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布魯諾·蒂勒的私人日記
條目名稱:2047年3月22日
抄錄自純紙質副本
你知道他們是怎麽稱呼那些人的嗎?黑猩猩。獲得力量的人們會如何對待自己的同類,真的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而我給予了他們力量。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更容易了。
他們在船員居住區的廚房餐台邊碰了頭。弗蘭克進入室內時,德克蘭就已經站在了其中一邊,澤羅在另一側的中間,因此,他自然而然地占據了餐台的這一邊。
他抓住一張椅子慢慢拖出,抬頭打量著另外兩人,開口說道:“如果你們願意坐下的話,那我也會坐下。”
“當然,為什麽不可以?”德克蘭點了點頭,“我們隻是需要談談而已。”
弗蘭克將一隻手伸進口袋,同時,他看到另外兩人也摸著自己的連體工作服。毫無疑問,他們都帶了武器。弗蘭克的手術刀在另一個口袋裏,他能夠感覺到布料後麵的那個硬物。他掏出那隻藍色乳膠手套,扔到了麵前的餐台上。它如同一隻擱淺的水母一般落在台麵上,癱軟而無力。
然後他坐了下來,停留在椅子的邊緣,隨時準備跳起。德克蘭和澤羅也是如此。
“那麽誰想先講?”弗蘭克問。
“你為什麽不先講呢?”德克蘭說,“你才是那個扮演警察的人。”
澤羅的目光在這兩個年長男人之間飛快地來回掃射,說:“發生什麽事了?你說警察這是什麽意思?”
“這可是個好問題,弗蘭克。不如你來回答他,怎麽樣?”
“宙斯……死了。我本以為是由於我的錯誤所導致,可能是我弄錯了什麽事,或者某些地方沒有做到位,又或者是車間的搭建出了什麽問題。所以我又檢查了一遍。那個時候,我才發現艙體本身並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沒有發生泄漏,也不可能發生泄漏。沒有發現任何會導致整個艙體失壓,同時還會把宙斯困在裏麵的東西。”
“所以你就急得像一條趕著要去吃骨頭的狗?急著想證明自己沒有任何過錯。”
“然後我就發現有兩種方式可以做到這件事,但它們都屬於蓄意破壞。你得真的想要這麽做。某個人是真的想要殺死宙斯。”
德克蘭雙手按在餐台上,說:“你肯定跟布拉克說了。”
“我確實跟他說了。”
“你是怎麽跟他講的,弗蘭克?”
澤羅坐在椅子上,不安地上下抖動著,說:“對,快告訴我們,弗蘭克。你是怎麽說的?”
弗蘭克撓了撓下巴,說:“我告訴他,我們的基地裏有一個凶手。”
“你為什麽不馬上就告訴我們,弗蘭克?”德克蘭的聲音低了下來,“難道你覺得我們沒有知情權嗎?”
“布拉克叫我別多嘴。他不想打草驚蛇。”
“所以你覺得是我幹的?還是說,你覺得是澤羅幹的?”德克蘭把手放在胸前說道。
“不是我幹的,所以肯定是你們當中的一個,或者是你們兩個一起。我不清楚是哪種情況。”弗蘭克來回怒視著眼前的兩個男人說道。
“不是我幹的,”德克蘭說,“澤羅呢?”
“也不是我。我不是那種人,”澤羅抓住餐台的邊緣,回瞪著弗蘭克,“不過你是。你殺過人,不是嗎?”
“當時的情況……”
“不一樣?讓我們來理性地梳理一下,”德克蘭掰動手指,數著死去的人,“瑪西,關掉了卡車的自動駕駛係統,結果撞死了幾十個人。愛麗絲,天知道被她安樂死的人有多少個。宙斯,在酒吧裏一拳把人打死了。”
“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些事情的?”
“因為我有跟別人聊天,弗蘭克!而你,開槍打死了某個人。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你就是我們當中剩下的唯一一個殺人犯。在我們看來,似乎是有人在鏟除自己的對頭,那些有機會與你為敵的人。”
“但事實並非如此。”
德克蘭還是不管不顧地繼續道:“然後是狄狄,他唯一犯過的罪就是入侵各種公司的係統,以自己的方式轉移部分現金。”
澤羅聳了聳肩,說:“我不覺得,那可是很多很多錢,老兄。他有可能隻是在吹牛,但他提到的那個數字可是比我賺的全部加起來還要多。”
“關鍵在於狄狄並不是一名殺人犯,他精神很脆弱,”德克蘭折下大拇指,“所以名單上的下一個是誰,弗蘭克?我?還是澤羅?是變態白領,還是涉黑毒販。你覺得誰更危險?”
弗蘭克咬緊下巴,說道:“我什麽也沒有做。”
“弗蘭克,宙斯那扇門是你打開的。”
“他那個時候已經死了。如果當時氣閘艙處於正常加壓狀態,我是打不開那扇門的。”
“你完全可以給氣閘艙手動排氣,隻要拉下閘柄就行了。拜托,弗蘭克,我們受過跟你一樣的培訓。”
“但那並不是我幹的。狄狄死的那個時候,你跟我一起在外麵。你是親眼看到的。我不可能一邊待在越野車旁,一邊還跑去抵住控製室的門。”
德克蘭的麵龐扭曲著,說:“是,行吧。也許那次是澤羅。”
澤羅回擊道:“去你的,老兄。我可沒殺狄狄。”
“你們倆一直關係不好。”
“那並不代表我想殺了他。”
“那到底是誰幹的?”德克蘭指著另外兩個人,“從我的角度看來,我可是清白的。”
隨後是幾秒鍾的沉默。
弗蘭克清了清嗓子,他應該把水瓶帶在身邊的,緩緩說道:“可能這兩起真的都是事故,是我搞錯了。”
“可你並不相信,”德克蘭說,“你害怕宙斯是因你的失誤而死,才開始調查的。所以事實到底是怎麽樣?車間到底是不是因為你的安裝失誤才失壓的?你到底希望是哪種情況?到底是你犯了一個災難性的致命錯誤,還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人殺了他?”
“我檢查過車間。艙體沒有問題。”弗蘭克用雙手手掌壓住雙腿,手術刀的刀套戳著他的大腿。
“那這就不是一場意外,是有人殺了宙斯。”
“有人殺了宙斯,”弗蘭克重複道,“你們兩個之中的一個。後來還殺了狄狄。”
澤羅從餐台邊起身說道:“我受夠了。我沒有殺任何人。如果你們兩個想打一架的話,那隨便你們。結束以後再通知我。”
“你想怎麽說都行,”德克蘭說,“但我們也可以說你幹掉了宙斯,而且你是唯一一個有機會殺死狄狄的人。”
“我從來不出基地的!”
“當時我和德克蘭在一起,”弗蘭克說,“除了狄狄以外,你是唯一一個待在室內的人。而且溫室的另一邊也有一個氣閘艙。就算你要出去或者回來也沒有人會看見。”
澤羅猛地站起,身後的椅子彈開撞到艙體柔軟的牆壁後摔在了地上。他掏出一把短彎刀,用顫抖的雙手將其握在身前。
“我什麽也沒有做。你們不能把這件事栽贓在我頭上。我會去告訴布拉克誰才是真正的凶手。”
“你手裏有任何證據支持嗎?”德克蘭仍然無動於衷,“不,你沒有。所以趕緊坐下,然後閉嘴。”
澤羅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撿起椅子,把它立起來,在離餐台很遠的位置再次坐下。
弗蘭克說:“這太瘋狂了。我們都清楚這一點。如果殺死宙斯和狄狄的凶手是我們當中的一個,那個人是絕不會承認的,因為布拉克要對這個人做的事情是很可怕的。我們就隻能幹坐在這兒,也不知道下一個被殺的人會是誰。”
“我們幾個誰也不想被扔到外麵,”德克蘭承認,“就跟不想被扔進洞裏時一樣。這也是我們會在這裏的原因。雖然是被騙來的,但我們也隻能接受這一事實並盡力而為。我並不認為在這裏稱得上是生活。我們已經被嚇得不敢閉眼了。我們可能會被宇航服、周圍的空氣殺死,還有各種狗屁玩意兒的潛在危險,這裏還有各種致癌的輻射,變低的重力還會導致骨質疏鬆。”
“不過我們的工作確實做得很好,”弗蘭克說,“這個基地是我們建的。我們確實遇到過不少問題,但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建好了這個基地。這是一件值得我們驕傲的事情。其他人也會為我們感到驕傲的。”
“所以現在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這些事情簡直莫名其妙。”德克蘭深吸了一口稀薄的空氣。他伸進口袋,將一把細長的螺絲刀扔在了麵前的餐台上,說:“我累了。我敢肯定你也一樣。”
“那我們該怎麽辦?”澤羅問,刀在兩手之間輪流把玩著,“不可能是我們當中的任何人做的。”
弗蘭克掏出他的那把手術刀,小心翼翼地放在餐台上。他清楚自己該做的事,如果不處理得非常小心,他就永遠都沒辦法回家了。從在火星上醒來的第一個早上,永遠無法回家的想法就一直在折磨著他。
“你們覺得芝諾可以聽到我們的談話嗎?”弗蘭克問。
德克蘭瞥了一眼澤羅和他的刀說:“搭建控製係統的時候,我沒有放置過任何麥克風。隻有火情攝像頭。”
他們都抬頭看向天花板。
“還有這些,”澤羅用空著的那隻手撫摸著胸骨處,“我也不清楚。我想我老是忘記它的存在。”
“我們可以關閉通信嗎?”弗蘭克摸著自己的胸口以及皮下的那個硬塊,“狄狄說它們基本上是全自動的。”
“跟蹤係統確實是,”德克蘭說,“但我可以拉掉碟型衛星控製係統的電閘,這樣就可以把它關掉了。不過當它對準天上的時候,人造衛星還是會接收到信號。”
“我們可以事先把它調整到火山方向嗎?”
“我認為可行,但我們為什麽要切斷自己的通信?”
“因為我們有話要說。我不希望這個房間以外的任何人聽到。”
“我來處理,”德克蘭說,“這樣可以嗎,澤羅?”
“隨便你。反正再怎麽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對吧?”
螺絲刀還在餐台上,德克蘭的手停在了上方。最終,他還是拿起並放入了口袋,接著便出發前往通信室。“馬上回來。”德克蘭說道。
弗蘭克和澤羅就坐在那兒,不耐煩地到處拍一拍、抓一抓,改變自己的坐姿,等待德克蘭回來。雖然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但仿佛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德克蘭回來後坐在椅子上,再次把螺絲刀放在麵前。
“直到碟形天線再次通電之前,我們會一直處於離線狀態,”他說,“你有什麽不想讓芝諾知道的事要說?”
弗蘭克合起出汗的雙手,它們已經有些打滑。
“我剛才去了飛船,本來是想找布拉克談一談關於你們兩個的事情。我清楚我自己沒有殺死那些人。我能肯定是你們中的一個或兩個。德克蘭,你殺了宙斯。澤羅,你殺了狄狄。我本想告訴布拉克,讓他必須把你們兩個都扔到外麵才能拯救這次任務,拯救基地。”
德克蘭一把抓起他的螺絲刀,仔細地審視著尖頭部分。澤羅則隻是瞪著眼睛,嘴巴大張。
“但他不在那裏。他開走了一輛越野車到外麵的平原上去了。他是去回收圓柱體艙的。”
“什麽圓柱體艙?”澤羅向前擺身,“你在說什麽?我們已經回收了所有貨物。”
“之前從天上掉下來的那些鬼東西中,有一部分是來自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貨物,”弗蘭克說,“布拉克把其中三個貨艙保存在‘高地’的底部。我檢查了飛船並打開了其中一個。他把所有屍體都放在休眠艙裏,地板上全是空的奧施康定。”他停頓了一會兒,低頭看著膝蓋,“在離開地球之前,我和布拉克進行過一次談話。他說……”
深深的沉默。
“他說什麽了,弗蘭克?”德克蘭問。
“他說如果我能幫他留意身後,我就可以坐著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飛船回家。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交易就終止了。”
“該死!”
“我告訴他我會找出證據,找出凶手。”
“我也是。”德克蘭說。
弗蘭克沉默了。他感覺到肚子裏的那個結正在變得越來越緊,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寂靜無比。
“你說什麽?”弗蘭克問道。
“他也是這樣跟我說的。幫他留意背後便可以安全回家。我猜澤羅也是一樣,對嗎?”德克蘭回答道。
澤羅用力握住他的刀,然後刺向了台麵。彎曲的刀尖刺入了塑料表麵,並在上麵劃出了一道痕跡。
“我就當你是默認了。”德克蘭旋轉著螺絲刀,看著它在餐台上轉圈。轉著轉著,刀口朝著他自己停了下來。他撿了起來,推回口袋裏:“所以我們得到了什麽?”
“我們什麽也得不到,”澤羅說,“他對我們說了謊。他不可能讓我們每個人都回家,而且我們當中還有一個殺人犯!”
“是啊!”德克蘭說。
弗蘭克站了起來,說:“我要去把宇航服穿好。我建議你們倆也這麽做。”
澤羅再次刺向台麵,說:“有人可以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是布拉克,”弗蘭克說,“他已經瘋了。”
“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沒有。”
德克蘭一邊走向連接艙一邊說道:“可能他休眠太久腦子不正常了,也許是藥物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孤獨和壓力,又或許他本來就是一個瘋子。我要先去穿上我的宇航服,然後再想別的事情。”
“來吧,我們會想出辦法的。”德克蘭繼續說道。弗蘭克和澤羅還在房間裏。
“我永遠沒法回家了,是嗎?”澤羅說。他瘦削的臉龐上,下巴下沿的一塊肌肉正在跳動著。
“我們有三個人,而他隻有一個人。也許我們可以把他塞回休眠艙裏重新凍起來,直到援助到來為止。宇航員很快就會到了,畢竟他們的裝備都已經出現了。我們不會有事的。至於現在,先穿好宇航服。”
澤羅看著手中那把園藝刀彎曲的邊緣,說:“我相信了那個人。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麽?”
“我們必須冷靜地處理此事。我們需要聯係芝諾,告訴他們我們所遇到的問題,然後等待指示。”
“我怎麽知道這是真的?也有可能隻是你和德克蘭在暗中搞鬼。布拉克現在到底在哪兒?”澤羅說。
“他總是莫名地消失,我們不可能知道他在哪裏,”弗蘭克拿起手術刀,“我們得先把宇航服穿好,澤羅。至少比不穿要安全一些。”
“我們該怎麽辦?”澤羅開始哭泣。
“接下來我們還是和往常一樣,照看彼此,團結一致。我們不會把你丟下的。忘記我們跟布拉克承諾過的一切吧。”弗蘭克說道。他正想叫澤羅把刀放下,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握著刀,畢竟他們還是有可能要用到它們。
澤羅問道:“所以說他也殺死了瑪西和愛麗絲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
此時,德克蘭加入他們的談話,說道:“你們不會想留我一個人跟布拉克對峙吧?趕緊過來把宇航服穿好。”
“他說得沒錯。我們稍後再談這件事。快來穿宇航服。”弗蘭克說。他感覺自己身子輕飄飄的,甚至還有種莫名的饑餓感。
弗蘭克給澤羅讓出走向門外的路。這個孩子依舊神經緊繃,仿佛隨時都會開始摔東西。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但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變了。
這裏曾是他們的家。他們建造並生活在這裏,最終還會因為這裏而死去。
這時,主要照明突然間失效了。
過了一會兒,應急燈源亮起,一陣強烈的藍光閃過,眼前剩下一片或暗或明的景象。
“老天哪,就不能讓我清淨一會兒嗎?”弗蘭克聽到德克蘭如此說道。
弗蘭克前去更換宇航服。
這裏有足夠的空間供他們三個人同時更換。弗蘭克從衣架上取下宇航服,把它翻了個麵,然後從架子上隨便拿了一包生命保障係統——已經沒有時間去查看它是充滿了還是仍在補充過程當中——把它推到位,然後打開電源。他沒有脫掉工作服,而是徑直將左腿伸了進去,緊接著右腿,然後將宇航服上拉至腰間,塞進左臂、右臂,低頭,擠過頸部的密封圈。他活動著手指,套上手套,檢查了一遍有沒有刺破的地方,上下跳了幾下,以確保不會有過於緊繃的地方。他打開宇航服的控製盒,關閉後艙蓋,隨著它密封並鎖定到位後,他感受著那片令人安心的死寂。
宇航服開始朝他臉上悄悄地送氣,他把宇航服上的燈全部打開。一陣藍白色的光出現在了連接艙裏。德克蘭幾乎和他一樣快,至於澤羅就沒有那麽熟練了。澤羅花了許久時間,等到宇航服關好後,他開始有些喘不過氣。
“吸氣,屏住,然後慢慢地呼氣。再來一次。”弗蘭克將頭盔靠在澤羅的頭盔上說道。
他向裏麵望去,澤羅點了點頭。
“我沒事了。我很好。”
“我們趕緊去把燈重新打開,然後聯係地球方麵。我們不會有事的。堅持住!”弗蘭克笨拙地彎下腰,撿起手術刀。他宇航服的工具腰帶上依然掛著平板電腦和電動扳手以及那個裝著補丁貼片的小袋。他將刀片輕輕地收回刀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