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妖貓 壹~叁

楔子

明治二十六年式手槍,又稱“二六式”手槍,1893年出廠於東京炮兵工廠,九毫米口徑,彈容六發,有效射程五十米。

燈下,眼窩深陷,眼白滿是血絲的吳晉中,正在擦拭著手裏的“二六式”左輪手槍。

吳晉中已經好久沒有睡過覺了,隻要他一閉上眼睛,就會夢到那個怪物,那個瞪著一雙明黃色瞳孔的怪物。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他的大腦昏昏沉沉,心髒打鼓一般劇烈戰抖,手腳發涼,情緒煩躁。他知道,自己再不睡覺,就會死!

“呼——”吳晉中長吐了一口氣,將手槍攥在手裏,側身躺在了枕頭上,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很快,吳晉中便沉沉地睡了過去。在夢裏,吳晉中又夢到了那個怪物,它來到了自己的窗邊,從黑暗之中伸出了它的爪子。

“嘶——嘶——”那怪物伸出了細長的紅舌頭,貪婪地吮吸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啊——”吳晉中猛地一聲大喊,拔出了手槍,從**坐起。

“砰——”一聲槍響,吳晉中大口地喘著粗氣,窗外月光穿堂而入,混著暖黃色的燈影,將整間臥房照得一片明亮。

臥房裏空空****,哪裏有半個人影。

“原來是做夢……”

吳晉中咽了一口唾沫,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冷風吹來,吳晉中打了一個哆嗦,披衣而起,正要去關窗,突然,牆邊的鏡子裏照出了吳晉中的背影,在他的睡袍肩頭,赫然印著一隻分成五指的爪印!

“撲通——”吳晉中大腿一軟,整個人癱在了地上……

天津老城的地勢,東北高,西南低。東邊的建築成型較早,多為政府衙門聚集之所;西南角則商鋪林立,多是外來客商雲集於此,多金闊綽的大商人在此置辦下大片宅地,然後以姓氏冠名。這其中最為豪奢的便數大茶商吳晉中的宅子——吳家大院!

這吳家大院內有院落十五進、房屋二百六十八間,正偏布局,院中有院,院中跨院,窗欞門屏全是南洋紅木打造,精雕細刻,極為華貴。

這吳晉中不但是天津城裏的商界大佬,更是出了名的慈善大家。在吳家大院後宅有六間大瓦房,名曰“救生堂”,乃是為貧苦病患贈醫施藥,為橫死孤苦收拾埋骨的慈善藥房,在天津城裏素有聲名。除此之外,這吳晉中還是天津市市長宋時林的幼時同窗,宋時林到天津履新時,吳晉中號召商界眾人鼎力支持,宋時林這幾年裏倒也受了吳晉中頗多助力。故而,吳晉中過壽,宋時林都會走上一遭。這次吳晉中過壽,宋時林帶上了女兒宋翊,備好了幾樣禮物,於壽辰前一天登門,來到了吳家大院。

自從駱悲死在泰安客棧之後,白九變得越發神秘,宋翊去了好幾趟龍王廟都找不到他的蹤影。宋翊甚至還讓魏蝦米去白九常出沒的青樓、酒肆、茶館找人,結果還是沒有找到,這白九就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全無蹤影。

宋翊不由得開始著急。平日裏一見白九就煩他厭他,但是白九突然這麽一失蹤,宋翊這心裏反而空落落的。

許是看到宋翊心煩,宋時林好說歹說,總算勸動了女兒隨他去吳家大院赴宴,一來是散散心,這二來嘛……據說吳家的獨子吳煜從上海回來了,吳煜未娶,宋翊未嫁;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宋時林也是著實有心撮合這段姻緣。

當晚,吳府夜宴,辦了一場西式的酒會。

席間,眾賓客觥籌交錯,宋時林忙於和商界、政界人士交談,宋翊一個人端了一杯酒,坐在角落裏,腦子裏想的全是白九失蹤的事。

“宋小姐,您好!”一個低沉的男聲將宋翊從沉思中喚醒。宋翊回過頭去,隻見一個瘦長臉的青年男子正端著一杯紅酒看著自己。

這個人宋翊是認識的,他就是吳煜,吳晉中的獨子。

“宋小姐,我可以請您喝一杯紅酒嗎?”吳煜又上前走了一步。

宋翊一向不喜歡吳煜這樣的花花公子,瞧見吳煜前來搭話,一皺眉頭,沉著臉說道:“吳煜,我爸對你有好感,不意味著我對你有好感,你要是想過來搭訕,趁早邊兒上涼快去!”

宋翊在警察局混得久了,再加上跟著白九在市井裏打混兒,多多少少沾染了些江湖氣,看著外表柔柔弱弱,實則性子剛直倔強得很。

吳煜剛起了個話頭,就吃了個閉門羹,雖然有些尷尬,但吳煜這種油滑老手,臉皮厚得好似城牆,宋翊夾槍帶棒的兩句嘲諷還臊不走他。隻見吳煜呷了一口酒,坐到了宋翊的對麵。

此時,兩人相距不到一米遠,在燈光下,宋翊把吳煜看了個仔細。他瘦得很厲害,兩頰蠟黃,眼窩深陷,整個人形銷骨立。

“你這是……”宋翊看了一眼吳煜的氣色,不禁有些詫異。

“氣色很差對不對?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吳煜搖了搖頭,將手裏的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沒有去看大夫嗎?”

“這不是大夫能解決的事。”

“什麽?”宋翊被吳煜的話搞糊塗了。

吳煜向四周望了望,探身向前,湊到了宋翊的身邊,輕聲說道:“怪物,就在這座吳家大院裏,它來了……這是吳家的詛咒,逃不掉的……”

“你說什麽?”宋翊被吳煜的話嚇了一跳,抬眼看了一眼吳煜,隻見吳煜雙眼圓瞪,瞳孔緊縮,整個人滿麵凝重,不似撒謊。

“宋小姐,我沒有騙你。真的,真的有一隻怪物!”吳煜一咬牙,好像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情,隻見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拉開了左手的袖子,露出了他小臂上的一片抓痕。

那抓痕共分五道,又細又深,將吳煜整隻小臂抓得血肉模糊,宋翊伸出手,張開五指,在抓痕上測量了一下,發現那留下抓痕的手比自己的手小很多,但是指尖凸起如鉤,隻是輕輕一抓,便能讓人皮肉翻卷!

“這是……”宋翊問。

“九命妖貓!”吳煜答道。

“九命妖貓?”宋翊有些不明白。

“它就在這裏,不殺盡吳家人,它是不會走的。”吳煜打了一個哆嗦,嘴唇不住地戰抖。

“我從不信怪力亂神。”宋翊搖了搖頭,對吳煜的話表示懷疑。

吳煜歎了一口氣,笑著說道:“時間還早,不知道宋小姐有沒有興趣聽我講個故事?”

“什麽故事?”

“一個關於吳家發跡的故事。”

九河下梢天津衛,三道浮橋兩道關。所謂“九河”,出自乾隆時期的《天津縣誌》,這裏麵有一篇康熙皇帝的禦筆文章,喚作《禦製九河故道說》,列出了九條古河名,為:徒駭、太史、馬頰、覆釜、胡蘇、簡、絜、鉤盤、鬲津!而這三道浮橋,指的是北大關浮橋、東浮橋和北運河上的“窯窪浮橋”;兩道關,指的是舊時南運河上征收貨物稅銀的“鈔關浮橋”和東門外海河上的“鹽關浮橋”。

之所以叫鹽關浮橋,是因為自鹽關浮橋到大直沽,都是存鹽的場地,也稱為“鹽坨地”。天津地處長蘆鹽區,煮海曬鹽,元朝已始,迄今有三千多年了,長蘆鹽鹽度極高,也稱“蘆台玉砂”。在這“鹽坨地”附近,聚集著大量來自河北、山東等地的貧苦百姓,從事著“鹽丁”的行當。

何為鹽丁?操鹽役之丁壯爾。

清朝年間,眾鹽丁於酷暑之中,在海岸邊支起兩行煮鹽大灶,頂著暑熱,在滾燙的煮鹽大灶之間奔走穿梭,熬煮潮水。長期煮鹽,使得鹽丁周身肌膚在烈日之下脫水暴皮,皮膚由白轉紅再轉黑。灶下的大火烘烤心肺,透心的燥熱。

對於鹽丁來說,能遠離火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哪怕站在太陽底下都比煮鹽涼爽。每年死於酷暑之下的鹽丁不計其數。然而,如此高強度的勞動,換來的報酬卻少得可憐,每月所得,不過百枚銅錢。食無米,居無所,老無終,幼無養。此外,清朝的官府對於鹽丁管理極其嚴苛,必須造冊登記,一旦被朝廷編為鹽丁,就永遠不能離開產鹽區,不能務煮鹽之外的行業。不但這一代人如此,一旦入了鹽籍,世世代代都是鹽丁,永無出頭之日。

光緒十六年,天津鹽場一個名叫吳晉中的鹽丁在黑夜裏翻身而起,機警地支起耳朵,聽周圍的動靜,直到確定看守鹽丁的士卒已經睡熟了,才躡手躡腳地爬出了草屋,在大雨中一陣狂奔,消失在夜幕之中。

吳晉中一直認為自己和別的鹽丁不一樣,因為自己的父親是京官。吳晉中小的時候也是讀過書的,要不是父親在官場的傾軋中遭了災,自己也不會成為一名鹽丁。

吳晉中和所有的鹽丁都不同,在他來到鹽場的第一天,他就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這裏,為了尋找這個機會,他已經隱忍了三年。

當晚,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昏暗。吳晉中一路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荒郊裏奔行。空空****的胃腸餓得吳晉中兩腿發抖。沒跑兩個時辰,吳晉中便額頭滾燙,渾身打擺子,“撲通”一聲栽進了泥坑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吳晉中漸漸恢複了意識,嗓子裏火燒一般的痛,讓他忍不住想咳嗽。

吳晉中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硬撐著潮水一般的困倦,睜開了眼睛,隻見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張木**,旁邊立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小姑娘正眨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自己。

“這是哪兒?”吳晉中無力地張了一下嘴巴,啞著嗓子問了一聲。

“這是我家啊!”

“你家?你是?”

“我叫小狸,狸貓的狸,你是我救回來的。你總算醒了,我還以為你會死呢!”小姑娘許是很久沒見到外人了,蹦蹦跳跳地繞著他轉。

吳晉中喝了幾口水,漸漸有了些精神。小狸給他盛了碗米粥。饑腸轆轆的吳晉中把粥直接給吞了下去,燙得他直吐舌頭。

吳晉中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燙得厲害;又摸了摸自己的脈搏,跳得雜亂無章。他是讀過書的,略懂些醫術,知道自己這病拖不得,必須得開些清熱的藥,否則稍有不慎,就容易轉成肺疾。

“小狸,你家有藥沒有?”吳晉中硬撐著身子,虛弱地問道。

“藥?什麽藥?”小狸滿麵不解。

“那有紙筆嗎?”吳晉中也不廢話,揀要緊的說。

“有!”小狸轉身從一旁的櫃子裏拿出一套紙筆放到床邊。吳晉中給自己把了把脈,提筆寫了一個藥方,折好了遞給小狸,說道:“有勞你幫我抓一服藥,抓藥的錢我願寫下字據,來日定當報償。”

小狸接過藥方,微微笑道:“不過是點兒金銀的事,何足掛齒。”

小狸說完這話,也沒避著吳晉中,一彎腰,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個檀木匣子,打開來,裏麵明晃晃的全是金條,足有三十幾根!

小狸從金條堆裏挑了幾枚銀圓,放在袖子裏,隨後將匣子蓋上,放回了原處,然後去門邊拿傘好去抓藥。

此時,吳晉中的眼已經被那盒金條晃得暈住了。

“好多錢,我便是幹上十輩子鹽丁,都賺不了那麽多錢。此處隻有她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我若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我就……”

有道是:美酒紅人麵,財帛動人心。吳晉中此刻見財起意,血貫瞳仁,當下立了謀財害命的狠心。

“哎喲——”吳晉中發出了一聲慘號,順著床鋪滾了下來。

小狸不疑有詐,趕緊扔了雨傘,回身跑來,扶起了吳晉中,張口問道:“你沒事吧?”

吳晉中垂著的腦袋,猛地一抬,瞪圓了一雙惡毒的眼睛。

“對不住了!”吳晉中一聲獰笑。

“你說什……”小狸的話還沒說完,吳晉中一咬牙,兩隻大手一下子掐住了小狸的脖子。那小狸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哪裏掙脫得開吳晉中的大手,別看吳晉中此刻發著燒,可是他畢竟幹了多年的鹽丁,力氣大得很。

“啊——咳——咳——”小狸憋紅了臉,伸出手指狠命地撓著吳晉中,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大片血痕。吳晉中忍著痛,額上青筋根根暴起,弓著背將小狸牢牢按在身下,扼住她喉嚨的虎口不斷收緊。小狸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被活活掐死在了床邊。

吳晉中戰抖著雙手癱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然後他將那隻裝滿金條的匣子裹好,揣在懷裏,扶著牆走到門邊,拎起雨傘就要出門。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吳晉中一口氣吹滅了屋裏的燈,伸出手指,蘸著唾沫在門上的麻紙上輕輕一戳,向外看去。隻見院子門口的青石板上,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正背著一袋米,推開了柴扉!

“不好!這小狸的娘回來了!”吳晉中向前後左右一看,這屋子並無其他出路,吳晉中咽了一口唾沫,強打精神,從桌子上抓起了剛才喝粥的碗,裹在袖子裏,往牆上一砸。

一聲細微的悶響,粥碗碎成了五塊斷茬,吳晉中將地上的小狸屍體扶起,架著小狸坐在床邊,隨後放下了**的幔帳,自己蹲身一縮,藏在了小狸身後。

門開了,那婦人走進了屋裏。

“小狸,娘回來了!小狸?”那婦人一邊呼喚著小狸的名字,一邊點著油燈。

油燈一亮,那婦人一回頭,看到了幔帳後頭坐著的小狸。

“你這倒黴孩子,坐那兒幹嘛?嚇娘一跳!”那婦人扔下了米袋子,伸手就拉開了幔帳,手不經意地往小狸腦袋上一搭。

“撲通——”小狸的屍體直挺挺地歪到了一邊。

“小狸——”那婦人發出了一聲慘叫,眼神全在小狸身上,全然沒提防在小狸背後躥出的吳晉中。

“噗——”吳晉中一下子就把碎碗茬插進了那婦人的脖子裏。

“你……”那婦人捂著脖子,鮮血橫流,吳晉中捏著碎碗茬,一直往那婦人的脖子裏按。

那婦人拚盡全力,狠命推了吳晉中一個趔趄,吳晉中腳下不穩,斜刺裏一倒,懷中的匣子落地,裏麵的金條散落了一地。

“去死吧!”吳晉中顧不上撿金條,一咬牙撲上去按倒了那婦人,扯下幔帳,從後麵勒住了她的脖子。

“好賊子,謀財害命……我死後必化作九命妖貓,殺盡你家滿門……”那婦人失血過多,本就命懸一線,此刻又被勒住喉嚨,沒掙紮幾下,就一命歸了西。

吳晉中見那婦人死透了,將那婦人的屍首扔到一邊,然後跪在地上將散落的金條一一收好。他剛想要起身離開,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眼花、四肢酸軟,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濃雲散盡,天空放晴,晨光照在吳晉中臉上,將他弄醒。

吳晉中揉了揉眼睛,向四周一望,發現自己此刻正靠在一座墳頭上,旁邊的半塊石碑,斑駁老舊,已然看不清字。

“我這是在哪兒?”吳晉中傻了眼,回想起昨晚的事……難道都是夢嗎?

吳晉中一邊冥思苦想,拚命地回憶,一邊伸手往懷裏一伸,手碰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吳晉中腦袋上冒了一層冷汗。他抽出那硬邦邦的東西一看,正是那隻檀木匣子,打開蓋子,裏麵明晃晃的鋪著金條!

“這不是夢?”吳晉中一下子跳了起來,繞著墳墓轉了一圈,從那墳包底下發現了一個小洞。吳晉中大駭,折了一根樹枝,掘開了那個小洞,越掏越大,漸漸露出了一具爛棺材改成的屋子,裏麵的擺設和昨晚自己到的地方別無二致。在那屋子裏躺著兩隻狸貓的屍首,一大一小,大狸貓的脖子上纏著幔帳,脖子上紮著一個碎瓷碗片!

“啊——”吳晉中腳下一滑,仰麵栽倒。

“難道……這就是那個名叫小狸的孩子和她的娘?我昨晚是在這野墳中……”吳晉中甩了甩腦袋,耳邊回**起小狸娘臨死前的詛咒。

“好賊子,謀財害命……我死後必化作九命妖貓,殺盡你家滿門……”

“不——”吳晉中在泥地上打了個滾,捂著腦袋喃喃自語道:“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幻覺……幻覺……都是假的……”

吳晉中不敢在這兒多待,抱住了懷裏的金條匆匆消失在了濃霧中。

此後,吳晉中憑著懷裏的金條為本錢,滾雪球一般將買賣越做越大,直至成了今日雄霸南北的大茶商。

吳煜講完了他的故事,仰頭喝幹了杯中的最後一口酒。

“故事裏的吳晉中,不就是你爸嗎?”

宋翊看了看遠處和宋時林交談甚歡的吳晉中,又看了看一臉認真的吳煜。

“對!就是他!”吳煜點了點頭。

宋翊皺了皺眉,輕聲笑道:“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是妖魔鬼怪之流,我是從來都不信的,我有一個姓白的朋友,就最會裝神弄鬼。”

宋翊的話還沒說完,宋時林和吳晉中已經並肩走了過來,宋時林指著吳煜和宋翊笑道:“比起和咱們這些老家夥聊天,年輕人還是更愛和年輕人在一起啊!”

吳晉中拊掌笑道:“是啊!年輕人總是有共同話題嘛!對了,你們剛才在聊什麽?”

宋翊剛要說話,卻被吳煜搶先:“我們在聊法蘭西,宋小姐是留過洋的人,見聞之廣博,讓我受益很多。”

“走,我給你們介紹幾位叔伯。”宋時林大手一揮,帶上宋翊和吳煜,不斷地和形形色色的人寒暄,直至酒會結束。在吳晉中的熱情挽留下,宋時林父女當晚留在吳家過夜。

宋翊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社交場合,比起今天燈紅酒綠的酒會,其實宋翊更喜歡破敗清淨的龍王廟。

宋翊滿是疲憊地歎了一口氣,脫掉高跟兒鞋,仰頭躺在**,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發呆,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驚醒宋翊的是院內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嚷聲。宋翊揉了揉眼睛,推窗一看,隻見東邊的院內,大火衝天,染紅了半邊夜空。

宋翊的心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漫上了心頭。

大火將吳晉中的書房燒成了一片白地,吳府的仆役從殘垣瓦片中拖出了已經被燒成焦炭的吳晉中。所有的賓客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有的掩麵而泣,有的扼腕歎息,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滿麵唏噓,唯有宋時林忙得滿頭大汗,一邊組織人手撲滅大火,一邊挖掘隔離帶,防止火勢蔓延。忙活了大半個時辰,大火漸漸熄滅,管家龐春摸了摸熏得透黑的臉,走到宋時林旁邊,哭著說道:“宋市長,起火的原因找到了,是窗簾。老爺把煙頭彈在地上,把窗簾點著了,老爺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後來火越燒越大,老爺出不來了……我的老爺啊!”

很快,吳晉中的屍體在吳府仆人哭天喊地的哀號中被抬到了後院,暫時停放在他自己的臥房內。吳晉中的老妻十年前就死了,還有個堂弟吳遠樵,三年前中了風,癱了!故而整個吳府現在都是大公子吳煜領著老管家龐春在維持現場。

原本披紅掛綠、張燈結彩的吳府,一夜間變成了滿堂素縞。眾賓客原本是來賀壽的,一轉眼竟成了奔喪吊唁。吳府突遭大難,一時間找不到入殮的師傅,宋翊自告奮勇,把這活接了下來,反正平日裏也做慣了法醫,擺弄屍首本就是家常便飯。

然而,宋翊在接觸到吳晉中屍體的一瞬間,就覺察出了不對。

吳晉中不是燒死的,而是被人殺害後,縱火焚屍!

原因有三:第一,若是活人遇大火燒傷身亡,皮膚遭火焰灼燒,必會出現紅斑、水皰等炎症反應,而死後焚屍則不會有。宋翊仔細查看了吳晉中的每一寸肌膚,都沒有發現炎症反應;第二,活人遇火,在濃煙中喘息,呼吸道內必然吸入煙灰炭末,但是如果是死後焚屍,則會因死者呼吸停滯,代謝閉塞,不可能吸入煙灰。宋翊屍檢的時候發現吳晉中的呼吸道內並無煙灰,故其是在死後被人縱火焚屍;第三,活活燒死的人,死前會劇烈掙紮,筋骨收縮抽搐,屍體必然是掙紮扭曲狀,而吳晉中的屍體則平靜安詳,說明在被焚燒前並無掙紮。綜合以上三點,宋翊完全可以斷定,吳晉中是被人謀殺的!

那麽吳晉中是怎麽死的呢?

宋翊擰亮了一支手電筒,一寸一寸地觀察著吳晉中的屍體。突然,宋翊在屍體頸骨以下發現了一個詭異而扭曲的痕跡,看形狀,應當是抓痕,但是屍體被大火熏烤得焦黑幹枯,實在無法判斷那個抓痕是什麽情況。

宋翊沿著抓痕,輕輕切開了吳晉中的皮肉。宋翊看了一眼皮肉下麵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那一抓威猛絕倫,直接抓斷了吳晉中的鎖骨以及頸部的大動脈!宋翊看著這道抓痕,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間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宋翊收起手術刀,掏出針線,將吳晉中的屍體縫合妥當,給他換上一身壽衣,然後走出了臥房。

“怎麽這麽久?”宋時林快步迎了上來,給寶貝閨女遞水。

“爸……”宋翊給了宋時林一個眼色,宋時林頓時會意,父女二人向邊上一走,挪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

“爸!吳晉中不是被燒死的,而是有人先殺了他,而後縱火焚屍的!”宋翊看了一眼周圍,小聲說道。

“你確定?”宋時林失聲驚道。

“我確定!”宋翊急聲說道。

“好,這樣,我現在就叫潘虎臣過來。”宋時林思索了一下,叫來跟班的秘書,耳語了一陣,秘書點頭後,轉身出了吳府。

兩個小時後,潘虎臣帶著幾十名警察趕到了吳府,封鎖了吳府所有的出入口。

“這……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啊……警察怎麽來了?”

眾賓客亂成了一團,嘰嘰喳喳來回議論,宋時林掃視了一圈,站到了台階上:“諸位,諸位靜一靜!靜一靜!”

瞧見宋時林出了麵,眾人的議論聲漸漸弱了下來。

“諸位,吳晉中吳先生,在咱們津門商界,可以說是領軍人物,在咱們天津的工商界一直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對咱們天津經濟的發展和慈善事業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如今,他遭此大難,我宋某人很是痛心!我相信,在座的諸位心裏也都和我一樣沉重。眼下,對於吳晉中先生的死因,有了新的發現,那就是……吳先生很可能並非死於意外,可能是死於他殺!”

“什麽?這……這怎麽是他殺……”

“誰幹的?是誰啊?!”

“不可能吧?也說不準……吳家的買賣那麽大,仇家一定少不了……”

宋時林的話音一落,底下又開始鬧哄哄起來。

“靜一靜!靜一靜!大家靜一靜!”

宋時林使勁兒揮了揮手,壓下了台下的議論。

“諸位,我和你們的心情是一樣的。我也想把事情的真相查清楚,所以,還希望各位鼎力配合。警察局已經封鎖了吳家大院,開展排查。請大家各自回房,不要隨意走動。”

宋時林和潘虎臣主持對吳家大院的清查工作。宋翊站在庭院的樹下,滿腦子都是吳晉中屍體上那個神秘的爪痕,全然沒有注意到吳煜走到了自己身邊。

“宋小姐!”吳煜輕輕喊了一聲。

宋翊猛地從沉思中驚醒,一回頭,正看到滿麵憔悴的吳煜。

“你父親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被人謀殺。”

吳煜一聲苦笑,晃了晃腦袋,幽幽說道:“你說的……是它嗎?”

吳煜挽起袖子,將手臂上的抓痕送到了宋翊眼前。

“是不是和我父親屍體上的一樣?”

吳煜此話一出,宋翊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冷氣,腦子裏“嗡”的一聲響,瞬間想起了在驗屍時的困惑——吳晉中頸下的傷口和吳煜一模一樣。

“你也看到你爸頸下的那個抓痕了?”

“看到了,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因為我敢肯定,我父親是死在了它的手裏!”

“它?它是誰?”

“九命妖貓!”吳煜咬著牙,吐出了四個字。

“九命妖貓?”

“宋小姐,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講講我手臂上的這片抓傷是怎麽來的。”

十年前,吳晉中的老妻病重,躺在床榻上氣若遊絲,被吳晉中鎖在了後宅。

彼時才十五歲的吳煜幾次想去探望,都被吳晉中攔住,以惡疾會傳染為借口,不讓他去後宅探病。吳煜記掛母親,心憂難耐,找了個機會,趁著天黑爬牆進了後院,跑進了母親的臥房。

“娘。”吳煜掀開了幛子,鑽了進去。

黑暗中,吳煜的母親睜開了眼睛,伸出冰冷的雙手,戰抖著去推吳煜。

“走……孩子……別和任何人說你來過,聽娘的話,快走……”

吳煜的母親掙紮著爬起身,滿頭的冷汗,硬撐著沉重的病體將吳煜向外推。

“娘,我不走!娘,你怎麽了?生了什麽病?爹不讓我來看你!我想你……”

吳煜號啕大哭,抱住了母親。

吳煜的母親紅著眼眶,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吳煜的嘴,不讓他發出聲音,一邊哽咽一邊將他摟在懷裏,在吳煜的耳邊說道:“我苦命的孩子……娘以後不能再照顧你了。你要照顧好自己。聽娘的話,快走……走……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父親……”

吳煜的母親狠命一推,將吳煜推到床下,“撲通”一聲摔在了地板上。吳煜母親的臉上閃過一抹痛色,吳煜整個人嚇傻了,從小到大自己的母親從來沒舍得打過自己一下。

“娘?你……”吳煜的話還沒說完,忽然發現窗欞上出現了一個漆黑的剪影,那輪廓像極了一個頭戴麻布鬥笠的老太太。但是那又不是一個老太太,因為在那身影的屁股後頭豎起了一根尾巴,一根狸貓一樣的尾巴。

“唰啦——”那黑影抬起了左手,輕輕張開,舒展了一下如鉤的五指,輕輕地在門上一掃,發出了一陣刺耳的摩擦聲。

“煜兒!煜兒!快過來!”瞧見那黑影,吳煜母親壓低了嗓子,拚命地向吳煜招手,吳煜趕緊爬到了母親的懷裏。

“快躲到床底下,捂住自己的嘴!誰叫都不要出來。你記住沒?記住沒啊?”吳煜母親的嗓子裏都帶上了哭腔。

吳煜整個人都嚇傻了,迷迷糊糊地被母親塞到了床下,吳煜從床簾的縫隙向外看去,隻見臥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雙趿著麻草鞋的腳走了進來,黑色的影子投在了地上,一條灰白相間的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

“我和你拚了!”縮在床板下麵的吳煜聽到了母親發出的怒吼。

砰——

一聲脆響,吳煜的母親重重地砸在了床板上,吳煜緊緊地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聲響。

“嘶——哢——”五隻如鉤的利指摧枯拉朽地抓破了床板,在吳煜的左手小臂上掃過,吳煜咬緊了牙根,強忍劇痛,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聲音。

很快,殷紅的鮮血從床縫裏滲了下來,那雙麻鞋一步三晃地走出了臥室。

吳煜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大腦裏一片空白,渾身好似浸在冷水之中,冰冷到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吳煜緩過神來,從床底下爬了出來,發現自己的母親手裏攥著一把剪刀,躺在**,早已經死去多時了。在她的喉嚨處,有一個巨大的抓痕,不但抓穿了她的脖頸,更撓透了被褥,貫穿了床板,在床板上留下了五道細長的指痕。

“走……孩子……別和任何人說你來過,聽娘的話,快走……”吳煜的腦海裏猛地回**起了他娘臨死前的話,抹幹了淚水,原路跑回自己的屋子,一頭紮進了被窩裏,蒙著腦袋瑟瑟發抖……

半個時辰後,吳煜的門外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吳煜把腦袋從被子縫裏探出來一看,正是自己的父親吳晉中在黑暗中摸進了自己的臥房。

“我苦命的孩子……娘以後不能再照顧你了。你要照顧好自己。聽娘的話,快走……走……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父親……”

母親的話再度在吳煜腦中響起,吳煜本有好多話想和父親說,卻一瞬間壓回了喉嚨裏,強自鎮定住心神,閉上了眼睛,裝作熟睡。

吳晉中走到床前,輕輕掀開了幔帳,被子底下,吳煜的兩手因為緊張,緊緊地攥在了一起,閉眼裝睡的吳煜甚至聞到了吳晉中身上濃厚的血腥味。

“煜兒……”吳晉中輕輕地呼喚了一聲。

吳煜擠了擠眼,裝作剛剛醒來的樣子,睡眼蒙矓地看向了吳晉中。黑暗中,吳晉中的臉色沉得可怕,卻故意撐著一副慈愛的腔調:“煜兒乖!今晚有沒有亂跑啊?”

“沒有!我一直在睡覺……”

“嗯!”吳晉中點了點頭,摸著吳煜的腦袋說道,“煜兒,咱家最近出了很多事,現在你還小,爹不能跟你說,等你長大了……唉!你乖乖的吧!”

吳晉中說完這話,起身剛要走,突然,吳晉中一低頭,從地上撿起了吳煜的鞋,那鞋幫上有一抹血漬,吳晉中伸手一抹,那血漬尚未幹涸!

“煜兒!”吳晉中大驚之下,猛地一回頭,把吳煜從被子裏拽了出來,吳晉中下手太急,不小心碰到了吳煜的左小臂,疼得吳煜一皺眉頭。

吳晉中看到了吳煜的異樣,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把他的袖子向上一掀。

“嘶——造孽啊——”吳晉中一口氣沒提上來,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在地。

“爹……”

“煜兒,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去了你娘那裏!”吳晉中看著吳煜說。

吳煜雖然記得母親的囑托,但是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再加上眼前的人乃是自己的生父,幾經猶豫,還是點頭承認了。

“那你見到它了?不!它看到你了嗎?”吳晉中緊緊地抓著吳煜的肩膀,澀聲問道。

“我……我躲在床底下,什麽都沒看見……”

吳煜嚇得都不會哭了,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那就好!那就好!家裏是不能待了,爹明天就送你去上海……對!去上海!”吳晉中神經兮兮地一通自言自語,隨後拎著紗布藥酒過來,小心翼翼地給吳煜包紮傷口。

“爹,那是什麽東西?它……它害死了我娘!”吳煜兩眼通紅地說。

吳晉中摸了摸兒子的腦袋,知道這孩子已經十幾歲了,什麽都記得住,無論如何是瞞不住的。沉默良久,吳晉中長歎了一口氣,幽幽說道:“這是孽,是債!是你爹我的報應啊!這事,還得從光緒十六年說起,那個時候,爹還是個鹽丁,有一天趁著晚上大雨,從鹽場跑了出來,在荒野中害了病,瀕死之際,被一個叫小狸的女孩救起……”就這樣,吳晉中給兒子講了一個故事,喚作:津門大雨,苦鹽丁夜逃古嶺荒山;金銀露白,善母女救人反遭殺害。

天光漸亮,吳晉中講完了九命妖貓的故事,草草吃過早飯,叫來了管家龐春,讓他帶著吳煜去了上海。從那天起,吳煜就一直在上海讀書,十年間,從未回過天津,直到七天前,吳煜收到電報,說吳晉中病重,吳煜買了車票回到天津家中,發現吳晉中安康得很,並未生病。吳晉中瞧見吳煜回家,大驚失色,疾聲呼道:“不好!它又來了……又來了!”

從那天起,吳晉中槍不離身,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苦思之下,吳晉中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借著生辰為名,廣邀天津的達官顯貴來到吳家大院壯大聲勢,希望能保自己一命。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對方還是下手了,在酒會結束後,直接潛入書房殺了吳晉中,並且放火焚屍。

吳煜越說越急,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而顯現出一絲病態的潮紅。

“你沒事吧?”宋翊瞧見吳煜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輕聲問道。

“沒事,習慣了。從那天晚上在我娘的床底下看到那個東西起,我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我不怕死,我隻怕沒機會弄死那個東西,給我娘報仇!”

吳煜聽到宋翊的問題,伸手在懷裏一掏,拽出了一疊畫紙,全都是吳煜畫的鉛筆畫。吳煜一張一張地打開給宋翊看:

“你看。這些年,我在上海學畫,我畫的最多的就是它!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天晚上我在床下看到的那個東西。雖然那天晚上很黑,但是這幾個地方我是不會看錯的。它大概身高一米二三,彎腰駝背,像極了一個老太太,它雖然穿著草鞋,但是我看到了它的小腿是有毛的,灰白相間的毛。還有,這是它的胳膊,也是有毛的,它的五指如鉤,抓力極強——尾巴!尾巴!它還有尾巴!當時我在床底下,它的尾巴就在我的麵前掃來掃去,它的尾巴又長又軟又靈活,和貓的尾巴一模一樣。對了!我還記得它走路的樣子……”

吳煜瞪大了眼睛,喘著粗氣,將畫稿塞到了宋翊的手裏,一轉身,弓下了腰,兩腿一彎,兩臂一抬,慢悠悠地踮著腳,輕抬輕落,一步一步地邁開腿。走了沒多遠,吳煜扭過頭來,看著宋翊,啞著嗓子問道:

“像不像……像不像一隻貓?”

宋翊看著吳煜慘白如紙的臉以及神經質一般抽搐的嘴角,心裏泛起了一陣惡寒。

月亮門外,是吳晉中的靈堂。靈堂前麵,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年紀約有五十歲上下,正在上香,那中年人生得幹瘦,白麵無須,甚是矍鑠,戴一副黑框眼鏡,十足的文化人做派。

“吳煜!這人是誰,看著麵生。”宋翊打斷了在學貓走路的吳煜。

“這是梁壽,梁大夫,天津城裏有名的西醫大夫。吳家的救生堂雖然是我爹出的錢,但是大小事務都是他在打理。梁大夫平時都在我們吳家的後院料理病人,一直深居簡出。他不愛參加酒宴,更不愛熱鬧,所以這幾天你沒見到他。”吳煜答道。

吳煜正說著話,梁壽也上完了香,吊唁的人群裏不少人都是認得他的,齊齊圍上來和梁壽寒暄,梁壽擺了擺手,一臉悲戚地說道:“老友身亡,梁某悲痛莫名,今日隻寄哀思,不想其他,諸位還請海涵!”梁壽不停地拱著手,分開人群向外走。

突然,一陣咿咿呀呀的聲音從人堆裏響起,眾人回頭一看,隻見靈堂邊上一個嘴眼斜、淌著口水、四肢僵直的老頭兒拚命蹬著右腿,將自己從躺椅上翻下來,然後用臉支著地,拚命地拱腰,想把自己撐起來,但又因為雙臂和腰背僵直,使得他次次嚐試,次次失敗。

“咳咳——噢——”老頭兒張著大嘴,瞪著昏黃的眼珠子,拚命伸著舌頭,發出一陣“嗚嗚”的亂吼,半張臉在地上摩擦出了傷口,連同整個額角,磕破了一片。

“哎呀!二老爺,你怎麽又犯病了!”管家龐春撥開人群,衝到了那老頭兒麵前,手忙腳亂地把他抱上了躺椅。原來這個老頭兒就是吳晉中的堂弟吳遠樵,三年前中風癱瘓了。平日裏這吳遠樵都是在下人的伺候下,躺在屋裏養病。吳晉中出事後,下人們想著帶吳遠樵來靈堂吊唁,這才把他抬了出來,可誰想,這吳遠樵一看見堂兄的靈堂,激動得當時就犯了病。

梁壽見了這一幕,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濕潤,隻見他掏出一條手帕,擦了擦眼角,又從兜裏掏出了一個小玻璃瓶,塞進龐春的手裏,澀聲說道:“遠樵的藥,是不是又停了啊?”

龐春接過藥瓶,抬頭答道:“這兩天光顧著忙裏外的事,忘了給二老爺吃藥了,怪我!怪我!”

吳遠樵瞧見了梁壽,使勁兒蹬著小腿,張著嘴往他身上吐口水,還不斷“啊啊”亂叫。

梁壽也不生氣,隻是流著眼淚,激動得直打戰,指著吳遠樵的鼻子說道:“遠樵!我知道你是個性子剛直的人,寧可死,也不想遭這份活罪!你不願意讓我治,你想死!我知道你想死,可是我做不到!你、我、晉中,大家幾十年的朋友了。我朋友不多,死一個少一個。晉中已經沒了,你也要離我而去嗎?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活該!活該啊!你怪不得別人,你說說你,我勸沒勸過你?要節製!節製!你倒好,吃喝嫖賭抽,你哪樣不沾?好好一副身板,被掏個精光,你不癱誰癱?你倒是想得美,兩腿一蹬,一了百了。你想沒想過我?想沒想過晉中?你對得起我們嗎?吳遠樵我告訴你,你得活著,活著!你的病我管,能治的我一定治,治不了我就伺候你到死!”

梁壽衝著吳遠樵一頓大罵後拂袖而去。吳遠樵瞪著梁壽的背影一陣“啊啊”的大喊,瞪著眼睛,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宋翊見了這一幕,回頭問吳煜道:“吳煜,你二叔他……”

吳煜歎了一口氣,滿是無奈地說道:“我爸本沒什麽親人,當年我爺爺在前清犯了大案子,吳家滿門被株連,很多人都被流放了,生死不明。我爹發跡後,特意尋訪過一圈親人,就找到我二叔一個。我二叔原來就是家裏的少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被抄了家後,他一直在街頭要飯。被我爹接回吳府後,雖然成了大院兒的二老爺,但是文不成武不就,一不會做生意,二不舍得吃苦,除了吃喝嫖賭,什麽都不會,終日浪**街頭,沒個正經。我爹忙於生意,無暇顧他,管了幾回,收效甚微,我爹後來索性就懶得理他了。我二叔見我爹對他徹底死心,不再耳提麵命,變本加厲,嫖姑娘、捧戲子、喝大酒、賭爛錢,後來酒色掏空了身體,終於中風癱了,一癱就癱到現在,不老實也得老實了。”

吳煜一邊說著,一邊搖著頭,顯然對這個堂叔他也很是頭疼。

宋翊聽著吳煜的講述,心裏卻想著另一件蹊蹺的事。宋翊雖然學的是法醫,但對基礎的病理學知識還是知道一些的,她和白九曾經討論過中風這一病症。

然而,梁壽塞給管家龐春的那個小玻璃瓶的藥,絕對不可能是阿司匹林,因為梁壽問了一句:“遠樵的藥,是不是又停了啊?”

這說明這玻璃瓶裏的藥,吳遠樵是長期服用的。眾所周知,阿司匹林不能長期服用,一旦長期服用,會導致皮疹、血腫、哮喘、皮下瘀血、牙齦出血和紫癜等反應,但是這些反應在吳遠樵的身上都沒有,所以那藥不可能是阿司匹林。如果不是阿司匹林,那會是什麽藥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宋翊指使吳煜去龐春手裏要來了那個小玻璃瓶,然後倒出來一片藥,用紙包好,隨後讓吳煜把那個瓶子還了回去。

宋翊拿著那片藥,回屋寫了一封信,叫來了魏蝦米,讓他把這藥片和信送到馬場道的一家西醫診所,找坐診的大夫亨利先生幫忙,並將亨利大夫的回信帶回來。

宋翊可是市長的千金,她親自交代下來的差事,魏蝦米怎敢不用心。

傍晚時分,魏蝦米跑了回來,將回信遞給了宋翊。這亨利先生是宋翊在法國留學時認識的朋友,學的是西醫的內科,故而宋翊特地讓他幫忙看看這片藥是個什麽成分。

宋翊展開亨利的回信一看,頓時驗證了自己的猜想!

這藥果然不是阿司匹林,而是有催眠麻醉作用的佛羅拿!

1903年,德國化學家菲舍爾和梅林發現了合成的二乙基巴比妥酸具有高效的安眠藥用,於1904年將二乙基巴比妥投入市場,英文名叫Veronal,音譯成中文就是“佛羅拿”。

原來梁壽一直在給吳遠樵開安眠藥!

他們的關係,遠非表麵看上去那樣簡單,那麽在這其中,吳晉中又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呢?

“必須見見吳遠樵,他肯定知道些什麽!”宋翊暗自下定決心,今晚要夜探吳遠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