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布魯諾·蒂勒的私人日記
條目名稱:2041年9月2日
抄錄自純紙質副本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我們是怎麽做到這一切的。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花的費用遠遠低於預算,甚至還成立了空殼公司來競標一些不存在的項目,這樣我才能讓數據看起來正常一些。
斯巴達項目的負責人所言不假,我們省下來的錢甚至可以再建一座屬於芝諾的火星基地了。這是一項無與倫比的成就。保羅一定會為我感到很驕傲的。
自從他們把建好的船員居住區充完氣後,弗蘭克就一直沒有回過飛船。盡管內部結構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但這裏已經變得異常肮髒。他怎麽會覺得它會變呢?一層到處散落著吃完的食物包裝、撕開的金屬箔、各種空袋子以及灰塵。
他把備用生命保障係統靠在氣閘門上,然後打開了宇航服。飛船裏充斥著一股刺鼻的奇怪氣味。即便是他們八個人還擠在一起生活的時候,空氣過濾器也有能力將異味阻隔在外。看來,它們現在終於支撐不住了。他把腦袋伸進那稀薄而冰冷的空氣之中。這股味道實在不怎麽好聞,有點兒像是一名青少年房間裏的氣味。這名少年也就是年少時的他自己。
他從宇航服中滑出,穿過這一地雜物。那些沒來得及踢到一邊的東西就直接被他踩扁在了腳下。所有的物體表麵都覆有一層紅色厚膜,摸起來又油又沙,詭異極了。他用手指滑過一處,嗅了嗅手上的殘留物。它同時散發著刺鼻以及甜膩的兩種氣味。
垃圾叢中有一件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他蹲下身去。那是一板泡罩包裝的藥片。他把它撿起。上麵每一個小小的泡罩都已經被擠壓過,裏麵空無一物。他把它翻過來讀著上麵的說明:鹽酸羥考酮,三十毫克。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他把它扔回地上,然後用腳掃了掃這塊區域。他又發現了幾板,可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還有更多。
他爬上第二層。布拉克的床鋪就在那兒,他的睡袋皺成一團,拉鏈敞開。他本以為布拉克一直睡在基地醫療艙旁的診室裏。可能確實如此,不過看起來他也會在飛船上過夜。睡袋的周圍有更多的垃圾:食品袋、藥物包裝以及其他弗蘭克不太認得出的垃圾。
這地方根本就是個垃圾場。已經沒有其他的詞可以形容了。布拉克生活的這個地方,就隻能用髒亂不堪這個詞來形容。
弗蘭克慢慢地轉身,將整個畫麵收入眼底,他清楚自己一定漏掉了什麽。
除了最初的那幾天,布拉克一直以來都沒怎麽插手過他們的工作。他會過來檢查,確保他們都在好好工作。檢查完畢後,他就會離開。接著他們便繼續工作。他們搭建了所有的居住艙,配置了必須物品、供電係統,安裝了通信設備,甚至還提出了新的解決方案,用以克服由於芝諾的疏忽而導致的能源短缺問題。隻要宇航服的供給沒有用完,他們就不會停下手中的工作。雖然工作都已經轉移到了室內,但他們也總是一直工作到累癱為止。洗一洗,然後再繼續工作,一個火星日接著一個火星日。
他們都清楚自己的職責,根本不需要布拉克。他們完成這項任務是為了自己,不然就會被餓死。早在基地建造完畢之前,飛船自帶的補給品就已用盡。正如當初愛麗絲告訴他的那樣,即便到了現在他也沒有理由懷疑她的判斷。
由於擔心沒有足夠的食物熱量供給,他們甚至還優先搭建了溫室。不管澤羅是不是凶手,他都十分專業地引入了整個水培係統。像是穀物一類的食物也都快成熟了。確實,他們已經快要吃膩這些用於補充蛋白質的魚類和綠葉菜了,他們的食物供給是富餘的。盡管如此,布拉克也沒有碰過其中任何一樣,甚至連一片菜葉也沒有。
他撿起幾個空的食品袋,查看了上麵的打印標簽後,又把它們扔回地上。全都是相同的食物,日複一日。總有一天,布拉克的食物儲備會耗盡。
弗蘭克開始在儲物箱裏翻找,想要算出剩餘食物的準確天數。裏麵所剩不多,大約十幾包食品袋和幾根能量棒。估計不會撐過一周。船員住所內的廚房裏有一個抽屜,裏麵專門存放著以備不時之需的密封袋速食粥,他們會在需要快速補充碳水化合物的時候食用,但也所剩無幾了。大概就隻剩兩周的短期口糧了。
然後會怎麽樣?
這意味著需要自己備餐,不過布拉克別無選擇,他必須吃溫室裏生產的那些農作物。弗蘭克不得不承認,盡管時間很短,但是這些食物不僅新鮮、優質,而且說實話味道也還行,比監獄裏提供的那些鹹味糨糊要好上許多。難怪服刑人員的預期壽命如此之短,就算沒有被其他囚犯殺掉,飲食最終也會置你於死地。
那麽在短短一周多一點兒的時間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才會讓布拉克認為食用溫室裏的產物也是安全的?他有考慮得那麽遠嗎?弗蘭克強迫自己仔細看著那些吃完的鋁箔包裝,這簡直就是一名癮君子留下的一地垃圾。
除了藥以外,布拉克似乎並不想考慮更多。
真是一團糟!他在基地還有三個隊員,其中至少有一個正打算殺掉他,隻不過那個人目前還沒有出手罷了,或者是因為嚐試失敗,他並沒有注意到。而本該負責維持秩序、解決一切事端、指望可以帶自己回家的這個人居然淪落至此。僅僅以吃軟食、吞鴉片為繼。
芝諾知道這件事嗎?他們有沒有注意到自己派來的這個人已經走上了歪路?他們是否清楚“火星一號”基地的命運已經脫離了他們的掌控,並落入了此處最後一個理智尚存的人,也就是謀殺犯弗蘭克林·基特裏奇的手中?
他必須和布拉克談談。布拉克仍舊是他再次見到兒子的唯一希望。他必須做出相應的行動。畢竟他確實很擅長解決問題,難道不是嗎?從前的一係列幹預行動隻給他帶來了一場又一場的慘敗,最後,整個事件以他在一大群目擊者麵前槍殺了向自己兒子販毒的毒販而告終。
愛麗絲才是有能力解決本次事端的那個人。她有權利,也有義務幹預以及接手相關醫療事件。然而事實是她已經死了。
他透過頭頂的地板,望著飛船的頂部。然後他手握梯子爬了上去,休眠艙成對地排列在牆壁上。
其中四座是打開的,四座是合上的,上麵的控製麵板發著光。
他站在標有一號的箱體前。愛麗絲曾經是一號,狄狄是五號,瑪西和宙斯則是六號和七號。這正好是合上並通電的那幾座。
他清楚自己不該隨意打開它們,但無論如何還是要試一下,而且最好馬上就著手進行。他笨拙地跪下,看著控製麵板。上麵似乎沒有什麽可按的按鍵,他意識到它們可能都是由飛船的電腦控製的。
他拿出自己的平板電腦後,它便自動連接至了飛船的網絡。之前他查詢裝載越野車的圓柱體艙時連接過,所以現在自然也會連上。他不斷嚐試著各個菜單,終於,他似乎找到了正確的那一個,於是便深入研究。最終,出現了一副上麵有八個方塊的示意圖,每個方塊的上方都有一個狀態欄,與現場的情況一致:一號、五號、六號和七號處於工作狀態,二號、三號、四號和八號則處於關閉狀態。
他按下一號方塊。展現在眼前的諸多信息令他摸不著頭腦,盡管並不清楚其中大部分的意義,但他可以確定的是,箱體內的溫度剛好在冰點左右,並且正處於“保存模式”。
他解除了保存模式,下拉菜單中出現了“打開”的選項。
他需要親眼確認。他點擊了“打開”,箱體上的指示燈立刻開始閃爍。一陣閃爍過後,傳來了一聲哢嗒聲。
他打開艙蓋,直到可以清楚地看到裏麵後又將其向下推好。
將休眠艙恢複至保存模式前,他盡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隨後,指示燈恢複了穩定。
愛麗絲就躺在那裏麵,皮膚慘白、全身冰冷。
他以為布拉克已經埋葬了她,埋葬了所有人。他怎麽會這麽覺得?布拉克是真的有這樣告訴過他們,還是隻是想讓他們這樣以為?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的瑪西周身還是一團髒汙。至於宙斯——天知道他算是處於什麽狀態,由於體內的水分同時沸騰並且結冰的緣故,他的肺部、眼球和耳膜全都破裂了,皮膚呈紫色並伴有瘀青。窒息而死的狄狄則全身呈青紫色。
他們都在那兒,又重新回到了各自的休眠艙裏,這裏就仿佛是一間太平間。誰會想要在太平間裏安眠呢?
弗蘭克點擊平板,返回主屏幕,然後爬回了底層。
他要和布拉克談一談,叫布拉克停止這樣的行為。如果這不起作用的話,他就必須和芝諾聯係,跟他們解釋目前的情況並尋求幫助。不過這裏距離地球有一億千米之遠,也隻是可以尋求一些建議。到目前為止,這一距離似乎還是很不真實。
不過,無論布拉克目前身在何處,都沒有要急著回來的跡象。也許他就是在撞擊坑內部隨意兜風,不想麵對這段要在飛船上度過的時間罷了。
如果布拉克的宇航服上裝有定位器的話,那麽弗蘭克隻需要打開地圖並找到他的位置即可。於是弗蘭克便這麽做了。
然而弗蘭克沒有找到任何蹤跡。即便這一信號源真的存在,他也無權查看。事實上,布拉克可以在任何地方,無法追蹤,無跡可尋,就好像這一切是刻意而為。
他關上自己的平板電腦,最後一次環顧四周後更換了他的生命保障係統,然後爬進了宇航服。從飛船裏出來後,他決定開車到“高地”的山緣處,從那裏俯視撞擊坑並尋找布拉克的蹤影,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了。
弗蘭克估計這裏的景色已有數千年未曾改變。然而在短短的幾個月內,人類就在上麵到處留下了自己的印記。各種輪胎痕跡,那些被反反複複駛過的線路甚至微妙地改變了眼前的地形,逐漸形成了一條小徑,然後變成一條通道,最終變成了一條穿越這片原始荒野的道路。
在“高地”與下方的“日落大道”之間,就有著這樣一條破敗而狹窄的荒野小徑,一直沿著這段赭石斜坡而下。它的底部正躺著三座白色的圓柱體艙,盡管它們完全沒有待在那裏的權利。
一時間,他還以為它們就是被他和狄狄一起拖到飛船附近的那幾座,那段時光已然恍若隔世。然而他剛才還見過它們,所以這幾個是新的,是他之前遺漏的那些。
弗蘭克之前並沒有遺漏任何圓柱體艙。在極度困難以及頗具危險的狀況下,他回收了地圖上標記的每一座貨艙。如果它們的通信器已經損壞,還不在他的地圖上的話,那他在這片大地上找到它們的概率也隻會為零。畢竟要找到那些沒有具體坐標的貨艙就已經很困難了。
他的信和書都有可能在那下麵。為什麽布拉克什麽都沒說呢?如果這些貨物批次並不屬於他們,那又會是誰的呢?在警告他們不要接近那些所謂的“太空海盜”之後,布拉克自己是否也有照做呢?那些在傍晚光線下呈慘白的圓柱體艙看起來就和之前芝諾的那些貨艙一模一樣。
不見另一輛越野車的任何蹤影,地平麵上也沒有塵土飛揚的跡象。弗蘭克完全有時間自行檢查一番這些貨艙。他有些害怕自己可能找到的東西。他仍然覺得自己必須做得夠好,才能贏得獄警的信任,並證明自己值得那個回家的座位。
他頭腦中野性的那一部分已然被各種瘋狂而斷斷續續的想法所攪動著,整個腦袋嗡嗡作響,它一直在告訴他,他會在這裏死去。也許不是今天或明天,但那一天總會到來。他會在火星上死去,故事結束。沒有回家的機會,沒有假釋委員會,不會有任何原始而未經過濾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也不會感受到那從骨頭裏散發出來的暖意,更不會有機會躊躇地踏上那條陌生的車道,走到紗門前,並猶豫地按下門鈴。
他把越野車車頭對準山坡下方,然後向下駛去,停在了三個圓柱體艙中最近的那個旁邊。他把手放在艙體外殼上,檢查著這些白色塑料的塗料上到底積了多少灰塵。有一些,但不是很多。它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在沙漠中待很久,側麵的芝諾公司的標誌依舊清晰可見。
由於專用工具被落在了基地,他便徒手打開了艙口蓋。雖然一個人很難操作,但他還是設法分階段打開了其中一半。他必須很用力地扯開那一層層熟悉的隔熱包裝材料,才能夠到裏麵的貨桶,但最終他還是設法看清上麵的標簽內容。
所有的貨桶上都貼有一個乙烯材質標簽,上麵均有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標誌、二維碼、序列碼以及關於內容物的簡短說明。科學實驗(生物)4B,2號組件(共7組件);技術設備(地質)2F,1號組件(共3組件);環境設備(大氣)36G,1號組件(共1組件)。
這是多批次貨物補給中的一部分。他之前見到過、聽到過那麽多次的貨物降落,眼前的這些一定屬於其中。那他為什麽沒有被派來回收呢?是因為覺得他在基地的工作過於忙碌,還是僅僅因為布拉克覺得無聊了?
布拉克對於基地的搭建或維護並沒有做出過任何貢獻。為什麽現在卻開始幹活了?為什麽要獨自外出三次來回收這些未被係統記錄的貨物?不,是四次,他現在肯定也在某處做著相同的事情。
難道是因為他們這些囚犯本不該知曉一切?為什麽會這樣?並沒有跡象表明弗蘭克剛才打開的這批貨物中,有任何他們可以用來內鬥的違禁物品、危險化學品或者設備。遠遠沒有他們手邊那間庫存富餘的藥房來得危險。
弗蘭克把手伸進裝著補丁貼片的袋子,他剛才拿走的那包手術器械正好好地待在那兒。他拍了拍它們。
如果芝諾已經開始發射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包裹,那麽宇航員們馬上就要來了。這些訓練有素的科學家、探險家以及駕駛員即將陷入險境。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裏至少有一名凶手存在,甚至還可能有兩名。這就是布拉克為什麽不告知他們,將這一切保密的原因嗎?他為什麽要嗑藥,還在飛船上過夜?他並不清楚他們之中的誰才是凶手。他的船員已從七人減少到了三人,芝諾一定會揪著他的尾巴,要求他負責並找出罪魁禍首。
必須給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那些人提供一個安全的工作環境,畢竟他們所花費的數十億美元早已使自己騎虎難下。這一定會給他們帶來幾乎不可想象的巨大壓力。
弗蘭克把隔熱包裝塞回原處,拖下艙蓋並將其關閉。把上麵的固定螺栓重新擰緊後,他思考了一會兒,抓起兩把灰塵撒在貨艙上,以掩蓋用手按壓過的痕跡。其實他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又不是真的偷看,隻是想幫忙罷了。
驅車回到“高地”後,他還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如果德克蘭和澤羅是同夥,即使他們不是,但是在彼此獨立行事的話,他需要同時阻止他們兩個人。
要阻止他們,隻有一個方法。布拉克清楚該怎麽做,弗蘭克也是時候該接受了。弗蘭克開著越野車越過飛船,開始往基地靠近,仍然不見布拉克的蹤影。日落大約在兩個小時後來臨。無論他什麽時候出現,一場對抗都在所難免。德克蘭會把所有事情怪到澤羅頭上嗎?又或者他們會共同咬定這一切都是弗蘭克所為嗎?
弗蘭克十分明確自己的立場,他清楚自己並不是凶手,在這些人的死亡中,他都不可能發揮任何作用。不管德克蘭怎麽說,那些都與他無關。他絕不會想要讓任何一個人死去。即使死亡是終將發生之事。
他看著遠處的基地,白色艙體的表麵由於紅色地麵反射著慘淡的粉色。他的宇航服指示燈看起來就是一道道發光的彩條,而宇航服本身則與背景融為一體。
他看到外麵有人,便減慢車速,停了下來,然後從袋中取出了手術包。
它的設計讓使用者戴著乳膠手套——而非宇航服手套——也能撕開,不過也可以直接用這些消毒器械的尖頭刺穿外麵的透明塑料包裝。於是他用鑷子在包裝上戳出一個洞,前後活動著,直至橫向撕開一半的包裝。
他把仍帶有塑料護罩的手術刀與鋁箔襯紙一同推入手中。
它的刀片很小,不超過一厘米,手柄纖細且有棱,異常鋒利。不過它是被設計用於向下按壓,而非刺傷的。他從袋子裏拿出一片即貼式補丁,把它靠在刀邊。他小心翼翼地撕下襯紙——這是針對宇航服手套的特別設計——然後把貼片粘在手柄一頭。
他將其牢牢地卷起,刀把握起來既紮實又靈活,這樣一來,它既不會從手中滑落,刀片也仍然**在外。雖然它很快就會變鈍,但到了他真的需要它那時,它隻要可以保持一小會兒鋒利即可。他知道該如何給對手來上鋒利的一刀,就像縫紉機針一般迅速。
至於另外兩人,他們可以使用廚房刀具、醫療用品或者園藝剪刀。直至目前,他必須假設他們倆都已經配備了武器。他們可能會猜到他也是如此。
他把刀套蓋好後,將手術刀重新放回了袋子裏。其他手術工具都被塞在正下方,以便他隨時伸手抓取。
他不斷告訴自己他並不是一個殺手,隻是在正當防衛,隻是不想在回家前就死掉。
弗蘭克按了幾下宇航服控製器,重新激活了麥克風,說道:“德克蘭?澤羅?我準備回來了。我覺得我們需要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