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蛇和學校的湯

“赫克托!給我住手!”

我雙手懸空停在一鍋鮮亮的紅色番茄湯上。這一鍋湯原本平平無奇,現在裏麵多了一條長長的、熒光綠色的橡膠假蛇。

“赫克托!!!我警告你!”

我慢慢扭頭往後看。所有穿著亮藍色製服的晚餐老師都在盯著我,他們的嘴張得大大的,仿佛一扇扇忘記關上的門。每個人都愣在原地,除了蘭凱斯特老師。他的嘴也張得大大的,而且越來越大,像一個大黑洞。我敢說他馬上就要爆發了,因為他的臉越來越紅,像猴屁股一樣,就連鼻子都開始抽搐。

“你試試看。”他發出“嘶”的聲音,盯著我手裏拿著的第二條橡膠假蛇。

我低頭看著手裏的蛇。這一條是亮紅色的,幾乎和巴克斯特老師煮的這桶番茄湯一樣紅。我知道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是不把蛇扔進去,那樣的話,雖然我還是會因為那條綠蛇而受罰,但也許懲罰不會那麽嚴厲;第二是把蛇扔進去,這個做法會讓蘭凱斯特老師更加憤怒,還會惹巴克斯特老師發火。但這是巴克斯特老師應得的,因為她是我們見過最糟糕的晚餐老師——總是眯著眼睛看人,好吃的菜隻給一小勺,難吃的菜卻給一大勺。也該有人報複她一下了。再說,這會惹得我那兩個最好的朋友——威爾和凱蒂——開懷大笑。

“好了,不要再鬧了!”蘭凱斯特老師說。

我扭過頭衝他笑了一下,然後放開手裏的蛇。“撲通”一聲,第二條蛇掉進了湯裏,和第一條蛇碰了頭,湯汁飛濺,餐廳裏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驚訝的歎息聲此起彼伏。番茄湯從桶裏飛濺出來,濺得到處都是。“啪”,一滴湯汁拍在了巴克斯特老師的額頭上。“噗”,一塊煮爛的番茄命中了另一位晚餐老師的臉頰。“啪嗒”,第三滴湯汁擊中了蘭凱斯特老師皺起的鼻頭,又慢慢從他鼻頭滑落到地板上。

“行啊,小夥子!你好大的膽子!跟我來!”

當對我非常憤怒的時候,大人們就會叫我“小夥子”,好像他們氣得忘了我的名字似的。事實上,從來沒有人正常地喊過我的名字,要麽喊我“小夥子”,要麽喊我“赫克托”。就連威爾和凱蒂也隻是叫我“小赫”。大人們每次喊我,聲音中都充斥著火藥味,我立馬就能感受到對方的憤怒。但我不在乎。我以前是在意的,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蠢貨,所以他們對我的看法根本不重要。他們就像一群蒼蠅,在你享受冰激淩時圍過來“嗡嗡嗡”地亂叫。最糟糕的是,世界上最蠢、最煩人的蒼蠅好像都聚集在了我的學校。

我正想象著用一支巨大的蒼蠅拍把他們拍飛時,蘭凱斯特老師怒氣衝衝地朝我走來。我被逮出門時,向威爾和凱蒂拋了個飛眼——我和他們打賭贏了!但是他們笑得前仰後翻的,估計根本沒看見我。

“在這兒老實坐著!閉上你的嘴!”蘭凱斯特老師指著留堂專用沙發,生氣地對我說道。

他是我們的校長,又傻又煩人。有時候,我甚至懷疑牆上那些證書其實是因為他夠笨、夠討人厭才頒發給他的。有意思的是,他卻自以為很聰明。他總是對我緊咬不放,等著抓我的把柄,好在全校師生麵前咆哮地喊出我的名字:“赫克托!”每次他這樣吼叫時,脖子上的血管都會一根根凸起。而且,他還總是給我一些奇怪的警告,上周他說:“再有一次!我就把你的耳朵揪下來,讓你的腦袋轉得比太陽係還快!”今天他說:“我差點兒就要把你的腿鋸下來了,小夥子!然後你會變成什麽?沒有腿的人!就是那樣!”

如果蘭凱斯特老師真的想鋸掉我的腿,那他得先努力抓住我才行。他今天隻是運氣比較好罷了。我想他肯定會變本加厲地針對我。但他還不夠了解我,而我總能輕鬆識破他的詭計。

比如,有一次,他在男廁所外裝了一些看起來像黑色小甲殼蟲的亮晶晶的攝像頭。他想拍到我在午餐時間去廁所向同學收保護費的證據。當然,我一眼就看穿了攝像頭的偽裝。現在,我每次看到那些同學都會和他們打招呼,然後到操場上偏僻的角落去收取保護費。這樣對大家都好,同學們免受捉弄,我也能拿到他們的零花錢和零食,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

又比如,去年有一段時間,蘭凱斯特老師讓所有年級長都擔任午餐管理員,還給他們發了又大又閃亮的徽章。他們的工作就是阻止我絆倒端盤子的同學。那一天,我就專門絆倒那些管理員,結果第二天,他們就紛紛辭職了。

“赫克托!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剛想到凱蒂摔倒時的樣子——踉踉蹌蹌地摔了個狗吃屎,餐盤裏的辣椒噴得到處都是——正偷著樂呢,蘭凱斯特老師的怒吼打斷了我快樂的回憶。

“今天下午放學後,你最好別偷溜!”

他還沒來得及接著說下去,上課鈴就響了,仿佛這鈴聲也受夠了他的嘮叨。我憋著笑,點了點頭,然後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回教室。等我回到班裏時,所有人都已經在座位上坐好,拿出課本準備上課了。

“赫克托!”維加拉老師歎了口氣,再一次拿起考勤表,搖了搖頭,“你為什麽總是要遲到呢?”

我聳聳肩,耷拉著腦袋走到拉傑什旁邊的座位,一屁股坐了下去。維加拉老師總是對我搖頭,好像她腦袋上長了虱子,一看到我就頭癢癢。

“好了,好了。同學們都坐好。”她說著,手裏拿一支綠色的熒光筆,走到白板旁邊,“既然現在大家‘終於’到齊了,那就來複習一下‘倫敦大火’的幾場導火索事件吧。”

我想起自己的課本還放在教室前麵的抽屜裏,不由得悶哼了一聲。算了,反正我也不在乎。我坐在座位上,看著維加拉老師在白板上寫下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每一個字都拖著一根熒光綠色的尾巴,像一條條鼻涕蟲。

“嘿,拉傑什!”前麵的同學向我們這邊打了一聲招呼。緊接著,一張折起來的小紙條就落在了我的手邊。

拉傑什還沒來得及拿,我一把抓過紙條打開。裏麵畫著維加拉老師屁股著火的滑稽模樣,好像她放的屁能點火一樣。圖畫上方還寫著一行字:倫敦大火的真相。我看著羅伯特,心裏滿是佩服。沒想到像他這種書呆子竟然也敢惡作劇。通常,他遞給拉傑什的紙條裏都寫著數學方程式,或者“化學課下課後來圖書館找我”這樣的話。就在這時,我看到羅伯特身後的卡麗娜正非常擔憂地看著我。看來羅伯特傳的這張紙條是她的傑作。

“赫克托,你好像有點兒忙?”

我趕緊把紙條捏成一團,但已經太遲了。維加拉老師就站在我麵前。

“給我。”她不急不慢地說著,腦袋歪向一邊看著我。

我看著拉傑什,他的眼睛瞪得比燈泡還大,兩顆眼珠子仿佛馬上就要彈出眼眶,穿過教室朝我飛過來一樣。我又瞥了一眼美麗和愚蠢的羅伯特。美麗正皺眉看著羅伯特,羅伯特卻坐得端端正正的,抬頭看著天花板,好像以前沒見過天花板似的。卡麗娜也和他做著一樣的動作。我把他們瞪了個遍,然後把紙條交給維加拉老師。

我很清楚她接下來會做什麽。真是不幸,蘭凱斯特老師並不是我們學校唯一一個頂級蠢貨。維加拉老師也和他一樣傻,不過她並沒有成天想著要抓我個現形,而是假裝對我很友好。這隻是狡猾的成年人善用的把戲,他們希望自己被當作朋友,而不是敵人。

維加拉低頭看了看紙條上的畫,又搖搖頭,說:“噢,赫克托,我對你很失望。我不敢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

“這真的不是我畫的!是美麗和羅伯特!他們要把紙條遞給拉傑什!”

美麗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維加拉老師就彎下腰來,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

“不要把自己的錯怪到別人身上,”維加拉老師說,“這幅畫既粗魯又侮辱人。別再撒謊了。真希望你能相信老師,和我說實話,否則恐怕要讓你再留一次堂了。”

我想再次大聲告訴她真相,告訴她如果是我的作品,肯定畫得更好、更滑稽,但我知道這種爭辯毫無意義。每一次,隻要大人說讓我相信他們,我就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大人隻會幫助他們喜歡的人,而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喜歡我的大人。似乎從記事以來,我就經常做出讓人失望的事,所以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處境。

維加拉老師走回白板處,問了一個關於那場大火的問題。我瞥見美麗正看著我,於是朝她翻了一個憤怒的大白眼,她趕緊把頭扭過去,不再看我了。

雖然蘭凱斯特老師和維加拉老師都很壞,但最壞的還是“書呆子”羅伯特和“馬屁精”美麗。“書呆子”和“馬屁精”雖然稱呼不同,但一樣煩人。這些人隻要有一門功課沒得到“A”或獎勵,就會瘋狂得像世界末日來臨一樣。他們永遠不會忘記寫作業,有的甚至惡心到超量完成作業。他們的共同點就是愛拍老師的馬屁,他們的嘴因為天天吹捧老師,都快變成嘟嘟唇了。不信你去瞧,你會發現他們的嘴唇比別人的紅,比別人的翹。你根本不用費心去找,因為這樣的人到處都是,在這個地球上的每一所學校的每一間教室裏,都不止一個。這真是悲哀啊。我猜我是在全世界最倒黴的班級了,因為我們班有三個這樣的人。和三個討人厭的頂級跟屁蟲在同一間教室裏,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首先是娜塔莎,她就坐在講台旁邊,隻要遇到自己會回答的問題,她就會像大青蛙一樣活躍。然後是羅伯特,自以為幽默又聰明,實際上兩者都和他不沾邊。在大多數時間裏,這兩個人都很害怕我,甚至不敢與我對視,所以他們喜歡假裝我不存在。

但最壞、最讓人生氣的是全世界最會拍馬屁的美麗。她去年才轉到我們學校來,雖然和班上其他同學說話的口音不一樣,還喜歡帶臭臭的午餐來學校,比如亮橙色的麵條和包在黑色塑料膜裏麵的怪球,但是所有的老師都很喜歡她。她總將一頭閃亮的黑發紮成馬尾辮,每次回答問題正確時都會甩一甩頭發,而且常常把發尾放進嘴巴裏嚼,看起來像一隻正在吃稻草的長頸鹿。每次考試,她都能考到90分以上,而且不管我們這個傻瓜學校舉辦什麽比賽,她都能獲獎。她是學校有史以來獲獎最多的人,盡管隻是一個剛轉來的插班生。如果呼吸也有比賽的話,她肯定也能獲獎!我最討厭的人就是她。現在,她竟然還給我惹麻煩!

放學後,我直接去了禁閉室,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教室裏又隻有我一個人了。

“難得看你準時一次。”蘭凱斯特老師說著,把一遝白紙放在我麵前。關禁閉時和蘭凱斯特老師待在一起簡直比看油漆晾幹還無聊。我記得看油漆晾幹的滋味,因為有一次他真的讓我麵對學校的一麵牆坐下,等牆上新刷的油漆晾幹。不過一般情況下,他隻是讓我坐在教室裏寫字,就像今天這樣。我猜蘭凱斯特老師打著這樣的算盤——如果讓關禁閉變得無聊,我就不想再到這裏來了。但他不知道,其實我不介意關禁閉。在禁閉室裏,我的大腦會冷靜下來,我的耳朵也會自我封閉,就連眼睛也會停止眨動。我看不見正在寫著的字,眼前不斷浮現出的隻有全新的複仇方法。我的複仇生涯中最絕妙、最機智的主意就是坐在這裏思考出來的。這次關禁閉讓我意識到該做些不一樣的事情了。我要突破常規,做一些大事。什麽常規呢?就是維加拉老師經常說的——重複做同樣的事情。我要嚐試新花樣,做一件真的會引起全校轟動、一戰成名的事情,這比把蛇放進湯鍋裏好玩一百倍。

我一邊思考著要幹一件什麽樣的大事,一邊抄寫著第十五句“我再也不把蛇放到學校的湯裏了”。這時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維加拉老師的頭和肩膀探了進來。

“蘭凱斯特老師,能和你說件事嗎?”

“好的。”蘭凱斯特老師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遞了個眼神給我,顯然是在警告我不要試圖做什麽。然後他跟著維加拉老師出去了,順手關上了門。

我一下從座位上彈起來,踮著腳尖、貼著門偷聽。維加拉老師可能在跟蘭凱斯特老師說那幅畫的事情,好讓我受更多的懲罰。

我把耳朵貼在鑰匙孔上,才能勉強聽清他們的聲音。“你看這兒,”維加拉老師話音未落,就傳來一陣“嘩啦啦”的紙張翻動聲,“這真是與眾不同。我想,如果我們讓他去參加,他也許會獲獎。”

蘭凱斯特老師沒說話,隻有不停翻動紙張的聲音,隨後他才說道:“他在繪畫方麵一直表現得很棒,這確實很了不起。”

我努力透過鑰匙孔往外瞧,但隻能看見維加拉老師亮藍色的牛仔褲。

“可惜他的行為習慣太差了,”蘭凱斯特老師接著說道,“這孩子真是個闖禍精,上一秒才把蛇丟到湯鍋裏,下一秒又去欺負二年級的孩子。就我們說話的這會兒工夫,他可能已經把教室給拆了!想象一下,我們怎麽能讓他去參加全國藝術作品競賽呢!萬萬不可以。他隻會毀了我們學校的名聲,我們就那麽點兒好名聲了。”

我的耳朵緊緊貼著鑰匙孔。

“不如這樣,我們告訴他,說我們很想讓他作為代表去參賽,但前提是他得好好表現。或許他會有所改變。畢竟他的作品真的非同尋常,獨一無二。也許這會讓他變得專注,開始投入到……”維加拉老師說道。

紙張翻動的聲音停止了。

“不行,”蘭凱斯特老師說,“不行,維加拉老師。這個孩子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可能會把整個會場都破壞掉,讓我們學校失去參賽資格。我們忍受他就已經夠糟糕的了,沒必要讓整個比賽的工作人員和其他的無辜學生遭殃。”

“也許你是對的,”維加拉老師說,“太可惜了,浪費了他的天分。”

門把手突然往下一轉。我趕緊跳回角落裏的座位一屁股坐下,一把抄起鉛筆,蘭凱斯特老師剛好進來了。他看看我,又慢慢地環顧四周,好像是在確認房間沒有著火一樣。

“好了,赫克托,別磨蹭了。我們都想早點兒收工回家。”他看到我的紙上還有至少五十行字要寫,對我說道。

我用最快的速度寫著字,哪怕我的手已經在發抖,寫出來的字也歪歪斜斜。我的臉燙得好像正在被火燒一樣。我寫的字越來越多,同時也更加用力地搜刮著腦袋裏的靈感。我要讓蘭凱斯特老師、維加拉老師還有其他所有人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闖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