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艾瑪
醒來後，我看到詹姆斯就站在一旁。雖然難以置信，但我們真的成功登上了“耶利哥號”，我所在的地方就是飛船的小型醫療區。這是這麽久以來我感到最暖和的一次，我們終於有足夠供暖的能源了。
休眠帶來的神遊症狀沒過多久就消退了，我打量起周圍的環境，醫療區的牆板由硬塑料牆板製成，呈白色且經過殺菌，局部反射著天花板明亮的LED照明燈。跟國際空間站狹小的空間相比，“耶利哥號”僅僅是略微寬敞，因為詹姆斯和他的團隊希望將更多的空間留給載人，但醫療區不同，這是飛船必不可少的部分。
亞瑟給我們提供了大量科技援助，其中一項便是人工重力，雖然這項科技不太完美，讓我走路時像穿上了一雙通過磁力吸附在地板上的金屬靴，但這也比在國際空間站或者“和平女神號”中那樣飄浮要好。
飛船內還有一間主控室，大小大概與我和詹姆斯在七號營地住房內的臥室相仿，那些都感覺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遠處的牆上還有十幾個擁擠的工作站和屏幕。
布萊特維爾和她的六名士兵正在貨艙內看守亞瑟，其餘指揮員都在場。
在屏幕上看到，地球就在我們下方，如果不留心可能還真的發現不了地球的存在——因為畫麵漆黑，整顆星球幾乎都被網格設下的太陽能收割板的陰影遮蔽。我想到“阿波羅17號”拍攝的那張著名的地球照片，那個我們熟知的藍色星球已經不複存在。在陽光微弱的照耀下，我隻能看到灰白的雲朵和凍土，大雪在尚存的光亮下閃閃發光，蔚藍的大海也在慢慢結冰，冰冷像白色的魔爪，從大地慢慢伸向淺水，最後侵襲至海洋深處。
詹姆斯握住我的手，我們無聲地靠在一起，看著眼前這顆陷入黑暗的地球緩緩遠去，不知道哥倫布和麥哲倫當時揚帆起航時是否也是這樣，看著家鄉的海岸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他們又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突然，“耶利哥號”經過無數太陽能電池板形成的巨幕，屏幕中立馬傳來明亮的陽光，和地球所處的陰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見到我們的姐妹船“迦太基號”在太陽上劃出一道陰影，和我們並肩飛行。
喇叭裏傳來了哈利的聲音：“‘耶利哥號’，這裏是‘迦太基號’，收到請回答。”
格裏戈裏坐在控製台前，按下按鈕，然後對詹姆斯點了點頭：“收到，‘迦太基號’。”
“我們係統一切正常。”
“我們也是，”詹姆斯回答，“亞瑟下船前，我們不會休眠。”
“好好享受風景，”哈利說，“我們暫時也不會休眠。”
“需要什麽就聯係我們，‘迦太基號’。”
“收到。”
通信結束後，格裏戈裏和趙民去為飛船部件做最後的檢查。主控室隔壁有一個小型船員艙，可以容納四人。我進去後，看到詹姆斯背對著牆坐在裏麵。
“接下來怎麽辦？”我問。
“我們正在計時，待會兒可以好好看看火星的美景。”
“你和格裏戈裏規劃了一條可以遊覽太陽係的路線，對吧？”
“被你發現了，”他咧嘴笑道，“機會難得。”
他拿起毯子披在我身上：“就當是我們一直沒來得及享受的蜜月吧。”
火星的景象是如此攝人心魄，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它，在我們的高清攝像頭下，就像是乘飛機在這個紅色星球表麵飛行。
我們的下一站是小行星帶。根據發射時間，在經過小行星帶時，可以近距離看到穀神星。根據我們的飛行路線，從火星到穀神星距離大約有兩億公裏。飛船正在緩慢加速，考慮到平均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四十萬公裏，我們可以在二十天後經過穀神星。
這二十天裏，每位船員都需要好好休息。雖然船員艙空間狹小，像堡壘那般擁擠，不同的是，這次我們不是被困其中，而是有了生的希望。唯一的威脅——亞瑟和收割者——也很快將被我們拋諸身後。
自艾莉出生以來，這是我和詹姆斯第一次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獨處時間。從我們在一起開始，就不斷處於各種威脅之下，他的工作也是他一直無法擺脫的沉重包袱。現在，我們終於遠離了危險，保護人類的重擔也暫時得以放下。
詹姆斯本應該感到開心，但很明顯他並沒有。我不知道是為什麽，也許是長久的重壓徹底改變了他整個人。
我們躺在**談了幾個小時，希望這樣能驅散籠罩他心頭的烏雲。
每天早晨，他都會和格裏戈裏下棋，然後去貨艙檢查亞瑟和布萊特維爾的情況，早晚各一次。士兵輪流休息，每次有三名士兵負責看守亞瑟。
幾天過後，我們重新回到了工作中。田中泉要時刻留意休眠艙的狀態，確保沒有出現任何意外，好在目前為止一切正常。趙民和格裏戈裏則忙於提高飛船的運行效率。詹姆斯每天都會檢查飛船的機械部件，我知道他設定了程序定時喚醒自己，但今天將是他在長途飛行前的最後一次檢查。
每天我都會積存一些母乳，等到達厄俄斯後，給卡爾森吃。我想象著在一個陽光明媚、溫暖的世界拿著奶瓶給卡爾森喂奶。這是我一年前不敢設想的未來，現在我們正在步步實現。我已經開始想念卡爾森了。
見到遠處的穀神星時讓我後背發涼，收割者正在上麵等著我們。一旦網格回收亞瑟和他的數據，他們會摧毀我們的飛船嗎？這對他們而言應該輕而易舉——收割者可以在穀神星上切下無數大塊岩石，像發射鉛彈那般朝我們攻擊，撕碎“耶利哥號”。考慮到這一點，“迦太基號”的飛行路線要遠低於太陽係麵，目的是避開收割者的攻擊範圍。
“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詹姆斯說完，離開主控室朝飛船狹長的中央走廊走去，盡頭便是關押著亞瑟的貨艙。與貨艙相鄰有一個氣閘艙，牆邊是士兵休息的簡易床鋪，上麵隻剩毯子和枕頭。很顯然，士兵們已經早早醒來等著這一刻。
透過氣閘窗戶，我看見布萊特維爾和其他士兵半包圍著亞瑟，他看起來和以前一樣冷漠。
詹姆斯在牆邊的控製麵板操作了一下，貨艙門應聲打開，裏麵暫時經過了密封加壓處理。
詹姆斯對亞瑟說：“根據你的計算，你馬上就可以進入上傳範圍。”
亞瑟冷淡地說道：“沒錯。”
“這就是告別了。”詹姆斯說。
“更像是驅逐吧。”亞瑟嘲諷道。
“沒錯，就是驅逐。”格裏戈裏低聲說道。
“我們達成了協議，”詹姆斯說，“也不打算反悔。”
亞瑟隻是盯著詹姆斯，一言不發。然後，詹姆斯示意我們撤回氣閘艙。布萊特維爾和他的手下也一邊把槍口對著亞瑟，一邊退了出來。氣閘艙關閉，我和詹姆斯透過寬玻璃看著裏麵。
詹姆斯看了看時間：“還剩三分鍾。”
亞瑟轉過身看著我們，突然他微微抬頭，像是在研究詹姆斯。
詹姆斯啟動貨艙的麥克風。
亞瑟的聲音非常小，語氣裏的傲慢也消失不見了：“真了不起。”
“什麽了不起？”詹姆斯馬上問道。我看得出他很緊張，接下來便是揭曉我們命運的關鍵時刻。
“是你，詹姆斯。”
“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有了一個新發現。”
“什麽發現？”
“是關於你和整個人類，你們的存在已經被重構。”
詹姆斯皺著眉說道：“你已經和收割者取得聯係了？”
“當然，關於範圍的事，我說謊了。”
“立刻打開外門。”布萊特維爾緊急說道。
詹姆斯舉起手打斷她，繼續看著亞瑟問道：“你說我們被重構是什麽意思？”
“你到時候會知道的。現在，就讓我離開前最後給你一份禮物吧。”
突然，亞瑟獨有的特性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熟悉的表情。這是他的詭計嗎？還是亞瑟和我們開的玩笑？他開口後，從揚聲器傳來的聲音禮貌而且平靜。
“你好，先生。”
“奧斯卡？”
他點點頭。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和你說的，但我們不能讓你待在船上。”
“我理解，我會加入網格，先生。”
詹姆斯臉上立馬現出驚恐。
“別擔心，網格為我準備了一個位置，它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什麽不是我想的那樣？”詹姆斯問。
“網格。一切都不會有事的。”
詹姆斯看著奧斯卡，我看得出他正飛速思考這話是什麽意思。
過了一會兒，奧斯卡說：“謝謝你，先生。”
“為什麽？”
“謝謝你給了我生命。”
聽到這兒，詹姆斯有些難過，說：“照顧好你自己，奧斯卡。”
奧斯卡揮手和詹姆斯告別。
布萊特維爾朝控製麵板走去，詹姆斯示意她退下。看著他的老朋友，詹姆斯慢慢伸出手，親自按下控製麵板上的一個按鍵。外門打開，貨艙裏的空氣瞬間被吸向太空，奧斯卡也隨之消失不見了。
格裏戈裏震驚地盯著詹姆斯，說：“為什麽不用它。”
“沒必要了。”詹姆斯一動不動地說道。
格裏戈裏用俄語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麽，像是罵人的話，然後轉身離開了。
他們在說什麽？
雖然亞瑟已經不在了，我們在經過穀神星和小行星帶時依然保持高度警惕。我們輪流睡眠，時刻留人看著監視器。收割者並沒有采取進攻或其他行為。
等確認沒有威脅後，布萊特維爾和她的手下回到休眠袋，隻剩下我和詹姆斯、格裏戈裏、田中泉和趙民還醒著。我知道大家都有些不舍，想珍惜在太陽係的最後時光。一旦我們進入休眠，如果不出意外，要等抵達厄俄斯後才能蘇醒。
“耶利哥號”的飛行速度不斷加快，太陽能電池板也在不斷為飛船供能。在我們經過火星時，我們調整了一下路線，選擇繞過木星，免得這顆巨大的氣態行星將我們吸引過去，幹擾我們的飛行。
不過，我們的速度足以讓相機捕捉到木星四顆最大的衛星：蓋尼米得（木衛三）、卡利斯托（木衛四）、艾奧（木衛一）和歐羅巴（木衛二）。它們美得讓人窒息，每一顆都和小型行星差不多大小。
“迦太基號”的船員也有同樣的感受。
“真是太美了。”我盯著木星大紅斑時聽到哈利說道，天文學家觀測到的這個赤道以南的巨大風暴已經在木星持續了數百年之久。
“確實是。”詹姆斯也沉浸其中。
“你們在處理離船乘客時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沒有。”詹姆斯說。
格裏戈裏又一次盯著詹姆斯，然後生氣地離開了主控室。我是真的想不明白這中間是怎麽一回事。
木星逐漸離我們遠去，詹姆斯和哈利開始聊起了天。等木星看上去僅有彈珠大小時，哈利說：“有小孩老是追著我問什麽時候可以到，看來我得把油門踩到底了。”
“收到，哈利，祝你們一切順利。”
“詹姆斯，如果這就是永別，我想說很高興能認識你，真的，你和別人不一樣。”
“說什麽呢，哈利，我們另一邊見。”
當天晚上，在吃完我們最後的即食口糧後，田中泉說：“我和趙民一直在討論，離土星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我們現在先去休眠了。”
我抱了抱她，說：“謝謝你。”
“謝什麽？”
“救了我的孩子。”
“我也很高興能幫上忙。”
第二天，格裏戈裏也選擇進入休眠。他和詹姆斯氣氛緊張地道了別，卻緊緊地抱住了我。
“我們厄俄斯見。”他說。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進入休眠袋。我希望新世界能對格裏戈裏善良，和很多人一樣，他的至愛永遠留在了地球。
等格裏戈裏進入休眠後，詹姆斯對我說：“我也休眠了。”
“我們可以在抵達海王星時醒來。”
他看著即食口糧說：“醒來會消耗食物，我們中途也許會因為飛船故障被喚醒，食物得省著點吃，而且每次休眠都有可能出現意外。”
“那……這就是道別了。”
“隻是暫時的，我們下次再見就是在新家園了。”
我搖搖頭：“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也感覺不真實。”
“你真的做到了，詹姆斯。”
“沒有你，我也做不到。”
“我可不敢這麽說。”
“真的，你和孩子們是我堅持下去的動力。”
“別多愁善感。”
他笑著說：“別做夢了。”
“我們厄俄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