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內部備忘錄
2038年6月21日
致布魯諾·蒂勒
自斯巴達項目小組
抄錄自純紙質副本
感謝您對我們上一份備忘錄提出的意見。目前為止,我們已經徹底探討了所有可能的途徑,因此我們有了更多選擇,但這也帶來了更多問題。很顯然,您認為對時限進行更改是不可取的。關於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對您提出的有關基地建設規格的最低要求,我們完全可以巧妙地處理。您可以為其提供合同中提到的所有物品,隻不過無須按照合同規定的方式提供。
我有一項提議,希望最好能夠與您麵談。也許您可以將這項提議看作是一種折中的辦法。
和以往一樣,布拉克把屍體帶走了。弗蘭克用降落傘衣裹住狄狄,搬到了主氣閘艙裏。至於此後會發生什麽,他並不想看到。
屍體還是濕的。人體中的水分沸騰並蒸發了出來,就和宙斯那時候一樣。等布拉克回到飛船後,就隻會剩下一具幹巴巴的人體軀殼,等著被埋進火星那片冰冷的土壤之中,與其他三個人排成一列。
狄狄的死因和宙斯一樣,十分顯而易見。在意識到車間出現失壓時,宙斯本應能夠帶著自己的宇航服進入氣閘艙。在因二氧化碳滅火器窒息而死之前,狄狄也本應能夠及時從通信室裏逃出。盡管近在咫尺,但他們倆都沒有進行任何逃生行動。
他們被人在水裏下藥了?這是一種可能性。不可能是公用水,一定是針對個人的,比如他們的宇航服?雖然這樣不足以殺人,但足以讓這個人變得虛弱,從而無法逃脫殺手所創造的奪命場景。弗蘭克又該如何證明這一點呢?他現在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物。他仍穿著自己的宇航服。還要過上好幾個小時,艙內的空氣才能重新補充完畢,因此他隻能繼續穿著宇航服,要麽就隻能跟澤羅一起待在溫室裏。他現在隻想一個人待著。他已經幫澤羅把宇航服和補充完畢的生命保障係統都拿到裏麵了。德克蘭還在基地的某處。
弗蘭克開始重新思考剛才的問題。由於沒法坐在正常的椅子上,他靠在了控製室的門上,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遍四周,接著開始四處走動,重新回顧狄狄生命中的最後幾秒鍾。接聽通信,在座椅中轉過身,然後點擊上方的搜索屏幕。
顯然沒有任何可以導致功率驟增或閃絡現象的東西。弗蘭克繞過控製台,重新回到門口。
火警響起。狄狄一下子跳起,動靜之大導致椅子直接滑向了另一頭,然後跑到門口。
這就是弗蘭克無法理解的地方。門也就是逃生的出口,就在那兒。狄狄為什麽不直接出去呢?他為什麽要……
弗蘭克一把將門關上。
他到達的時候門是關上的。該死,澤羅。
當時,他和德克蘭都在外麵,隻有澤羅一個人在室內。如果是澤羅觸發了火警警報,然後抵住門,等狄狄掙紮著跑來時,他會發現自己根本出不去。再然後,就聽到狄狄倒地的重擊聲。就算狄狄朝澤羅大喊開門,結局也隻會是吸入幾大口二氧化碳飽和的空氣罷了。那根本用不了幾秒鍾。
然後澤羅跑回溫室。在兩邊壓力相同的情況下,他甚至不必開啟氣閘艙的循環,隻需打開門走進去,然後關上。他便毫發無傷地到家了。
這樣說來凶手不是德克蘭。
溫室裝有兩個氣閘艙。一處與居住艙內部連接,另一處直接通往室外,也就是基地的後方。在那裏,澤羅可以自由地來去,不受任何人監視。他隻需拿上自己的宇航服,正如弗蘭克剛剛幫他拿的時候一樣,回來後再重新放回架上。想要讓氣泵裏的閥門保持開啟,他隻需隨意挑選一件溫室裏的工具,結束後,他也隻要正常地回到溫室裏即可。
澤羅很了解毒品,不僅僅是那些街頭隨處可見的藥,還有黑市裏流通的處方藥。該死!這就是那個一直不明朗的聯係點。他是唯一一個有能力殺死狄狄和宙斯的人。
但為什麽要這樣做?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弗蘭克十分清楚自己殺人的原因:愛,這世間最美好、最純粹的動機。但是澤羅呢?妒忌?憤怒?不可能是由於錢或性,因為這裏沒有錢,據他所知這裏也不存在任何性。他們的牆壁都很薄。在晚上,他們甚至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更別提其他事情了。那就隻剩下複仇了,但弗蘭克覺得也不像。
為了保住剩下的人,他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布拉克。布拉克打算如何處理是他自己的問題,雖然弗蘭克很清楚那會帶來什麽結果。
布拉克必須做出抉擇:如果他決定要把沒穿宇航服的澤羅從氣閘艙裏扔出去的話,那就隻剩弗蘭克和德克蘭兩人來維持基地的運作了。那怎麽可能?他們倆都不了解溫室的運作方式。關於這一點,即便澤羅一直在殺人,但他才是讓他們一直以來得以存活的那個人。
弗蘭克重新把門打開,德克蘭就站在那兒。雖然並沒有人要攻擊弗蘭克,不過他還是被嚇了一跳,立馬舉起雙手呈防禦姿勢。雙臂防禦性地舉了一會兒後,他突然感覺自己就像個傻子。
他的肩膀鬆弛下來,讓出了進門的路。德克蘭擠了進來,他們瞪了彼此一會兒,什麽也沒說,隻是在彼此的表情中搜索著有關下一步該如何行動的線索。
弗蘭克關掉自己的麥克風,等著德克蘭關掉他的麥克風。
“你在做什麽,弗蘭克?”
“想搞清楚是誰殺了狄狄和宙斯。”
其實他們並不需要把頭盔碰在一起。現在的空氣中有充分的介質可以傳播他們的聲音,然而這個習慣難以打破。
“你覺得是澤羅。”德克蘭說。
“不可能是我們。名單後麵並沒剩下幾個嫌疑人了。”
“他為什麽要那樣做?”
“我不知道。可能他就是單純想一個人在火星上生活,種種莊稼,養養魚。就跟這裏發生的其他事情一樣,沒有什麽道理。”
“有幾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德克蘭說。
“隻有幾件?”
“閉嘴,弗蘭克,好好聽著。關於愛麗絲。”
“愛麗絲是自殺的,很有可能是因為不想眼看著我們全都餓死。”
德克蘭挪開頭盔,在控製台周圍走了一圈,然後把手靠放在桌麵上,說:“真的是這樣嗎?”
“她手裏拿著藥。”
“那她嘴裏有嗎?”
“我……我沒有檢查。但是旁邊有藥片,有水,她就死在那兒,德克蘭。我又不是警察,你覺得還有什麽別的可能?”
“你是第一發現者,對嗎?”
“你也在那兒。我就在你麵前爬的梯子。”
“我確實在那兒。不過瑪西死的時候我可不在。”
“德克蘭,你到底想表達什麽?”
“瑪西死的時候,你和她在一起;愛麗絲死後,你先發現了她;宙斯死後,你打開了他頂著的氣閘門;狄狄死後你又是第一發現者。你難道沒發現這裏麵有某種固定模式嗎?你以為沒有其他人注意到嗎,弗蘭克?也許他們太蠢了並沒有發現。我可以肯定‘布拉克長官’也不是這裏最鋒利的那把刀,不然也不會和我們這群窮途末路之徒困在一起了。但是我注意到了。我已經觀察你一段時間了。”
“因為你就喜歡偷窺,不是嗎?”
“把惡習變成美德,沒什麽不好的。你還沒有擺脫嫌疑。就算我們在火星上,也不代表你可以在隨意殺人之後脫身。”
弗蘭克環顧四周,說:“脫身?這裏無處可逃。聽著,我沒有殺人。”
“嗯,但這並不是真的,不是嗎?”德克蘭開始朝門邊走去,弗蘭克擋住了他。
“在這裏,我沒有殺過任何人。”
“所以在地球上殺人就沒關係了?”
“他一直在賣毒品給我兒子。”
“可大多數人會選擇報警。”
“他就是警長的兒子。”
德克蘭靠近,將他們的頭盔碰在一起,說道:“我隻看到了一個糟糕至極的家長。別擋著我的路。”
弗蘭克一把將他推回去,再次強調道:“我不是一名殺手。”
“現在這個房間裏,沒有殺過人的人,請舉手,”德克蘭舉起手,“還有誰嗎?還有嗎?”
“我是認真的,德克蘭。”
“難道你覺得我不清楚這一點嗎?我和一個瘋子被困在了火星上,目前唯一能讓情況好轉的方法就是除掉這個瘋子。”他轉身離開,再次占據了控製台的後方位置,“我曾經喜歡過你這個人。我是真的喜歡過你。至少我以為我們可以合得來。你看起來願意像對待一個人類一樣對待我,而不是什麽社會渣滓強奸犯。狄狄也很仰仗你,他還隻是個孩子。至於宙斯,你在的時候他看起來就沒那麽嚇人了。愛麗絲?她很難讓人喜歡,但還是有令人尊重的地方。瑪西是個很有趣的人,但在我被解凍前她就已經死了。弗蘭克,為什麽?你是覺得你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嗎?”
“但我什麽都沒做。是澤羅幹的。”
“瑪西死的時候,澤羅甚至還沒有被喚醒。”
“瑪西之所以死,是因為她的過濾器發生了故障。她就死在我懷裏。我已經盡力救她了,但沒有成功。”
“這隻是你的一麵之詞。”
“至於愛麗絲,她是服藥死的。她自己了結了自己。”
“當然了,那是你想讓大家以為的樣子。”
他們繼續在房間兩頭瞪著彼此。
“穿著宇航服打架是一個非常愚蠢的主意。”弗蘭克說道。
“我同意你說的這一點。”
“我沒有殺瑪西,也沒有殺愛麗絲。你隻是在胡言亂語罷了。我們很清楚他們是怎麽死的,那不是任何人的錯。但宙斯是被謀殺的。有人故意給車間降壓。”
“那狄狄呢?”
“他們把他關在了這裏。他不可能來不及逃脫。但如果有人把門堵上,他便無路可逃。”
德克蘭掃視著控製台、發著柔光的艙體牆壁,以及那些他自己串聯起來的LED照明燈,問道:“你知道是什麽觸發了警報嗎?”
“不知道,我對這個係統了解得不多。我隻知道它會被高熱量觸發,但這裏沒有任何著火的跡象。我搞不明白的是,如果沒有真的火焰,它又怎麽會被觸發呢?”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不是都不關心這些事的嗎?”德克蘭冒險繞過桌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指在係統菜單上向下滑動著,最終打開了火災響應係統的界麵,“就在那兒,看到了嗎?”
弗蘭克越過他的肩膀查看,那是一張居住艙區域的示意圖,以及各個攝像頭的開關按鈕。旁邊還有標示著滅火器二氧化碳含量的狀態欄。每一欄旁邊都有一個手動排出鍵。
“這是備用係統。在滅火器沒有自動啟動的情況下,你可以通過這裏的開關按鈕啟動它。但大多數情況下是用不上的——隻要沒有更多的氧化劑,艙體的泄漏足以將火完全撲滅。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管控係統,你還可以通過平板電腦操作。”
“為什麽芝諾不告訴我們這些事情?”弗蘭克緊盯著屏幕。
“因為我們隻是一群猴子罷了。我們本不應該瞎倒騰這些的,這是給真正的宇航員準備的。他們清楚自己的使命,同時也不會想著要用係統深處的控製係統來互相殘殺,”德克蘭轉過身與弗蘭克麵對麵,“你要知道我是想相信你的。我們很清楚自己正身處險境。盡管我很想相信在幾個月之內死掉四個人隻是偶然事件。但我們都清楚事實並不是這樣。我會把這件事交給布拉克處理,畢竟這是他的工作。”
“德克蘭,你有一點想錯了。狄狄死掉的時候,我跟你在一起,不可能去抵著門。你就是我的不在場證明。”
德克蘭用一根手指點了點弗蘭克的胸口,說:“你也是我的不在場證明。”
弗蘭克眨了眨眼,而後轉身離開,走出了門外。如果凶手不隻一個,而是兩個人的話,他們是否在故意或不小心地栽贓弗蘭克?他所身處的基地已然變成了這世間最糟糕的容身之所。他的心跳加快,皮膚發冷。他必須趕緊出去,可這座基地就是火星上唯一可以讓他生活的地方。他總得要回來。
他可以去飛船上找布拉克,告訴布拉克已經找到了證據。這就是他最後的機會。他現在就得去,趕在有人試圖阻止他之前。
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包補充完畢的生命保障係統。緊接著,他猶豫了。如果他不想讓自己的殘骸灑在氣閘艙地上的話,那麽唯一可以讓他更換保障係統的地方就隻剩下溫室了。但是澤羅還在裏麵。
何種事故能夠把弗蘭克置於死地?他的宇航服會失靈嗎?他的氧氣瓶會失靈嗎?還是說事到如今,已經無須假裝了?他們會落到刀劍相向的地步,還是會用裝滿石頭的襪子來進行攻擊?
他可以帶著生命保障係統上路,等到了相對更安全一些的飛船上以後再進行更換。布拉克已經開走了一輛越野車,他會把剩下的另一輛也開走。即便他們想追趕他,也會落下近一個小時的路程。
“嘿,”澤羅說,聲音微弱而空洞,“是誰在連接艙裏?”
“是我,弗蘭克。”弗蘭克說。他轉過身,透過溫室的氣閘艙小窗可以看到澤羅的臉。
“你在幹什麽?”
“考慮該怎麽更換我的生命保障係統。”
“你快用完了?”
“我不想冒那個險,不行嗎?”
“隨便你,老兄。你又不需要我的許可,”澤羅轉動腦袋,查看著連接通道的部分區域,“你要出去嗎?”
“是的。盡管發生了這麽多事,但我還是有工作要做。”
“冷靜點兒。明天再做吧。基地可不會因為你翹了一天班就塌掉。”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弗蘭克說完後朝著通向外麵的氣閘艙退去。他小心翼翼地抱著自己的生命保障係統。他身上還有什麽?外側的腰帶上掛著一把電動扳手以及他的平板電腦。一包即貼式補丁,可用於艙體的即時修補。沒有什麽可以用於戰鬥的物品,不過電動扳手可以用來臨時充當一根棍棒。他需要補充自己的工具。他不能去廚房,因為德克蘭就在那個方向。
“你不進來換嗎?我來幫你開門。”澤羅問道。弗蘭克朝著醫療艙飛奔而去。那一箱箱的藥品以及醫療設備仍舊好好地擺放在架子上。他放下手中那包笨重的生命保障係統,查看著上麵標簽,然後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取出一包密封的外科手術器械,將其滑入了放有補丁貼片的那個袋子裏。
再次拿起生命保障係統後,他並沒有回到主氣閘艙,而是通過那個很少有人使用的醫療艙自帶氣閘艙離開了基地。隨著空氣的抽出,他能感覺到宇航服在收緊。這種感覺就和最開始時一樣:幽閉、恐怖且難以掙脫。他本該早已習慣了。他等待著驚慌失措的感覺淡去,回憶著正確的呼吸方法。他閉上雙眼,想象著心中的那個靜謐之地:夏日的陽光溫暖著明亮的後院,腳下是一片片柔嫩的新草,遠處傳來一個男孩在新買的泳池中興奮撲騰的聲音,閃著光的水珠在空中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線,最終濺在了周圍的石頭上,破碎後延展成了一片片水漬。
他不會有問題的。他可以做到的。
他小步跑下舷梯,穿過紅色的沙灘,走向剩下的那台越野車。把生命保障係統滑到麵前後,他爬了上去,把這個大箱子塞在腿和駕駛座之間。他點著了燃料電池開關。依舊不見德克蘭的蹤影。這很好。他和澤羅都不必知道弗蘭克的去向。
越野車向後退去,弗蘭克接著將前輪對準了遠處飛船的尖頂,它剛好從地表泛起的這片塵霧中冒出頭來。一團塵土在他身後飛揚,停留在空中的那部分則被風吹走了。
這段距離隻需幾分鍾車程,步行則需要一個小時才能到達。
他停在了飛船外。旁邊還放著一些空掉的圓柱體艙,裏麵原本裝的是他們在任務初始階段就拖過來的那些物品。他沒有見到另一輛越野車。布拉克不在基地,也不在飛船上。弗蘭克從駕駛座上站了起來,搜尋著遠處是否有那些可以顯示其去向的證據,但那裏什麽也沒有。
下車後,他在飛船周圍走了一圈。本以為能找到那些為死去同事搭建的石塚,不過他依舊沒有找到任何相關跡象。如果“高地”的頂麵平地上豎有一座墓地,那它一定會非常顯眼。也許出於某種原因,它還在更遙遠的地方。
他回到車上取來生命保障係統,然後爬上舷梯,來到了飛船的氣閘艙前。他準備在裏麵等待布拉克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