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詹姆斯

我和格裏戈裏把食物、藥物和通信設備搬進了我們睡過的運兵車裏,這些物資塞滿了整個後車廂。

在外套外麵,我們穿上了軍隊冬季保暖裝備,包括厚手套和保護頭盔。

格裏戈裏看起來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個地堡,出發去救援那些被廢墟掩埋的生還者。忙碌能讓他暫時忘記莉娜,而且救回一些生還者對他的心理也能產生莫大的安慰。

“我們用手挖嗎?”他問我。

“隻能這樣了,挖掘機對住所廢墟來講太笨重,操作過程中可能還會傷到生還者,而且我們在以後清理堡壘上方的隕石坑時還要用上它。”

“我們要把他們挖出來?”

“對。”

格裏戈裏點了點頭,表示讚成。

我們爬進運兵車,我切換至手動駕駛,巨大的運兵卡車發出隆隆聲,緩緩爬上斜坡駛出地堡,進入清晨的薄霧中。七號營地的硬沙地街道上落滿了房屋碎片,讓我想起沿海小鎮遭遇颶風侵襲的模樣,仿佛有一把大錘砸爛了一切,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狼藉。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個住所廢墟,與我和艾瑪之前住的房子大小布局一樣,是一個三室家用住房。

那堆廢墟上已經落滿一層白雪。

我下了車,衝著廢墟的方向喊:“有人嗎?我們是來救援的!”我等了一陣,但沒有傳來任何回應,我不想放棄,繼續喊:“如果能聽到,請回應一下。”

回應我的隻有寒風掠過廢墟的聲音。

我們沒有關掉運兵車的發動機,雖然太陽能輸出已經下降,但車頂的太陽能電池板可以為車供能,空間加熱器能讓車內保持溫暖。我們還在裏麵放了毯子和睡袋,把車後部改裝成了一間簡易病房。如果有必要,還可以進行手術。我已經準備好所需的藥品,希望田中泉能盡快趕來,在手術方麵,她比我靠譜得多。

格裏戈裏走到地圖上顯示有生命跡象的位置開始挖掘。他先清掃了表麵的白雪,接著,搬開壓在上麵的一件件建築物碎塊,並扔到一旁。

我也加入了進來。我靜靜地審視著這些散落的建築物碎塊:住所頂部的太陽能電池板碎塊、屋頂和燈泡碎片、牆板碎片和硬塑料牆釘等。在廢墟上層,也有我們之前在奧林匹斯大樓發現的許多黑色物質,我又盯著它仔細地研究了一番,還隔著手套搓了一下,想看看這種物質與之前的狀態相比有何不同。但它們似乎沒有變化,還是呈現出一種質地如沙礫、略微黏稠的狀態。我仿佛在它中間看到了一絲火花,不過這也許隻是陽光造成的錯覺。

我擦幹淨雙手繼續向下挖掘,當發現兒童玩具時,我們放緩了動作。第一件玩具是一塊內含不同形狀的塑料板,圓形、三角形、長方形、心形和正方形,它們顏色不同,像是為嬰兒準備的智力遊戲,艾莉就有一個類似的。一分鍾後,我挪開一塊破碎的平板,下麵露出了一條人腿。我立馬加快速度,很快看到了他的軀幹、手臂和臉。

眼前這個男孩看上去隻有五六歲,一頭棕黑色的頭發,眼睛緊閉,皮膚慘白,身體冰冷僵硬。

我和格裏戈裏看著眼前這幕,呆立在原地。寒風呼嘯,揚起陣陣雪花和塵埃,落到男孩身上。我彎下腰,擦拭著他的臉頰,然後將他的屍體抱回運兵車,用一條毯子蓋住了他。我錯了,運兵車不僅是移動手術室,更是一輛靈車。

我不知道男孩是否就是無人機檢測到的生命跡象,如果是,那他是在無人機返回後死亡的嗎?當我和格裏戈裏在中央司令部的地堡睡覺時,他是否就在這廢墟下苦苦掙紮?我們是吃飽了,運兵車裏也很暖和,但男孩當時就被壓在這廢墟下,在寒冷的夜裏奄奄一息,永遠也沒能等來救援。

一想到這兒,我的內心一刻也無法安寧,愧疚感快要將我撕碎了。我們本可以少睡一會兒,再挖快一點兒,但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我必須弄清楚這下麵是否還有別的生還者。

我打開無人機控製箱,仔細研究著上麵的地圖。當無人機在幾小時前飛過時,檢測到生還者的體重大約在四十斤,和剛才挖出的男孩應該一致,但我必須再確定一次。

“我會讓無人機再升空掃描一次。”說完,我跑到廢墟那裏再次挖了起來,我們都沒再說一個字,雖然不知道下麵還有沒有人,但我們仍不停地向下挖,祈禱著下麵還有其他生還者。

五分鍾後,我在一塊餐桌木板碎片下發現了一個孩子。我挪開木板,他小小的身體一動不動。我清理掉他身上殘留的其他建築殘骸,他的頭和臉清晰地顯露出來。他有一頭棕色短發,左側臉頰上有一塊紫色瘀青,鼻子周圍的血液已經幹了。在災難降臨時,他一定是躲在了餐桌下麵,但這還是沒能救他一命。他看起來和艾莉差不多大。

無人機控製箱傳來一聲信號,已經掃描完畢。

我回到車內查看無人機掃描的最新結果圖,周圍唯一的熱源隻有我和格裏戈裏以及運兵車。

我們來得太遲了。是慢了幾分鍾?還是幾小時?如果我們再少睡一會兒,再挖快一點兒……

我控製不住內心的愧疚,但我們不能停下腳步,還有其他人要救。

我們將第二具孩子的屍體抱進運兵車,格裏戈裏指著地圖,說:“我們應該先救生命體征較強的生還者。”

“不,我們先救體重最輕的。”

“那成年人……”

“不管是成年人還是家長,他們都會希望先拯救孩子。”

一定是這樣,因為如果我和艾莉被埋在廢墟下,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希望她先獲救。我們一定要先救孩子。

接下來的搜救地離上一處隻有幾個街區距離,看起來與我們剛剛離開的廢墟十分相似,我們同樣也感到不安。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但我能感覺到,周圍絕對變得更冷了。這基本證實了我的猜想,網格已經複位太陽能電池,遮擋住了通往地球的太陽光。如果屬實,地球馬上又會變成一個大冰球。可這一次,我們已經沒有足夠的資源重建人類文明,所剩力量和它們相比也微不足道。我一邊挖著廢墟,一邊想著這次人類還能怎樣存活。

用手挖掘是個體力活,經過一天的搜救活動,我們渾身酸痛。沒一會兒,我就開始氣喘籲籲,嘴裏不斷呼出白氣。

我脫下手套,看向格裏戈裏,說:“不行了,我需要休息一下。”

他跟我一起返回溫暖的運兵車駕駛室內。我們沉默不語,呆呆地望著前方,嚼著蛋白棒,伴水下咽。

“它可能又想借助太陽能電池凍死我們。”格裏戈裏說。

“應該是。”

“告訴我,我們會抗爭到底的吧?”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答應我,詹姆斯,我們會反擊的,對吧?”

若是在三年前,我一定會說當然要抗爭到底,但現在我是一名父親,我得為我的孩子著想,如果抵抗救不了我的孩子,那有什麽用呢?複仇是奢侈品,生存才是必需品。

“我們會竭盡所能活下去的。”

我看得出他不滿意我的回答。他搖搖頭,繼續吃著蛋白棒。他想繼續抗爭我不怪他,畢竟他失去了自己摯愛的女人。沒有了莉娜,他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他的內心現在被複仇的想法充斥著。

我們已經挖了十五分鍾,其間挖出了不少玩具:一隻玩具熊,一打迷你動物雕像,一個被壓爛的塑料玩具穀倉,上麵的黃色柵欄已經卷成一團,還有印著卡通王子和公主的床單,我不知道裏麵的角色出自哪裏。

我們又發現了一頂小型兒童帳篷,支架已經扭曲損毀,但布料還基本完整。艾莉也有一頂類似的帳篷,我回憶起它擺在我們客廳的情景。那是一頂圓錐形的帳篷,上麵畫著紅白條紋,入口掛著藍色門簾。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她躲在裏麵的模樣,我藏在帳篷門簾後,突然蹦到她麵前嚇她一跳,她稚嫩的笑聲傳遍了我們的小家。

我跪坐在廢墟裏,移開那塊藍色門簾,下麵露出了孩子的一隻手臂。我示意格裏戈裏趕緊過來,我慢慢撕開帳篷,一縷染滿鮮血的金發露了出來。我脫下手套,用手指撥開她的頭發,伸手向她的脖子摸去。

當手指感覺到微弱的脈搏後,我激動得熱淚盈眶。

大西洋網已經無法使用,所以無法查詢到這家人的身份。我不認識眼前的小女孩,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嘿,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我對格裏戈裏說:“我們快把她搬回車裏吧。”

我們輕輕地抬起她,向運兵車走去。她沒有恢複知覺,身體癱軟在我們的臂彎裏,看起來十分脆弱,三四歲左右,個子比艾莉要高一點兒。她應該是聽到動靜後躲到了帳篷裏,是她的父母指示她這麽做的嗎?我們還沒找到他們,但根據無人機的掃描結果來看,應該已經太遲了。

回到車內,我迅速檢查了一下她的狀況,在腳踝處有一塊藍黑色的瘀青,左臂也有類似的挫傷,看起來更嚴重,很可能已經骨折。

“我們怎麽辦?”格裏戈裏問。

“不知道。”

“你不是醫生嗎?”

“理論上講是的。”

“那,理論上講,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我閉上眼睛揉著眼皮:“我不知道,格裏戈裏。”寒風刺骨、睡眠不足加上身體疼痛,開始影響到我的精神狀態。

他不屈不撓,追問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我隻在二十年前做過一次急救,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做過了。”

他雙手一攤:“二十年前的東西,我還記得呢。”

“你能保證嗎?這可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要是亂來有可能會適得其反。”

“行吧行吧,別那麽激動。”

我們坐在一旁望著女孩,若是不看她額頭上的傷口,她平靜的模樣仿佛隻是睡了過去。我準備先處理一下她受傷的額頭。

我從藥箱裏拿出無菌棉片蘸了蘸酒精,將她額頭的傷口清理了一下。她雖然沒有醒來,但皺了皺眉,這應該是個好信號。

“接下來我們怎麽辦?”格裏戈裏問。

“繼續救人。”

就在我研究著無人機傳回的紅外掃描結果圖時,對講機“滋滋”地響了起來,裏麵傳來了哈利的聲音。

“末日一號,這裏是末日二號,收到請回答。”

雖然事情不容樂觀,但聽到哈利的聲音,我還是笑了起來。我一把抓起對講機,回複他:“收到,很高興能聽到你的聲音,哈利。”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返回地麵,我感覺自己像一條熱狗從針眼大小的洞裏穿過,看來我真是該減肥了。”

聽到哈利這麽說,我不禁想起還困在地下的人們,我回答道:“希望我們不用再從水管回去了。”

“詹姆斯,你現在有什麽計劃?”

“我和格裏戈裏救起一名需要救治的生還者,田中泉還有奧斯卡,我需要你們兩個盡快趕來這裏,”我看著地圖報出了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坐標,“哈利,我要你去中央司令部把那台大型挖掘機開到堡壘的隕石坑那兒。”

“我們不能將它運過去嗎?”

“不行,現在沒有足夠大的卡車和拖車,隻能你親自駕駛了,到了之後請用對講機和我們聯係。路程有點兒長,你最好拿上你目前能找到的所有電池包,挖掘機的太陽能電池板應該無法支撐全速行駛太久,而且,我覺得太陽能輸出又開始在下降了。”

“明白了,”哈利說,“我到了之後該怎麽做?”

“根據倉庫的舊地圖找到電梯井的位置,然後挖通它。”

“好的。”

“我要帶什麽過來?”田中泉問。

“我也不確定,我們這裏有一名白人女性,年齡大概四歲,身體多處挫傷,可能有多處骨折,頭部還有劃傷,我已經清理了頭部傷口並裹上紗布。傷者生命體征穩定,但仍然失去意識。你把能帶的都帶過來吧,抓緊時間。”

來到下一處廢墟,我和格裏戈裏加快了挖掘的速度,也許是因為成功找到一名生還者極大地鼓舞了我們的士氣,又或許是因為我們已經找到效率更高的挖掘方法了。

但我們目前遇到了一個難題。我們已經挖到了廢墟的底部,這裏正是無人機顯示有生命跡象的坐標,掃描結果圖顯示生命體征不穩定,但熱源明確,體重略超過十七公斤。

“我不明白。”格裏戈裏說。

我仔細觀察著周圍散落的物品:一張裂成幾段的布沙發,一把幾乎被壓扁的扶手椅,一個倒在地上的硬塑料書架,上麵的書、照片和小飾品散落一地。

“幫我一把。”我抬起書架的一頭,對格裏戈裏說。

我們一起把書架抬了起來,下麵趴著一個小男孩,手裏攥著一個塑料飛船模型。我們把書架扔到一旁,我蹲下身仔細檢查著他的脈搏,沒我想象中那麽微弱。

“嘿,醒醒。”我小聲地呼喚著男孩。我呼出的空氣在低溫下變成白氣,大片的雪花飄下,落在男孩的頭發和臉上。

他的右眼微微睜開,一隻褐色的眼睛凝視著我,他的眼神空洞、疲倦,還夾雜著一絲恐懼。至少他還活著。

他又緩緩閉上了眼睛,就在我準備讓格裏戈裏過來搭把手時,我聽到另一輛運兵車駛來的聲音,上麵的安全鎖已經被取下來,而且肯定是有人在裏麵駕駛——卡車自動駕駛係統永遠不可能開得如此之快,肯定是奧斯卡。

運兵車停到一旁,奧斯卡和田中泉打開車門跑了下來。

“來這邊!”我對著他們喊道。

“情況如何?”田中泉放下一個白色迷彩花紋的軍用背包,俯身開始檢查男孩。

“我們剛剛找到他。”

她用手快速檢查了一遍男孩的身體,從她的動作我看得出來,男孩應該沒有大礙。她慢慢用手指貼著男孩的頭皮仔細摸索,應該是在檢查頭部有無撕裂傷或者腫塊。男孩輕輕轉過頭,兩隻眼睛都微微睜開,然後又慢慢閉上,仿佛眼皮太過沉重無法完全睜開。

“小朋友,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嘴唇張開,但沒有發出聲音。

“根據樣貌和廢墟地點,我在大西洋聯盟數據庫裏找到一個匹配對象,薩姆·伊士曼,”奧斯卡說,“年齡:四歲。”

“薩姆,能聽到我說話嗎?”田中泉問他,他還是沒有回應。田中泉抬起頭對我們說:“他的狀況出人意料的良好,這是為什麽?”

我指了指一旁的硬塑料書架:“有人——應該是他的父母——將他放在那個書架下麵,廢墟隻是壓彎了書架,但沒有壓垮。”

田中泉用手指撥開薩姆的眼睛,用手電在他的眼前來回掃射,以觀察他瞳孔的變化,嘴裏嘀咕著:“真是知識改變命運,他的父母呢?”

“他是這個坐標唯一的生還者。我們能把他轉移到運兵車裏了嗎?裏麵還有一個傷者。”

“嗯,搬過去吧。”

“奧斯卡——”我話音還未落,他就已經開始動手清除薩姆周圍的碎塊,然後我和他托著男孩的腦袋和四肢,一起將薩姆抬了起來。

當我們走過搖晃的廢墟時,我發現有一些黑色黏稠物質粘在了奧斯卡的鞋子和褲子上,這些物質看上去好像在移動,不過應該不可能,這大概隻是奧斯卡走路搖晃造成的錯覺。但我敢肯定它正順著奧斯卡褲腿滑到他鞋子上,匯集到他的襪子部位,如果他穿襪子的話。真奇怪。

“搬到哪輛運兵車上?”我問田中泉。

“你們的運兵車上。把病人放在一起,盡量不要移動他們。”

我們把男孩放在女孩旁邊,田中泉爬進後車廂,用健康儀抽取了薩姆的一滴血液,在一旁等待著結果。

“嘿——”薩姆的聲音微弱且沙啞。

“嘿,薩姆,”田中泉一邊笑著回道,一邊用手摸著他的頭,“你不會有事的。”

“詹姆斯,”奧斯卡的語調依舊平淡,但聲音很大且急迫,“我的……”他突然僵住不動,雙眼無神,“我的係統出故障了,先生。”

“什麽故障?”

“先生,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了。”

“怎麽回事?”

“我的係統正在安裝一個軟件升級。”

這怎麽可能?!我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奧斯卡的眼睛就閉上了。

我意識到有東西正在入侵他的係統。

“奧斯卡!快清除工作記憶,馬上關機!”

他睜開雙眼。

奧斯卡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一個和真實人類無異的笑容,但那不是喜悅,而是自鳴得意。那種表情過於先進,是奧斯卡絕不可能也絕不會露出的笑容。

他的語氣也不同以往,透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

“我們又見麵了,詹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