、用剩一半的洗護用品、有刮擦痕跡的餐具等一切物品。必須特別注意如個人塗鴉或筆記一類的東西，至於這些東西會寫在哪裏就隻能靠猜的了，因為這裏根本沒有紙。還需要清除並處理人體的殘留物，例如頭發、指紋等，同時還要徹底清潔下水道和所有的血跡。
現在，衛星天線已經開始重新工作，得益於七天的信息循環保存周期，計算機上的數據也會自動清除。剩下的工作則全部需要由他來完成。
他得找出那艘帶他們來到火星的飛船的最終目的地才行。在初始階段，就在他們遭遇電力以及零件短缺的問題時，布拉克曾很直接地告訴過他們絕對不可以拆卸飛船上的零件，他當時沒有對此做任何解釋。究其原因，那就是飛船一定會再次起飛。
它的燃料餘量並不足以重新進入地球的軌道或大氣層，它下方的火箭已經發揮不了減速作用，它的隔熱罩以及降落傘也在使用後脫離了。
它要做的事情有兩件。首先，為了掩蓋這座基地裏沒有自動建設機器人這個問題，它會負責拋出一顆煙幕彈，他們隻需假稱出於商業機密，已經將它們送回了地球。其次，它將會負責把七名死者的屍體以及一切能夠表明他們曾來過火星的證據一同帶走。
弗蘭克對此疑惑地眨了眨眼。他又不是火箭科學家，並不清楚這需要消耗多少燃料，不過製定行進路線的那些人一定不會弄錯。它可能要一兩年才能飛進去，但為了消滅這些有可能用於審判的證物，把它們扔進一顆恒星的辦法似乎還是挺靠譜的。
毫不誇張地說，他們考慮到了一切。讓他們所有人重新進入休眠，飛回地球軌道，然後再派一架運轉飛船把他們接回去。他心想這又能多花多少精力呢？
顯然答案是太多精力了。在某人的電子表格報表中，重要的並不是這七條生命，而是製造一批火星級機器人存在的假象。弗蘭克以及其餘隊員隻是消耗品罷了。
憤怒之情此刻又沸騰著湧了出來，誓要壓倒一切。他為什麽不來一次先斬後奏，幹脆直接把基地夷為平地算了？
不過這樣一來，他就得不到他想要的了，而且這是他們欠他的。
芝諾給出的解決血跡方法很簡單粗暴：把染了血的地板拆掉，拿到外麵用沙子磨幹淨。弗蘭克本來還希望能得到一份關於如何炮製化學清潔劑的說明。他已經把通信室裏的地板給撬了起來，從布拉克流血而死的地方一直到狄狄窒息而死時一直關著的那扇門邊。他把它們一一撬起並帶到了院子盡頭的氣閘艙處。完成後，他跪在地上仔細地檢查了各處縫隙裏滲進的血量。
他拖著屍體經過的地方並沒有，而屍體躺了很久的地方則滲進去了很多血。部分血液還滴進了地板與下層天花板間的空隙之中，那裏鋪設著管道以及電纜。這……很不巧。他才不會為了確保每塊血痂都被清理掉，排幹並拆掉整個係統的管道，即便隻拆一部分管道也不可能。他會試著盡量將那些很容易看見的地方全部弄幹淨，把天花板也拆開，從上下兩個方向進攻。
弗蘭克想要把這件事做好，但凡有一滴血跡被發現，他都沒法向那群好奇的科學家解釋。他們隻需一瞬間就可以拆穿他編出來的借口，然後事情便會複雜化。即便這意味著讓芝諾擺脫犯罪嫌疑。
外麵的天氣十分宜人，他在火星上待了這麽久，已經完全能夠分辨天氣的好壞。晨霧已然消融，高懸的冰雲向西飛奔而去，含塵量也要比平日更低。在烏拉紐斯山的另一邊，那仿佛被砍去了一截的火山頂部清晰可見。
地麵經過受熱後，“沙子怪”會在下午時分出現，那時視野將會變得逐漸模糊，直到太陽又一次沉入地平線。在那之後，可以預見的是一個紫色的黃昏，以及一個寒冷的夜晚。
他把地板放在碟形衛星附近依次排開，它們的塑料硬質表麵在微弱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用電動扳手和降落傘布料做了一個簡易的翼片砂輪，它的效率並不高，但如果他用力到位的話，工作也算能夠進行。他不但有電力，還有滿滿一星球的沙礫可以拿來當研磨劑。
雖然進度緩慢，但這些沙子確實可以去除血跡。為了檢查實際進度，他不得不時常停下並把上麵的沙子倒掉，不過這樣還是比手動擦除的效率要高多了。
他擦幹淨一塊地板，然後甩掉上麵的紅色沙土，開始擦下一塊。
擦完兩塊後，他就累了。他在宇航服裏喝了點兒水，然後坐下背靠在碟形衛星上休息了幾分鍾。太陽爬得更高了，這個小小的黃色圓盤後方透著一圈粉藍色的光暈，接近地平線的地方則呈現著更暗的淺棕色。
他在幾乎沉默的環境中工作著。他手上的工作並不足以發出能夠在火星這片稀薄空氣中傳播的聲音，不過他能感覺到來自手部的震動，同時在腦中想象著研磨的聲音。
這就是他為什麽錯過了最開始的轟鳴聲，直到聲音已經大到無法忽略時，他才站起身來抬頭查看。
弗蘭克掃視天空，尋找著長條狀的煙霧痕跡或是代表降落傘的亮點。他什麽都沒有找到，不過這隻是因為他所處的位置太低了，他本以為這次它也會像之前那幾次一樣劃過平原上方。直到向後仰去，抬起脖子，他才終於看到了它。
燃燒著的返回隔熱罩畫出了一道黑線，準確來說那是一個進入隔熱罩，因為它現在並不是在返回。它幾乎與天頂一般高，對準著他身後的火山頂而去。他朝它的行進方向望去，憑肉眼可以看見沿線周圍有一些很小的降落傘，但實際上那一頂頂紅白相間的傘衣遠比那些帶著它們穿過這片稀薄大氣層的金屬塊狀物更為巨大。
隨著它的不斷下降，細節也越發清晰可見。那個掛在降落傘下方的物體形似一座飛船，雖然還很難判斷出它有多大，但至少絕不是那種像鉛筆一般纖細的箭形載貨飛行器。
他意識到它正筆直地朝他的頭頂飛來。如果他的醫療監護儀還在的話，它一定會捕捉到他那瘋狂加速的心跳聲與急促的呼吸聲。兩個可怕的想法突然間冒了出來。
那是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飛船，他完蛋了。基地裏還滿是各種證據，完全沒有辦法隱藏。他們來勢洶洶，會直接撞向基地的。
他癱在了原地，無法做出任何判斷。現在趕緊開上越野車離開，在氧氣耗盡前他也許還能多活一會兒，但現在是否已經為時已晚了？還是飛船撞向“高地”時，幹脆就讓那顆火球擊中自己算了？
快啊，弗蘭克！動動腦子啊！
那不可能是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人。如果是的話，那說明他們來早了，但他們不可能提早到達，因為太空飛行可不是鬧著玩的。不過他懂得也不算多，因此他並不確定。它看起來確實像是一艘正在降落的飛船，轉瞬之間，它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了。它每一刻都在變大，並且降落速度非常快，已經非常近了。
它會墜毀嗎？這種事也不是沒發生過。撞進火星表麵的貨物，或者直接撞出一個撞擊坑。現在這個速度是正常的嗎？他降落的時候是這樣的嗎？
目前可見那頂巨大的降落傘遮蓋住了天空，它仍在向下方衝刺。罩子之下掛著一艘飛船。作為載人級飛船也夠大了。周圍的空氣都在顫抖，塵土飛揚，仿佛重力發生了倒轉一般。如果真的是他們來了，那就完蛋了。該死，怎麽沒人提醒過他。他該如何是好？
他把整個身子向後靠去。這時，不明物體長出了幾條腿，它們纖細得看起來完全不足以支撐本體的重量。它離他很近、很近。
接著，從他的角度望去，這艘迎麵駛來的空中飛船終於開始向側麵滑去。頭頂傾斜了幾度，然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向北麵落了下去。它會越過基地以及他的那艘著陸飛船，並不會撞向他。
降落傘在空中自在地飄浮著，僅僅數秒間，它們就從幾隻緊繃的圓盤變成了一群水母。煙霧從墜落的飛船底部噴湧而出，一把把半透明的藍色火焰長矛刺向地麵。從自由落體到完全停止，這艘新來的飛船隻用了短短幾秒，火星的地表在震動著。
火箭熄滅後，灰塵和廢氣直接席卷了基地，在整個“高地”上方升騰著。隨後飛船降落時形成的那團褐色煙霧逐漸消散了。
兩千米之外，再沿著那道通往撞擊坑底的陡峭山坡望去，可見一個閃閃發光的白色鈍頭圓錐結構體。他完全沒有準備好，地板上還全是血跡以及那些未埋葬的屍體……
如果是布拉克的話，他肯定知道這到底是什麽以及它到來的時間。芝諾明確告訴過他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人還要三個月才會到，他們不會瞎說的。快仔細看，他自己的那艘著陸飛船還在，而它本該在宇航員們到達之前就離開的。
不是宇航員，那到底是什麽？文檔裏的什麽東西被他漏掉了？他暗自下定決心，絕不會在傳回地球的信息裏透露出任何驚慌，因為這會讓他顯得很無能。
他強迫自己走向滿電的越野車，然後爬了上去。他並不想前去查看，因為他害怕自己將會找到的東西。另一方麵，他又明白自己必須要去搞清楚那到底是什麽。他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在他父親的葬禮上，但那是很久之前了。然而，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必須得穿過那道門。
他穿過“高地”，朝陌生的北方駛去，繞過坐落在山群中間的那個大型撞擊坑。隨著他的不斷靠近，飛船的細節也慢慢顯露了出來。那些支腿繞著那個更為粗壯的圓錐體一圈排開，彼此之間的距離相等。在重力僅有地球上的三分之一的情況下，其堅固程度已經足以應付這項工作。圓錐體的所處位置很低，以至於底部都幾乎要碰到地麵了。
弗蘭克放緩車速，在一定距離之外停了下來，他抬頭望向這個結構體。他在側麵看到了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標誌。上麵還有其他文字，但是字太小了，從他的位置看不清楚。一條條從下至上的烏黑的煤煙由深變淺，擋住了其中一部分文字。他突然意識到，他一直覺得火星是屬於自己的，而這艘新來的飛船則屬於非法入侵。他這個想法可真是太瘋狂了。火星可是很大的。
他從越野車上爬下，向它走去。他的心髒仍在劇烈地跳動著，衣服也被汗水浸濕了。就目前而言，飛船沒有任何動靜，隻有一片寂靜。
“撐住，弗蘭克。”
“瑪西？”
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整個頭盔裏都是自己的嘔吐物。當然，她現在也是這副樣子。她正透過麵板上飛濺的嘔吐物和他說話。
“慢慢來，弗蘭克。好好做。”
“是的，好好做。明白了。”他點了點頭，她似乎對此挺滿意的，因為當他又一次看向那裏時，她已經不在了。
他把注意力轉回了這個降落物上，飛船下方的地麵似乎挺穩固的。火箭發動機已經把上麵的塵土都轟走了，隻剩下石子落在一片光禿禿的開裂平地上。這看起來就像泥裂。
他走到近處，可以看清楚那些小字了。上麵寫著：“山茱萸號”“M**”。
“M**”這幾個字母喚起了他模糊的記憶。
他一邊在飛船周圍徒步繞圈，一邊抬頭望向那傾斜的空白側麵。沒有窗，也沒有任何外部特征可言。不過其中一條支撐腿上裝有一個帶蓋的盒子。弗蘭克打開栓鎖，裏麵有三個按鈕：兩個綠色的和一個紅色的，各自標有上、下箭頭。他環顧四周。沒有人會出來阻止他按下按鈕，因為他是這裏唯一的人。他按下標有向下箭頭的按鈕，接著向後退了一步。
飛船側麵出現了一個入口，隨後一架可伸縮梯落到了地麵上。梯子盡頭有著一個較大的門形物，以及一個可能是開門裝置的較小矩形物。他雙手交替地爬了上去，用力按下那個彈簧蓋，它彈開了。
又一組按鈕，兩個綠色的和一個紅色的，這一次的箭頭朝向是向內及向外。他按下進門按鈕，艙門先是向外彈出，差一點兒撞到了他的臉，接著才滑到了一邊，裏麵就是氣閘艙。
他又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繼續前進，是不是應該先聯係地球方麵，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還是爬了進去，找到控製裝置後，他關閉了身後的氣閘門。
主艙體的大部分都是空的，這裏也隻有這一個房間。唯一的物件就隻有從地麵伸到天花板的三根柱子。牆壁上隻有一些了無動靜的控製器和麵板，所有屏幕都處於熄滅狀態，隻有幾盞燈是醒著的，這就是全部了。裏麵沒有人，考慮到這艘飛船的大小，這裏的空間也並不算大。他的那艘著陸飛船與其體積相當，而它有三層。
他低頭查看宇航服的控製器，確認了他的身體早已告訴他的事實：飛船內部是真空的。
他爬出飛船，關好所有東西。他又一次圍著它繞圈，然後停下腳步，望著山坡的方向，想看看那些降落傘落在哪兒了，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了輕微的震動，於是轉過身去。飛船中部位置的各個百葉通風口打開了，兩側的凹槽中各有一組太陽能電池板，它們如風葉一般展開了。太陽能麵板陣列先是發出一陣黑色碎閃，然後才對準了陽光。顯然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弗蘭克卻對此毫無頭緒。
然而還是沒有宇航員出現。他仍舊是獨自一人，一直如此。突然之間，他似乎可以接受這裏隻有他一個人的事實了，因為他現在還沒準備好，基地也沒有清理幹淨。他得把所有東西都整頓好，讓一切就緒，還要適應自己將要變成蘭斯·布拉克的這一事實。
他今後要頂著這個名字生活。那是很難的。
這裏已經沒有要做的事了。他得回到基地，搞清楚“M**”到底是什麽，然後他才能繼續工作。這艘飛船的到來，至少令他意識到了一件事，整個計劃的時間表並不在他的控製範圍之內。
弗蘭克驅車回到基地，撿起已經清洗幹淨的部分地板，踏入了自己的氣閘艙。
他把生命保障係統放回架上，把地板鋪好，然後重新讀起了第三階段的文件。
“M**將於第529火星日左右到達。”他得研究清楚“M**”到底是什麽，他在另一份更具技術性的文檔中找到了相關解釋。
“M**”也叫火星上升飛行器。它就是那艘載他回家的飛船，至少是載他離開火星的那艘。它能夠吸入火星空氣，並將其轉化為燃料，整個過程大約需要120個火星日。它將會載著他和其他宇航員回到火星軌道，並與轉運飛船對接，然後飛回地球。
那時就是他的生死時刻。他有了一個截止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