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瑪

兩年後

艾莉的小腳丫在地上跑動發出的啪嗒啪嗒聲是我在家裏最喜歡的聲音。

盡管我很想陪艾莉一起玩,但今早我的身體不太舒服。我用手撐著牆,等那惡心嘔吐的感覺退去。

在主臥的洗手間裏,我聽到外麵跑動的聲音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櫥櫃被打開的聲音,艾莉在廚房裏折騰著什麽。

“艾莉,”我對著廚房的方向喊道,“來媽媽這兒。”

但外麵隻傳來揚聲器播放的新聞聲。

根據聯合國一份最新報告,自漫長的寒冬結束以來,撤離疏散營的人數首次超過營內現居人數。大西洋聯盟、卡斯比亞和太平洋聯盟都掀起了一股返回家園的熱潮,其中新柏林位居第一,亞特蘭大和倫敦緊隨其後。

但撤離的速度引發了一些人的不滿。理查德·錢德勒博士是參與擊敗網格計劃其中的一位科學家,他呼籲三大聯盟應該將更多重心放在幫助民眾返回家園上。以下便是昨晚《和克雷格·科林斯一起看〈熔點〉》節目的一段采訪:

“網格的威脅已經解決了,但政府依然將世界經濟的大部分產出用於地球防禦計劃。疏散營現在已經等於強製勞改營,我們被迫日夜趕工去建造詹姆斯·辛克萊的超級飛船和無人機,他還聲稱要靠這些拯救人類。但是你知道嗎,現實是,網格可能一百年內都不會再出現,還有可能是一千年,甚至永遠都不會再來。然而,我們還生活在赤貧中,沒有話語權,也沒有投票權,連其他的一些基本權利都被剝奪。事情一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真的很討厭這家夥,雖然不及詹姆斯那般討厭他,但也完全對他沒什麽好感。新聞裏到處都是他的身影,信口開河,製造麻煩。更可怕的是,他的追隨者越來越多。

外麵又傳來櫥櫃被打開的聲音。

“艾莉,快過來!我給你三秒鍾時間……”

“三。”

“二。”

“一。”

接著,仿佛吹響了比賽的哨聲,小腳丫啪嗒啪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艾莉出現在洗手間門口,天真無邪地對我笑著。

“記得我怎麽跟你說的嗎?不要玩櫥櫃裏的東西,隻有媽媽和爸爸才能打開櫥櫃。”

有些小孩的難過情緒隻會表露在臉上,但艾莉的則從頭到腳都顯而易見:她垂著頭,肩膀耷拉著,雙臂也無力地垂著——好像全身的能量都被榨幹。艾莉平時有三種狀態:精力充沛、愉悅玩耍和倒頭大睡。但現在的她在生悶氣(如果不能博得同情,還會升級成抱怨,她每天都會抱怨好幾次)。

我坐在馬桶蓋上,指著洗手間地板上散落的玩具:七條玩具手鏈、一隻毛絨小羊,還有一隻黃色橡皮鴨。我對艾莉說:“你先在這裏玩,等我好一點兒了你再出去玩,可以嗎?”

剛說完,我像是正處於一艘上下顛簸的飛機裏,又控製不住地感到一陣惡心。

艾莉靠過來抱住我,她的小胳膊摟著我的腰,但她的手臂太短無法完全抱住。她看著我的眼睛,打量著我。

“媽媽,你痛嗎?”

“不痛,”我小聲回答道,“我沒事,寶寶。”

“媽媽,你難過嗎?”

我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艾莉後背。

“沒有,媽媽沒事。去玩玩具吧,別擔心。”

我又難受得閉上眼睛,慢慢等著那股感覺消失。等惡心感消退後,我看到艾莉正以一種隻有她明白的順序戴著玩具手鏈。突然,艾莉彎腰撿起地上的一顆葡萄幹。

“別,寶寶,別吃那個。”

艾莉將葡萄幹放到毛絨小羊嘴前,仿佛在喂一隻寵物。她抬起頭看著我,臉上露出調皮的表情。

我不由得露出一個微笑。

然而,趁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一下將葡萄幹塞進了自己嘴裏。我不知道它在地上躺了多久,那可不是今天早餐裏的葡萄幹。我想,如果人類祖先堅忍到能在多峇巨災[多峇巨災理論,現代人的進化是受到近期一次在印尼蘇門達臘島北部的多峇湖的大型火山爆發造成的巨災所影響。]中幸存並成功越過白令海峽,那艾莉吃一顆地上的葡萄幹應該也沒什麽大礙,雖然它可能已經在地上躺了兩天,甚至三天。

我打開梳妝台抽屜,從裏麵摸索出健康檢測儀。我把手指按在上麵,讓它抽取了幾滴血液進行檢測。機器發出一陣響聲,結果顯示在屏幕上。血液生化指標基本正常,不過維生素D水平較低。

營地的計生用品已經用完(在倉促的大規模疏散過程中,計生用品不是優先攜帶物品,政府主要隻提供食物、住處和救命藥物)。雖然我和詹姆斯一直以來都非常小心,但過去兩年我們壓力倍增,同房頻率也有所增加。

我將屏幕滑到底端,緊張得不敢喘氣。當看到結果後,我內心同時充滿了喜悅和不安。

是否懷孕:是

在我們經過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檢查站時,艾莉的小手緊緊地握著我。和平時一樣,她背著詹姆斯為她製作的小雙肩包。按照詹姆斯的一貫風格,這件事他做得有點兒過火了。書包裏裝配有GPS追蹤器、攝像機和一個可以用來和艾莉對話的揚聲器。就算哪天發現他悄悄在書包裏藏了一架進攻無人機來保護艾莉,我也不會太過驚訝。

我和詹姆斯都在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工作,我們原本每天早晨會步行送艾莉去幼兒園,但在過去八個月的時間裏,他總是在我醒來之前就已經出門工作,天黑之後才回來。他根本得不到什麽休息,我知道他是為了保護我們,但我也希望他能多花點兒時間陪陪我們。

來到幼兒園門口,艾莉鬆開我的手準備往裏麵走去,我拉住她,給了她一個擁抱。等我放開後,她像重獲自由的小鳥一般奔向幼兒園老師,身上的背包隨著她的動作上下晃動,老師也揮手和我打了個招呼。

來到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大廳,我察覺到有些人對我投來異樣的眼光,大概是認出我上過電視,又或許隻是被我一瘸一拐的姿態所吸引。

跛行是長時間待在太空裏所造成的骨密度流失的後遺症,它將伴隨我終生,也正因如此,我無法再回到太空,至少在上麵不能待太久。

從小時候開始,宇航員就是我的夢想。雖然夢想實現了,但和網格的兩場戰鬥迫使我不得不放棄深愛的職業。和所有經曆了漫長寒冬的人一樣,我學會了適應這個新世界,也為自己找到了新的使命,對此我深感慶幸。

這就是生活,沒有什麽一成不變,我們隻能隨機應變。

我走上講台,會堂裏一半的座位已經坐滿,台下五十張年輕的麵孔從會堂的一排排座位處望來,學生手裏已經準備好平板。我的學生讓我回想起自己當年在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學習的模樣——目光炯炯,求知若渴,準備全身心投入這份事業。他們其中一些人將登上並指揮我們正在建造的兩艘超級母艦,衝鋒陷陣和網格浴血奮戰。他們是我們的未來,我的工作則是讓他們做好準備,對此隻有一個辦法,我害怕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

我站在講台上,用麥克風對著所有人說道:“太空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地方。”我的聲音回**在挑高的會堂裏。

這段話像一段警示飄在空中。

“所以,在太空生存的關鍵是什麽?”

我告訴過他們在接下來三節課會有一次考試,不過並非筆試,他們沒法從之前的班級打探到任何消息。不同於他們以往見過的任何考試,這將是一次應用型測驗。和我的預期一樣,他們認為現在是考試的一部分。會堂裏的回答聲此起彼伏,大家爭著發表自己的看法。

“氧氣。”

“能源。”

“態勢感知。”

“睡眠。”

“可靠的隊友。”

“一個好老師。”

最後一個答案引起大家的一陣偷笑,我臉上也露出一個假笑。這位法國工程師並不能靠這個回答取得高分。

坐在前排的一位苗條的金發女孩大聲說道:“做好一切準備。”

我對她點頭說道:“沒錯。”

我指著牆上的航天服,它們像劇院裏古怪的窗簾那般掛在牆上。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如今的航天服可不僅僅是裝飾,我們至少有一百套航天服,每位學生兩套,這是我確保的。

“比如,不論什麽時候,你得知道你的航天服在什麽位置。”

學生們紛紛朝航天服望去。

“為什麽?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需要它。但我知道,因為我當時就在國際空間站,如果我沒有及時穿上航天服,今天你們就見不到我了。”

就在他們反思我的這些話時,我意識到,如果我沒有及時穿上航天服,我就不會有機會活著遇到詹姆斯,更不會生下艾莉和懷上第二個寶寶。除了我和另一個人,我的隊友都沒來得及穿上它們。造化弄人,那個人的航天服被一塊碎片擊穿,我沒能成功地拯救他。

“在太空,分秒必爭。無論是自己還是隊友,甚至是地球上的人,一秒也許就決定了生死。雖然有時候你再盡力也無法逃脫死神的掌心,但你必須時刻做好準備,這樣才能增加你的存活率。”

我打了個響指,說:“穿上裝備,最慢的五個將被淘汰。”

台下陷入一陣混亂,每位學生幾乎都是跳出座位朝牆上掛著的航天服跑去。房間內看起來像在玩扭扭樂遊戲,學生們相互推搡,手腳並用,都想要快點兒穿上航天服。

當五十名學生都穿上裝備後,我示意他們脫下頭盔,每個人都麵紅耳赤、喘著大氣看著我。

我示意他們看向講台後麵的攝像頭:“我會回看錄像,看看哪五個人最慢。沒有收到郵件的人,可以繼續待在班裏。而收到我的郵件被淘汰的人,我希望你們能重新申請我的課。記住,在太空生存的第二個關鍵就是永不言棄。”

雖然詹姆斯工作繁忙,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少,但他總是會和我一起吃午餐。這是我們的慣例,是勞累的工作日中短暫的休息。

整個早上,我都在思考什麽時候和詹姆斯分享我懷孕的消息。我不擅長保守秘密,小時候,我就忍不住把內心的想法寫在臉上。雖然詹姆斯肯定能看出我有心事,但為了自己,我也得告訴他。

我看到詹姆斯時,他正站在自助餐廳門口,愁眉苦臉,但見到我後他的臉色立馬明朗起來,臉上掛起一個微笑。這幾年來,他的魚尾紋和額頭的皺紋愈加明顯,這是時間和重擔在他身上磨出的痕跡。但他的眼眸依然如初,有神且溫柔。

“嗨。”他說。

“嗨。”

他的語氣嚴肅起來:“是這樣的,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

“我也是。”

他皺起了眉頭,問:“你也有?”

“嗯,”我伸出手說道,“你先說吧。”

他等了一會兒,仿佛在思索什麽,接著說:“好,我們換個地方。”

我們離開餐廳前往他的辦公室,屏幕上有三段視頻影像,畫麵裏是三顆球狀小行星,底部的日期和時間標誌表明這些是實時影像,很顯然是由探測器或者無人機傳回的。每顆小行星都布滿巨大的隕石坑,但缺少參照物,我無法判斷它們的具體大小以及位置。

“這些小行星大概在兩年前脫離柯伊伯帶,我們從那時起就在追蹤它們的軌跡。”

“它們……”

“你是想問會撞上地球嗎?是的。”

我目瞪口呆。

“大小?撞擊時間?”我不露聲色地問道,腦子裏在飛速消化這些致命的信息。

“三顆大小都和得克薩斯州相近,每一顆都足以讓人類滅絕,撞擊時間是在四十二天後。”

“那超級母艦……”

“完全趕不上,差遠了,”他轉過來對我說,“不過也不需要它們。”

“地球軌道防禦陣列能處理它們嗎?”

“不行,它們隻能擊毀較小的小行星,而這三顆太大了。針對這種情況,我們建造了一支攻擊無人機艦隊,並將它們和超級母艦部件一起發射升空,就是為了避免小行星來襲這件事上新聞。如果引起大眾恐慌,情況會更加糟糕。”

“有什麽計劃?”

“無人機在一小時後出動,我們計劃炸碎它們。”

我深吸一口氣:“這就是你一直在忙活的事情。”

“對,整整兩年。”他握住我的手,“對不起,我沒有早點兒告訴你,是不想讓你擔心。”

“沒事,我理解。”

“我希望到時候你能加入作戰控製室,觀看整個過程。”

“當然,我待會兒去把下午的課取消。”

“對了,”他正準備出門,又停下腳步,“你剛剛有什麽想說來著?”

“沒什麽。”

他盯著我問:“真的嗎?”

“真的,沒什麽。”

我不能現在告訴他。

晚一點兒再告訴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