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圖像分析
自火星一號基地(任務控製中心)
記錄日期:2048年11月11日
與上一個火星日的差異:
一、1號屍體仍在原地,但目前已被蓋住(降落傘衣?);
二、1號屍體(降落傘衣?)在2號物體(屍體?)旁;
三、2號物體(降落傘衣?)在3號物體(屍體?)旁;
四、探測車的充電導線已插入燃料電池中;
五、6號圓柱體艙的艙門原本為關閉狀態,現在為開啟狀態。
結論:“火星一號”基地中,肯定有某人(1號人物)仍在活躍狀態中,能夠進行艙外活動並執行任務。目前,我們看不到通信設備的外部有任何損壞,但並不排除出現了其他故障模式。重新與“火星一號”基地取得聯係仍是當務之急,但如果發生了“控製權喪失”的情況,我們應盡快討論應急預案。
一段時間過後,他猛地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頭頂就是通信控製台的底部。他並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麽,明明剛才還坐在椅子上,現在卻背朝下倒在了地上。他暈倒了。
那些該死的機器人。
他這一輩子始終麵臨著被自動化機器代替而失業的威脅。所有人都受到了影響,首先是製造業,接著就是司機。瑪西就是當時最後一批大型貨車人工操作員之一。銀行、零售業紛紛解雇了人類雇員,雇用了機器。建築業則是人類還可以用雙手工作並獲得可觀工資的少數行業之一。
他們用自己的勞動甚至生命建造的這座基地,這裏本應該是由機器人建造的。
現在他之所以在火星上是因為機器人會失靈,沙子會跑進它們的連接處。它們距離地球太遠且不夠聰明。送一些廉價的、可消耗的人到這裏來代替那些昂貴而脆弱的機器人工作,這可要容易多了。
即便如此,這也不算最壞。芝諾還想讓基地看起來就像是由機器人搭建的,並且這裏隻會有一個人類監督員。殺死參與搭建的工作人員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他們本來就是注定要被犧牲的。芝諾拿到了錢,還在火星建立了據點。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則會擁有一座可以直接使用的基地。幸運的是,他們似乎對斯巴達項目完全不知情。
布拉克在第一階段的工作就是確保基地的建成,第二階段的工作則是必須確保其他人全部死光,至於第三階段……
這就是他暈倒時讀到的地方。暈倒時,無情的硬質塑料地麵給他狠狠地來了一擊。他用手摸著臉頰,告訴自己這隻是瘀傷而已。這裏的重力隻有正常的三分之一,意味著他跌倒的速度並不足以造成很嚴重的傷害。
他翻了個身,皮膚被拉扯著,他不禁疼得齜牙咧嘴,接著他按住書桌角借力起了身。他把椅子重新扶起,然後又一次坐了下來。
布拉克有三個月的時間用來清理那些會讓別人覺得火星上有過其他人的痕跡,如屍體、設備、任何看起來老舊或有使用痕跡的物品、數據等。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想要見到的是一座由機器人建造、僅由一名人類維護的嶄新基地。芝諾本就打算把這裏全部清理幹淨,假裝弗蘭克從未來過。
他看著身後那道經過門口一直穿過院子的血跡。
怪不得布拉克看到醫療艙的樣子時會這麽生氣,他得做多少工作才能把那些從澤羅身體漏出來的血跡全部清理幹淨。這就是屍體會被保存在飛船裏的原因,以及他們的個人物品從未出現過、科研設備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專用材料都還在“高地”底部的艙體裏放著的原因。囚犯都不在了,芝諾也因此取消了布拉克平板電腦的加密功能,也就不需要密碼了。
第三階段應該是縮減水培設施的規模,及時為新的合法船員擴大產量。這會在三個月內完成。
該死!他怎麽會那麽蠢,那麽天真,那麽容易輕信別人?
事實上,這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他們一直都沒有被當作人類對待。他們就是一群被圈養起來的牛,失去了利用價值後便會被屠宰。他甚至有些慶幸布拉克已經死了。弗蘭克想著是不是應該把他的屍體掛到艙體的某個支撐條上,好讓頭頂的衛星拍到。
弗蘭克的臉頰酸痛,雙眼浮腫。眨眼時,他的眼皮繃得很難受,便用手按在了上麵。
芝諾肯定想讓他消失。這已經不再是一場因為某個人的壓力和孤獨而發瘋所導致的事件了。這是一場經過深思熟慮的陰謀,不是幾個人就能完成的,更不是布拉克一個人能夠想出來的。
他在金山遇見的所有人,如醫務人員、技術人員,甚至司機都清楚這個芝諾兜售給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計劃意味著什麽。他們去那裏隻是為了工作,下班後會回家,回到家人和孩子的身邊,也許還會帶狗散散步,看一場比賽,或者給那些上了年紀的鄰居幫忙提一提雜貨。至於這七個被他們親手扔進休眠艙的囚犯會迎來什麽樣的命運,他們也早已知曉。
再說了,芝諾公司裏總會有人對把七個人全部殺掉的事情感到不適的吧?他們會對自己的妻子、丈夫或父母親說些什麽嗎?他們會因為聽了家人的話而去通知相關部門嗎?
所有的知情人員並沒有做出任何行動,弗蘭克還在這裏,他很清楚他的猜想是不切實際的。如果他們說出了真相,他也就不會在這裏了。
他們做了這麽多工作隻是為了掩蓋那些……他真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這件事。芝諾承諾以某種方式交付一座火星基地,後來卻發現完成不了。與道歉相比,他們反而認為造假才是唯一的解決方案。當然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還得殺掉幾個人,反正也沒人會想起這些人。
禽獸不如。就好像他無意間闖入了一部色情血漿片的片場,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其他的演員們被一個接一個地殺害。如果隻是被困在伯班克市區的一間外景片場裏的話,他完全可以走路回家。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他們偏偏要在沒有大氣且荒無人煙的一億千米之外進行造假。
他無路可逃,不如現在就把這個地方毀掉算了,一了百了。唯一遺憾的是,他將無法聽到芝諾會怎麽向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解釋基地怎麽就變成了一大堆廢棄金屬以及一片片在空中飄動的塑料布,這就是他要為複仇付出的代價。可他真的很想再次見到自己的兒子。
這一次,他慢慢地起身,然後猶豫了好一會兒。
如果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那些人需要一個完整的基地,否則撐不到回家的時候怎麽辦?他但凡有一點兒輕舉妄動都會使他們陷入危險的境地,盡管他們現在還沒有到達火星,而且他也無法與他們取得聯係並發出警告。在衝過大氣層撞向陸地後,他們本以為會有人來把他們接至安全地點。他忍心如此對待他們嗎?雖然從未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但和他自己相比,他們更不應該死在火星上。
他沒法聯係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人,隻能聯係芝諾,芝諾必然不會給他什麽好聽的回應。他想象了一下對話的流向,伴隨著二十分鍾的延遲,他們將會惡言相向,威脅並指責對方。雖然他很想把對他們的憤怒之情表達出來,但還是把這一強烈願望壓了下去,因為他們一定會趁此機會試圖弄清楚基地的哪些部分是可以遠程控製,以及如何利用這些功能達到殺死他的目的。係統深處存在著一些對於居住艙的穩定來說至關重要的功能,如果想要控製這些指令,隻需要使用任意一台平板電腦即可。隻有布拉克會想要利用這些功能來殺人。
弗蘭克再次扶正椅子,坐了下去,他俯下身,繼續盯著這篇“斯巴達項目概要”。裏麵還有可以打開其他文件的各種鏈接,各種精心設計的可怕細節。
該死!他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把文件最小化後,他在那裏坐了片刻,指甲輕敲著平板電腦一側,思考著一個爆炸性的選項。拿著手術刀劃過整個基地,打翻全部的種植槽和魚缸,砸碎碟形衛星和太陽能接收板,然後開著越野車駛入那片沙漠之中,直接找一道峽穀衝進去。
如果這就是唯一一個可以使芝諾受到重創的方法,那麽他願意這樣去做。自殺,用這數十億美元的投資項目給他陪葬,芝諾對此也無能為力。他很好奇他們在這段與寶貴的基地斷了聯係的日子裏在想些什麽,那些軌道衛星攝像頭又告訴了他們些什麽呢?有一個人還活著,三個人死了嗎?
布拉克發給他們的最後一封郵件,日期是在九號。在醫療艙發現弗蘭克和澤羅,並認定他們都已經死亡之後,他馬上就發了這條消息:“第二階段已完成”。自此以後,碟形衛星就斷線了,因此芝諾的回複大概還在他頭頂某處的隊列裏飄著呢。隨之而來的大約還有各種越來越急迫的詢問,以及不清楚為什麽布拉克沒有回應。
是的,他完全可以破壞整個基地。可他就不能回到地球重新得到自由,也見不到他的兒子邁克了,也許也不能見到他的前妻,盡管這還要取決於她有沒有決定放下他繼續生活,這情況也許有些微妙。不,畫掉這項。她當然已經放下了。隻想兒子就好,在弗蘭克的想象中,兒子已經改頭換麵,念完了大學,並且已經開始走上了自己選擇的那條並不富裕但幸福的職業道路。弗蘭克必須為了這個目標而活著。為此他需要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幫助。
他可以在這個地方存活多久?
無限期?沒那麽久,總會有某個他無法修理的設備出現問題。如果搞不定水培裝置,在幾周內,他就有可能從饕餮走向饑荒。如果他沒有魚吃,也找不到可以替代的蛋白質,那麽他就會開始生病。
但是他並不需要無限期這麽久。這個地方就白紙黑字地寫著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到達時間為三個月後。就需要堅持三個月,他能做到嗎?
他走向溫室,啟動氣閘艙的循環,另一側的室內因為有作物而有著較高的二氧化碳濃度,不一會兒,他就站在了門旁的這片網格地麵上。明亮的燈光、不斷循環的水聲和一簇簇看起來很複雜的綠色作物,從初始搭建一直到收獲,都是由澤羅管理著整個係統。不過,既然這個孩子能做得到,他心想他應該也能做得到。
用水培法種植的草莓長勢良好,花生也是一樣。他各裝上一碗,然後直接帶回了廚房,任由一堆碎掉的果殼以及綠色的莖葉落在台麵上。
吃東西這件事讓他慢了下來,這能讓他專注於現在。他咀嚼著,再次環顧四周,但這一次展現在他眼前的景象與之前並不相同。這座基地本應該是他的監獄,他簽下了合約,要在這裏度過自己剩餘的刑期。原本以為完成工作後,他就能夠回家並且獲得赦免,然而幾年後情況變了,他發現這個承諾並不是真的。緊接著情況又一次急轉直下,直接演變成了一場為了生存下去而展開的殊死鬥爭。那些暴政統治者們原本計劃把他和他的同事們全部屠殺,還準備在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之前,就把痕跡全部清理幹淨。
他所在的地方已經不再是監獄。獄警已死,法律又遙不可及,無法對他采取任何行動。
這裏就是一座荒島,就像那部講述包裹投遞員的老電影一樣。他擁有生存所需的一切,食物、水、住所、供暖,隻要他足夠謹慎確保一切正常運行就行。他被困在了一個比太平洋中央的孤島還要遙遠的地方,這是並不會改變的事實。
一艘可以把他帶回家的飛船正在來這裏的路上。
好吧,這點是能夠確定的。他可以試著維護整個基地,假裝這裏就是一個比遙遠的地平線還要遙遠的海中孤島。他可以探索、種植、修補,這能讓他保持忙碌,還能讓他保持專注,讓他保有希望。
狄狄早已翻遍了基地的所有相關手冊,以及那些芝諾發來的技術文件。至於他該不該隨意翻看現在已然無關緊要。和其他人一樣,他已經死了。弗蘭克必須得好好安排自己的時間表才行。
他得盡快學習一切生存所需之事,不僅要像澤羅一樣學會種植食物,也要像宙斯一樣維護供水係統,還要像德克蘭一樣保持電力流入電池,沿著電纜流向各處的循環。他已經擁有了基地建築結構的相關知識,也知道該怎麽保養越野車。學會控製計算機係統將會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至於那些比較簡單明了的工作,他還是能夠勝任的。
還有,如果稍有不慎,他就會死去。
死亡的威脅是揮之不去的。最好還是接受這一點,然後繼續前進。他現在擁有的每一刻都是借來的。不,應該說是偷來的。他是一個被判了刑的殺人犯,偷點兒時間來用又算什麽,這完全不在話下。
然而他沒有考慮到一件事,他現在所處的是布拉克的位置。從任務第二階段結束一直到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團隊到達的這段時間內,布拉克本應該還活著。布拉克接受過的培訓很可能要比弗蘭克多得多,而且他能夠使用芝諾的各種監測係統。不過,這也說明了這並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任務。不僅是可能的,而且原本就在計劃之中。
整理、銷毀證據以及等待就是第三階段的全部內容。
這一切都取決於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隻有他們可以幫他,但他們想見到的人本應該是布拉克。如果他們不相信他是布拉克,所有的通信都要經由芝諾控製的線路,那就全完了。如果為了防止芝諾接管權限而摧毀一切,待在一座完全沒有通信能力的基地裏,他也還是會完蛋,更別提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那些人一定會把修好這些線路當作絕對的優先事項。
在執行任務的途中,他們肯定會聯係地球方麵的,如果認為他們不會的話,那實在是太可笑了。他們可都是有家人和朋友惦記的體麵人,更別提他們還有工作要完成。就連芝諾也無法像對待人質一樣隨意擺布他們,更別提弗蘭克了。除非弗蘭克準備在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到達之前就把碟型天線完全損壞,同時永遠地切斷今後與地球通信的一切可能,否則他就得想點兒別的辦法出來。
任何一個宇航員來到這裏,他們第一眼見到的會是連接艙地麵上的大屠殺痕跡。隻要他們進一步深究,一切就都會真相大白,那些屍體、藥品、手槍、宇航服都會指向一個簡單的事實,這些種植出來的食物並不是給他一個人準備的。不管怎樣,就算是為了保持外觀的合理性,他都必須把第三階段的計劃全部完成。
這部分工作並不困難,布拉克隻是一個名字而已。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人想見到的人是他,又或者說是一個與他類似的人。如果他們已經見過布拉克了,那麽到時候弗蘭克就會功虧一簣。
這才是真正的問題。隻有他們認可他是布拉克,他才可以繼續假裝下去。
對此隻有一種解決方案。他需要和芝諾談一談。他們這個數十億美元的基地還在他手上,再加上他們那些肮髒的小秘密,一定會與他進行交易的。他們很難拒絕。事實上,他們必須接受。當然了,芝諾一定會想方設法在他背後做手腳。不過弗蘭克現在手握多張底牌,他相當確定在自己離開火星之前,他們是不會動手殺他的。
他決定假裝自己是布拉克,然後坐上那艘回家的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