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五關 壹~叁

楔子

法租界以北、天津城廂東南是日租界,始設於1898年,除了租界外,日本人還另在德租界以南的小劉莊劃出了一個停船碼頭。1900年八國聯軍占領天津,日租界開始了一輪瘋狂的擴張,最終形成了北臨海河右岸,南與法租界毗鄰,共占地兩千八百餘畝的規模。

在日本租界內,有一間“得意樓”,名義上是高檔的西洋公館,實則是膠皮會的總堂,大當家秦柏儒就住在得意樓裏。

夜深了,秦柏儒的案頭前還亮著燈,他在寫請帖。

三天後是秦柏儒定的大日子,他要金盆洗手、封刀歸隱!

按照規矩,秦柏儒想退出江湖,必須廣撒英雄帖,在黑白兩道麵前開設香堂,當著關二爺的畫像,走上一套文武章程,名曰“撞五關”。之所以用一個“撞”字,是因為一旦決定了金盆洗手,便再不能反悔!必須把這五道章程走完,稍有差池,就會被亂刃分屍、屍骨無存。

頭道關:“避三光”。取一紅紙傘,遮在頭頂上方,擋住日、月、星三光,口中念唱:“日月江河走四方,滿天星鬥列在堂,弟子頭上紅羅傘,遮住恩怨英雄榜。”意思就是說:走江湖的人,信奉恩怨到頭終有報,頭上的日月星辰手裏都有一本恩仇錄,專司生死報應、善惡輪回。撐開一把紅傘,便是遮住了三光的映照,擋住了神鬼的窺視,也等於蓋上了自己在那本恩仇錄上的名字,自此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再也不受輪回報應。

二道關:“麵銅鏡”。於關二爺畫像前立一銅鏡,欲金盆洗手之人,需跪於鏡前,頭頂關老爺。麵對著鏡中的自己,背對著身後的眾人,細數生平生殺之事,對、錯、成、敗、榮、辱、愧一一分說明白。最後念道:“風雨江湖數十載,刀頭舔血日日來。出生入死非我有,隻為義氣照黑白。”意思就是說:老子江湖混了幾十年,殺人害命都是身不由己,雖然有對有錯,但是從未在義氣上出過半點兒問題,這一點上,黑白兩道都是公認的,所以咱也別揪著細節較真兒了,放我回家養老去吧。

三道關:“架刀山”!欲金盆洗手之人,單膝跪地,四名大漢從後掄大刀,一刀虛削肩頭、一刀虛削耳後、一刀虛削眼眶,最後一刀削下頭發一縷。口中念道:“一刀兩肩斷幫會,二刀雙耳斷聚首,三刀雙目斷財帛,四刀削發代生死。”意思就是說:第一刀砍下去,你幫會當家的擔子就算是卸下來了;第二刀砍下去,幫裏四時年節的聚會祭禮、賞罰納新你就沒資格參與了;第三刀砍下去,幫會裏的利益分紅、財帛分配再與你無關;第四刀砍下去,幫會從今往後無論是存是亡,都不要你再打生打死了。

四道關:“拔香頭”!關二爺畫像底下,燒著三炷半的香。這裏有個名頭,喚作:“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爐香。”這第一炷香,叫仁義香,敬羊角哀和佐伯桃;第二炷香叫忠義香,敬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第三炷香叫俠義香,敬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半炷香叫有仁無義香,敬秦瓊和單雄信,想當初瓦崗四十六友賈家樓結拜,到最後卻反目成仇,兄弟相殘,所以這支香隻能燒半炷。江湖入夥的時候,插香結拜,如今有人要半路退出,必須也得拔香撤夥。拔香的時候,有四句念詞:“舉頭三尺有黃天,老母妻兒一線牽。半生拚殺全恩義,半生歸家奉孝全。”意思就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不養老娘可是要天打雷劈的,前半生我為了幫會兄弟出生入死,恩也還了,義也守了,後半生我就窩在家裏,除了孝順老娘,啥也不幹了。

五道關:“洗金盆”!說是金盆,其實並不是金子打造的,就是個黃銅的洗手盆。退隱人物拔完了香,向四方作個團揖,在洗手盆裏洗一遍手,口中念唱:“小弟拱手拜八方,香火招牌響當當。黑白路上英雄漢,再無秦某這一樁。”這是一段吉祥話,意思就是說:小弟向各位拱手拜別,遙祝咱們江湖香火越來越旺,招牌越來越亮,名頭越來越響,從今以後,道上的人物字號,再也沒有我這個人了!

秦柏儒想退出江湖,他已經準備好了香堂和一係列的文武章程,甚至連夜準備請帖。然而就在他奮筆疾書的時候,書房的屏風後麵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呼——”冷風吹過,屏風後麵的那個人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秦柏儒身後,一抬手,將一把單管霰彈槍頂在了秦柏儒後腦勺上。秦柏儒緩緩回過頭來,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人的臉上戴著柳木雕成的儺神麵具。

“秦柏儒!你知道背叛柳爺是什麽下場嗎?”麵具之後傳來了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

秦柏儒抹了抹腦門上的汗,澀聲說道:“我從未想過背叛柳爺……我……我隻是不想做了,我的嘴嚴得很,我會永遠保守秘密……”

“隻有死人才會永遠保守秘密!”

“不……不要,別別……”

“砰——”一聲槍響劃破了夜空。

五更天,龍王廟,白九正在睡覺。

“砰——”一聲脆響,龍王廟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冷風湧進屋,白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罵道:“老子這門可是黃花梨的,踢壞了最少也得賠二十塊現大洋……”

“嘩啦啦啦啦——”一把大洋從天而降,砸到了白九的耳朵邊上,白九聽見錢聲兒,一個激靈蹦了起來,睜眼一看,龍王廟的門前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領頭的白九是知道的,這人姓霍名奔,乃是天津首屈一指的大幫會——膠皮會的第二把交椅。

“白先生,在下是膠皮會的霍奔!夤夜前來,乃是有要事相求。”霍奔朝著白九拱了拱手,態度很是恭敬。

“不知霍二當家找我,是有什麽事?”

“我老大秦柏儒被人暗殺身亡,霍某想請白先生為我家老大殮屍下葬。”

“為什麽找我?”白九不解道。

“我們找了不少做白事的人,他們都說此事非白先生不能為也!”

“為啥?”

“白先生隨我來,一看便知!”霍奔一邊說著,一邊幫白九收拾工具和外衣,連推帶拽地把白九拖到了院子裏,拉著白九上了膠皮車,直奔日租界。

得意樓公館,後宅書房,白九在看到秦柏儒屍體的一瞬間,頓時明白了為什麽那些個同行不願意接這趟買賣了!

秦柏儒的腦袋被打爛了!

爛得簡直不像樣子!

殮屍入葬,需得將死者的遺容收拾妥當,這裏是有講究的,必須得留個“全屍”,想當初在清朝的時候,哪怕是菜市口砍了腦袋的死囚,入葬的時候,都得把腦袋用針線細細縫在腔子上。

“嘩——呼——”白九一把掀開了蓋在秦柏儒屍體上的布,用艾葉洗了一遍手,簡單地掀開了秦柏儒的麵皮,捏了捏裏麵的麵骨,隨後便開始著手整理秦柏儒的腦袋。霍奔等人受不了這等場麵,好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驚得臉色煞白,扶著門框吐得昏天黑地。

“門帶上,都出去吧!”白九擺了擺手,霍奔等人如蒙大赦,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書房。

白九歎了口氣,仔細整理著秦柏儒的遺體,秦柏儒的頭是被一把單管霰彈槍打爛的,槍就擺在書房的桌子上,那個殺手並沒有帶走它。那把槍是德國貨,白九有個朋友叫馮老鼠,是天津鬼市上有名的“通天灑”。在江湖的春點[春點,又稱“春典”或“唇典”,是一種特殊的語言信號,江湖中人彼此聯係的一種特殊手段,亦稱行話、切口、黑話等。

]裏,“通天灑”是大褂的意思,在鬼市上穿大褂,就相當於掛上了“收贓銷贓”的招牌!馮老鼠的買賣做得很廣,字畫、古董、槍械、炮彈、獵犬、駿馬、美女、藥材,什麽都收,什麽都賣!馮老鼠好槍炮,愛收集槍械,白九和馮老鼠總廝混在一起,多多少少也沾了點兒膚淺的見識。

這把霰彈槍,白九是認識的,溫徹斯特M1887,開放式機匣頂部設計,二十英寸的槍管,硬木質長柄槍托,美國槍械師約翰·勃朗寧設計於1887年的作品。這種杠杆式槍支,槍手隻要將彈藥從後端填入槍機,發射後將扳機下方的拉杆向下拉送並回拉,便可同時完成退彈和填入下一發子彈的動作,相當便捷。它的射擊範圍是一個弧形麵,近距離的破壞力極強。白九認得這把槍,是因為馮老鼠也收藏了一支,在一次酒後,馮老鼠和白九炫耀過,說這種霰彈槍貼身射擊,會造成兩種傷害,一種是貫穿傷,一種是浸潤傷。所謂貫穿傷,是指從槍口正麵射出的主彈頭對人體和器官直接穿透造成的較大寬度和深度的“永久性受損組織空腔”傷害,秦柏儒腦門上這個大洞就是貫穿傷,彈頭直接擊碎了他的麵顱,掀開了他的天靈蓋兒;所謂浸潤傷,指的是霰彈槍除了主彈頭外,其餘散射的小彈頭進入人體時發生擴散,令多個組織,包括神經、血管、肌肉骨骼同時受創,秦柏儒挨的這一槍,槍口直接貼著腦袋擊發,所有的小彈頭全打在了臉上,整張臉被浸潤傷撕扯得麵目全非,皮肉翻卷!

“這得是多大的仇啊?”白九感歎了一句,搖了搖頭,一邊用刀削木頭充作骨頭撐起臉皮,一邊整理著秦柏儒支離破碎的口、鼻、眼、瞼等部位,取出碎小的彈頭,並用針線縫合。忙了大半宿,直到雞叫,白九才把秦柏儒這張臉收拾個七七八八。他又掏出些隨身帶著的麵泥,調成和皮膚相近的顏色,給秦柏儒的臉上了一層漿,遮住了密密麻麻的針腳。完事後,白九背著手,繞著秦柏儒的屍體轉了一圈,暗自嘀咕:“總算能分清個鼻子、眼睛了……哎嘿!不對啊……”

白九嘬了嘬牙花子,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張照片,照片是秦柏儒在馬場照的,照相師傅的手藝不錯,光和影抓得很準,將秦柏儒的五官勾畫得分外清晰。

白九看了看照片裏的人,又看了看自己擺弄了小半宿的死人,奇怪道:“怎麽不像啊?難道是我手藝潮了?”

帶著這個疑問,白九蹲下身,盯著死屍的腦袋,想起了和師父學藝時,師父說的一段話:“好徒弟!給屍體收拾容貌是一門大學問,因為好些個橫死的人麵目全非,要想讓其妥妥當當地入葬,你就得恢複他們的頭麵;要想恢複他們的頭麵,你就要懂人的麵目特征;你隻有抓住了人的麵目特征,才能駕馭這門重塑人臉的本事。天下麵孔雖然各不相同,但五官排布卻有規律可循,是為:頭麵雙目中間取,麵闊五分眼占二。手按下頜與眉平,眉鼻橫平與耳齊。若要笑,眼角下彎嘴上翹;若要愁,嘴角下彎眉緊皺。若要善,觀音麵;若要奸,三角眼;若要惡,眉眼鼻口擠一撮……此為骨像皮囊之精要,不但要橫看,還有側看,側看之法,名曰:四高三低……”

白九一邊回憶師父所傳的方法,一邊端著秦柏儒的照片仔細端詳。

“師父說過,人臉的垂直軸上有四高三低,‘四高’的第一高是額頭印堂,第二高是鼻尖,第三高是唇珠,第四高是下巴尖。‘三低’中,第一低是兩個眼睛之間,鼻額交界處,第二低在唇珠的上方,也就是人中溝,第三低是下唇的下方,有一個小小的凹陷。這高低的深淺變化,決定了一個人的麵貌特點,屍體雖然腦門被打爛了,但是顴骨以下的骨像基本還算完好,撇開皮肉不談,這屍體的麵相和照片上的秦柏儒的吻合度也太低了。按理說,這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啊!”

白九坐在地上,盯著照片思索了一陣,從背囊裏扯出了一把裁縫量體用的皮尺。白九小的時候,跟師父一起出門,給人操持喪事,遇到過不少橫死的屍首,有缺耳朵的,有缺鼻子的,還有缺胳膊、缺大腿的,這些屍首缺的零件要是實在找不到,就得用木為骨、泥為肉,做個假肢安上去,這也算落了個全屍了。

這製作假肢可有講究,必須跟人家屍體能配上,咱就拿這腿打比方,你要是隨便弄一個大不大、小不小、長不長、短不短的假腿給屍體安上去,別說事主不給錢,打你一頓都是輕的!所以,打白九記事起,他的師父就給他講人體的比例,有道是:“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經。”幹貨就七個字:立七坐五盤三半。啥意思呢?就是人體在解剖中的比例,都是以頭的長度為單位來衡量高度的,總體是以七個半頭為標準。雖說期間會由於種族、年齡、性別而有所差異,但一般成人人體的比例,國人都在七個到七個半頭之間,洋人則大概為七個半頭長,少數人為八個或八個半頭長。盡管人會隨年齡增長而發生體型的變化,但這些體態變化並不會影響人體的比例關係,隻會引起視覺上的差異。這種人體比例的捕捉,在中國古代繪畫中,稱為——畫骨!在白九的手裏,隻有把握準了骨像,才能用木頭和麵泥造出協調的假胳膊、假腿。

白九抻開了皮尺,在屍體上一搭,按著比例一計算,頓時得出了結論。

“這屍體不是秦柏儒的!”白九眼睛一亮,伸手扯了扯屍體身上的衣服,將上麵的褶皺抻開,拉伸平整,抬起屍體的胳膊,一拽袖子,頓時驗證了剛才的結論。

這衣服肩寬、袖長、腰粗,極不合身,說明這衣服根本不屬於死者,而是從別人的身上扒下來給屍體套上去的!

“如果死者不是秦柏儒,那他又是誰呢?”白九帶著這個問題,解開了屍體的扣子,在屍體的皮膚上一寸一寸地搜尋。

突然,屍體大椎穴上的一個紅色的出血點引起了白九的注意,這處出血點極其細小,堪比針尖兒,顏色呈紫紅。

白九輕輕撚起刀鋒,緩緩地將那片皮割開,輕輕一挑,便從肉裏抽出了一根細若毫毛的吹針!

吹針也叫吹箭,原本是亞馬孫河流域及中南美洲熱帶雨林地區的美洲原住民最常使用的一種狩獵工具,吹管一般由一段一米長短的熱帶棕櫚樹樹芯製成。別看工藝簡單,但是吹發極其精準,白九小時候玩過,上山射兔子,五十步內,幾乎百發百中,三十步內,射出的吹針可以釘入大樹的樹幹,二十步內,射出的吹針可以牢牢紮入牆壁。

白九墊著毛巾將那根吹針放到光下晃動了一下,纖細閃亮的針身上折射出了一抹暗黃色。這足以說明,針上是淬了毒的!

白九眯了眯眼,將針湊到鼻尖兒上,輕輕嗅了嗅,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苦味。

烏頭!這針上淬了烏頭的毒。

烏頭為毛茛科植物,有大毒,別名草烏、附子花、金鴉、獨白草、雞毒、斷腸草、毒公、奚毒等。母根叫烏頭,為鎮痙劑,治風痹、風濕神經痛。如果使用不當容易中毒,中毒表現為全身發麻、惡心嘔吐、胸悶、**、呼吸困難,嚴重時甚至會導致人因為呼吸衰竭而死亡。

白九將這根毒針收好,給屍體整理好了衣服,而後站起身來,走到書房正中。他看著地上的血跡,腦中模擬著屍體生前倒地的方位。

屍體生前是站在書桌後麵向前撲倒的,血液大部分噴在地上,房間裏一人高以上的位置基本沒濺上血,這說明屍體腦袋上這一槍,是在倒地後才挨的。而他之所以會向前撲倒,多半是因為大椎穴上中了有毒的吹箭,從方位可以推斷,吹箭的人就躲在窗簾後頭。

“嘩啦——”

白九一把拉開了窗簾,俯下身一看,果然在地上發現了數個半幹的小泥球,這是鞋底的花紋裏帶出來的土,裏麵還混著絲絲的青苔。

正在白九沉思之際,屋外猛地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白先生,處理好了嗎?”霍奔問道。

白九飛快地收拾好了現場,藏好了撿到的小泥球兒和吹針,答了一句:“好了!進來吧!”

話音未落,霍奔帶著一個身穿長衫馬褂的少年人走了進來,這少年人年齡約有二十歲出頭,眉眼之間和秦柏儒竟然有五六分相像。

那少年看了看白九剛剛縫合修整過的屍體,從懷裏摸出一袋大洋塞進了白九的手裏,澀聲說道:“久聞白先生神技,今日一看,果然了得,竟能將家父的遺容修複如初。”

“家父?您是?”

霍奔走上前來,指著那少年向白九介紹道:“白先生,這是我們膠皮會的少當家秦雄。”

“原來是少當家,失敬了!”白九掂了掂手裏沉甸甸的錢袋,向秦雄拱了拱手。

秦雄滿臉悲戚,顧不上和白九寒暄,“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兩手撐地,膝行至那具屍體麵前,一個頭磕在地上:“爹啊……爹……兒來了……”

白九撓了撓頭,拿起桌子上的照片,指了指屍體,又指了指照片,看著秦雄說道:“秦少爺,你確定這是你爹?”

秦雄眨了眨眼,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淚,看著白九說道:“我就算認錯誰,也不可能認錯自己的親爹啊!這就是我的爹!雖然我爹的腦袋……我爹的腦袋被打爛了,但是這手、這腳、這胸膛,就是我的爹——爹啊!兒子一定給你報仇雪恨!”秦雄越說越難受,又哭了起來。

白九皺著眉頭,將照片放在桌子上,然後將大洋揣好,暗中思忖道:“這裏麵肯定有貓膩。哼,狗日的秦柏儒愛死不死,和九爺有個屁的關係,我拿到了銀錢,且去逍遙便是!”

心念至此,白九收拾好了隨身的工具,跟秦雄和霍奔道了一句節哀,轉身便出了秦府。

白九剛走不久,秦雄就止住了哭聲,跪在地上,扭過頭來看向了霍奔。

“少爺,這白九……怕不會是看出了什麽吧?”

秦雄一咬牙,伸手在自己頸下虛畫了一下,獰聲說道:“這個人,最好別留。”

霍奔一點頭,轉身出了書房。

白九出了得意樓,揣著賺來的一袋大洋,直奔城南的澡堂子——第一湯。白九尋思著:“老子擺弄了一上午死人,怎麽也得洗個澡,去去晦氣。”

這“第一湯”是天津有名的澡堂子,門頭一扇大牌坊,上麵挑著通紅的燈籠,左右刻著一對楹聯,上聯是:金雞未唱湯先熱;下聯是:旭日初臨客早來。進了門,澡堂分外、裏、堂三進,外間四圍擺著存衣物的木箱子,中間四排長條馬凳,凳子底下擺著木屐拖鞋。白九在外間脫了個精光,光著屁股,趿著拖鞋,晃晃悠悠進了裏間,打開水桶舀幾勺熱水放進大木盆裏,邁開腿“嘩啦”一聲坐下去,溫熱的湯水在身上一浸,渾身的毛孔都打開了。靠著木盆邊閉眼眯了一會兒後,白九一招手,叫夥計送上一壺好茶,邊喝邊泡、邊泡邊喝,把渾身皮肉泡得一軟、二鬆、三紅,舒服得白九發出了一聲呻吟。

木盆邊,伺候搓澡的師傅早早地候著,待到白九泡得美了,便扶著白九邁出大木盆,趴在鬆木的板兒船上,蓋上浴巾,悶上一會兒後,便開始搓澡了。

在老天津,搓澡的師傅分南北兩派,南派的師傅多是揚州人,搓澡的手法細膩精致,講究搓揉敲捶,手輕力勻;北派的師傅多來自定興、易縣、淶水三縣,搓澡講究透穩爽利,一身功夫都在手勁兒上,擀按捏震,搓澡之餘,兼摩筋骨。

白九照例,搓之前先給師傅兩個銅板的辛苦錢,師傅喜笑顏開,使足了巧勁兒,將白九搓得是“骨頭節睜眼,汗毛孔喘氣”。

搓完了澡,白九又叫了四五盤瓜果茶點,讓夥計送到了堂間,然後腰上裹了一條白浴巾上了二樓,尋了個靠窗的單間茶座小憩,順便讓夥計叫來一個“畫皮匠”。

所謂“畫皮匠”,又稱“剔腳匠”,說白了,就是修腳師傅。為什麽非得找江蘇的呢?若細說根由,頭一樁便離不開天津人對吃喝享受的講究。天津之地,乃是匯聚南北中西的大碼頭,各行各業都有派係高低之分,正如同搓澡師傅分南北一樣,這修腳師傅也有派係,依其地域、技藝,大體可分為河北、山東、江蘇三大派係。河北派以京城師傅為代表,其特點是手法靈巧、技藝細膩,擅長修治各種腳病;山東派以濟南師傅為代表,技術全麵、用刀豪爽,除修腳外還掌握推拿等技藝;江蘇派則以揚州師傅為代表,講究修腳技藝的精致美觀、舒適文雅,其捏指、刮腳有獨到之處,不光能鏟老皮、修趾甲,還能治腳病,如灰趾甲、畸形趾甲、嵌甲、雞眼、腳墊、腳疔及腳氣等。

話說這白九喝了兩杯茶,嚼著瓜果茶點,瞧見不遠處一個提著一個小竹箱的老漢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爺,您請!”老漢搬了個小凳坐在了白九的腳旁,在白九的腳跟兒底下墊了一條毛巾。

白九“嗯”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那老漢憨厚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一邊拍打著白九的腳背,一邊說道:“爺您貴姓啊?”

“免貴,姓白!”

“白爺!您吉祥,爺您要不要按按頭,小老漢有個閨女,手藝俊得很……”

白九聞言,吐了一口瓜子皮,啐道:“屁!鬼知道是不是你的閨女?當爺我是頭回來嗎?”

那老漢吃了個癟,訕訕一笑。白九擺了擺手,笑著說道:

“也罷!說好了!隻按頭,別惦記別的,爺今兒上午忙活得買賣晦氣,暫時沒這個心思……”

白九向後一躺,將腦袋枕在胳膊上,閉目假寐,不多時,便從簾子後麵出來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姑娘。她伸著纖纖玉手,輕輕地按壓著白九的腦袋。那姑娘的手法極為老到,輕重緩急很是巧妙,按得白九鼻子一陣哼哼,顯然很是受用。

“叫什麽名啊?”白九哼唧了一聲。

“我叫秀兒!”小姑娘俏生生地應了一句。

“秀兒?好名字!”白九笑了笑。

修腳老漢結束了拍打,摘下了裹在白九腳跟上的熱毛巾,掏出修腳的足刀,開始給白九刮腳後跟兒上的死皮。

白九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讚道:“老師傅,您這手藝絕啊!是學的江蘇派吧?”

“白爺,您好見識!”

“哎呀,江蘇派四大家,季、尹、劉、郭,您學的是哪一家啊?”

“哦……我學的是季家!”老漢略一遲疑,笑著答道。

白九聞言,一皺眉頭,嘬著牙花子說道:“按理說這季家都以出手輕、刀路好見長,講究個修得淨、拿得嫩。我看您這手法,倒像是劉家,穩、準、狠……”

白九這話還沒說完,那老漢下意識地一咳嗽,趕緊接道:“劉家!記錯了,我學的是劉家……”

按理說這修腳的手藝,也是一門行當,操刀學藝,也是要磕頭拜師的,這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記錯師門啊!除非這人根本就不是個修腳的,可他用刀又如此老練……

白九一睜眼,和那老漢對視到了一起,那老漢臉上猛地浮現出了一抹凶光。

“動手!”那修腳老漢一聲低喝。

“唰——”那修腳老漢話音未落,那叫秀兒的姑娘,左手往右袖子口裏一拽,猛地抽出了一根繩子,有準又狠地套在了白九的脖子上,兩手一拽,勒住了白九的喉嚨。

與此同時,那修腳老漢手裏寒光一閃,倒提著修足刀,飛身起來,直奔白九胸口紮去。

“好賊!”白九兩腳一蹬,向後一拱,躲過了修腳老漢的刀,伸手一抓,撈起了茶幾上的熱水壺,然後向後一潑,滾燙的開水奔著秀兒去。秀兒下意識地捂臉,鬆開了繩子。白九抓住時機,一把扯開了脖子上的繩子,翻身就跑,修腳老漢伸手一抓,薅住了白九的頭發,另一隻手拿著刀直刺白九頸下,白九狠命一掙,頭皮一痛,讓那老漢扯下了一把頭發。

“唰!”那老漢一刀紮偏,沒捅到脖頸上,隻在白九胸膛處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去你娘的!”白九一彎腰,掀起了躺椅,砸在了修腳老漢的身上,一腳踹開了窗戶,就往下跳,秀兒一蹲身,從小腿上抽出了一把匕首,躥到窗前,伸手來抓白九,怎奈何地上濕滑,晚了一步,沒抓到白九的胳膊,隻扯住了白九裹在腰間的浴巾。

白九纏在腰間的浴巾雖然被秀兒扯住,但光溜溜的身子卻從澡堂子二樓飛身躍下,光著屁股落在了大街上。

來來往往的行人全都愣住了,瞪著大眼睛看著白九,白九又羞又怒,臉上火燒一般的燙。

“看什麽看!回家看你爺們兒去!”白九一把搶過一個算卦瞎子的幌子,手忙腳亂地披在身上。

“哪裏走!”修腳老漢和秀兒也從二樓一躍而下,提刀來追。白九一咬牙,顧不上纏裹,背著幌子上寫著的“仙人指路”四個大字,赤著腳狂奔。他穿過兩條街巷,上了一座石橋,扭頭看了一眼緊追不舍的修腳老漢,然後一邁腿,爬上了欄杆,一頭紮進了海河水中。

修腳老漢和秀兒追到橋頭,繞著橋仔仔細細看了一圈,也沒發現白九的蹤影。

“怎麽辦?”秀兒沉聲問道。

“這廝水性好,不知潛到哪裏去了,他娘的,就差一點兒。算了,咱們且先回去複命吧。”修腳老漢極為懊惱,一拍欄杆,帶著秀兒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一炷香後,橋柱底下,白九頂著一蓬水草,緩緩冒出了腦袋。白九在街麵上混了這麽多年,打打鬧鬧的冤家對頭,沒有五十也有一百,但裏麵沒一個是要取白九性命的。除非是白九得知了什麽秘密,有人要封他的口!

白九泡在水裏,思來想去,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上午去得意樓無意間看破了那屍體的秘密,被膠皮會的人盯上了。

“我說呢,那屍體明明不是秦柏儒,我個外人都認出來了,秦雄怎麽會認錯他老子。原來這裏麵有秘密啊!定是那秦雄怕我說走了嘴,才派人來滅口。好好好!好你個秦雄,你既然想要你白爺我的命,就別怪老子攪了你的局!”

入夜,得意樓後宅的書房門口支起了一架靈棚,秦雄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正在守靈。

五更天,秦雄昏昏欲睡,連打了好幾個瞌睡,在一旁伺候的霍奔走上前來,攙起秦雄低聲說道:“少爺,你去歇歇吧,有我在這兒盯著呢!”

“老霍,帖子發出去了嗎?”

“已經發出去了!明日一早,黑白兩道來吊唁的人就都到了。”

“好!按咱們先前定下的計劃,在喪禮上由我來替我爹撞五關。”

“明天還有大事,少爺,你還是歇歇吧,養養精神!”

“嗯!”秦雄揉了揉熬得通紅的眼睛,站起身向自己的臥房走去。

秦雄推開了房門,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突然,一陣冷風吹過,秦雄猛地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一扭頭,隻見蚊帳後頭坐了一個人影。

“誰?”秦雄猛地站了起來,從腰後掏出了手槍,對準了**那個人影。

“你是誰?”秦雄再次問道。

“明知故問,你說我還能是誰?”

“你是柳爺的人!”秦雄的腦門上猛地滲出了一層冷汗。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就不需要和你多費口舌了吧!”那身影發出了一串瘮人的獰笑。

“柳爺能如何,我……我……我不怕你!”秦雄舉著手槍,衝到床邊,一把扯下了蚊帳。

蚊帳後頭根本沒有活人,隻有個紙紮的白臉紅嘴唇的小鬼,仰著頭看著秦雄傻笑。

秦雄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床底下猛地鑽出來了白九的腦袋,隻見白九抓著一支竹管,對著秦雄腦後輕輕一吹,一支細若牛毛的銀針瞬間紮在了秦雄的大椎穴上。

“倒——”白九指著秦雄說道。秦雄隻覺天旋地轉,大腦一沉,整個人向前一撲,不省人事。白九“嘿嘿”一笑,從床底爬了出來,揪著秦雄的腮幫子笑罵道:“孫子,好玩不?九爺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白九狠狠地抽了秦雄幾個嘴巴子,然後從腰後解下一個麻袋,兜頭套住了秦雄,三下五除二地把他塞了進去,順著窗戶把麻袋扔出了牆根兒。白九剛要跳窗離開,忽地一咂嘴,暗自嘀咕道:“需得留上一張字條,好教他們曉得九爺的手段。”

白九想到這兒,轉身跳下了窗台,在屋內尋了筆墨,站在牆邊,提筆寫了一首歪詩:明日午時得意樓,九爺登門來吊唁。水陸筵席三杯酒,息事寧人一秤金。牙縫吐出半個不,砍他腦袋挖他心。落款十六個小字:龍王廟白九爺留書予膠皮會秦大當家。

這詩的意思就是說:秦柏儒我告訴你,你兒子秦雄是我白九抓走的,老子知道你沒死,明天午時,我來得意樓吊唁你,水陸筵席,山珍海味給我擺好了,你得把酒賠罪,賠完了罪,大把的金條給我送上來,如若不然,就讓你白發人送黑發人。

其實這事也不能說白九辦得過分,誰讓那秦雄小肚雞腸,非要害白九性命呢。

白九為了逃生,被秦雄派去的殺手追得光屁股滿街亂跑,既丟了裏子又折了麵子,不回來報複,豈是白九的性子?

此時,白九留書完畢,扛著被麻翻的秦雄,繞開得意樓裏的眾人,一路蛇行鼠躥,溜到了後牆,兩手在嘴邊一攏,學了三聲狗叫:

“汪汪汪——”

牆那邊“唰”的一聲拋過來一條繩子,白九將麻袋口套在繩子上捆好,扛在肩上一托,頂著那麻袋翻過了牆頭,和一個衣著破落的漢子會合,那漢子正是前不久剛剛幫白九識破山妖來曆的耍猴藝人——鄧摘星!

“得手了?”鄧摘星眼前一亮。

“得手了!走!”白九一聲呼喝,鄧摘星小跑著走到樹下,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十幾隻大小不一的猴子推著一隻獨輪小車從巷子深處跑了出來。

鄧摘星和白九將麻袋安放在獨輪小車上,推著就跑,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海河野灘,亂草當胸,白九和鄧摘星抹了一把汗,將小車扔在一邊,扶著膝蓋喘著粗氣。

“九哥!把那麻袋解開,讓嫂子透透氣吧!”鄧摘星指著小車上的麻袋說道。

“不……不急,那什麽……你先走吧!”白九支支吾吾地道。

“不是!九哥!那袋子麻眼兒多細啊,一會兒……悶壞了!”

“悶不壞!”白九擋住了獨輪小車,攔在了鄧摘星麵前。

鄧摘星上上下下看了一眼白九,麵帶狐疑地道:“九哥,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啊?”

“沒有啊!”

白九腳下轉著圈兒,牢牢地護在了獨輪小車前麵。

“不對,不對!肯定有事!”

“沒事!你先回去,我和你嫂子還有話要說,都是悄悄話,你別聽。”白九滿嘴跑火車。正亂扯的時候,一隻猴子悄無聲息地爬上了獨輪小車,伸手一拽,解開了麻袋口的繩子,袋口往下一垂,瞬間露出了秦雄的腦袋。

“我的娘!怎麽是個男的!”鄧摘星一聲大喊,白九一回頭,正看見那小猴解開了袋子口,騎在秦雄的腦袋上齜牙咧嘴。

“滾——”白九晃動著手臂去追打猴子。

鄧摘星一把拉住了白九的胳膊,焦急地道:“九哥!你跟我說的可是你搞上了個小相好,是得意樓的丫鬟,那得意樓有個老到沒牙的糟老頭子要拉那丫鬟做填房。我想著是來幫你救人出火坑的,我是來行俠仗義的,可不是來綁票的!你這不是害我嗎?”

白九一把按住了鄧摘星,好聲勸道:“行俠仗義嘛……仗義啊!對啊!兄弟你是真仗義啊!絕對的英雄。那戲文裏不都唱了嘛:大丈夫仇不報我枉在世上,豈不被天下人恥笑一場。我也是大丈夫啊,我得報仇啊,你這不也是來幫我嘛!”

“什麽跟什麽啊?你在胡咧咧個啥?”

白九費了半天勁兒,也沒把話圓過來,幹脆一攤手,把實話跟鄧摘星交代了個通透。鄧摘星聽完了白九的講述,繞著秦雄轉了一圈,扶著秦雄的腦袋說道:“這……這就是那膠皮會的少爺秦雄?”

“對啊!沒錯!如假包換!”

“你是不是瘋了啊!那膠皮會多大勢力,你是真不知道怕啊,你不要命了?”

鄧摘星急得直跺腳,白九卻不以為意笑著說道:“我怕有個屁用,是他們先要弄死我的,我這也是被迫反擊。得了老鄧,你快走吧,秦雄身上的麻藥勁兒快過了,你別讓他看到你。”

鄧摘星看了看白九,又看了看秦雄,一跺腳,帶著猴子們撥開亂草,離開了河灘。白九掏出麻繩,將秦雄從麻袋裏拽了出來,上上下下捆了個結實。他把秦雄拖到河邊上,捧起一捧水潑在了秦雄的臉上,秦雄被冷水一激,緩緩睜開了眼睛,一抬頭就看見了一臉壞笑的白九。

“你……”秦雄下意識地起身撲上來,卻不想身體被捆成了一個粽子,剛蹦起身,就直挺挺地栽到了地上。

“你要幹什麽?”秦雄在地上大喊。

白九蹲下身,拔出一根草稈兒,撥弄著秦雄的鼻子、耳朵,笑著罵道:“嘿呀,落到九爺我手裏,還這麽猖狂?你不是要殺我嗎?來呀!殺我呀!”

“放了你?不可能!”

“我有要事在身。”

“哎喲喂,還要事在身,這犢子讓你裝的,市長我見過,他都沒你這譜兒大!”

“我真的有急事……這樣!要多少錢,什麽條件,你隨便開!”

“不用麻煩你了!我已經給你爹留了信,讓他備好了金條和酒宴,當著黑白兩道的麵兒,給我賠罪!”

“我爹?”

“行了,咱都是明白人,就別打馬虎眼了,靈堂裏躺著的那個根本就不是你爹。”

“你……你真的知道了。你聽我說,你……”秦雄滿目惶急,剛要說話,就被白九用一團破布堵住了嘴。

“嗚嗚——嗚——”

“你還說個屁啊你,趁早讓你爹拿錢了事!”白九一臉不耐煩地將秦雄塞回到了麻袋裏,推著小車來到了河邊一處廢棄的磚窯,將秦雄藏好後,一路小跑回到城門外,找了一家大車店,倒頭便睡。

白九這人,自從師父死後,一直都是獨來獨往,住的是荒郊破廟,幹的是擺弄死人的買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認識的江湖朋友,都跟他是一路貨色,一身家當全在褲腰帶上別著,說跑就跑,根本不怕人威脅。不過要說軟肋,白九還真有一個,那就是宋翊。白九在去綁秦雄的路上,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要是膠皮會的人為了救秦雄,綁了宋翊做要挾又當如何?白九思量許久,一拍腦門笑道:“呸!她是市長的閨女,誰敢綁她?”

翌日,巳時。

來得意樓吊唁的賓客已經陸續登門,膠皮會能派出去的人手全都派出去了,可秦雄還是沒有找到。

秦雄的臥房內,一個高大的身影盯著牆壁上的留書,眉頭緊鎖,眼睛裏全是通紅的血絲。

此人正是秦柏儒。

霍奔從外麵將門推開了一道縫鑽了進來,然後反手掩上了門。

“大當家。”霍奔說。

“怎麽樣?找到沒有?”秦柏儒問道。

霍奔狠狠地捶了自己胸口一拳:

“弟兄們把那白九平日裏常去的地方都搜遍了,也沒發現蹤跡……都怪我……”

秦柏儒一聲長歎,拍著霍奔的肩膀說道:“不怪你,人算不如天算,這都是我的命……”

“大當家……”霍奔正要說話,卻被秦柏儒打斷。

“好了,兄弟,別再說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我十幾年兄弟,我隻求你一件事。若是我有不測,帶著雄兒,走!”

“大當家……”聽聞秦柏儒此番言語,霍奔已然是虎目含淚。

“咱們鬥不過柳爺的,秦家幾代單傳,我就這麽一條血脈,拜托了。”秦柏儒攥著霍奔的手,整個人都在戰抖。

“是——”霍奔咬著牙,單膝跪在了地上。

秦柏儒一彎腰,重重地抱了抱這個跟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兄弟,將他扶了起來。

“嗯!”霍奔紅著眼睛,轉身走出了屋子。

與此同時,得意樓院內,黑白兩道的頭麵人物都在此雲集,警察局長潘虎臣帶著魏蝦米和宋翊也來到了現場。潘虎臣是來吊唁的,一進門就上了香。魏蝦米帶著十幾個巡警荷槍實彈,擺明了是來鎮場子的,畢竟這秦柏儒出身江湖,這幫幫會的亡命徒在葬禮上拔刀相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實在是不得不防。秦柏儒雖然是一方人物,但其身份還不足以讓宋市長親自來吊唁,所以宋翊代替父親走上一趟也算合乎場麵。

宋翊這邊剛上完香,就瞧見白九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跑了進來,宋翊趕緊跑過去,拽住了白九,低聲說道:“你來這兒幹什麽?”

“我?哎喲,我的大小姐,您腕上這金表夠閃的啊!”白九眼前一亮,抓起宋翊的手腕,就去翻看她的新表。宋翊“啪”的一巴掌,打落了白九的手,一臉不耐煩地問:“我問你話呢,你幹嗎來了?”

“我來吊唁啊!”

“你?開什麽玩笑,今天來這兒的,都是津門有頭有臉的人物。”

“頭臉?我沒有嗎?這不是頭嗎?這不是臉又是什麽?”白九搓著自己的腦瓜,揉著自己的腮幫子,嬉皮笑臉地跟宋翊打著哈哈。

“哎喲,真看不出來,你算是有頭有臉的?”

“那是!”

“頭一回聽說有頭有臉的,光著屁股滿大街跑!”宋翊兜頭就是一盆冷水,給白九來了個透心涼。

白九臉“騰”的一下紅了,好似豬肝一般。

“你都知道了?”

“當時街麵上好幾千人,上上下下把你看了個通透,天津衛都傳開了,我想不知道都難哪!”

宋翊一臉揶揄地瞟了白九一眼,氣得白九又羞又急,一甩胳膊大聲罵道:“我也是被小人暗害——哼!今天,我便讓那秦柏儒給我敬酒賠罪!九爺的臉麵,必須得找回來!”

“誰?秦柏儒?他不是死了嗎?”宋翊嚇了一跳。

“他死個屁,這老小子耍詐!這不重要,甭管他揣著什麽壞主意,今兒個我都得給他攪黃嘍,欺負人欺負到老子頭上了。”

白九越說越氣,甩開了宋翊的胳膊,大踏步走到了靈堂正當中,扯著脖子喊道:“酒席安排好了沒啊?”

白九這一嗓子,調門高得離譜,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這人是誰啊?”

“好像是龍王廟的白九。”

“白九?哦,專門幹白事買賣的那個?”

“聽說前幾天,這個白九在第一湯喝多了,光著屁股從樓上跳下來,滿街亂跑。”

“一絲不掛?”

“一絲不掛!我看得真真兒的!”

院內的眾人瞧見白九,開始議論紛紛。

“嘿!玩縮頭烏龜是吧?好,你等著!”白九一抬腿,站到了凳子上,扯著脖子喊道。

“白先生,我家老爺後園有請。”霍奔在白九耳邊小聲說道。

“後園兒?後園不行!你九爺丟了這麽大的人,必須把這場子找回來,必須當著大家的麵,給我敬酒賠罪!”

“我家老爺有私密事與白先生商議,若能談妥,敬酒賠罪也無不可!”

白九看霍奔說得懇切,一臉認真,心中暗自忖度了一陣,幽幽說道:“秦雄還在我手裏,諒你們也不敢使什麽幺蛾子,也罷!前麵帶路!”

霍奔大喜,朝著四方做了一個團揖,告了聲罪,然後帶著白九直奔後園,剩下一幫老少在靈堂前麵麵相覷。潘虎臣向宋翊投過去一個問詢的眼神,宋翊一頭霧水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並不知情。

白九跟著霍奔穿街過巷,來到了一間靜室,靜室之內,有屏風一扇,屏風後頭有一張大圓桌,桌上擺滿了南北珍味,秦柏儒正襟危坐,對著大步走來的白九拱了拱手。

白九一聲冷哼,算是見了禮。他橫著膀子走到桌前,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端起酒杯,咂了一口酒,又倒了數滴在掌心上,兩手一陣揉搓後,放在鼻尖一嗅:“紹興花雕,酒色橙黃清亮,酒香馥鬱芬芳,酒味甘香醇厚。可惜隻八年陳,要是有十年陳,就完美了。”

一旁的霍奔聞言,攥緊拳頭,正要發作,卻被秦柏儒擺手製止。

“白先生,請吃菜!”秦柏儒說道。

白九咧著嘴,伸舌頭舔了舔牙,蹲在椅子上,撚起筷子,探出半個身子,在桌上的菜裏左右一陣扒拉,一道菜夾上一筷子,塞進嘴裏就是一陣吧唧。

“這清蒸盤龍鱔,用料全在一個‘精’字上,蒜茸半匙,酸梅三粒,糖一匙,磨豉二匙,油四匙。多了膩,少了淡,你找的這廚子不行,油下多了。還有這糟溜魚片,吃芡一定要均勻,濕澱粉兌水時要適當,既不能過稀又不能太稠,你這粉都稠成泥了,真是白瞎好材料了。你再看這軟炸裏脊,炒鍋上火,放入大油,油溫得把握好,就燒至五成熟,好家夥,你看你這炸的,油溫都得十成了,酥脆是夠勁兒了,可這鬆軟就差了不少。唉,差強人意喲,咦?什麽東西嘎嘎亂響啊,鬧耗子啊?”

白九一回頭,故意瞥了霍奔一眼,霍奔此時早已怒發衝冠,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兩眼死死盯著白九,要不是秦柏儒攔著,霍奔早就上去把白九撕了。

秦柏儒抬手取過一個紅布鋪墊的小托盤,放在桌上,推到了白九的麵前,白九用筷子尖兒一挑,掀開了上麵蓋著的紅布,露出了十幾根金條。

秦柏儒站起身,端起了酒杯,沉聲說道:“白先生,犬子無知,冒犯了您,還請您看在我今日安排下這頓酒菜、金條的份兒上,放他一馬。”

“你別給臉不要臉!”霍奔拔出手槍,頂在了白九的腦門上。

白九撕下一隻雞腿,叼在嘴裏,看著秦柏儒冷冷地說道:“我白九爛命一條,不怕死,用我的命,換貴公子的命,是賠是賺,您趁早拿個主意。”

秦柏儒長吸了一口氣,伸手抓住了霍奔的手腕,按下了他的槍口。隨後看著白九說道:“白先生,我知道,老爺們兒都好麵兒,我不該折了您的麵子。按理說,我今日該在眾人麵前,給您敬酒賠禮,圓了您的臉麵。可是,我實在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否則我也沒必要用假死脫身。也罷!我便將這裏的曲折給您說個明白吧。”

“曲折?”

“說起來,那是光緒十六年的事兒了……”

光緒十六年,山東大旱,饑民秦柏儒逃荒去往天津,爹娘兄弟全都餓死在了路上。

大雪天裏,天津的城門就在眼前,秦柏儒已經餓了三天,頭發昏、腳發麻、手發抖、眼發花,在冷風中哆哆嗦嗦挪了沒多遠,就一頭紮進了雪窩子裏。

就在秦柏儒快要凍死的時候,一群混混兒路過,把他救起來,給了一碗冷飯。打從這時候起,秦柏儒就跟了“魚鍋夥”的老大李淳在街麵上打打殺殺。

天津話裏“鍋夥”二字,指的就是舊時街頭混混兒們盤踞的窩點,支鍋架夥,嘯聚成寨,是為“鍋夥”。入夥的混混兒進了鍋夥寨,同睡一鋪大炕、同鋪一領葦席,屋中間架一口大鍋,無論搞到什麽吃的,往鍋裏一扔,大夥一起吃,這便是他們自稱的“大寨”,混混兒頭稱“寨主”。鍋夥寨屋內暗藏有蠟杆子、花槍、單刀、斧把之類的兵刃武器,有事一聲喊,來敵一聲哨,眾混混抄起家夥便上街打打殺殺。

早在清乾隆十年,天津城為排掉津郊塌河澱的積水,利用陳家溝子,開河十七裏,在十字街處連通北運河,注入三岔河口,掘出來的泥沙填成了一條街道,是為:陳家溝子大街。

陳家溝子河道上接津北、津東的河湖窪澱,下與海河、南北運河相連,漕船、漁船往來不絕,船戶、魚販聚居於此形成集市。在水陸碼頭繁盛的同時,欺行霸市的“魚鍋夥”也順勢而生。“魚鍋夥”霸占碼頭,船上的魚必須由他們卸下過秤,專吃一買一賣的差價,天津老民謠唱道:“打一套,又一套,陳家溝子娘娘廟。小船要五百,大船要一吊。”說的就是陳家溝子的“魚鍋夥”。在這當中勢力最大的有兩股,一股是四合“魚鍋夥”的安家,一股是萬通“魚鍋夥”的李家,兩夥人為搶地盤、爭買賣,摩擦頻繁,互有死傷,隔三差五便是一場大械鬥。秦柏儒跟的寨主就是萬通“魚鍋夥”的李家。

李淳這頭喝得正美,全然沒注意樓下的角落裏,兩個安家“魚鍋夥”的混混兒盯上了他。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安家“魚鍋夥”的人便殺到了酒樓下頭,一百多人拎著鎬把砍刀就衝了上來,李淳聽見樓下有喊聲,酒頓時醒了大半,帶著三五個手下拿桌子頂在身前當盾牌,大喊著往樓下衝。

“吹哨子——”李淳掏出隨身的匕首,紮翻了兩個衝上來的對手,衝著秦柏儒大喊。秦柏儒掄著椅子,守在樓梯口,手忙腳亂地把脖子底下的鐵哨叼在嘴裏,鼓著腮幫子狠命地吹。

然而,這處酒樓和李家“魚鍋夥”的地盤離得太遠,且不論寨子裏的兄弟能不能聽見,就算聽見了,倉促之間也衝不過來。

秦柏儒立在樓梯口沒堅持多久,就挨了好幾下,腦門上都見了紅。

李淳扯住秦柏儒的後脖領子,大聲喊道:“走房頂!”

“大哥你先走,我擋著!”秦柏儒狀如瘋狗,酣鬥不休。

“擋個屁!一起來的,一起走!”李淳一把拽住了秦柏儒,兩人一前一後從二樓的窗戶爬上了屋脊,而後撿起腳下的瓦片一頓亂扔,劈頭蓋臉地砸向追來的混混兒。

“下去!”爬到了旁邊的房頂後,李淳喊住了打紅了眼的秦柏儒,兩人順著一架竹梯跳到了地上,在蛛網一般的小巷子裏狂奔。

身後雨點般的腳步聲越追越近,李淳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沉聲喝道:“分頭跑,胡家餅店會合!”

“好。”秦柏儒一點頭,和李淳一左一右鑽進了不同的小巷。

秦柏儒還沒跑出去多遠,突然從巷子裏傳來了一聲槍響。

秦柏儒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收住了腳步。

“槍!是槍響!大哥……大哥!”

秦柏儒扭頭就往回跑。

看到這兒,諸位可能要問了,這秦柏儒也算是刀頭舔血的狠角色,為啥聽了槍響這麽害怕呢?隻因一點,天津衛的混混兒有規矩:文打武打不槍打。什麽意思呢?

天津混混兒和別地兒的混混兒不一樣,天津混混兒講究個麵兒,最愛玩造型兒,清人張燾在《津門雜記》一書中寫道:“天津土棍之多甲於各省。”天津混混兒的扮相有個名目,喚作“花鞋大辮子”,上身青大褂,下身藏青褲,腳穿藍布襪子,足蹬大紅繡花鞋。衣襟要敞開,辮子搭在胸前,辮花上要插一朵茉莉,上衣的袖子要比正常的衣服長一二尺,為的是袖中藏斧頭,綁腿帶子上還要插一把攮子(匕首)。這天津混混兒不但服裝上獨樹一幟,言談舉止也得與眾不同,講究個“六大學問”:頭一樁,要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二要前腿虛點,後腿虛蹬;三要縮肩屈肘;四要頭似仰不仰,眼似斜不斜;五要搖頭晃腦挑大拇哥;六要走路邁左腿、拖右腿,貌似傷殘之態,一走一趔趄。

所以當秦柏儒聽到了這聲槍響,頓時就知道不對:“這回不是一般的爭鬥拚狠啊!這安家是奔著李淳的命去的啊!”

秦柏儒越跑越快,在迷宮似的巷道裏順著槍響的方向跑去,等到他跑到地方的時候,安家的混混兒已經散去了,巷道的斷牆上染著大片的血跡,李淳靠著牆角,委頓在地,眼瞧著出氣多進氣少。

“大哥!”秦柏儒一聲大喊,跑上前,跪在地上,扶起了臉色慘白如紙的李淳。

李淳的小腹被土獵槍打成了篩子,鮮血汩汩地往外淌。“秦……秦秦……”李淳說。

“大哥!我在這兒呢!我這就回寨裏叫上弟兄,砍死姓安的狗王八……”秦柏儒快哭了。

“別……咱們鍋夥裏……肯定有內鬼。你……不能回去!報……報仇……去找柳……柳……柳爺。”

“柳爺是誰?”

“今天子……子時三刻……提白紙燈籠一盞……去……去老西沽浮橋……”

李淳的話剛說了半截,脖子一歪,去見閻王爺了。

李淳剛才告訴秦柏儒,說自家鍋夥裏有內鬼,秦柏儒作為李淳的鐵杆小弟,鍋夥寨肯定是不能回了,萬一被下了黑手,豈不窩囊。

“既然大哥讓我去找柳爺,我便走上一遭!”

秦柏儒打定主意,將李淳的屍體用草席子裹了,好生安葬,並提著一盞白紙燈籠來到了老西沽浮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