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布魯諾·蒂勒的私人日記

2048年11月13日

抄錄自純紙質副本

我通常不會情緒激動,因為情緒於業務而言毫無用處。但我承認,我今天十分憤怒,並且感到了極度的失望。所有的一切都在分崩離析。我現在就要趕去那裏,親自主持會議。芝諾公司以及我本人的聲譽絕不能受到任何損害。

我無法接受任何其他結果。

弗蘭克現在正處於合作者與受害者之間的灰色地帶。芝諾同意和他達成協議。他逼得芝諾別無選擇,但是反過來說,他也被對方逼得別無選擇。他不是什麽律師,因此他拒絕簽署任何形式的合同。在聖昆汀監獄的那間會見室裏,他就上過一次他們的當,絕不會再重蹈覆轍。他得到的隻是一個約定,就跟往手心裏吐口口水再握手一樣。就是那種很老式的信任,盡管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弗蘭克會繼續執行第三階段,清理基地,為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代表團的到來做好準備。他會以“布拉克”這個名字介紹自己。作為回報,芝諾會幫他安排好回家的事宜、幫他減刑以及給他一筆錢用來開始新的生活。除此之外,他們今後還會每年支付一筆費用,用來永遠地封住他的嘴。

這個協議其實沒有任何的強製性,隻不過違約的後果是無法想象的。毫不誇張地說,他們命懸於此,弗蘭克也是一樣,還有那些毫不知情的宇航員。如果這件事鬧上了法庭,要接受大眾陪審團的審判的話,那麽一定會有一大堆芝諾員工願意出賣彼此,以此來換取一紙從輕量刑的協議。畢竟沒人不想看到這幫人受到最重的處罰。

就弗蘭克而言,他很清楚自己回到地球後麻煩也不會結束。一家把賺錢建立在殺人之上的公司並不會比黑社會好多少,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找上門來。就算弗蘭克去找記者或者聯邦調查局,事情也不會因此改善。他隻是一個被判了刑的殺人犯,身上有一些近期的傷疤。雖然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宇航員可以證實其中的部分細節,但他們對到達火星之前的事情並不知情。

他清楚自己想用這段時間來做些什麽,首先找到兒子,給兒子一個擁抱。告訴他,爸爸很愛他,為他感到驕傲。其次是向傑奎道歉。在她不知情且沒有同意的情況下發生了這種事情。那個被弗蘭克槍殺的少年的家人呢?雖然他很抱歉,但他們很可能並不希望與他聯係,更別提見麵了。

在那之後呢?芝諾要來就來吧。到了那時,該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做完了。反正生活也不可能一直順利,也許他可以跟芝諾的人玩一玩捉迷藏,也許這樣一來他們就會先行放棄,不再來煩他,或者他也可以幹脆放棄,直接讓他們找到他算了。他總有一天要麵對這個問題。

至於目前,他已經得到了這份協議。這份協議的第一步就是把三具屍體運到飛船上。

在那黑白相間的降落傘裹屍布之中,他們的屍體是硬邦邦的,仿佛幾塊木板。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幾包行李,而不是幾具屍體,搬運工作因此而變得簡單了。他可以把它們直直撬起,然後推入拖車的開放式格柵底盤,最後把推車在越野車後麵掛好。把每具屍體都縱向擺好後,他又用了圓柱體貨艙上的棘輪皮帶把它們固定好。

他將燃料電池的插頭從基地的電源上拔下。寒冷使電纜變得僵硬無比,很難把它收回原本的貨桶裏去。他直接將電源連接器放到了桶蓋下麵,準備等回來暖和一點兒後再處理繞線的動作。

在經過被狄狄命名為“高地”的三角洲時,弗蘭克故意放慢了速度。越野車的車輪護板現在很脆弱,他目前還未找到製作備胎的方法。他可不想淪落到在這個荒無人煙之地獨自一人修理輪胎的地步。從現在開始,他必須更加謹慎,再也不能在“聖克拉拉”周圍愉快地兜風了。

整段路隻有兩千米,但是花了他一刻鍾的時間。晨霧已然蒸發殆盡,堅硬的地麵上隻剩下了拳頭大小般的粗糙亂石所投下的道道長影。每道陰影中都閃著一些白色,那是成霜窪地,它們也很快就會蒸發掉。陣陣塵土在轉動的車輪後揚起。

升起的太陽照亮了地平線,那裏遠比上方的天空明亮。風把灰塵吹到了空中,光線映襯著它們。天頂仍舊近乎全黑。在那中間,一條條高懸的雲帶從粉藍色的天空中劃過,它們似乎正在等待著夜晚的到來。

如果有合適的人陪伴的話,這番風景可以說是相當美麗。即便現在沒有想要殺死他的活人,他也很清楚火星的致命之處。於他而言,這就是一片荒蠻之地,無論他是死是活,這片土地都無動於衷。隻要犯一個錯誤,就全部結束了。

他們降落時乘坐的那艘白色飛船形似一顆子彈,呈圓錐體狀,有著四條立在火星表麵的可伸縮支腿。它灰白色的表麵已經隨著時間被染成了紅色,餐盤形狀的支腿上堆積了許多急風吹來的沙塵,以至於現在已被完全掩埋。它看起來已然是景觀的一部分,弗蘭克也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它既可以是遠處的一顆小珍珠,又可以是他行駛時的一個地標。

近期需要他停下車入內的隻有那一次。當時,他發現地麵上堆滿了止痛藥片的空殼以及拆封過的食物包裝,還在睡眠艙中發現了四名死者的屍體。諷刺的是,直到那個時候他才突然發現布拉克的不對勁。

他鬆開了小型方向盤上的油門,這個方向盤被固定在控製杆上。接著他把越野車車頭朝外,慢慢地停在了飛船氣閘艙的舷梯前。他跳向地麵,這裏的低重力使得他看起來仿佛在飛。

飛船下麵就是一塊平地,著陸的火箭燒盡了表麵的物質,隻剩下了基岩。現在,塵土又重新將其吞沒了。弗蘭克把屍體從拖車上一一搬下,並把它們在朝下的火焰噴嘴下方安頓好後,他抽身而出。他準備等到飛船載著大批證物離開的那天再把它們搬到裏麵。畢竟它們是要腐爛的。

他爬上通往氣閘艙的舷梯,他並不確定它的換氣功能是否還能運作,因為這是芝諾的飛船,他們很可能可以遠程控製它。這時,指示燈的燈光變了顏色,外閘門自動打開了。如果芝諾確實控製著這艘飛船,他們能對他做什麽呢?等到信號傳到地球後再發回指令,大概需要二十分鍾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他們應該做不了什麽。他得定一條規則,不能在飛船上待超過二十分鍾。不過,芝諾現在很可能還在操心別的事情。

他進入氣閘艙,開啟了空氣循環。外閘門關閉,聲音慢慢地回來了。

這裏麵和他上次來的時候一樣。當然了,這裏除了他沒有別人,不會有人移動任何東西,而且他也並不認為那些四處晃**的船員鬼魂是真實存在的,以及那些夢魘中的他**地站在火星的日光中,因為體內水分正在沸騰、蒸發而驚聲尖叫著的場景。那隻是一種應對機製,他眨了眨眼睛。

地上依舊堆滿了垃圾。布拉克的睡墊依舊從第二層延伸出來,那四台裝有屍體的睡眠艙依舊在更高處的第三層。他確實需要檢查一下儲物櫃,看看還有什麽可以用的東西,但不是今天。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進來,也許是想確定這裏真的隻剩他一個人了吧。

控製台上的燈還亮著,紅色的、琥珀色的、綠色的。藍燈代表電源。有幾個燈在閃,他清楚不該隨意碰觸,因為隨意撥動開關可能隻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問題。為何要給自己徒增煩惱呢?基地完全可以滿足他目前的需求。

他還是感覺有些詭異,甚至可以說是毛骨悚然。這艘廢棄的飛船現在已經變成了太平間,當初它載著八個人來到了火星,最後卻隻剩下了一個人。現在,弗蘭克也不再需要它了。無論那段時光是多麽漫長,也隻是屬於他的過去,而不是他的未來。它隻是一座紀念碑。

他開啟了氣閘艙的循環,隨著空氣的抽離,他的宇航服開始變硬。他查看了數據,確保氧氣餘量與電量充足。他打開外閘門,火星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還是那麽冰冷、毫無生機。

布拉克之前把四個裝有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全部設備的貨艙存放在了山坡底下,反正也把拖車帶來了,幹脆就去運一個回來好了。總有一天要把它們運上來的,為何不趁現在呢。他可以先把它們堆在基地外側的廢料場裏,然後等到每次需要使用氣閘艙回到室內時,再慢慢轉移。不然他需要花上整整一周的時間來進行各種搬運工作,氣閘艙的氣泵也得持續工作,這會耗費他大量的體力以及基地的電能。在太陽能麵板的清潔工作方麵,他做不到像德克蘭那般勤勞。正常情況下,他有足夠的電量,但是如果他不停地循環氣閘艙內的空氣呢?

他很快就會陷入一片黑暗,甚至可能因此死掉。所以最好不要這麽做。

他已經很久沒有去過撞擊坑底部了。上一次,那是一個漫長的夜晚,他想忘卻忘不了的那個晚上。他小心翼翼地從坡上駛下,身後的空拖車因為重量不夠在鬆散的沙子上滑行,這導致它一直彈來彈去,並且總是改變方向。理想情況下,電動絞盤上的纜線是足夠讓他把車停在山坡頂上,並直接把圓柱體貨艙拖上來的,但事實上,坡頂與坡底的落差遠遠超過了四十米。

瑪西曾經教過他把拖車倒到位的方法。她是第一個死的。那並不是一場意外,是早就計劃好的。如果當時是弗蘭克的二氧化碳過濾器發生故障的話,他也並不清楚接下來的發展是否會有所不同。剩下的人還是會在失去他的前提下繼續前行,就如同他們在失去瑪西的情況下也繼續下去了那般。她死後,少了一張吃飯的嘴,也少了一對呼吸氧氣的肺。

她像牲口一樣被屠宰了,接著是愛麗絲。該死!這一切都是他剛剛與之達成交易的那些人策劃的。

“惡魔的交易,”宙斯說道,“你還是這麽做了,弗蘭克。我明明跟你說過不要的。”

盡管宙斯穿著宇航服,但這並不能阻止那些煙不斷地從他身上冒出,在他的麵罩內盤旋著。

“現在不行,宙斯。”

弗蘭克並沒有看他,而是徑自把布拉克的平板電腦從腰帶上解下,然後打開它,查看圓柱體貨艙的清單。他想也許等他看完之後,宙斯就會離開了。

地圖彈了出來,就是他心裏想的那個地方。但這些又是什麽?塔爾西斯平原的腹地及其近處的幾個地方也標注著叉叉,他正是從那裏回收了那些用於建造“火星一號”基地的圓柱體貨艙。

好吧,這是舊版的地圖。布拉克應該是好幾個月都沒再更新過。已經被弗蘭克和其他人回收的所有貨物都還被標記在初始位置。

不對,那些貨物就在廢料場裏,那一大堆明亮的叉叉幾乎都快要蓋住基地本身了。他刷新了一下地圖,進行了重置操作。地圖刷新後,那些叉叉又毫無例外地重新出現了。

它們是哪兒來的?

畫掉這個問題。它們當然是來自地球的。

這些是芝諾的貨物,因為它們隻在布拉克的電腦上顯示,不在弗蘭克的電腦上。隻要他點一下叉叉,就會出現內存貨物的簡介。他點了點離他最近的那個叉叉,就在拉厄撞擊坑另一邊以南的幾千米處。

太陽能農場。

“可惡,你看這個。”弗蘭克轉過身,想把平板電腦拿給宙斯看,然而宙斯早就已經消失了。弗蘭克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怪異的行為,於是頹喪地轉了回來。

這些都是他的備用組件,它們就散落在這片平原上,甚至比第一批的艙體組件散布得還要更廣、更亂。如果地圖準確,那麽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其中一部分的回收任務的。

它們在火星表麵待了多久了?弗蘭克無從得知,過去幾個月以來,基地上方的天空就一直動靜不斷。布拉克曾警告他們不要去招惹那些“太空海盜”,弗蘭克一直以來都知道這些貨物就是給他們的基地準備的,並且作為第三階段的一部分,他需要前去回收它們。

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貨物可以放一放。他現在就要去給基地的電量擴容。他已經厭倦了小心翼翼地用電。盡管德克蘭在別人使用他的那些寶貝電力上真的很煩人,但他們之所以能夠在整個基地搭建過程當中生存下來還是多虧了他。這些新的太陽能接收板來得有些晚了,已經來不及讓他享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但弗蘭克還是可以把它命名為“德克蘭·默裏太陽能紀念農場”,同時,他也很想看看芝諾因此不爽的樣子。

他打開了平板電腦上的郵件程序,打字道:“路易莎:你之前怎麽沒有跟我提起那些新的補給品呢?你肯定是知情的吧,這又是一大堆我要做的額外工作。我就跟你說清楚吧,我希望你們能夠及時地把所有相關事宜都告訴我,從現在開始,一旦我找到什麽新的東西,我都會認為你們是在故意隱藏不想讓我知情。

“我們的交易必須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之上,要麽幹脆就不要交易。你們得知道,現在搞砸了的人是你們。我現在要去回收那些太陽能接收板。等我把它們帶回來以後,我會把它們接入電路,然後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這就是我的第一要務。希望今後別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發完郵件後,他關閉了應用程序,看看還有什麽在等著他。

他點開另外一個叉叉,那裏麵全是食物。一整個貨艙裏麵有六個大貨桶,裝滿了來自地球的脫水食物。隨著繼續深入,他發現散落在外的艙體組件、越野車的輪胎和備用燃料電池,這些組件甚至都可以再搭一座基地了。這個現場資源管理設備又是什麽?聽起來花裏胡哨的,但現在是他的了。

他檢查了氧氣及電池餘量。兩樣都沒問題,足夠去回收太陽能麵板了。之前,隻要他的宇航服或者越野車任何一樣出現了問題,他就會死在外麵,或快或慢,都是一樣的。沒有人會來救他,因為這裏就沒有其他人。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而後又看了看平板電腦上更為準確的時間。他回來的時候應該已是黃昏,不過他有照明燈,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路線。“日落大道”現在已然變成了一條細細的溝渠。他不禁好奇從太空中能不能看到它。為什麽不能呢?既然狄狄已經給它起了名字,那也沒有理由不讓它被官方認證。它就是火星的第一條人造道路。

弗蘭克出發了,塵土在身後飛揚著,以平穩的速度緩緩前進。車子駛過的地麵要比周圍的顏色更深一些,因為上麵一如既往地覆蓋著一層煙霧,就是之前沾在他們頭盔上的,以及被越野車的金屬車輪軋過的那些塵霧。駛過拉厄撞擊坑,再開上狄狄稱為“長灘”的撞擊坑壁坍塌部分需要兩個小時。再花一個小時去那個平原上回收貨艙,回程則又需要兩個小時。

在穿越撞擊坑的底部時,“比弗利山莊”的山脊一直在他的左側。這段路很長、很無聊。在火星上,無聊已經成為常態,這種感覺正變得越來越強烈。盡管周圍滿是異星的風景,紅色的岩石、紅色的塵土、赭石色的天空、蒼白的太陽,但依舊沒有什麽意思。這不是火星的錯。除了溫室外,火星上唯一的活物就在他的宇航服裏麵。外麵幾乎沒有什麽氧氣,隻有一片並不完美的真空。火星上到處都是死氣沉沉的,可人們仍然想來這裏探索、工作。但這些人是出於自己的意願,並不像弗蘭克一樣是被迫來的。

駛出撞擊坑的這段路更具有吸引力,是因為更加危險了。斜坡陡峭,地麵鬆散,隱藏在下麵的不規則堅硬岩架則又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必須以適當的車速小心行駛,才能保證有足夠的動能讓越野車越過那些並不穩固的地方,如果車速太快,車輪很可能會失去牽引力。如果這樣的情況發生,並且在一段時間後也未能恢複的話,越野車便很可能發生側滑。翻車的可能性是真實存在的。即便車上裝有翻車防護架,身上也係著安全帶,但他也幾乎能夠肯定車輪會被撞毀,這將直接導致他滯留此處,這裏遠遠超出了飛船和基地的行走可達範圍。

無聊和恐懼就是他的兩種默認狀態,他似乎一直在這兩種狀態中不停地切換著。

十分鍾、二十分鍾,一直在上坡,弗蘭克被慣性壓在座位上,眼前隻剩山坡與天空。車輪轉動著,輪胎板咬著地麵。他能聽到車子在撞擊坑壁上前進而發出的巨大咆哮聲,一路上,他一直努力保持越野車車頭朝前。

接著,他猛地加快車速,梯度隨之變小,大片火星景色呈現在他的麵板前。一座座上萬千米高的火山從平原拔地而起,直直通向天空的藍褐色穹頂。除了幾頂軟趴趴的降落傘以外,眼前的這一整片景色空無一物,隻是塗滿了深深淺淺的紅色。

他在平坦的地麵處停下,跳下車檢查了車輪和拖車,然後再次檢查了氧氣和燃料電池的餘量。這些動作仿佛已經變成了他的肌肉記憶,他完全沒有思考就做了。

時間已近黃昏,正是那些“沙子怪”要從平原升起的時候,太陽低垂在烏拉紐斯山的上空,在塵土飛揚的空中投下了一個巨大的漫射陰影。他打開地圖,核對方向,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他自己以及貨物的位置都沒有被標記。

他想起來了。他宇航服上的信號發射器仍舊處於關閉狀態。他在那天晚上就把它關了,在那之後也沒有重新打開過。由於與基地和飛船的距離過遠,地圖應用程序無法與上空中的衛星通信。他敢冒險打開宇航服的通信器嗎?如果他沒法在地圖上確認自己的位置,那麽最終的結果很有可能會是他在尋找貨物的途中,晃晃悠悠地穿過半個火星,最終錯失回家的機會。

反正也已經與芝諾進行了交涉,他們定位他的位置也無妨。他在宇航服的菜單上點擊著,直到找到了那個正確的選項。他按下開關,幾秒鍾過後,他的定位信息重新出現在了地圖上,他的目的地也在地圖上亮了起來。他正位於“長灘”的頂部。

他繼續向南出發,繞過撞擊坑的山緣,直到他要找的那個叉叉與自己的定位重疊在了一起。然後他停下車,站在越野車的車架上,靠著翻車防護欄,掃視周圍的環境,尋找著圓柱體艙或者降落傘的跡象。地圖隻能把他引導至正確的區域,在那之後,他就得自食其力了。

盡管這裏是一片平坦得仿佛被激光掃過般的平原,但地麵上還是布滿了大大小小、邊緣清晰的撞擊坑。他要回收的貨物就躺在那些坑裏,其中幾處甚至還需要他在山緣處放下拉索,才能把那些該死的貨物拖出來。它們飛越了一億千米的路程才來到這顆異星球,看上去需要他拖出來的還不少。

貨物的一半隱藏在一個輕微凹陷的地洞中。美好的未來在等待著他。他從未想過在火星地表撿東西這件事竟會讓自己如此興奮。他可以整晚都不關燈。

他把車開了過去,跳下車去查看這座圓柱體艙。它的一頭略微翹起,看上去就像一支白色鉛筆。上一個裝有太陽能發電場的貨艙發生了硬著陸,裏麵超過三分之一的太陽能麵板都因為當時的衝擊而破裂了。當時的電池沒有損壞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不然的話,他們會因此而凍死。這個除了側麵上方有一些焦痕外,幾乎完好無損,一直往下還可以看到芝諾公司的標誌。

他用工具打開了兩個側艙口中的一個,根據經驗,他知道貨艙門在鬆開後會猛地彈出。因此當它突然彈出時,他並沒有感到驚訝。接著,他把艙門全部打開,扒開那一層層的隔熱材料,直到看見貨桶側麵的標簽。接收麵板:太陽能,一千瓦×5。這就是他要找的東西。

他按下艙口,重新鎖好,然後用電動絞盤把貨艙拖到拖車上,剛好拖到超過平衡點的位置,這樣貨艙的一頭才不會拖在地上。降落傘不見蹤影,應該還在某處。有時候它們會順利地與艙體分離,最終落在數千米之外。其他時候它們則會繼續掛在旁邊,火星的風力還不足以把它們吹走。

降落傘還是有用的。弗蘭克總是喜歡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畢竟把東西運到這裏可花了不少錢,除非有危險。不過如果短時間內找不到的話,他也隻能把這一頂留在這裏了。

他再一次從越野車車架上站起,在這片沙色的土地上尋找著那黑白相間之物,但他一下子還找不到。他檢查了氧氣和車燈,然後決定在降落地點周圍轉上十分鍾來找它,這點兒時間他還是有的。由於載著貨物,他的行駛比之前更為穩當了,向南行駛了三百米後,他又慢慢地向東轉去。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停下車,然後爬上車架,靠在翻車防護欄上看一看,但他還是沒找到它。

不過他看到了某些其他東西,有輪胎印。他以前從來沒有在這段路上行駛過,這不可能是他留下的。他在輪胎印旁停車確認,生怕它們和那些死去船員的幽靈一樣,隻是他的幻想。

他笨拙地在塵土中蹲下,先是看了看兩條平行痕跡。當他用手劃過旁邊的沙土時,地麵上留下了痕跡,他的手套也染上了紅色。它們是真的。與他的輪胎印相比,這些輪胎板印子的邊緣已然模糊不清,他還發現有些部分已經完全消失了,大概是火星上的龍卷風所導致的。這些印跡並不是最近留下的,應該是數周前,而非數月前。

他的車輪所留下的印子都帶有方向,輪胎印中央呈“V”字形。這些也一樣,實際上它們是完全相同的。他能確定這是芝諾公司的越野車,向北行駛後所留下的。那麽說明布拉克之前來過這裏,很有可能是他在回收了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設備後回來的路上留下的。弗蘭克站起身,凝視著南方,他的目光越過了什洛尼爾斯火山一側的山坡,一直望向塵霧之中。那裏同樣什麽也沒有。

他再次檢查了氧氣餘量與越野車的電量。現在該把降落傘的問題拋給火星了,他調轉車輪,準備回“長灘”。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某件事正令他渾身不安,可他要擔心的事情太多了。直到又一次看見自己留下的車輪印時,他才意識到是什麽。

之前並沒有其他往南的車輪印。

他停下車,站了起來,轉過身向後看去。還是什麽都沒有。他在“長灘”右轉後大約向南行駛了五千米。在這之前,他駛過了地圖上所有的降落點,北、東北、西北、西,從來沒有去過南邊的地方。所有的補給貨品都降落在塔爾西斯平原上,三座火山中間那個近似三角形的區域之中。部分降落點超出了一個生命保障係統包的可達範圍,因此有必要在中途進行一次危險的更換。

然而,沒有任何貨物降落在南邊。

布拉克有可能去過南邊,但他必須先向東行駛,然後再向南,最後原路返回。要在一個三角形的兩條邊周圍來回開兩遍,他明明有更短的路線可以選擇。毫不誇張地說,他們完全可以在火星上隨便開來開去,除非路上碰到某些不可逾越的地方,他們才會選擇繞道。最短的路線總是最好的。

這會是布拉克的詭計之一嗎?向南的輪胎痕跡可能會讓船組人員發現新貨物的到來。不過在他們回收完第一階段所需要的最後一座貨艙後,便沒有人去過“長灘”那麽遠的地方了,而且那已經是數月之前。布拉克選擇把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設備堆放在“高地”底部,這也算不上藏得很遠。顯然,他在這件事情上的選擇並不是很高明,不過在那之後,他成功設法殺掉了三個男人,還差點兒把弗蘭克也殺了。他並非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

這根本說不通。任何人要往南走,都會選擇先開到“長灘”,然後再直奔目的地。這本身就是一段漫長的車程,除非……

除非在拉厄撞擊坑以東那片平原的遠處藏著什麽東西,布拉克才會在外出以及返回的途中前往那裏。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但是他今天沒有時間,也沒有足夠的物資餘量去找它了。

那就盡早行動,這些輪胎印就在那裏,他隻需要跟著它們前進,看看前方到底通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