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妖貓 肆~陸

三更天,宋翊從**坐了起來,將防身的小手槍揣進兜裏,輕輕推門,躡手躡腳地向東院摸去。

這幾天吳家大院亂成了一鍋粥,沒人這麽晚還會注意到有個宋翊在活動。

吳遠樵居住的東院少有人在,隻有個啞老媽子每日三餐來喂藥喂飯。此刻,已是後半夜,那啞老媽子早已回房酣睡,偌大的東院空空****,不見半個人影。

“吱呀——”宋翊推開了吳遠樵的房門,從門縫兒裏鑽了進去。

吳遠樵的床頭立著一盞昏暗的燈,他縮在被子裏不住地咳嗽,宋翊摸到床頭,輕輕地給吳遠樵翻了個身,吳遠樵是認識宋翊的,知道她是警察局派來給吳晉中驗屍的洋法醫。

“呼——咳咳——啊——”

吳遠樵張大了嘴,拚命地想說些什麽,但是他的舌頭已經僵直,不會打彎兒,隻能瞪著眼睛幹著急,發不出一個字。

“吳晉中的死是有隱情的對不對?”宋翊問道。

吳遠樵飛速地眨眼,表示同意。

“你知道凶手是誰?”宋翊抓住了吳遠樵的手。

吳遠樵聞言,更加激動,使勁兒蹬腿,將自己的上半身向床邊挪了挪,使勁兒看著床縫兒。

“那裏藏了什麽東西,是嗎?”

“呼——咳咳——啊——”吳遠樵使勁兒轉著眼珠,嗓子裏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叫聲。

宋翊皺了皺眉頭,探身躍過吳遠樵,用手指在床縫兒裏一摳,

宋翊一下子摳出了一大堆小藥片,其中不少一看就是含在嘴裏又吐出來的,藥片上麵帶著唾液浸染後的痕跡,還有一些掛著痰、掛著血!

“這些都是你吐出來的?”宋翊扭頭問道。

“啊——啊——嗚啊——”吳遠樵淌著眼淚,不斷地抽搐著嘴角。

突然,吳遠樵止住了哭泣,定定地看向了床內的白牆,在那白牆之上,一道黑影緩緩浮現,那是一個老嫗的剪影,那黑影的背後還豎著一條長長的狸貓尾巴。“嘩啦”一聲,那黑影伸出了毛茸茸的右臂,漸漸向床邊靠近。

“啊——啊——啊啊啊——”吳遠樵使勁兒地大喊,向宋翊示警。

宋翊其實早就看到了牆上的那個黑影,但是她沒敢回頭,因為她想起了白九曾經跟她說過的一個故事,叫“狼搭肩”!

所謂“狼搭肩”,其實並非僅指狼這一種動物,而是泛指“肉食猛獸”,而這其中,又以狼最為陰狠狡詐。白九說過,人的後背是野獸無法抗拒的**。因為當人和猛獸四目相對時,猛獸也會考慮人的膽量,不會輕易出擊,但是一旦背對猛獸,就能激發出猛獸的捕食天性。這個時候,像大型猛獸,如虎、豹等一般會迅猛地撲上去撕咬;而體型較小的狼,它們會溫柔地用前肢搭上人的雙肩。人受到突如其來的搭肩肯定會下意識地回頭看,就在回頭看的那一瞬間,狼會閃電般咬住人的喉管,將其扯碎!

宋翊此刻繃緊了神經,牢牢地盯著牆上的陰影,盡量控製住自己的呼吸,慢慢從懷裏掏出了手槍,夾在了肋下。

“啊啊啊——啊——”吳遠樵發出了尖利的喊叫,宋翊耳後風聲大作,牆上的黑影瞬間變大,宋翊知道它撲過來了!

“砰——”宋翊開槍,在槍響的瞬間一個前撲,縮到了牆角,舉起手槍,四下一望。

漆黑的臥房內,空空****,那黑影好似從未出現一般。

“哪兒去了?”宋翊咽了一口唾沫,喃喃自語。

突然,屋簷上傳來了一陣瓦片響,隨後便是一陣風聲,好像有什麽東西落到了院內。

宋翊咬了咬牙,舉著手槍踹了房門,向院中走去。

剛才那聲槍響,引起了在吳家大宅裏巡邏的潘虎臣的注意。他順著槍聲來源就追了過來,帶著十幾個巡警一下子湧進了東院。

潘虎臣剛一進院,就撞上了宋翊的槍口,嚇得一哆嗦,趕緊閃到了影壁後頭,大聲喊道:“怎麽回事?”

宋翊聽見了潘虎臣的聲音,鬆了一口氣。她放下了槍,潘虎臣從影壁後頭走了過來,急聲問道:“你開的槍?”

“我……我看到它了!”

“誰?”

“九命妖貓!”宋翊抬起頭,看著潘虎臣,眼神裏滿是驚懼。

“什麽……什麽貓?”

“吳遠樵!吳遠樵可以做證,吳晉中並非死於意外!”宋翊趕緊給潘虎臣說了吳遠樵的事。

“吳遠樵在哪兒?”

“在屋裏!”

“走!去看看!”潘虎臣一點頭,帶著巡警推門進了吳遠樵的臥房,剛一進門,就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不好!它調虎離山!”宋翊一聲疾呼,兩步竄到床邊,低頭一看,吳遠樵雙目圓睜、牙根緊咬,頸下一道深可見骨的抓傷扯斷了他的喉嚨。床縫裏那些被吳遠樵吐出來的藥片也被人摳走了,一片都不剩!

“都怪我……”宋翊手腳一軟,蹲在地上,不斷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

潘虎臣歎了口氣,正要出言安慰,隻聽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管家龐春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一把拉住了潘虎臣,大聲喊道:“潘局長,我家少爺不見了!”

龐春的話沒說完,突然眼睛一瞥,瞧見了死在**的吳遠樵,登時麵如土色,尖叫了一聲:“二老爺!”

“咯——”龐春驚懼交加,一翻白眼,暈倒在了地上。

宋翊站起身,伸手闔上了吳遠樵的眼皮,暗暗打定主意:“明晚必須再去吳府後院一探!”

吳府後院,臨街的後門掛著一麵大匾額,名曰:救生堂。這救生堂乃是吳晉中生前出資所辦,乃是天津慈善行的典範。這救生堂,常年從事兩項義舉。這頭一項是收斂無主認領的屍首,使其入土為安;第二項是為婦女孩童贈醫施藥。彼時天津城,有兩大民間慈善機構,一個是掩骨會,另一個就是救生堂。

這些年,年景不好,大江南北,不是鬧饑荒就是打亂仗,遭了天災人禍的流民四處飄零。天津城外,到處都是亂葬崗子。天津有個詞,叫“路倒兒”,說的就是這些窮苦人走著走著,“撲通”一下往地上一倒,就死了。

像這些個苦哈哈喪命之後,幸運的能攤上一副“狗碰頭”的薄皮棺材,天津人也管這種棺材叫“狗碰兒”,意思就是這棺材實在太薄了,刨墳的野狗將棺材扒出來,用狗頭撞一撞,這棺材就裂了。然而對這些苦命人來說,死後能用上個狗碰兒,那都是燒了高香了!大多數的“路倒兒”死後,都是用蒲包、葦席一裹,隨便刨個坑兒就給埋了。彼時,天津人都知道,城外亂葬崗子上野狗特多,吃屍體都吃紅了眼,出城沒走多遠,滿地都是白色的人骨頭。

在天津,出資收殮這些個屍骨的民間組織就兩家,一家叫“掩骨會”,清代有一本講述風物地理的書《津門雜記》裏講:“掩骨會,在西門外,有義地數處,葬埋異地貧民,每年春秋,並著人各處撿取暴露骨骸,以土掩埋。”

掩骨會乃是天津名紳華龍藻在乾隆三十六年上書官府,呈請撥城西南官地兩頃餘成立的。

但是奈何清末以來,災禍不斷,橫死他鄉的人數翻著跟頭往上漲,僅憑一家掩骨會根本忙不過來。幸好在二十年前,大茶商吳晉中又成立了這麽一家救生堂,將自己的宅院吳家大院兒分成了兩半,前一半自住,後一半以圍牆分隔劃出了六間大瓦房,四間做義莊,不但為這些無主屍首收殮入棺,還會擇日給他們出城土葬;兩間做藥房,為窮苦的婦孺老幼贈醫施藥,救生堂的坐診大夫就是梁壽。

宋翊敢確定,這個梁壽一定有鬼,否則,作為一個大夫,是不可能如此大劑量地給中風癱瘓的吳遠樵服用鎮定類催眠藥物的。而吳遠樵也一定是知道了什麽秘密,才被滅了口。

一整天的時間,潘虎臣帶著警員將吳府上下搜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吳煜的蹤影,而看守吳府的巡警表示其間並無一人出入。潘虎臣急得甚至帶人去吳府後院圍牆外的救生堂搜索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吳煜的蹤影。

潘虎臣認為吳煜已經不在救生堂。然而,宋翊卻不這樣認為。

吳煜一定就在救生堂,隻是潘虎臣沒有找到罷了。那個梁壽有古怪,絕對不簡單!宋翊知道,潘虎臣的身份很敏感,再加上潘虎臣做事從來都是風風火火,暗中查探這種事他不懂怎麽做、也做不來,一旦弄巧成拙,反而打草驚蛇。說起來,這種事,最合適、最精通的就是白九!

“白九,你個渾蛋,也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不想看到你的時候天天在眼前晃;用到你的時候,你又玩兒失蹤!”宋翊坐在台階上,一邊等著天黑一邊咒罵白九。

晚上九點,濃雲遮月。

救生堂和吳家的住宅有圍牆分隔,要想到救生堂去,需要從吳家正門出去,繞個圈兒,穿過兩條街,才能走進救生堂的正門。宋翊既然是暗中查探,肯定不能走正門,於是悄悄地溜到了吳家的後院,望著高高的圍牆和牆後救生堂的簷角,後退了幾步助跑,縱身一躍,想抓住牆頭,奈何跳得不夠高,臂展不夠長,不但手指沒抓到牆頭,腦門還重重地撞在了牆上。

“哎喲——”

宋翊一聲慘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一手揉著額頭,一手揉著屁股,心裏嘀咕道:“白九每次跳牆都是這麽翻的啊,沒理由他行我不行啊!”

宋翊揉著屁股,站起身來,右手不經意地在草裏一掃,竟然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宋翊蹲在草裏一撈,竟然拽出了一架竹梯。

“這一定是有人翻牆過去過,很有可能,這梯子就是吳煜用過的!”心念至此,宋翊扛起竹梯,搭在了牆上,很快爬上了牆頭,再轉過身抓住牆頭,慢慢地把身子探向牆另外一側,隨後一鬆手,跳進了救生堂的院子裏。

宋翊扭了扭震得發麻的腳踝,打量起了救生堂的院落。

在宋翊的正對麵就是救生堂的大門,大門兩邊,一左一右兩間屋子分別是看診的診房和抓藥的藥房,看布置應該是中西醫兼顧。院子坐南朝北,東西兩側是停屍的地方,門窗緊閉,糊著黑布。說到這兒,諸位看官可能要問了,這看病的地兒,排布上這老些個棺材房子,晦氣不晦氣啊!其實啊,這壓根兒就不叫個事,來這救生堂看病的,都是些窮苦人,吃飯都上頓不接下頓,哪還有那麽多講究?再說了,民國年間,新蓋的洋醫院都有停屍間,前樓治活人,後樓停死人,都是這麽個布局。有句話老話說得好:人窮命賤。寧做太平犬,不當亂世人。亂世裏頭,人越活越苦,自然將生死也就看得淡了,又怎麽會顧忌什麽晦氣不晦氣!

這時,東邊第二間停屍房裏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嚇得宋翊掏出了懷裏的手槍。她貼著牆根兒摸了過去,一隻手攥著槍,舉在耳邊;另一隻手掀開窗欞上糊著的黑布。她順著窗戶的縫隙往裏一看,隻見停屍房內,密密麻麻的棺木上,一個黑影在棺材蓋子上不停地跳躍。

突然,那黑影停止了移動,坐在了供奉死人牌位的香案上,扭過頭來,燭火搖曳,照出了那黑影的真身,赫然是一隻披著黃色毛皮的大狗。

“這……哪來的狗?”突然,一隻手從宋翊身後伸了出來,一下子捂住了宋翊的嘴巴。宋翊嚇了一跳,剛要開槍,手腕就被別住,手槍瞬間脫手,宋翊一口咬在捂住自己嘴巴的那隻手上。

“哎呀——”那隻手的主人發出了一聲痛呼,抱住宋翊的腰,一個側摔,將她按倒在地上,宋翊剛要叫,那人急聲呼道:

“我——是我啊!”

宋翊聽著這人聲音耳熟,抬眼一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多日的白九!

“你……”宋翊瞧見白九,又急又氣,伸手在他肋下狠狠一掐,疼得白九臉紅到了脖子根兒。

“你瘋了你……有病啊!”

“滾開——”宋翊狠狠地一推,將壓在身上的白九甩到一邊,撿起自己的手槍,揣在懷裏,一臉慍怒地問道:“你來這兒幹什麽?”

白九向四周瞧了瞧,一伸手,將宋翊拽進了停屍房,輕輕掩上門,低聲說道:“說來話長啊!”

“長也得說,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你找我了?喲!是不是想我了?”白九咧嘴一笑,又露出了那副無賴模樣。

“鬼才想你!”宋翊臉上一紅。

“是不是沒了我,心裏空落落的?”白九一嘟嘴,故意把臉伸到宋翊前麵,宋翊惱羞成怒,伸手狠狠地在白九的耳朵上一扯,將他拽倒在地。

“你給我老實點兒!說!這段時間去哪兒了?”宋翊紅著臉啐道。

白九蹲在地上,揉著發燙的耳朵,小聲咕噥道:“還不是駱悲的事鬧的。駱悲死的那天,在客棧的桌子上有一行血字,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寫的是:你叫白九!我記住你了!”宋翊的記性一直很好。

“對啊!就是這九個字,讓我寢食難安。你想想,有這麽個人在你身後盯著你,簡直就是如芒在背、如鯁在喉。駱悲這案子,你們警察局查了小半個月,毛都沒查出來,還不讓我插手,你這讓我怎麽能不怕?”

宋翊一皺眉,張口說道:“這事不怪警察局,我們查過了,駱悲那案子,現場殘留的線索少得可憐,之所以不讓你插手,還不是因為你幹什麽事都不找警察局報告,找花二爺查駱悲不報告,密會駱悲也不報告……”

“我又不是你們警察局的人,老子幹什麽憑什麽給你們報告?案子一破,就卸磨殺驢,這幫孫子也太王八蛋了!”

白九一梗脖子,不服氣地罵了一句,隨後一舉手打了一個響指,香案上那隻大黃狗聽到響指,從香案上一躍而下,跑到了白九的身邊,白九輕輕撫摩著大黃狗的脊背,笑著說道:“哼,不帶爺玩兒,爺自己玩兒,潘虎臣帶著手底下那一幫廢物,都不如一條狗——當然,不包括你!”

白九話說到一半,發現宋翊目光不善,連忙話鋒一轉,圓了過去。

“這狗是怎麽回事?”

“這狗叫核桃,是我從小養的,嗅探的本事足足馴了五年!我在駱悲的手裏發現了這個。”

白九從懷裏掏出了一角布片,看形狀應該是一塊衣領。

“這是凶手的?”宋翊問道。

“駱悲練了一輩子的功夫,還沒來得及抽刀,就被一刀斷頭,慌亂之中,隻扯下了這麽一片衣領!這衣領上有凶手的氣味,我帶著核桃,追了一宿,一直追到城外的亂葬崗,由於我一時心急,露了馬腳,被對方察覺,險些送命。不過幸虧我福大命大,不但逃脫了追殺,還在亂葬崗下麵找到了大量新下葬的棺材,棺材上刻著救生堂的名號,掀開棺材蓋子,屍骨底下竟然有夾層,裏麵藏著的東西,你絕對想不到。”

“別兜圈子,快說是什麽?”宋翊急道。

白九幽幽一笑,在停屍房裏隨便找了一口棺材,抬起一角,推開了一條縫兒,將裏麵的屍骨扒拉到一邊,摸出了一個鐵環,然後他用力一拉,掀開了一塊板子,板子底下是一層油布。白九掏出隨身的匕首,割破油布,露出了油紙底下密密麻麻碼放著的紙包,白九拽出一個紙包,割破外層,裏麵露出了一團黑褐色的包裝物,散發著一股濃重的尿味。

“這……這是鴉片膏子!”宋翊驚呼道。

白九將紙包裹好,塞回到棺材裏,將屍骨複原,蓋上蓋子,沉聲說道:“沒想到吧,這救生堂借著幫人收殮屍骨,實則用棺材做掩護,運送鴉片。更恐怖的是,有的時候,撿來的屍骨和運鴉片的日子對不上的話,那姓梁的大夫還會在藥裏下毒,把前來看病的老弱病殘直接毒死,借著殮屍出殯,伺機運鴉片!”

“啊!你……你是怎麽查到的?”白九說的這事,太過凶殘,簡直令人發指,一時間竟將宋翊嚇得愣住了。

“這事,還得從駱悲死的那天晚上說起。那天晚上,我帶著核桃循著現場留下的氣味追蹤凶手,在城外瞧見了兩道身影,他們一個高大挺直,一個矮小駝背。不一會兒他們就鑽進了亂葬崗,在一座孤墳邊上掄起了鍬鎬。他們一頓亂刨,拖出了一口棺材。那瘦高的身影撬開了棺材蓋子,從裏麵摸出了十幾根金條揣進懷裏,而那個駝背矮小的身影則抱著死屍在一旁啃食,核桃有些害怕,發出了一聲細小的嗚咽,那駝背矮小的身影猛地停止了啃食,扭過頭來,自身後豎起了一根尾巴,兩隻粗壯的前臂往地上一搭,手腳並用向我這邊跑來,那瘦高的身影也掏出了手槍,向我這邊射擊,我帶著核桃在密林裏東躲西藏。眼看就要被追上之際,突然濃雲之間,一聲悶雷炸響,大雨傾盆而下。閃電劃破夜空,撕開一道亮光,就著這道光,我看見了這兩道身影的形貌,一個是人,一個不是人!”

“不是人?”

“對!不是人!那個矮小駝背的是一隻足有一米多高的狒狒,頭部粗長,吻部突出,耳小毛長,眉弓突出,眼深陷,犬齒長而尖,披著一件連帽的鬥篷,將周身罩住,蹲坐在地,其側影猶如一個駝背的老嫗。它的背後豎著一根狸貓一樣的尾巴,手分五指,上麵各套著一根精鐵打造的尖刺。那大狒狒和那瘦高個兒一齊追來,那瘦高個兒手裏有槍,槍法也夠硬,在亂草樹叢中,連發六槍,打中了我的左腿,我身子一歪,腳下踩空,直接栽進了一條黑漆漆的土溝裏,那土溝極深,幸好下麵是軟草和爛泥,卸了不少下墜的力道,否則這時候我估計奈何橋都過去了。

“那隻大狒狒從左往右搜索,瘦高個兒從右往左,左右夾擊,我和核桃縮在溝底,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大雨之中,天雷霹靂,那隻大狒狒顯然對雷聲和閃電十分畏懼,每遇雷響,必瑟瑟發抖,將腦袋埋在胳膊之中低聲嗚咽。瘦高個兒向土溝裏看了看,便帶著那大狒狒離開了,可能他認為從這麽高的土溝摔下去,必死無疑吧。

“我在土溝裏稍作喘息,過了很久,我四處偵查,覺得周圍安全後,便從土溝裏爬了出來,在他們剛才掘開的那座墳頭轉了幾圈,又掏開了幾座新墳,才發現有的墳裏麵藏著大煙膏,有的藏著金條!我這才明白,敢情這片亂葬崗是煙土販子交易的中轉站。我們試著想象一下,這些煙土最初是水路運來的,借著捐贈米糧的名義運入救生堂,救生堂將鴉片藏到棺材裏,以埋屍的名義避開警察局在城門口的搜查,把煙土運出城,埋在亂葬崗,周邊的煙土販子挖開這些野墳,掏出煙土,將買煙土的金條埋回棺材裏封好,再由救生堂的人將金條取走。這亂葬崗地處荒郊野外,罕有人至,成了煙土販子選定交易的風水寶地!而這些屍體裏,有好幾具都是新死的婦孺,個個麵黃肌瘦,一看就是街上飄零的窮苦孤寡,我略一驗看,便知這幾人都是中毒而亡!不用說,肯定是救生堂為了運毒,直接找了幾個苦哈哈,借著贈醫施藥的名義,直接毒死。

“當晚,我忍著腿上的劇痛,將墳原樣埋好,頂著大雨回到了城裏,找了個熟悉的西洋診所,處理了一下槍傷,然後連夜找到了範瞎子,這小子是古玩造假的行家,一身丹青的手藝爐火純青,我略一形容,他便畫出了那瘦高個兒的模樣和那大狒狒的形貌,我拿著範瞎子的畫像,找到了花二爺,拿小金花的事詐他,逼著他幫我查這畫像裏的人是誰。花二爺怕老婆怕得要命,知道被我抓了軟肋,雖然暴跳如雷,但是他在查探上絲毫不含糊,沒到半天,就查到了瘦高個兒的身份——此人姓梁名壽,乃是救生堂坐診的大夫。我前腳出了花二爺的茶樓,後腳就到了南市。唉,時間還早,這段兒我可得給你好好講講……”

白九從袖子裏拽出一塊手表,看了看時間,一屁股坐在了棺材蓋上:“話說,那一日,九爺我到了天津南市……”

南市,顧名思義,位於天津城南。一提起南市,就有人說是“三不管”,這其實是個誤會。清末時候,天津城南是一片又大又深的水窪。1900年,老城被拆毀了。北大關這片地被八國聯軍瓜分,老百姓們開始向南市轉移,填土打夯,修建房舍。據當時的《天津縣新誌》中記載:“在日本租界毗連地辟三街,曰南市大街,曰廣益大街,曰榮業大街。自東南城角至南門外直街。”由此可見,這南市大街的地界大了去了,和號稱“不到南市逛一逛,白到天津走一趟”的南市比起來,“三不管”隻是南市的一部分罷了。

南市上接天津老城廂,下連各國租界,共排布街道橫豎十七條,吸引了算命的、說書的、唱曲的、練把式的、賣野藥的藝人、小販來此謀生,其中有個耍猴的,喚作鄧摘星。這鄧摘星乃是個耍猴的藝人,早年不知道在哪個道觀裏當過幾年夥夫,跟著學了門耍猴的手藝,老觀主是讀過書的,給他起了個“摘星”的名字。後來道觀的香火實在是不行,從老到小,天天餓得頭暈眼花,觀主無奈,隻得解散了道觀,讓觀裏的老幼分頭下山,各謀生路。這鄧摘星帶著兩隻猴子下了山,來到天津衛,稱自己是“摘星子”,自小在終南山隨仙人學法,得了個“馭使百獸”的法門,不但能馭使猴兵猴將,還會“螞蟻派兵”。天津人也是吃過見過的,雖然明知道這廝是在耍嘴皮子,但是架不住這鄧摘星猴子耍得好,他的猴子不但能舞槍弄棒、對打操練,還能穿衣戴帽、鞠躬磕頭,鑽火圈、騎山羊樣樣精通!這十幾年演下來,節目愣是沒有重樣的。

這白九左腿中了槍,自己做了個拐杖,一瘸一拐地來到了南市,在街邊的大柳樹底下一把拽住了正要收攤的鄧摘星!

鄧摘星生得矮小枯瘦,就算白九腿腳不便,也不是他能掙脫的。

“九……九哥!這不是九哥嗎?你今個兒怎麽這麽有空,來……來南市?”鄧摘星瞪著小眼睛說。

“上回賭錢,你小子是不是還差我三塊大洋沒給呢?”白九一瞪眼睛,將鄧摘星夾在了肋下。

“九哥!我這陣子買賣不好!我真沒錢啊!”鄧摘星一縮脖子,整張臉一擠,活似個風幹的橘子。

“沒錢?”白九輕輕扇了扇鄧摘星的臉頰。

“真……真沒錢!”

“我告訴你,我白九的錢,死人都不敢欠我的!”

“九哥,我是真沒有!”鄧摘星拱著手,不住地告饒。

“行吧!真沒錢,我也不能逼你,大家一起賭錢也玩兒了這麽多年了,這樣吧,我拿隻猴子抵賬。”白九一把鬆開了鄧摘星,拎起一個籠子就走,籠子裏的小猴兒嚇得吱吱亂叫,衝著鄧摘星不住地哀嚎。

“九哥,你做的是死人買賣,要猴子幹嗎?”鄧摘星一把抱住了白九的胳膊。

“幹嗎?吃唄!猴腦可是大補啊!”白九瞪著眼睛喊道。

“哥哥啊!我的九哥啊!這猴子可是我吃飯的飯碗,您抬抬手,容我兩天,有了錢,我給您送過去,您看成不成?”鄧摘星一把搶過籠子,一邊苦求道。

“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幫我一忙!”

“什麽忙?隻要我能做到,九哥您說話!”鄧摘星搶過猴籠子,將胸膛拍得“砰砰”響。

白九從懷裏掏出了那隻大狒狒的畫像,展開來往鄧摘星麵前一遞,沉聲說道:“這大狒狒是怎麽回事,給我講明白了,賭賬一筆勾銷!”

鄧摘星一看那畫像,腦門子上瞬間見了汗,隻見那鄧摘星急急忙忙收拾攤子,從鞋裏摸出了三枚銀圓,往白九手裏一塞,耷拉著眉毛說道:“九哥!這是欠你的賭賬,這事您找別人問去吧,小弟我實在是愛莫能助。”

“好啊,你小子……”

白九的話還沒說完,鄧摘星一扭身就要跑路,白九拄著拐,好一頓追,才拽住了鄧摘星。

“九哥,這事我真幫不了你……”

白九眼珠一轉,摸了摸下巴,一臉神秘地說道:“兄弟,九哥我最近在幫警察局查案,想必你有所耳聞吧。”

“當然了!街麵上都傳,九哥你審屍招魂、入夢尋冤,連破過龍燈、關帝劈刀兩道奇案。這事不會是您幫著警察打聽的吧?”鄧摘星越說越心虛。

“說對了兄弟!這大狒狒的事,你要是知道什麽,你就告訴九哥;你要是不告訴九哥,九哥也不逼你,既然我問不出來,隻好讓警察來。當然,你要是有時間,去警察局也是可以的。”

“別介啊,九哥!你可不能坑兄弟啊!”鄧摘星這種街頭賣藝的,最怕的就是警察,平日裏無事還刮他們三層油呢,要是攤上這事,還不一定怎麽勒索。

白九一攤手,擺出一副沒辦法的樣子。鄧摘星躊躇了一陣,將白九拉到巷子深處,指著畫像上的大狒狒說道:“九哥!此事我隻說與你一人,你千萬保密!”

“那是自然。”

“您畫裏的大狒狒,不是一般的猿猴,這東西,叫山妖!”

“妖?”

“沒錯!就是妖,而且還是人飼養的妖怪!一般的猿猴,都是拿嫩枝、樹葉等植物馴養的,哪怕一些野生的猿猴,多為雜食,吃的也不過是一些昆蟲、蠐螬、蜘蛛和蠍子類的活物。而這種狒狒,則是自小用死人的肉配上秘藥投喂的,這狒狒一旦吃了人肉,知道了人肉的香,便再也吃不進去別的東西了。這馴養狒狒的人在成功給狒狒染上了人肉癮後,還會訓練這狒狒身著人衣、腳履草鞋,於黑夜之中穿街過巷,扮作老嫗,盜取嬰孩兒!乾隆年間,廣西曾有賊人盜販孩童,便是以此法作案,被官府捉住,判了剝皮填草之刑。傳說當時有捕快尋到了那賊人的老巢,山洞之中,白骨累累,不計其數,骨上齒痕密布,皆為此山妖所為!”

白九聽了鄧摘星此言,不由得遍體生寒,腦袋空白一片,連鄧摘星什麽時候溜的都不知道。

“不殺此賊!天理難容!”白九一咬牙,拄著拐杖回了龍王廟,從供桌底下掏出了一個一人多高的木盒子,拿出了裏麵用油紙包裹的一張弓。白九的師父是旗人,弓馬是祖傳的手藝。這張弓已經傳了六代人了。白九取出弓,又去了一趟大神堂,置辦了幾樣趁手的硬家夥,收拾停當後,尋了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趁著梁壽外出,潛入了救生堂,布下了陷阱,隻等梁壽和那山妖大狒狒回來,便設局伏殺!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剛布好了陷阱,就遇到了跳牆過來的宋翊。

故事講到這兒,白九又緊張地看了看表,還有十五分鍾,梁壽就回來了,這是白九多日蹲點摸出的規律。

在白九講述這段故事的時候,宋翊也把吳家大院發生的事給白九說了個大概。

“白九,你在這救生堂的院子裏,見沒見著一個人?”宋翊簡單描述了一下吳煜的樣貌。還沒說完,白九就拉著她鑽進了旁邊的那間停屍房,拉開了一具棺材,指著棺材裏躺著的人問道:“你說的是不是他?”

宋翊低頭往棺材裏一看,裏麵躺著的不是吳煜又是何人?

“他……他……”宋翊驚悚道。

“他沒死!隻不過是被人用拍花子的迷藥給放倒了,這大哥估計來得比我早,我到這兒的時候,他已經躺在棺材裏了,還是核桃嗅到這院子裏有一活人,帶我找到他的,不過我也很好奇,梁壽為什麽沒殺他。”

白九說著說著,突然低頭看了一眼表。

“時間快到了,梁壽馬上就回來了。”

說完這話,白九趕緊蓋好棺材蓋子,拉著宋翊出了停屍房,順著屋簷上的一條繩子爬上了屋脊。白九將繩子收好後躲了起來,然後將早就藏在屋脊背麵的長弓攥在了手裏。

“吱呀——”救生堂的大門開了一條小縫,兩道身影一前一後鑽進了院內,高的是梁壽,矮的就是那隻大狒狒。

隻見梁壽進了院子,直接奔著吳煜所在的位置走去,宋翊看了看白九,白九看了看天,顯然沒有動手的打算。

“你在等什麽?”宋翊張了張嘴,小聲問道。

白九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屋脊上的螞蟻和院裏的水缸,輕聲說道:“‘螞蟻壘窩,天將大雨;水裏泛青苔,夜有雷雨來’,老祖宗的諺語,幾千年從無差錯,那山妖大狒狒最怕雷聲,今晚雷雨,正是好時機,再等等!”

就在白九等待雷雨的時候,梁壽已經進了停屍房,白九拽著宋翊小心翼翼地在屋脊上騰挪,移動到了梁壽進的那間屋子,掀開了幾塊瓦片,偷眼向下瞄去。隻見梁壽走到那具棺材前麵,輕輕一推,掀開了棺材蓋子,將裏麵躺著的吳煜揪著脖子拽了出來,隨後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瓷瓶,在吳煜鼻子底下一晃,一小蓬雪白的藥粉騰起,鑽進了吳煜的鼻腔,吳煜眉頭一皺,打了個噴嚏,緩緩睜開了眼。

“惡賊——”吳煜一睜眼就看到了梁壽,瞪著眼睛,就要撲上去掐梁壽的脖子,胳膊還在半空中,就被那隻大狒狒抬起一爪,抓在小肘上,吳煜小肘霎時開了五道血口子。

梁壽趁機飛起一腳,蹬在了吳煜的小腹上,痛得吳煜一彎腰蹲在地上。梁壽打了一個呼哨,那山妖大狒狒緩緩退到了他的身後,從門後搬了一把椅子過來,梁壽向後一坐,在椅子上蹺起了二郎腿,然後點了一根香煙,衝著吳煜歎道:“不老實啊!還是不老實!跟你那個死鬼老爹一個德行。”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娘!又殺了我爹!咳咳……咳咳……我之前懷疑我爹是因為生意遭人眼紅才被人暗害,所以這幾天我一直在查吳家的賬!我發現賬簿不對,多筆巨款出入不明,裏麵很多對救生堂的慈善捐濟隻有賬目往來,卻沒有銀錢流動。我敢肯定,是救生堂在用吳家的生意洗錢!這裏麵多筆來往資金都是你梁壽的簽押,一定是我爹發現了什麽,才被你滅口的!還有我娘,你……”吳煜捂著肚子,胳膊上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梁壽吐了一口煙,挑著拇指讚道:“還真別說,你看賬的本事比你爹強太多了,是個做買賣的材料。隻不過你說錯了一件事,你爹不是發現了我的秘密,而是你爹原本和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

“你說什麽?”

“這事說來話長,還得從光緒十六年說起……”

光緒十六年,天津鹽場,一個名叫吳晉中的鹽丁趁著大雨夜逃亡。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這個吳晉中專挑荒山野嶺躲藏,大雨下了七天不停,吳晉中晝伏夜出,一直跑到了薊縣。這薊縣古稱漁陽,春秋時期稱為無終子國,戰國時稱無終邑,秦代屬右北平郡,唐朝設薊州,元朝仍稱漁陽縣,屬大都路薊州。

明洪武初年,撤漁陽縣入薊州,下轄玉田等四縣。清代初沿舊製,乾隆年間成為散州,民國二年始稱薊縣。薊縣地勢東邊緊緊靠著燕山山脈,北高南低。北緣最高點為九山頂,南部最低處在馬槽窪,有盤山、府君山、八仙山等勝景,乃是“後有靠山、左有青龍、右有白虎、案山明堂、水流曲折”的風水寶地,乾隆都題過字,字曰:早知有盤山,何必下江南。

故而此地葬了不少清朝的王公貴族、文臣武將,盜掘古墓之事時有發生。

話說這吳晉中一路奔逃,逃到了薊縣境內,在荒山之中瞧見了一道黑影從亂草中爬出來。他定睛一看,那黑影不是什麽傷人害命的虎豹豺狼,而是一個挖墳掘墓的盜賊,就在吳晉中看到那盜墓賊的一瞬間,那盜墓賊也瞧見了吳晉中。吳晉中知道,挖人祖墳乃是重罪,被官府抓到,可是要開刀問斬的,故而幹這一行的人,無不是刀頭舔血、心狠手辣之輩,此刻被自己撞破了行徑,焉有不殺人滅口之說?

說時遲,那時快,吳晉中不敢猶豫,掉頭就跑,那盜墓賊瞧見吳晉中的身影,躍起就追,吳晉中餓了好幾天,頭暈眼花,手腳酸軟,沒跑出去多遠,就被那盜墓賊追上,一腳踹倒在地。那盜墓賊拔出尖刀,抵在了吳晉中的心口。

“好漢饒命!饒命啊!”吳晉中緊閉雙眼,不住地告饒。

“你將眼睛睜開!”

“道上的規矩我懂,看了您的臉,我就再也活不了了!”吳晉中哭得涕淚交流。

那盜墓賊“嘿嘿”一笑,徐徐說道:“你倒也是有趣,瞧你這身打扮,還有這曬得脫了皮的膚色,應當也是個窮苦人吧!”

“回老爺的話,小的是鹽場的鹽丁,實在受不了鹽場的苦日子,剛逃出來——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裏,偷閑一刻是乘涼。”吳晉中想起當鹽丁的艱辛日子,又想起了自己此刻即將命喪黃泉,不由得悲從中來,悲戚戚地念了一首詩。

那盜墓賊沉默了許久,輕聲問道:“你讀過書?”

“小人家中原本也是詩書之家,奈何家道中落,淪落鹽場。”

那盜墓賊沒空聽吳晉中唏噓人生,一咬牙將吳晉中從泥水裏揪了出來,對他說道:“要我饒你性命也可以,隻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那盜墓賊指了指自己的臉,笑著說道:“我叫梁壽,有一筆買賣,想和你談談。”

“買賣?”吳晉中傻了眼。

盜墓賊梁壽歎了口氣,緩緩說道:“我有一樁大生意,需得在城裏有個身份才好運轉,我沒讀過書,又是江湖出身,不容易融入商界,所以我需要一個搭檔,把攤子支起來,我才好發財。我看你就不錯,讀過書,出口成章,你若是應下這事,我便饒你一命。”

“應!應!隻要能讓我活命,我什麽都答應!”吳晉中一個頭磕在了地上。

梁壽咧嘴一笑,打了一個呼哨,那黑漆漆的盜洞裏“唰啦”一聲鑽出了一個矮小駝背的身影,向梁壽跑來,那身影背上披著一件連帽的鬥篷,將周身罩住,猶如一個駝背的老嫗。走到近前,梁壽輕輕摘下了那身影的帽子,露出了一張頭部粗長、吻部突出、耳小毛長、眉弓突出、眼深陷、犬齒長而尖的猴臉。

“這是山妖,我養的。若是你有一天背叛我,它會去找你。”梁壽幽幽一笑,從山妖的背上解下一個布包扔給了吳晉中,隨後帶著那隻山妖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吳晉中發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呆,低頭打開了那個布包,隻見布包裏全是金銀首飾,其中一枚扳指還戴在半截指骨上。

“這……”吳晉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趕緊收拾好東西,離開了這片墳崗。

沒過多久,吳晉中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茶商,憑著這批墳裏掘出來的寶物,發家致富,在天津城站穩了腳跟。一日夜裏,梁壽找上了門,又給了吳晉中一筆錢,讓他在天津城西南角蓋一處宅院,並在後院劃出六間房舍開辦救生堂!吳晉中不明就裏,隻得照做。很快,救生堂和吳家大宅同時落成,梁壽也將自己的計劃向吳晉中和盤托出,那就是:借著幫窮人收殮屍骨運送鴉片,和買家在亂葬崗交易。吳晉中知道自己上了賊船肯定是無法下去了,隻能幫著梁壽把鴉片買賣的攤子支了起來,在兩個人的配合下,不到幾年的時間,鴉片生意是越幹越紅火。

後來,吳晉中娶了老婆,還生了個兒子,是為吳煜。

然而,一次無心的失誤,讓吳煜的母親發現了救生堂的勾當,驚懼之下一病不起。梁壽要殺人滅口,吳晉中苦苦阻攔,甚至將吳煜的母親鎖在後宅的臥室裏,不讓梁壽有機可乘。可萬萬沒想到,梁壽派出的山妖還是在夜裏殺死了吳煜的母親,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年幼的吳煜第一次見到了山妖大狒狒。

也就是當晚,吳晉中發現吳煜被大狒狒抓傷了!吳晉中知道,不送走吳煜早晚都會有危險,於是吳晉中編造了九命妖貓的故事,希望能以鬼神的噱頭唬住吳煜,讓他趕緊離開天津,別再追查這事。

可是吳遠樵萬萬沒想到,他剛跳進救生堂的院子,就看到了正抱著一具新鮮屍體啃食的山妖大狒狒,當時他就嚇昏了過去。梁壽要殺吳遠樵,被吳晉中死死攔住,跪地苦求道:“梁爺!我老婆被你殺了,兒子也不在身邊,就這麽一個親人了,求你留他一命吧!”

梁壽和吳晉中合作多年,也不忍駁了他的麵子,思量許久,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吳遠樵可以活,但是嘴必須封上。

就這樣,梁壽給吳遠樵下了藥,讓他中風癱瘓,癱在**,每日服用些安眠的藥物,將他鎖在屋裏,雖說成了個廢人,但是命好歹是保住了。

經過吳遠樵這件事,再加上梁壽的強橫和霸道,吳晉中和梁壽的裂痕終於徹底炸開。

多年來,吳晉中給梁壽當牛做馬,得到的分紅卻微乎其微,梁壽一直將吳晉中當成奴才,呼來喝去,動輒打罵不休,這讓吳晉中心中的恨意燒得是越來越旺。

吳晉中起了異心!他聯係上了供貨的上家,打算甩開梁壽單幹。

然而,吳晉中的小動作沒有瞞過梁壽的眼睛,梁壽使了個小小的手段,偽造了一封電報,把吳煜從上海招了回來。吳晉中看到兒子回來,知道這肯定是梁壽的局,為了保住自己和兒子的命,吳晉中想先下手為強,殺了梁壽,但是雇的殺手兩次撲空,梁壽失蹤了!

吳晉中大駭,槍不離身,苦思之下,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借著生辰之名,廣邀天津的達官顯貴來到吳家大院壯大聲勢,希望能保自己一命。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梁壽還是下手了,在酒會結束後,山妖大狒狒直接潛入書房殺了吳晉中,並且放火焚屍。在殺了吳晉中後,梁壽順手弄死了吳遠樵,又大搖大擺地回到救生堂,接著幹自己的鴉片買賣,也就是這個時候,吳煜順著家裏的賬簿查到了梁壽身上,孤身夜探救生堂,被梁壽不費吹灰之力地給拿下了。

“咳……哈哈……哈哈哈哈……”吳煜扶著旁邊的棺材,慢慢站了起來,嘴裏發出了一串詭異的笑聲。

“你笑什麽?”梁壽問道。

“你殺了我爹、我娘還有我二叔,你覺得我可能會和你合作嗎?”

“沒什麽不可能的!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它的價碼;有價碼,就有能打動人心的條件;這個條件,或是金錢,或是恐懼,或是美色。總之,沒有什麽是不能談的!”梁壽沉吟了一下,一臉認真地答道。

就在這個時候,天上的濃雲遮住了月亮,大雨終於來了。

“哢嚓——”一道閃電劃過漆黑的夜空。刺眼的白光,將躲在房頂窺視的白九和宋翊的影子投在了屋內的地磚上。

“誰!”梁壽一聲大喊。

那山妖大狒狒猛地一抬頭,兩道血紅的瞳孔一眯,繞著梁柱躥了上來。

“嘩啦——”一聲脆響,那山妖大狒狒撞破瓦片,站在了屋脊上,手腳並用地奔著白九和宋翊衝去。

“退!”白九抱住宋翊,扭腰一扔,將宋翊扔到了另一間屋子的屋頂上,自己則在房脊上,一邊後退,一邊張弓搭箭,向山妖大狒狒射去。

弓箭,是一種威力巨大、精準度極高的遠程兵器。由弓臂和弓弦構成,白九這張弓,製於前清,傳說乃是皇宮裏的手藝。弓是重型弓,拉力高達70斤。弓梢長而反向彎曲,弓梢根部有弦墊,弓體用牛角、木材和牛筋等材料製成,沉穩強勁;白九背後的箭囊裏,有重箭八支,長二尺九寸,箭頭為鐵製,形狀如長槍頭,長三寸、寬四分,杆以楊木製,羽以雕羽製,二百步內可穿破皮甲,一百五十步內可穿破鎖子甲,一百步內可破板甲。

“唰——”一聲弓弦響,白九射出了第一箭,山妖大狒狒騰身一躍,躲過了箭。大狒狒落地向前一撲,白九向後一踏,身子已經到了房脊的盡頭。眼看就要被大狒狒拍死之時,忽然天外一聲雷鳴。

“轟隆——”那山妖大狒狒驚得渾身灰毛倒豎,縮著尾巴,抱住了耳朵。

百獸畏雷吼,此天性也!

在山妖大狒狒被雷聲唬住的工夫,白九已經調整好了平衡,守在屋脊盡頭,將第二支箭搭上了弓弦。

“別管我,去幫他!”白九一聲斷喝,製止住了要來幫忙的宋翊,伸手指了指院子裏的吳煜。宋翊一點頭,順著繩子滑下屋簷,跑到院子裏和吳煜肩並肩站到了一起,掏出手槍,瞄準了梁壽的眉心。

隻見梁壽晃了晃手肘後麵反提著的尖刀,笑著說道:“五步以內,槍不如刀。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道吧?”

宋翊一咬牙,扣動了扳機。梁壽向左一閃,躲開了宋翊的槍口,宋翊還沒來得及開第二槍,梁壽一個跨步就鑽到了宋翊身前,飛起一刀,直劈宋翊手腕,宋翊猝不及防,手肘中刀,手槍“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梁壽飛起一腳,將手槍踢進了牆角的亂草深處。

就在這一瞬間,吳煜一個飛撲,抱住了梁壽的腰,梁壽屈膝一頂,撞在了吳煜的鼻梁上,吳煜發出一聲慘號,咬緊了牙關死不放手,梁壽倒轉尖刀,直奔吳煜後心紮來,宋翊兩手一抓,扼住了梁壽的手腕,張嘴去咬他的手背,梁壽拿刀的右手畫了一個弧線,繞到了吳煜的頸下,向上一別,撬開了吳煜的手,扭身一拳打在了宋翊的胸口。宋翊仰麵栽倒,滾落在泥水之中。

“找死!”梁壽一聲怒喝,抬手一刀,向宋翊紮來。

吳煜在地上一翻,抱住了梁壽的大腿,向下一拽,將梁壽拖了一個趔趄。梁壽一刀紮歪,正要再紮,房脊上的白九瞥見宋翊遇險,轉身一箭射向了梁壽,梁壽一揮刀,撥開了箭杆。與此同時,山妖大狒狒也從雷聲中緩過神來,縱身一躍,撲向了白九,白九心神全在宋翊身上,冷不防一陣勁風襲來,一回頭,山妖大狒狒那張醜臉已經貼到了眼前。

“啊——”山妖大狒狒的十指直插白九心口,白九雖然橫弓攔了一下,卻也被抓掉了好大一塊皮肉,整個人和大狒狒一起從房頂滾了下來。

“咚——”白九後背著地,一口氣沒倒上來,險些暈過去。那山妖大狒狒則仗著尾巴靈活,鉤住了屋簷。它瞧見白九落地,發出了一聲瘮人的尖吼,朝著白九再度撲來。

“日你娘的!”白九罵了一聲,在地上打了個滾,躲過了山妖大狒狒的撲咬。他一邊跑一邊射箭,連發三矢,不但沒能射中那山妖大狒狒,反而激發了它的凶性。隻見那大狒狒猛地人立而起,扯碎了身上的麻布鬥篷,齜著牙就往白九身上撲,白九在屋簷底下向後一躺,腳一蹬地,整個身子貼著地向後滑去!

“唰——唰——”白九躺在地上又發兩箭,逼開了山妖大狒狒,推門躲進了一間停屍房,掩上了門,然後用空棺材頂住了門。山妖大狒狒撞了兩下沒有撞開,一扭頭,看向了唯一的窗戶。它一瞪眼,在地上助跑了兩步,“撲通”一聲撞破窗戶躍進了屋內。

窗戶後麵有一張網!

但是,它已經來不及反應了!

“嘩啦——”山妖大狒狒直直地撞向了那張網,網口瞬間收緊,將山妖大狒狒捆在了裏麵,那山妖大狒狒急得瘋狂地用利爪和獠牙撕扯,奈何那網繩子粗得嚇人,網眼兒又小得很,那山妖大狒狒的牙齦啃出了血也沒能撕開網!

這網是大神堂漁老大的手藝,是用頭發、老藤、牛筋等物製成的,光桐油就浸了八遍,乃是漁民捕鯊的利器。

山妖大狒狒被網罩住,左撕右咬不得出,發出了一串刺耳的哀號。院內,和吳煜、宋翊纏鬥正酣的梁壽聽見了這聲哀號,連忙甩開了滿臉是血的吳煜,扭身就要往停屍房裏衝,宋翊從背後撲上去,抱住了梁壽的脖子,梁壽一個背摔將宋翊扔到地上,攥著刀來紮她的小腹,吳煜合身一撞,將梁壽撞倒。

“你們吳家今日就死絕了吧!”梁壽一聲怒吼,伸手揪住了吳煜的頭發,向上一拔,將他扯到身前,抬手一刀紮進了他的肋下。

“啊——嗚嗚嗚——”山妖大狒狒不斷厲嘯,梁壽心急如焚,爬起身來,就要衝進停屍房內營救。

“唰——”一聲弓響,一支重箭穿過屋門電射而出,瞬間貫穿了梁壽的前胸!

“撲通——”梁壽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還沒說出半個字,就腦袋一歪,斷了呼吸。

白九大口喘著粗氣,放下手裏的弓,走到梁壽身邊探了探他的呼吸,朝著宋翊喊道:“這家夥死得不能再死了!”

宋翊顧不上白九,爬起身來查看吳煜的傷,大雨衝刷著吳煜腹部的刀口,在地上散成了一攤鮮紅。

“吳煜,你現在需要止血!”

宋翊和白九拖著吳煜往屋簷下麵走,就要給他治傷,卻被吳煜一把攥住了手。

“十年了……十年我沒睡過一個好覺,我隻要一閉眼……一閉眼就是我娘……我太累了……我得歇歇了……我好開心……”

吳煜看著白九和宋翊,微微一笑,然後閉上了眼睛,不到半分鍾就停止了呼吸。

“怎麽辦?”宋翊抹了抹臉,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去你娘的!”白九一聲大吼,扔下了吳煜,一腳踹翻了跪在大雨中的梁壽的屍體,轉身衝進停屍房,抓起香案上的燈油,往山妖大狒狒身上潑。

“嚓——”白九劃著一根火柴,把火柴彈到了那張網上。

燈油遇火,瞬間點燃了漁網,裏麵的山妖大狒狒頃刻間燃成了一個大火球,在地上來回翻滾。白九一怒之下,連著棺材裏的鴉片一起燒掉。屋內的火光衝天而起,濃煙在大雨中透過門窗躥上了半空。

“啊——嗚——吼——”

那山妖大狒狒發出了一串刺耳的哀鳴,宋翊聞聲剛跑到門口,就被白九攔住,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把她拖出了屋子。

山妖大狒狒的吼聲和衝天的濃煙驚動了一牆之隔的潘虎臣。白九長歎了一口氣,收拾好弓箭,兩人約定了在龍王廟見麵後,先一步跳牆離開了救生堂。宋翊知道,白九最不喜歡和官麵的人打交道。很快,潘虎臣便帶著警察局的巡警和宋時林一同趕到了現場。

尾聲

次日,大雨初晴,龍王廟院內,白九守在土灶邊上,正在熬粥,宋翊一腳踢開龍王廟破舊的大門,走了進來,大大咧咧地坐在白九旁邊。

“我那門可是黃花梨的,踢壞了少說也得賠我二十塊現大洋!”

白九攪了攪瓦罐裏的粥,瞥了一眼宋翊。

宋翊也不生氣,一邊給灶下添著火,一邊笑罵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狗屁的黃花梨,當你家小姐我沒見過世麵嗎?對了,救生堂的案底都查出來了,鴉片也都銷毀了,這案子能了結,你可是頭功啊!”

白九沉默了一陣,掏出了兩隻破碗,盛好粥,遞給宋翊一碗,一臉沉悶地說道:“這案子完了?”

“完了呀!凶手抓到了,鴉片也銷毀了。”

“鴉片是怎麽來的?梁壽的上家是誰?背後有沒有人?你們都查到了嗎?”

“這個……”

白九歎了口氣,輕輕吹著碗裏的粥,幽幽歎道:“天津的水,太深了,想探到底,還遠得很。不過我敢肯定,水底的家夥,已經注意到我們了,他的報複,應該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