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內部備忘錄
2038年6月4日
致布魯諾·蒂勒
自斯巴達項目小組
抄錄自純紙質副本
蒂勒先生:
接下來的兩周中,我們將針對以下各種情況展開研究,並用四點分析法對每種情況進行分析。如果您或其他芝諾董事會成員有任何意見,請補充。
一、規格與協商時保持一致,時限與協商時保持一致;
二、規格與協商時保持一致,時限延長5~10年;
三、重新協商規格,時限與協商時保持一致;
四、重新協商規格,時限延長5~10年;
五、重新談判整個合同;
六、取消合同。
宙斯不在了以後,日子變得很不一樣。雖然失去瑪西和愛麗絲時也有過類似的失落之感,但她們在任務的初始階段就死了,那時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也沒有什麽常態可言。基地甚至都還沒有開始搭建,更不用提完成了。剩餘的五名囚犯共同經曆了一段頗為艱難的時光,他們會互相幫助,會朝對方大喊大叫,也會故意無視彼此,最終他們也明白了即便彼此並不合拍,仍然必須一同工作。他們甚至都已經不記得這樣反反複複了多少次。
現在,心裏多了一個洞。由於宙斯已經不在了,他的工作則必須由澤羅接手,雖然很不情願,但是由於管道係統與溫室的緊密聯係,澤羅也別無選擇。
第二天上午,弗蘭克陪著澤羅一起轉了一圈,以便了解管道係統是如何將淡水從儲水箱輸送到居住艙周圍,廢水又是如何輸送回再循環設備中的。他們有這方麵的詳細手冊。至於想了解那個熱水供暖係統便有些困難了,因為它基本上是由宙斯獨自搭建起來的,僅靠他留在本地計算機係統裏的少數幾張潦草圖紙還遠遠不夠。他給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寫的那些筆記還算有點兒用,但他們兩人仍會時不時地陷入窘境之中,不得不追著地板下方的管道,試著找出它們下一步的去向。
弗蘭克還有自己的工作要做:維護艙體結構的穩固以及保養越野車。與澤羅一起度過了一整個上午之後,他還是得繼續外出檢查。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宙斯被人謀殺了。嫌疑人的名單很短。他還是得到處檢查螺母、螺栓一類的普通物品,因為除了蓄意把人堵在一個小艙室裏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殺人方法。
所有艙體狀態良好。那些被氣壓撐開的塑料膜似乎沒有劣化的跡象,看上去完全可以保持許多年。
至於那些越野車——其實隻有一輛越野車,因為布拉克開了一輛回飛船去了,很有可能是去跟芝諾匯報這幾個廉價的囚犯船員是如何回報他們的投資的——狀態有些欠佳。除了外殼底部有些雜音之外,燃料電池仍然能夠以百分之百的功率運行。車架上有許多劃傷,但都沒有損傷到深處。為了便於組裝,車輪部分為一體式結構,包括電機、驅動器和車胎在內,但該死的是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很沉。總有一天會將驅動電機拆下來並打開,以便檢查裏麵的密封圈是否完好,或是有沒有灰塵堆積。
不過,輪胎才是最需要他擔心的。那些提供抓地力的金屬輪胎護板正在劣化,不管是由於在布滿小石頭的地表上行駛所造成的物理磨損,還是由於土壤中的高氯酸鹽所造成的化學腐蝕,事實上是哪個原因導致的並不重要。還有不到一千千米的裏程,到時他們必須對其進行更換。
他們沒有備用輪胎。弗蘭克心想用貨桶或圓柱體艙的外殼來製作備用護板是否可行?畢竟沒有其他可用的材料了。一個輪胎的損壞將意味著失去一整台越野車。他們已經在蠶食剩餘物資了,所有材料最終都會被用完。如果他們可以製造出某種夠好的替代材料,那麽也有可能永遠都用不完。輪胎是一種消耗品,弗蘭克不敢相信居然會被它逼入絕境。
今天的天空特別粉,空中那些高高揚起的塵土讓原本就微弱的陽光變得更為慘淡了,那唯一一絲斜照向地表的陽光,在浮塵中也顯得蒼白極了。德克蘭正又一次煩惱著電力平衡的問題。他和弗蘭克一起在室外,正在用一塊降落傘布擦拭著那些黑色玻璃的表麵。它們確實需要清潔,弗蘭克注意到越野車的控製麵板上積起一層灰塵,也許是因為南方出現了一場大風暴,因此這些肮髒的空氣也被吹到了赤道上空。
雖然外麵平原上的那些“沙子怪”似乎從不會出現在拉厄撞擊坑裏,但這裏的天氣還是一樣的。他們的基地並未設置氣象站,這似乎有些奇怪。也許它和他們的私人物品在同一個貨艙裏,在太空深處的某個地方,正在紅色的火星映襯下的那一片黑暗中打著轉呢。
他們沒有天氣預報,沒有來自地球的消息,沒有任何信息,什麽都沒有。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不複存在,隻剩下他們五個人遠在億萬千米之外,身處一個微小的、無知的泡泡之中。
不過布拉克一直在和芝諾聯係,狄狄也一直在從某處獲取信息。地球還在,弗蘭克一心隻想回去。
“你在幹什麽呢,弗蘭克?”德克蘭停下手中的拋光麵板工作,抬起頭說道。
“我在找越野車的使用手冊,”弗蘭克在自己的平板電腦上戳來戳去,盡管上麵搭載的軟件已被配置為與宇航服適配,但他那胖乎乎的、戴著手套的手指仍不斷地點錯地方,“如果我們沒有辦法修理這些輪胎的話,那就得跟地球方麵聯係一下了。如果讓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那些客人走路的話,他們可是會不高興的。”
“我們可沒有多餘電力用來製造物品,我們的總電力甚至隻能完成他們要求的一部分實驗,”德克蘭甩了甩手中的清潔布,揮著手,把那些一時間變成粉色雲朵的灰塵給撣走,“今天中午,我們下跌了15%。如果沒人來把這些灰塵弄掉,所有設備就隻能原地待機了。”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總的來說,通過省下部分以瓦數計的電力,他們多少還是能夠維持平衡的,但現在已經沒人會把他的話當真了。雖然德克蘭一直在抱怨,但其他人都不怎麽理會他。
“那我隻好去找布拉克談談了。”弗蘭克說。盡管看不清楚德克蘭的臉,但弗蘭克看得出來他的表情已經變臭了。他並不喜歡被統治,這裏沒有一個人喜歡,因為這會讓他們在感到自身沒有權力的同時卻負有責任,還會讓他們想起自己仍是一群被監視的囚犯。但確實隻有德克蘭總是對此憤憤不平。
“我會檢查一下相關數據,弄一個可行方案出來。”片刻死寂後,德克蘭說道。
“謝謝。”
就像《狼來了》裏的那個男孩,“沒電了”隻是他在虛張聲勢罷了。
“狄狄,你在嗎?”
“嗨,弗蘭克。怎麽啦?”
“越野車手冊下載到我們的下行鏈路上了嗎?”
“應該有了吧。我來看看。已經有一部分……”
在通信因超載而被切斷前,弗蘭克耳中傳來的響聲甚至導致他一時間失去了聽覺。他跌跌撞撞地靠到越野車上,整個人撐在底盤上才最終得以恢複。另一邊還在太陽能麵板旁的德克蘭則搖晃著,徒勞地捂著自己的頭盔兩側。
“狄狄?狄狄?”
無人應答。
弗蘭克開始奔跑、跳躍,穿過布滿岩石的火星地表朝著氣閘艙而去。
“澤羅?能聽到我說話嗎?”
就算他能聽到,他發出的聲音也無法蓋過那些背景音中的警報聲。那是火警的警報聲。
“澤羅,待在原地。”弗蘭克非常清楚澤羅的宇航服現在正掛在中央連接艙裏,隨著警報聲響起,他的第一反應很有可能就是去穿好宇航服。溫室不僅自帶氣閘艙,並且它與周圍的艙體是完全隔離的。弗蘭克可以從那裏更快地進入,而且他已經穿著宇航服了。
他三步並作一步向前,一拳打向氣閘艙的開關。德克蘭也在趕來的路上,但弗蘭克不能等他了。他推開門擠進去,把身後的門一腳關上,然後等待著室內的空氣循環到氣閘艙內。原本那隻需要花上幾秒鍾,但現在這一刻仿佛永遠都不會結束。
他打開了通往連接艙的內閘門,並不清楚等待著自己的會是什麽。
一切都和他離開時一樣。沒有著火的跡象,沒有煙,也沒有受損。他沿著通道迅速前往船員居住區,這裏也都一樣,一切如常。
“狄狄?”
他的聲音傳向艙體深處變得沉悶無比,最終迷失了方向,被那仍然叫囂著的警報聲給壓了下去。
“你找到他了嗎?”他的耳中傳來澤羅的聲音。
“沒有。”
“快點兒啊!”
弗蘭克拐向通往控製室的通道。門是關著的,他將其一把推開,狄狄就在那兒,癱倒在地上。空中飄著一縷縷的白色蒸汽,但沒有起火,弗蘭克也沒有找到任何可能觸發警報的東西。
他蹲下身,把狄狄翻過來。狄狄重重地落地,看起來就和之前那幾條魚一樣,皮膚呈青紫色。他已經沒有了呼吸,弗蘭克也沒有時間去電腦上查看他的生命體征。
“澤羅,打開溫室氣閘艙。我把他帶到你那兒去。”
德克蘭突然出現在弗蘭克身後,弗蘭克嚇了一跳,直接滑向一邊。德克蘭徑直跳過狄狄的身體,抓住了他的腳踝。弗蘭克將雙手抄在狄狄的腋下,然後他們一起把他抬到了溫室。
這裏沒有同時容納他們三人的空間,於是弗蘭克說:“去把警報關了。我都沒法思考了。”接著他把狄狄拖過了氣閘艙的門檻。
德克蘭把手伸進來拉好了艙門,弗蘭克沒有鬆手,直接用手肘按下了循環開關。
澤羅打開了他那一側的閘門,弗蘭克把狄狄拖進去,放在了另一側的網格地麵上。
“發生了什麽事?”
“吸入過多的二氧化碳。馬上開始心肺複蘇。我還得從宇航服裏出來。”弗蘭克用大拇指撥弄著自己的控製器。
澤羅隻是呆呆地看著那個全身青紫色、失去了反應的狄狄。
“你必須得去做,澤羅。”
“他已經死了,弗蘭克。他死了。”
“澤羅,快點兒去做!”弗蘭克大喊著。他的宇航服的後艙口極為緩慢地開啟著。
“知道了,知道了。”澤羅跪下,雙手重疊放在狄狄的胸骨上開始有節奏地按壓。
弗蘭克宇航服上的綠燈終於亮起,他急忙往後爬了出去。警報聲終於停了,除了澤羅的嘟噥聲以及流水的冒泡聲之外,寂靜籠罩著一切。弗蘭克俯在狄狄的臉龐前,捏住他的鼻子,撐起他的腦袋,然後把空氣吹進他的肺裏。
他們的動作持續了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隨後澤羅恢複了蹲坐的姿勢,說:“我們該停下了,弗蘭克。這不起任何作用。”
“我們不能放棄他。”弗蘭克繼續吹氣,狄狄的胸口起伏著。
“聽著,弗蘭克。就算我們能把他救活,接下來又該怎麽做呢?我們沒有醫生,完全沒有相關知識,沒人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就算現在把他救活,他也還是會死掉的。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麽吧?我們得放手讓他離開了,不然可能會發生更糟糕的事情。”
弗蘭克給狄狄又吹了一口氣,然後坐了回去,雙拳緊握。
“真他媽該死!”他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起火了……”
“沒有起火。根本沒有任何火。”
“火警響了。”
“我剛才就在那兒,澤羅。完全沒有火。”
“那……就是有什麽東西出問題了。我不知道,”澤羅拽著一根支架,把自己拉了起來,“也許當時火已經被撲滅了,而你剛好沒有看見。也許火警係統就是這樣運行的。”
“那狄狄也不應該就這樣死了啊。他應該有時間逃出去才對。”
“他可能忘記了訓練內容,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就暈倒了。”
“從我發現他出事情到找到他最多就隻有幾分鍾,他應該還活著才對。他怎麽會已經死了呢?”
“我很抱歉,弗蘭克。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澤羅走向溫室的另一頭,透過氣閘艙上的小窗向外眺望著火星。
弗蘭克伸手將狄狄的眼皮蓋好。他的皮膚已經開始變冷。這怎麽可能是一場事故?怎麽可能會有如此不幸的一群人?
他把已經死去的、全身青紫色的狄狄就那樣地留在了溫室的頂層。他再次爬進宇航服,用拇指操作關上了身後的艙口。
“德克蘭,你在哪裏?”
“在控製室裏,我在找起火點。狄狄挺過來了嗎?”
“沒有,他沒挺過來,”弗蘭克從溫室氣閘艙的空氣循環裏出來,“把製氧機連上,然後把過濾器開起來。我們需要給那裏重新充氧。”
“等我這裏弄完。”
“這要花上好幾個小時,再不快點兒太陽就要下山了。現在你再不把製氧機打開,我們今晚就隻能睡在溫室裏了。”
“誰說你可以指揮我了?”
“該死!德克蘭,趕緊去做,不要跟我吵架。我們要是無法呼吸,這可是一件大事。我會負責檢查警報觸發的原因,因為那就是我的工作,而不是你的。”還有一個原因,弗蘭克不想讓德克蘭在他不在的時候待在那裏。如果那裏有任何證據的話,弗蘭克需要把他從那裏弄出來。
他們在通道上擦肩而過時撞到了一塊兒,堅硬的軀幹撞向另一具堅硬的軀幹。德克蘭的體重要更輕一些,也許他不想要正麵衝突,僅僅在連接通道的牆壁上彈了一下便作罷了。
他們彼此不發一言,但誰都不會忘記今天的一絲一毫。
布拉克到底在哪兒?哦,他在飛船上。難道他的通信也斷了嗎?為了讓基地恢複運轉,每個人都清楚自己該做什麽。弗蘭克站在通信室的門口,思考著自己該尋找哪些蛛絲馬跡。
有什麽東西觸發了火警報警器。可能是火花,也有可能是白熾燈裏的熱源引起了攝像頭的注意,隨即便被無情地掐滅了,滅火器會立即釋放出內部壓縮的二氧化碳,覆蓋原本的純氧壓力環境。在空氣環境變成人類無法呼吸的狀態之前,警報係統本該發出分段警告的。
他們全都接受過相關培訓,先深呼吸,然後逃跑,最後關上身後的門。狄狄應該還活著才對。直到警報響起之前,他都還活著。他就在控製台旁邊,還在對麥克風講話,還在幫弗蘭克找係統裏有沒有他想要的文件。
弗蘭克站在狄狄的位置上,就是這個位置,狄狄本該坐在這兒。他用手指觸碰了屏幕,屏幕隨即點亮,上麵顯示著係統的搜索界麵,這就是狄狄在看的最後一樣東西。他接下來本該向弗蘭克詢問組件編號的。
緊接著便出事了。艙體這邊出現了某種過高的熱量——每一層的滅火係統都是獨立的——然後狄狄不知怎麽就忘記了訓練內容,把空氣吸了進去。雖然他幾乎立馬就會感到眩暈,但還是應該有時間逃出去才對。隻需三、四步路就可以到達門口。隻要把門關上,二氧化碳就會被封在裏麵,即便他已在暈倒邊緣,門的另一側也理應會有足夠的氧氣供他恢複。
在那之前,狄狄在做什麽?弗蘭克檢查了船員的居住區、衛生間、臥室,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狄狄有做過什麽會讓自己無法正常反應的事情。
嗑藥?又是這樣?他應該搜一下狄狄的口袋,畢竟他們的醫生已經在幾個月前去世了,他們也做不了任何法醫方麵的檢查。但就像宙斯一樣,就算他們有嗑藥,也不代表可以宣判其死刑。再說了,在警報響起前的那一刻,狄狄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正常。
剛才所有人都在哪兒?弗蘭克在外麵越野車旁邊,德克蘭就在他近旁的太陽能農場那裏。他們兩個都在彼此的視線範圍內。布拉克在飛船上,離這兒有整整三千米之遠。那就隻剩下澤羅和狄狄在室內了。從警報響起到弗蘭克到達氣閘艙的這段時間裏,差不多二三十秒鍾,澤羅能做什麽?氣閘艙的循環流程差不多也需要花上這麽久的時間。
弗蘭克剛才估計的幾分鍾應該沒有錯。先是要把狄狄翻過來,然後把他搬到溫室,再帶著他通過氣閘艙開始進行心肺複蘇。
四分鍾,也許五分鍾。那時狄狄的生還概率就已經很低了,但應該還是可以把他救過來的吧?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在呼吸接近百分百純度的二氧化碳氣體,他還有機活下來嗎?他的相關知識並不足以回答這個問題。
但如果狄狄剛才能夠按照訓練時教過的步驟(屏住呼吸、逃跑、摔門)操作的話,那麽這一切都將變得無關緊要了。還有在那之前的問題:最初觸發火警的到底是什麽?
弗蘭克並不清楚,他也搞不清楚。那把通常放在控製台正前方的椅子現在跑到了房間的另一頭,並且還倒在了地上。他扶起椅子,放回屏幕前。
他們之中已經有四個人離開了,這似乎太不合常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