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帝劈刀 壹~伍

楔子

九河津門,深秋裏,細雨紛紛,雲天一色。

入夜,秋風卷地,天津城東北方向有一漁村,名喚大神堂;村子西邊,有古寺關帝廟一座,荒廢已久,殘垣敗瓦,門堂傾頹。廟內神龕上有一泥塑造像,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麵若重棗、唇若塗脂,丹鳳眼、臥蠶眉,左手擎青龍偃月刀,右手托春秋古卷,雙目半閉半睜,雖飽經風霜,漆色斑駁,卻仍舊威風凜凜,令人不敢仰視。造像之下,有木牌位一尊,上書“奉敕封忠義神武關聖大帝”十一個隸書大字。

“吱呀——”

破廟的大門被人從外麵輕輕推開了一道門縫,一個高瘦的男子披著一身麻布大氅,帶著漫天的風雨鑽了進來,他的手中提著一隻燈籠,明暗不定的燈火映出了他臉上的猴臉麵具。燈籠裏搖曳不定的光亮,將他的身影投在了廟內的四壁之上,牆上那斑駁的壁畫被光影一晃,仿佛活過來了一樣,裏麵的人物個個搖頭晃腦,瞪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廟內的高瘦男子。

“呼——”高瘦男子長噓了一口氣,反手從門外拖進來一隻碩大的布袋,解開袋子上的繩子後,拖出了一個一身考究西服、一字胡、四方臉、爛醉如泥的中年人。高瘦男子朝著神龕上的關帝拜了一拜,喃喃自語道:“關老爺在上,弟子鬥膽,借刀一用……”

就在高瘦男子跪在神像前禱祝的當口兒,一股冷風順著門縫鑽了過來,布袋裏爛醉如泥的中年人打了個激靈,皺了皺眉頭,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下意識地喊道:“謙德莊還沒到嗎?怎麽不見迎客的?那個姑娘呢?”

話剛出口,那中年人瞬間就覺察出了不對,隻見他睜開眼睛,四下一掃,猛地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這裏是?”

“你醒了!”高瘦男子一扭頭,中年人一抬眼,正看到那張詭異的猴臉麵具。

“啊——鬼啊!你是鬼啊!”

中年人發出了一陣瘮人的慘叫。

高瘦男子咧嘴一笑,幽幽念道:“今有蔡振義、崔三海、鄭青仝三人,拜關老爺,結兄弟義,死生相托,患難相扶,天地為證,肝膽為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若有不肖,有違此誓者,神鬼共誅之。”

“不……不……你聽我說,當年我也是逼不得已,我是有苦衷的——”中年人撐起上身,想要爬起,卻發現自己的手腕和腳腕早已被浸了水的牛筋捆了個結結實實,剛站起來,隨即又跌倒在地。

“砰——”高瘦男子飛起一腳,將中年人蹬翻在地,揪著他的領口將他按在了關帝像的石頭香案之上。兩手一舉,將一柄青龍偃月大刀舉過頭頂。

中年人一邊拚命掙紮,一邊放聲大喊:“饒我一命!我什麽都給你……我……饒我一命!”

“唰——”

“啊——”

青龍偃月大刀帶足了風聲,掄劈而下,中年男子身首立分。

關帝像上,燈火搖曳,鮮血浸染下的關老爺仿佛張開了雙眼……

翌日清晨,大雨初停。

天津警察局接到漁民報案,說村外的關帝廟出了人命,剛剛到任三天的新警長潘虎臣帶著人馬頂風冒雨直奔大神堂。

這新警長潘虎臣和上一任警長曹敏德的作風截然不同,曹敏德是讀書人出身,辦事講究個四平八穩;而潘虎臣是當兵出身,乃是從軍伍上過來的漢子,嗓門大、脾氣暴,一身的兵痞氣,做事風風火火。剛來三天,潘虎臣就連擺了四場酒席,喝得一眾警員迎風搖擺,兩股戰戰,在推杯換盞中,這位潘警長很快和局裏的各色人馬打成了一片,無論是經年的老油條,還是剛入職的生瓜蛋子,都對這位潘警長心生好感。

正午時分,潘警長帶著一眾人馬來到了關帝廟,已經正式入職警局的宋翊,手套、口罩穿戴整齊,整理好了驗屍的器具,和潘虎臣一起推開了關帝廟的大門。

大門剛開,好幾個警員就幹嘔不止,把早上吃的早餐嘩啦啦吐了個幹淨。泥塑的關帝像上噴了大半邊的鮮血,關老爺手中的青龍偃月刀的刀口烏黑一片,顯然是鮮血經過一夜的風吹,形成了烏黑的血痂。一個身著西裝的中年人身首異處,鮮血順著腔子淌了一地,彎彎曲曲一大攤,人頭就擺在關老爺的香案上,麵目猙獰而扭曲。

宋翊做了幾個深呼吸,先是勘驗了地上的屍體,而後從香案上取下了那中年人的頭顱,掰開他的口鼻,輕輕地嗅了嗅,隨即將屍體翻轉,使其平躺在地上。宋翊先是檢查了屍體的手腕和腳踝,並用手術刀挑開了他的衣袖和褲腿,用手指沿著心口緩緩向下按壓至小腹,並架起屍體的小臂做上下彎曲的動作。

“真晦氣,剛上任就鬧命案,別讓老子知道是誰幹的,要是落在老子手裏,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潘虎臣掐滅了手裏的煙頭,啐了一口唾沫,摘下了頭上的帽子,露出了鋥光瓦亮的頭頂。

“咋樣?驗出啥沒?”潘虎臣摩挲著自己的光頭問。

宋翊放下手裏的工具,掏出了隨身的小本子,一邊寫一邊說:“通常情況下,人死後全身肌肉很快會變鬆軟,此時各關節能被任意屈曲,此種情況稱為‘肌肉鬆弛’。在肌肉鬆弛過後,就會出現肌肉收縮、變硬,各關節僵直固定,不能被任意屈曲,此時稱為‘屍僵’。一般情況下,屍僵會在死後1~3小時內開始出現,表現為咬肌、頸肌、顏麵部肌肉僵硬,下頜關節固定;在經過4~6小時,屍僵會蔓延到全身。在12~24小時這個區間內發展到頂峰,隨後24~48小時開使緩解,並在3~7天後完全緩解。當然這是一般情況下,因為許多因素都可以對屍僵情況產生影響。比如健壯的成年人比年老體弱者屍僵出現得晚,且持續時間更長;暴力作用造成的突然死亡,比慢性疾病患者的屍體屍僵出現得晚,並且持續時間更長;窒息尤其是縊死、大量出血等死亡時,屍僵出現較晚,程度也較輕。環境溫度對屍僵發生也有影響,溫度較高,則屍僵發生早,消失也快;溫度較低,則剛好相反……眼下這具屍體手腳有捆綁痕跡,膝蓋、手肘等部位有皮膚破損,說明死者生前曾進行過激烈的反抗……”

“好了!好了!好了!不要說了,你直接告訴我結果就好了。”潘虎臣聽得暈頭轉向,打斷了宋翊的話。

“死亡時間是今天深夜1~3點之間。”宋翊的口氣非常篤定。

潘虎臣一拍大腿,大聲喊道:“魏蝦米——”

喊聲未落,門外的巡警堆裏擠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巡警。他身子瘦小,偏偏生了一個圓鼓鼓的酒肚兒,背一駝、腿一弓,活像一隻蝦米。這人是潘警長帶來的親信,專門給潘虎臣跑腿,綽號魏蝦米,叫得久了,倒也無人問他本名。

“頭兒,您叫我?”魏蝦米捂著口鼻,梗著脖子,故意不去瞧地上的死屍和血跡。

“兩件事。第一件,給那人頭拍個照片,核查死者身份;第二件事,在村裏挨家挨戶走一遍,問問村民在淩晨1~3點之間有沒有瞧見有人進了關帝廟。”

“明白!”魏蝦米敬了個禮,轉身去辦差。

魏蝦米前腳剛走,在現場勘驗的宋翊猛地喊了一嗓子:“潘警長,您看這裏!”

潘虎臣扭過頭來,順著宋翊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關帝廟東邊的土壁上有十個血字——有違此誓者,神鬼共誅之!

“殺人還留字,這是學武鬆血濺鴛鴦樓嗎?”潘虎臣搓著下巴上的胡楂兒罵道。

突然,一陣香燭氣兒從門外飄來,村口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潘虎臣皺了皺眉頭,向門外看去。隻見關帝廟門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時搭起了一座簡陋的法台,台上一人二十歲左右,小臉大眼,上身裹著一件對襟的白麻棉褂,下身穿著一條燈籠褲,一手持著符紙,一手揮舞著一把桃木劍,腳踩七星步,口念真武訣,搖頭晃腦,眼白上翻,活脫脫一副跳大神的模樣。此人正是龍王廟老仵作的親傳弟子,號稱有“審屍招魂,入夢尋冤”之能的白九是也!

隻見白九左手並指如劍,在桃木劍上一劃,而後持劍在風中一劈,桃木劍無火自燃,火苗一起,白九搖頭晃腦一陣戰抖,宛若羊角風一般,翻著白眼喊道:“吾乃佑聖真君玄天上帝金闕化身九天**魔祖師,鎮位北極六天**魔滅邪攝伏妖精,急急如律令——”

台下圍觀的漁民被白九這一手唬得一愣一愣的,交頭接耳議論道:“這白先生是高人,高人啊!這是真武大帝上身了。”

宋翊和白九因過龍燈一案相識,也算是老熟人了。白九這人,剝去裝神弄鬼的外衣,確實有幾分手段,再加上白九對江湖掌故、三教九流了如指掌,破案之事,若能得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心念至此,宋翊站起身來,跑出關帝廟,撥開了村口的人堆,站在那簡陋的法台底下,指著白九喊道:“白九!下來!”

白九此刻正扮著真武大帝,在台上又唱又跳,耍得正熱鬧,突然聽見台下有個熟悉的聲音喊自己的名字,於是下意識地低頭一瞥,正看見宋翊叉著腰,指著自己。

宋翊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了圍觀的漁民一跳,眾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台上的白九,又看了看台下的宋翊。

“叫你呢!下來!”宋翊不耐煩地又喊了一嗓子。

白九腦門上都見汗了,舔了舔嘴唇,在半空中揮舞了兩下桃木劍,硬著頭皮往下演。他操著一口京劇的念白腔,指著宋翊說道:“兀那小女子,吾乃真武元聖仁威玄天上帝,降下凡間除妖降魔,閑雜人等速速退卻,待吾事畢再來!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宋翊哪有耐心聽白九扯皮,她一撩衣擺跨上了法台,一把揪住了白九的耳朵,將他往下扯,白九急中生智,掐了一個法訣大聲念道:“哎呀呀呀呀,好刁蠻的女子,本大帝先去了,稍後再來,稍後再來呀!啊呀呀呀呀——”

宋翊拽著白九,從法台上一路提溜到關帝廟,白九大聲呼著痛,好一頓掙紮才搶回自己的耳朵。

“姑奶奶,這是人啊!這是肉體啊!”白九說。

“喲!降妖除魔的真武大帝還怕揪耳朵?”宋翊抱著胳膊說。

白九嘬著牙花子,一邊揉著耳朵一邊小聲嘀咕:“這不都是為了混口飯吃嘛,你不能砸我的飯碗啊……”

“關帝廟的案子你知道嗎?”宋翊開門見山地問道。

“聽說了。好家夥,一地血啊!腦袋都砍下來了。嚇人得很,要不老百姓也不能連夜把我拽過來做法事。這村裏都傳,說是關帝爺顯靈,劈刀殺人了!”白九瞪著眼睛,拍著心口,擺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樣。

“你也以為,是鬼神所為?”宋翊看著白九問道。

白九一縮脖子,搖著腦袋說道:“愛誰誰,和我有什麽關係,那是你們衙門的事,我就是個小老百姓,我……”

白九話還沒說完,宋翊一摸兜,掏出了兩枚銀圓,撚著手指一磨,輕輕一吹,放在耳邊聽響兒。

白九瞧見銀圓,話鋒猛地一轉:“雖說這緝捕凶徒的事和我們小老百姓不沾邊兒,但是我輩熱血男兒豈容惡賊逍遙法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官家,也是義不容辭的嘛!”

“幫我看看現場,看看有沒有什麽漏掉的線索。”宋翊一彈手指,兩枚銀圓拋著弧線飛在了半空,被白九伸手一撈,抓在了掌中。

“好嘞!”白九收好銀圓,跟著宋翊進了關帝廟。

瞧見白九進屋,潘虎臣眉頭一皺,向宋翊問道:“這誰啊?”

“潘局長,這是白九,驗屍探秘頗有一套。”宋翊在潘虎臣耳邊小聲說了一句。

“嗯——”潘虎臣這個局長最大的好處,就是自己不懂的從來不問,也不插手,隻要你能給他把差事辦成了就行,至於你是怎麽辦的,他才懶得管。

白九進了關帝廟,收起了那副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模樣。他麵色一沉,雙眼一凜,細細地檢查場內的每一處細節。

“屍體我驗過了,這是結論,你看看。”宋翊掏出自己的筆記本遞給了白九。白九對照著屍體驗看了一番,點頭說道:“基本沒什麽問題,對於死亡時間的判斷,我和你大體是一致的。隻不過牆上的這行字,我倒是有些不一樣的看法。”

“哦?說來聽聽。”宋翊來了精神。

“來一碗熱水。”白九挽起袖子,撕下了一塊衣襟的下擺,卷在了手指上,在宋翊遞過來的碗裏沾了些熱水,走到那片土牆邊上,輕輕地在那行血字的筆鋒處點了一點,隨後一翻手上的布,指著上麵幾點細小的灰白色皮屑,低聲說道,“你看,這是皮肉的碎屑,寫這行血書的人,當時必然是神情激**、憤恨難當,以至於因用力過猛而導致手指在土牆上劃破也渾然不覺。所以,我大膽猜測,凶手犯案,乃是——仇殺!”

“仇殺?”宋翊驚聲呼道。

“沒錯,你再看這具屍體,懷裏的金表、錢袋裏的銀圓分毫不少,可見這並非是劫財;頸部的斷茬幹脆利落,一看就是用鋒利大力所致,輕薄的刀刃是砍不出這種效果的,唯有刀長、背厚、刃重的長柄大刀才有這種威力。這屍體的斷口恰好在第一節和第二節頸椎之間,這個位置有個名頭,喚作‘斷口’,隻有砍對了地方,才能手起刀落,令人身首立分。前清的劊子手為了練這一刀,需先拿冬瓜練習,在冬瓜上畫條橫線,需得練到隨手劈下,便能將冬瓜斬為兩半,下刀處與橫線不差絲毫才算小成。在此基礎上,再拿香頭練習,能一刀砍下香火炭頭而香杆不斷才能出師。所以我基本可以斷定,殺人凶手有兩個特征:一是壯年男人,能掄得動長柄大刀;二是會武功的劊子手,出手穩、準、狠!”

潘虎臣站在一邊,聽著白九的分析,暗暗點了點頭,衝著宋翊挑了挑大拇指,示意她找的人果然靠譜。

宋翊一邊在本子上飛速記下白九的分析,一邊問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你可有想法?”

“兩條路,第一條查死者的身份,從與死者有關係的人入手,找有嫌疑的仇家;第二條路,把土牆上有字的這一小塊拆下來,找範瞎子掌掌眼。”

“範瞎子?誰是範瞎子?”宋翊急忙追問。

白九剛要張嘴,突然眼珠滴溜溜地一轉,捂著肚子哀聲道:“可憐啊!可憐!我這一大早餓著肚子出來給人做法事,本想賺兩個冷窩頭,祭一祭我這空空****的五髒廟,奈何偏遇上了個煞星,攪了買賣不說,還逼著我給她幹活。我也想幹啊!可是這肚子不爭氣,我這一餓腦袋裏就嗡嗡亂響——哎呀呀,這範瞎子是誰?是誰來著?我不吃一頓旺福來的涮羊肉,怕是想不起來啊!”

瞧見白九滑稽又無賴的模樣,宋翊又氣又急,一抬腳狠狠跺在了白九的腳背上,白九猛地發出一聲慘號,順勢栽倒在地,抱著宋翊的大腿喊道:“哎呀呀,警察打人,活不了了。”

潘虎臣瞧著這一幕,也不生氣,命人拆下那塊寫著血字的土牆,包在布裏裹好,扔在了馬車上,並收拾好現場的屍體。

“宋翊,我們先回去查一查死者的身份,給你留了一輛馬車,你和你這位朋友自便吧!”

說完這話,潘虎臣一擺手,帶著一大堆巡警離開了大神堂。潘虎臣前腳剛走,白九後腳就爬了起來,衝著宋翊一挑拇指,指著潘虎臣遠去的方向笑道:“你這新上司,真是個明白人。”

“什麽意思?”宋翊一臉問號。

“你剛剛說要我帶你去找範瞎子,我就跟你胡攪蠻纏,對範瞎子的其他信息一概不提。你這上司是個明眼人,知道這範瞎子是個不能見光的人,於是果斷回避,帶人離開,一來方便你我找範瞎子;二來撇開了自己,讓我放下戒心。有收有放,你這上司看著粗枝大條,心可細得很呢!”

宋翊涉世不深,哪裏比得上在江湖上廝混多年的老油條。聽著白九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宋翊也沒搞明白這裏麵的貓膩。

“你不是要吃涮羊肉嗎?走啊!”宋翊一扯白九。

白九笑著跟上宋翊,幽幽說道:“咱倆什麽關係,我能那麽不開眼,大早上就訛你涮羊肉吃?這涮羊肉不是用來請我的,而是用來搞定範瞎子的……”

天津城,海河邊,旺福來的館子,酒旗迎著北風飄**。

宋翊包下了二樓的一間單間,白九在門口找了個小乞丐,給了小乞丐一塊大洋,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讓小乞丐去鼓樓老巷帶句話。

小乞丐剛走不久,雅間裏八仙桌上的銅鍋就滾開了水。

這涮羊肉,又稱羊肉火鍋,始於元代,興於清代;起於宮中,傳至市肆。《舊都百話》雲:“羊肉鍋子,為歲寒時最普通之美味,須與羊肉館食之。”天津衛好吃之名,冠居大江南北。天津位處九河下梢,自古便是魚龍混雜之地,貴胄富商、三教九流都在此雲集;東西南北、大小風味,都在此薈萃。養得天津人的嘴是個兒頂個兒的挑剔。

就說這涮羊肉吧,選肉要首選精細鮮嫩的綿羊肉,最好是選在兩歲左右就被閹割了的公羊,是為“羯羊”。為啥要吃羯羊呢?因為這羯羊被閹割後就沒有了**期,隻會低頭吃草長肉,抬頭奔跑活動,羊不****這膻味就不會那麽重。這羯羊也不是全身都適合涮,講究的館子,一整隻羯羊,隻選八塊肉!

分別是:後腿內、羊裏脊、羊上腦、羊筋肉、羊磨襠、羊三叉、一頭沉、羊腱子。去骨去皮,剔除肉頭、邊角、脆骨、雲皮、筋膜,切出的肉片要薄如紙、勻如晶、齊如線、美如花,鋪展開來,貼在青花瓷盤上,透過肉片,要能清晰地看到青花瓷盤的花紋。炭火的銅爐加水煮沸,配上“辛、辣、鹵、糟、鮮”五味俱全的蘸料,夾上一片羊肉,在水裏一過,撈出來在料汁兒上一點,放在嘴裏肥而不油、瘦而不柴、不膻不膩、鮮美滑舌。在天津的眾多涮羊肉館子裏,旺福來絕對是首屈一指。

話說白九和宋翊守著雅間,銅鍋裏的水剛開,還沒來得及下羊肉,門縫裏就鑽進來一個體胖如球,穿著一身黑麻布大褂,臉上留著兩撮鼠須的男人。

“嘶——呼——”那男人輕輕**了一下鼻翼,無比迷醉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九哥,再不下肉,湯汁兒就滾老了!”

這人聞到香味,直接跨到了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抄起筷子就要夾羊肉。

“啪嗒——”白九後發先至,用自己的筷子按住了那男人的筷子。

那男人一愣,隨即一扭頭,看了看白九旁邊的宋翊。

“咳——”白九瞪了那男人一眼。

那男人會意,放下筷子,一拍腦門兒站起身來,朝著宋翊一拱手,賠笑道:“是嫂夫人啊!”

白九很滿意,一抬屁股底下的凳子,故意往宋翊邊上靠了靠,宋翊的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一把白九的大腿,疼得白九直打哆嗦。

這時隻聽那男人接著說道:“小弟眼拙,還以為是九哥帶的姑娘呢,失禮了!”

宋翊聞言,柳眉倒豎,手上猝然加力,痛得白九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把屁股底下的凳子又挪了回去。

“九哥,你不舒服嗎?你臉好紅啊!”那男人指著白九的臉問道。

白九一邊搓著腿,一邊咬著牙罵道:“範瞎子,你他娘的吃不吃,不吃就滾出去!”

“吃!肯定得吃啊!九哥這麽摳的人,能請一回客不容易!”

“這是我朋友,範瞎子。”白九向宋翊介紹眼前的男子。

宋翊伸出手,在範瞎子眼前晃了晃。

白九將宋翊的手拽了回來,一伸筷子,把範瞎子鼻梁上的墨鏡往下一扒,輕聲說道:“叫瞎子不假,不過不是兩隻都瞎,僅是瞎了一隻左眼。”

白九指了指範瞎子的左眼,宋翊定睛一看,範瞎子的左眼眶裏是沒有眼球的。

“啊——”宋翊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範瞎子蘸了一口芝麻醬,自顧自地推上了墨鏡,笑著說道:“年輕時不懂事,財迷心竅,收了兩個土爬子(盜墓賊)從官家祖墳裏刨出來的物件兒,被人家雇的高手圍捕,左眼中了吹箭,箭上有劇毒,多虧九哥趕來相救——雖然一隻眼睛沒保住,但是好歹留了一條命,打這以後,我這範瞎子的諢號,算是落下了。”

白九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對宋翊說道:“我這兄弟,拜了個前清的老太監為師,那老太監早年間是在宮裏專門伺候皇上把玩金石玉瓷、書畫文玩的,一雙眼睛看遍古今中外的寶貝,眼力絕對是一等一的高絕。後來八國聯軍進了北京城,這老太監便裹在流民裏,跑到了天津,隱姓埋名,在鼓樓老巷裏專門幹些製假販假、買賣古董的生意。這範瞎子師從老太監學藝十年,一身鑒別古董字畫的本事青出於藍,在天津地下的鬼市裏也是掛了字號的人物。”

轉眼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範瞎子吃了個酒足飯飽,白九上前一把攬住範瞎子的脖子,笑著說道:“兄弟,哥哥今兒可是放了血了,帶著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可還滿意?”

範瞎子咧咧嘴,衝著白九拱手道:“江湖上誰人不知九哥您是出了名的鐵公雞,您能從肋條上拽錢請客,必然是有大事。我跟你說,也就是咱哥兒倆交情過硬我才敢來,一般人聽說您要請客,那都嚇尿了。”

範瞎子這一席話搞得白九尷尬無比,臉都紅到了脖子根上。宋翊憋著笑,滿眼嘲諷地看著白九。白九一著急,惱羞成怒,拍著桌子站起身,拖著範瞎子就往外走。出了雅間,到了酒樓後院,白九指著馬車上那塊帶字的土牆,揪著範瞎子的腦袋罵道:“他娘的,趕緊看,看出什麽就告訴我,然後痛快地滾蛋!”範瞎子原本正在和白九胡鬧,然而,在他的目光掃到那行血字的時候,整個人瞬間安靜了下來,隻見他將墨鏡向下扒拉了一點兒,右眼向上一瞟,目光透過墨鏡的上沿,投在了那行字上。範瞎子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虛畫著那行字的筆畫走勢。

宋翊此時也跟了出來,看他倆有何高明之處。

就在此時,沉默許久的範瞎子開了腔:“九哥,這塊土牆是從多高的地方拆下來的?”

這個問題宋翊早有準備,隻見她從兜裏掏出了一卷裁縫用的軟尺,走到後院的一棵樹邊,拉開軟尺,一端貼緊地麵,另一端向上伸展,然後他掏出一根粉筆,在軟尺上有標注的兩個位置,畫上了兩道橫線,標出了這塊土牆拆下來之前的高度。

範瞎子看後沉聲說道:“九哥,一般人在立起的牆壁上寫字時,會下意識寫在和視線平行的地方,據此我大概可以推斷,寫這字的人身高在六尺左右。你看這行字,雖然筆法拙劣,但是運勁古樸,一氣嗬成,轉折間毫無停頓,可見此人正當壯年,腕力足、指力強,不是練過字,就是練過武。不過瞧他的字態毫無章法,應該是後者多一些,他練過武!再看這幾處頓筆和筆鋒,左實右虛,這人應該是個左撇子!對了九哥,這個人右腿有殘疾,是個跛子!”

“什麽,是不是跛子你都能看出來?”宋翊整個人都愣住了。

“嫂夫人,這你就不知道了,這漢字一道,神妙非常。傳說倉頡造字,大成之時,天雨粟,鬼夜哭。無他,唯字能通神爾。我認為,這個通神,並非通鬼神,乃是能通寫字之人的精氣神,也就是所謂的‘字如其人’。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正常人站立寫字,兩腿站定,沉肩墜肘,指實掌虛,若人的中心在百會穴到下腹丹田這一條中線上,則寫出來的字無論美醜,都會四平八穩,重心不亂,倘若是寫字的姿勢不對,縮腰塌背,聳肩偏頭,那麽寫出來的字也會歪歪扭扭,如同大風刮過一般。你看這行血字,左低右高,重心不直。說明什麽?說明這個人兩腳站立的時候,一直是左腳實,右腳虛,整個人的重心都落在了左邊,所以寫出來的字便不是四平八穩,雖然在普通人看來不甚明顯,但在我們這些終年與書畫打交道的行家看來,簡直是天大的反常。因此我推斷,這個人右腳有殘疾,是個跛子!”範瞎子輕輕用手指滑過血字,將自己的推斷徐徐道來。

宋翊一邊拿著本子記錄,一邊說道:“六尺高、男子、練過武、左撇子、右腿有殘疾、正當壯年……還有別的嗎?”

範瞎子搖了搖頭,看著白九一攤手,結束了他的分析。

“好兄弟,你可是幫了我大忙了,今兒涮羊肉沒白請!”白九拍了拍範瞎子的肩膀,將他拉到一邊,小聲說道,“兄弟,此事事關一樁人命血案,切莫聲張。”

“九哥放心,我自然曉得,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白九推了一把範瞎子,範瞎子一路小跑,到了門口猛地一回頭,朝著白九和宋翊擺了擺手,張口呼道:“九哥,嫂子,我走了!”

白九看了一眼範瞎子,又看了看宋翊,顯然很是受用,左手假裝和範瞎子揮手道別,然後趁機繞過宋翊後背,想去搭她的肩膀,卻被宋翊一抬肘,頂在了肋尖上,疼得白九齜牙咧嘴。

“不要臉!”宋翊臉上一紅,啐了白九一口,扭頭就走。

“喂喂喂,卸磨殺驢也沒有這麽快的吧……”白九捂著肚子大聲哀號。

宋翊這邊,前腳剛離開旺福來,後腳就回到警察局。出去打探死者身份的魏蝦米也回來了。

死者的身份已經查證清楚,這個腦袋被砍的倒黴蛋名叫鄭青仝,是天津城內青蚨馬場的幕後東家,社會關係那叫一個盤根錯節,複雜得好像一張網。潘虎臣原本想從仇殺這個角度入手,圈定一下鄭青仝的仇家挨個兒過堂,但是後來一摸底,發現這鄭青仝幹的是開跑馬場、支盤做賭、放印子錢的買賣,仇家海了去了,沒有八十,也有一百,要是挨個兒盤查,搞到明年也破不了案。

好在宋翊這邊收獲頗豐,潘虎臣按照宋翊的線索,暗中加派人手,在天津城內搜尋六尺高、練過武、左撇子、右腿有殘疾、正當壯年的男人。

潘虎臣剛發出搜查的指令,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潘虎臣一聽電話,腦門上瞬間冒了汗,扔了聽筒,抄起手槍就往外跑。魏蝦米嚇了一跳,趕緊吹哨子集合警局裏的人馬,跟著潘虎臣跑了出去。

在路上,魏蝦米一問才知道,潘虎臣如此心急,乃是因為海河邊上聚了兩幫人馬,湊在一起不下四五百人,個個操著長刀斧頭,嘯聚成堆,眼看一場大火並就在眼前!

潘虎臣一路瘋跑,不到一刻鍾就跑到了海河邊上,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潘虎臣分開人群,擠上前去,大踏步邁上了河堤,向左一看,河堤東頭兩百多漢子,清一色的白棉褂、黑褲子,腰纏白布、黑紗裹肘,簇擁著一具桐木棺材。領頭的兩個人,潘虎臣是認得的,一個叫郭通,一個叫陸黃牙,都是在天津“三不管”的地頭上開黑拳場子的門麵人物,也都是崔老大的手下。這天津的三不管早年起於侯家後一帶,把著日租界的邊兒上,不少街麵上賣大力丸的、賣折羅(飯館剩菜剩飯)的、剃頭打辮子的、拉洋片的、賣藥糖的、賣布頭的、擺茶攤的都上這兒撂檔子,隨著攤販們在租界邊占地越來越大,日本人眼紅,就想把這塊地方劃到自己的租界內。但是對這地兒眼紅的,可不隻有日本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都裹了進來,打得是頭破血流,誰也沒能得逞,偏偏官府也軟弱得緊,不敢得罪洋人,這片地就這樣徹底成了誰也不敢插手的地界。漸漸地,這地兒越來越亂,幫會橫行,犯案不斷,是謂“亂葬死人沒人管、打架鬥毆沒人管、坑蒙拐騙沒人管”,故名“三不管”。

在“三不管”有個打黑拳的場子,這打黑拳是南方的叫法,在天津叫“撂生死跤”。所謂“撂生死跤”,就是一種決生死的肉搏,將場內兩方的跤手關進一個大鐵籠子裏,沒有規則,沒有防護,生的贏,死的輸。籠子外麵的看客輪番下注,賭博錢財。這些跤手要麽是牢裏的死囚,要麽是被通緝的悍匪,抑或是拿錢殺人的亡命徒,還有不少是打悶棍綁來的鏢師高手。總之,打得越刺激,下注的人就越多。而崔三海正是這個場子的支盤人。提起“三不管”的崔老大,整個天津衛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潘虎臣看完了左手邊再看右手邊,不由得眼皮一跳。

右邊這夥人清一水兒的藍皮布坎肩,頭戴一頂草帽,脖子上搭著一條汗巾,每人腰間別著兩把斧頭。領頭的人,潘虎臣也認識。這人名叫霍奔,是膠皮會大當家秦柏儒的手下。在天津,“膠皮”指的就是人力車,在北京叫洋車,在上海叫黃包車。因為這人力車的車輪是鋼圈包膠皮的,天津人說話好省事,管人力車叫膠皮車,給拉人力車的車夫取了個外號,就叫拉膠皮的。順口溜裏說的“拉膠皮的講衛生,不拉老頭兒拉摩登,給一塊,給兩塊,就是不拉老太太”,說的就是膠皮車。在老天津衛,想拉膠皮車,可不是光有兩膀子力氣就行的,除了給車廠掌櫃每天上“車份兒”之外,還得貢“八道捐”,不為別的,就因為天津衛有九國租界,你不交錢,誰能讓你白跑?於是,車夫行會應運而生,在天津城壟斷了拉膠皮行當,這個行會就是膠皮會,膠皮會的大當家就是秦柏儒。

秦柏儒這人手腕高、交情廣、講義氣、重情分,創立了膠皮會,專門替會裏的苦哈哈出頭,在海河兩岸素有威名。手下的膠皮生意規模極盛,有車行五所,膠皮車八千輛,在天津城一家獨大。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秦柏儒的買賣做得大,就難免有人眼紅,眼紅的人裏,又屬崔三海最甚。這崔三海看著秦柏儒不費吹灰之力日進鬥金,自己這打黑拳的生意是又髒又累,還招仇家。於是,這崔三海就起了要分秦柏儒一杯羹的心思。

去年年底,崔三海砸了一筆錢,也辦了個車廠,在江湖上,崔三海這個行為無異於虎口拔牙。秦柏儒縱是脾氣再好,也忍不了這個呀!登時就帶著五十多人把崔三海的車廠給砸了個稀巴爛。可那崔三海也不是省油的燈,為報此仇,他特地從陝西找了一幫刀手,在秦柏儒常去的舞廳門口打埋伏,要砍死秦柏儒。多虧秦柏儒手下人忠心,扔下了十幾條性命,才護得秦柏儒死裏逃生。兩方人馬經過這兩場摩擦,早就互相起了殺心,秦柏儒更是在江湖上放出風去,懸賞大洋三千塊,必殺崔三海!

此刻,海河大堤上,兩幫人馬狹路相逢,互相瞪直了眼,拔出砍刀,攥緊斧頭,衝著對方,大踏步迎了上去。眼看兩幫人馬就要撞在一起,潘虎臣手忙腳亂地拔出了腰裏的手槍,槍口朝天,扣動了扳機。

砰!砰!砰!

潘虎臣連開三槍,鎮住了人群。他三步並作兩步插到了兩夥人中間。

“你們要幹什麽?當街玩刀斧,當老子是死人嗎?”潘虎臣右手攥著手槍,左手抹了一把自己鋥光瓦亮的腦袋。

潘虎臣上任之初,崔三海和秦柏儒按規矩都來拜過碼頭,手底下的主要幹將也是認識這位新局長的。

隻見郭通和陸黃牙一抬手,“三不管”這頭的人馬收住了腳步,陸黃牙將手裏的刀收了起來,走到潘虎臣麵前拱了拱手:“潘局長,您的麵子按理來說我不能不顧,但是膠皮會的人,殺了我們崔老大,這筆血仇,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不報!”

陸黃牙的話還沒說完,膠皮會那邊的霍奔便一聲大喝,指著陸黃牙的鼻子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們膠皮會做事向來光明磊落,是我們殺的人,我們肯定認!但要不是我們殺的人,別人也休想往我們腦袋上扣屎盆子!狗娘養的陸黃牙,我們是想著殺崔三海,可是還沒來得及動手,姓崔的就被關老爺先行砍了頭,與我們何幹?”

霍奔的話還沒說完,潘虎臣猛地濃眉一豎,一把抓住了霍奔的肩膀,冷聲喝道:“你說什麽?關老爺!”

霍奔被潘虎臣的模樣驚住了,下意識地一愣,指著陸黃牙身後的棺材說道:“對啊!您不知道嗎?昨天晚上,崔三海死在了自己家蓋的關帝祠裏,被關老爺砍了腦袋,身首異處。”

潘虎臣一回頭,看向了陸黃牙,陸黃牙囁嚅了一下嘴唇,突然大叫一聲:“弟兄們,少聽膠皮會的雜碎在這兒放屁!直接砍他娘的!”

陸黃牙振臂一呼,他身後一眾“三不管”的刀手,齊齊抽出了砍刀就往上湧。潘虎臣罵了一句娘,舉起手槍直接頂在了陸黃牙的腦門上,扯著脖子喊道:“退後!”

與此同時,魏蝦米帶著大隊巡警背著槍吹著哨湧上了河堤,將潘虎臣圍在了當中。

陸黃牙掃了一眼場內,抽了抽鼻子,斜眼兒看著潘虎臣問道:“潘長官,警察局的弟兄可是要向著膠皮會嗎?”

潘虎臣端起槍管,狠狠地戳了一下陸黃牙的腦門:“老子怎麽做,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教?”

陸黃牙也是混慣了江湖的亡命徒,別看腦袋上頂著手槍,但是膽氣上可是絲毫都不含糊,隻見這廝一挺腰,迎上了潘虎臣的槍口,梗著脖子放聲大喊:“警察局這是鐵了心要拉偏架咯?”

話音未落,對麵的霍奔早就按捺不住火氣,一掂手裏的斧子,大聲罵道:“膠皮會的漢子想殺你們這幫雜碎,哪還需要什麽幫手?”

“砰——砰——”兩顆子彈打在霍奔腳下的青石板上,迸出了一串兒火星。

霍奔下意識地收住了腳步,兩邊的人馬此刻相距不到五步,將警察廳的幾十名巡警夾在了當中。

潘虎臣舉著手槍,指了指霍奔,又指了指陸黃牙,一臉嚴肅地喝道:“要是擱在往日,你們這群狗日的怎麽死老子都不管。死一個少一個,老子樂得巴不得。但是今兒個不行,光天化日,幾百人在海河邊上聚眾火並,你們這是給老子上眼藥!”

陸黃牙提起砍刀指著霍奔的腦門子,衝著潘虎臣喊道:“潘局長,你護得住這幫臭膠皮一時,護不住這幫人一世,今兒個砍不死他們,明兒個爺們兒還得來!對不對!”

陸黃牙振臂一呼,身後齊聲響應:“對!”

霍奔也不是省油的燈,掄起斧頭直接就來追砍,兩個巡警死死地用警棍架住了霍奔,潘虎臣咬著牙,憋了半天的勁兒,猛地推開眾人,伸出三根手指,朝天一舉,咬牙喝道:“三天!三天內我一定查清崔三海的命案!”

“您要是查不出呢?”陸黃牙喊道。

“我要是查不出來,滿天津城裏你們兩家要掐架隨便找地兒,砍生砍死,警察局一概不管!”潘虎臣一字一頓地喊道。

陸黃牙看了看潘虎臣,又看了看霍奔,思量了一會兒,沉聲說道:“行!今兒個我們就賣潘局長一個麵子,三天就三天!”陸黃牙扔下了這句話,剛要走,潘局長一個箭步,分開人群,伸手按在了棺材上。

“潘局長你這是?”

“查案得驗屍!你們老大的棺木得留下,我驗完了屍,晚上給你送過去,順便看看現場。”

陸黃牙抬眼迎上了潘虎臣的目光,最終還是點了頭,隨即帶著“三不管”的人馬撤下了河堤。

“他都走了,你還站在這兒幹嘛?”潘虎臣扭過頭,看著霍奔說道。

“潘局長,不是我們怕了他們,而是這崔三海真不是我們殺的。”

“我知道不是你們幹的,因為在崔三海前麵,還有一個倒黴蛋也是這麽個死法!”

“您說什麽?”霍奔愣了一下。

“什麽個屁!能不能找到凶手就看命了,反正這案子要是三天沒進展,你就等著拚命吧!”潘虎臣沒好氣地白了霍奔一眼,指揮巡警拖著棺材下了河堤,隻留下一臉茫然的膠皮會迎著河上的冷風。

警察局,停屍間。

魏蝦米給宋翊打了個下手,推開了棺材蓋子。宋翊剛戴上手套,潘虎臣就拎著白九的後脖領子從外麵走了進來,白九一身的酒氣,醉眼蒙矓,脖子上還帶著口紅印子。

“啪——”潘虎臣反手抽了白九一個嘴巴子,然後飛快地搓了搓他的臉。

白九正在半夢半醒之間,被潘虎臣那滿是老繭的大粗手一搓,整個人打了個激靈,眼睛一翻,立馬醒了過來,一睜眼就看到了眼前的宋翊和腳下的棺材。

“這是哪兒啊?”白九問。

“警察局,停屍間!”潘虎臣五指按著白九的天靈蓋,把他的腦袋轉了過來。

白九看了一眼潘虎臣,又看了看宋翊,正要說話,潘虎臣猛地一拍白九的後背,對著宋翊說道:“那天我在關帝廟看這小子頗有一套,我給你拎來了,沒準兒能派上用場!”

潘虎臣說完這話,帶著魏蝦米一扭頭出了停屍間,還順手帶上了門。潘虎臣剛才那一巴掌手勁兒不小,震得白九胃裏的酒氣一陣翻湧,好半天才壓下去。

“那個……我……”白九下意識地摸了摸臉,搓了搓脖子上的口紅印。

“別解釋,我也懶得問!”宋翊白了一眼白九,戴上了口罩。

白九訕訕地笑了笑,挽起袖子,去邊上洗手,準備過來幫忙。

棺材裏躺著的是崔三海的屍體,和鄭青仝一樣,崔三海也是被人一刀砍了脖子,身首異處,脊椎斷裂的位置和鄭青仝一模一樣,一看就是同一個人的手法。

和鄭青仝不一樣,崔三海的口內沒有苦腥味,也沒有酒肉氣,說明崔三海在死前沒有中毒,也沒有飲酒,人是清醒的。頸部的刀口右高左低,說明是從上而下的斜劈導致。

宋翊拿起一把小剪刀,剪開了崔三海的上衣,仔細驗看了崔三海的上身,發現並無擊打毆鬥留下的紅紫青瘀,說明崔三海死前沒有與人搏鬥或是遭人捆綁的情形。宋翊在驗屍之前,特意了解過崔三海這個人,這崔三海可不是腦滿腸肥、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十幾年江湖拚殺,他也是刀光劍影裏蹚過來的人物,手底下的功夫不弱,對敵的經驗也足,按理來說,不該這麽幹脆就被人砍了腦袋。

宋翊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白九突然打了一個響指,把宋翊拉到了桌子邊上。白九輕輕扒開了崔三海的眼皮,指著崔三海的瞳孔對宋翊說:“你看,崔三海的麵目,瞳孔擴張、咬肌外張、下顎外凸、麵頰發青,說明崔三海在死前受到了劇烈的驚嚇和刺激。”

說到這兒,白九一伸手,從宋翊的手裏接過了解剖屍體的柳葉刀,把手伸到棺材裏,輕輕一劃,打開了崔三海的胸腔,一步一步依血流方向剖開心髒。他先剪開上下腔靜脈,然後自右心後外側緣分別剪開右心房,沿左心室左緣從裏向外切開,然後沿室間隔前緣向上剪到主動脈口以至主動脈根部……其解剖心髒手法之專業,竟讓宋翊歎為觀止。

“你這是從哪裏學的?”宋翊看傻了眼。

白九扭頭一笑,輕聲說道:“庖丁解牛,唯手熟爾!”

“你說崔三海在死前到底看到什麽了呢?”宋翊輕輕敲著棺材幫兒,陷入了沉思。

白九歎了一口氣,放下手術刀,拿起針線,開始縫合崔三海的屍體,一邊縫一邊念叨:“腿一蹬,布一蓋,親戚朋友等上菜。鞭炮響,嗩呐吹,前麵抬著後麵追。棺一抬,土一埋,兄弟姐妹哭起來。冤有頭,債有主,黃泉一過就是望鄉台。”

傍晚,白九和宋翊有條不紊地處理好崔三海的屍首,然後匆匆吃了一碗餛飩麵。沒過多久,潘虎臣招來魏蝦米,又帶了八個巡警過來,抬著棺材和白九、宋翊一起直奔“三不管”。

黃昏時分,西邊落日照樓頭,東邊月上柳梢頭,“三不管”的街麵兒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些牛鬼蛇神,有蒙著臉賣墮胎藥的草婆子,有順著牆根遊**倒賣賊贓的青皮,有噴火吞劍練夜攤兒的雜耍藝人,還有那窗邊倚著鬢角插花兒的暗娼、門邊守著伺候煙土的夥計……林林總總,讓人眼花繚亂。

宋翊沒見過這場麵,低著頭不敢亂看,沒走幾步就碰上了一個雙腿齊斷、趴在地上行乞的老頭兒。那老頭兒在地上打了個滾,一把拽住了宋翊的褲腳,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指著自己空****的褲筒哭道:“大小姐行行好,可憐可憐我……”

老頭兒的話還沒說完,一旁的牆角裏又鑽出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身上的衣裳破爛不堪,頭上插了一根草棍,這小姑娘跑到宋翊身邊,“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抱著宋翊的大腿哭道:“姐姐行行好,你把我買了吧,我很便宜的,我不要錢,隻求你給我爺爺一口吃的。”

宋翊這人本就心軟,看了看那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涕淚交流,又一瞧那老頭兒殘疾可憐,心裏一酸,就要掏錢。

突然,白九猛地一腳踢開了那老頭兒的手,腳跟兒一落,“啪”的一聲跺在了那老頭兒的五指上,隨後旋踵一蹍。

“啊——”那老頭兒發出了一聲慘號,有道是“十指連心”,那老頭兒痛得渾身發抖,汗毛都立了起來。

“你幹什麽啊?”宋翊嚇了一跳,就來拉白九,白九一聲冷哼,腳下又是狠命地踩,那老頭兒疼得臉上青筋暴起,竟然“呼啦”一聲從地上蹦了起來,捂著手指,落荒而逃。

就在這一瞬間,宋翊才看清,那老頭兒的褲管底下不是沒有腿,而是他這人壓根兒就是盤膝而坐,將雙腿藏在厚厚的長衣下麵,用膝蓋走路,空****的褲子乃是兩截布筒,綁在膝蓋上裝樣子的。剛才白九猛踩他手指,老頭兒一來忍不住痛,二來知道被人看破了手段,索性打開盤上的雙腿,一溜煙兒跑了。

“這不是我的錢夾子嗎?”宋翊下意識地往腰間一捂,發現原本放錢夾子的口袋空空****。

“是什麽時候?這孩子抱我是為了……”

白九一聲冷笑,將那小姑娘扔在了地上,指著自己的眼睛說道:“哼,遮星蓋鬥!這種小把戲也敢在你家白爺麵前現眼?”

那小姑娘站在地上,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皺,抬起頭來,兩手一拱,臉上不見一點兒稚嫩。

“敢問兄台是哪個白爺,報個名兒吧?”

“龍王廟,白九!”白九扶著膝蓋蹲下身,擰了一把小姑娘的鼻子。

“原來是做死人買賣的,晦氣!”小姑娘甩了一把鼻涕,背著兩手,轉身就走。

魏蝦米一瞪眼,拽出銬子,抖出了警察老爺的威風,正要上前拿問,卻被白九一把拽住了胳膊,按著魏蝦米的後腦勺,讓他向四周看去。

“這兒是‘三不管’,沒人會買警察的麵子。”白九在魏蝦米耳旁笑道。

魏蝦米一擠眼,隻見四周的黑暗之中,十幾個漢子縮在暗處,眯著兩眼打量著這邊,肘下掌間,隱隱有寒光閃現。一看便是那老頭兒和小姑娘的同夥,專門為他們行竊保駕護航的打手。

“謔——”魏蝦米吃了一驚,趕緊把銬子揣了回去。

那小姑娘腳步一頓,用餘光瞟了一眼攔住魏蝦米的白九,伸出小手,一指白九,微微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話音未落,小姑娘已然消失在了黑夜深處。

“這‘三不管’也忒邪乎了,怎麽……”魏蝦米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衝著白九問道。

白九翻了一個白眼,拍著魏蝦米的胸口揶揄道:“你是官、我是民,抓賊安民是你的事,怎麽倒問起我來了?”

魏蝦米一時語塞,不禁惱羞成怒,指著白九喊道:“你……你這是什麽態度?”

白九懶得理他,將錢夾子扔給了宋翊,抱著兩手邁步而去。

魏蝦米正要發作,卻被潘虎臣一把拽住。

“魏局長他……”

“有本事的人,大多脾氣不好,隻要他能幫咱查清凶手是誰,些許口角有什麽不能忍的呢?你說是吧?”

“是是是!”魏蝦米連連應聲,催促著後麵的巡警跟上白九的腳步,直奔三不管的深處。

崔三海的黑拳場子,開在一處四合院內,門臉兒上掛著個酒幌。進了大門,影壁上掛著藥王孫思邈的畫像,影壁後麵是一片大院,大院中間豎著打拳的鐵籠子,周邊擺滿了長桌馬凳,一圈套一圈,將籠子圍得密不透風。院子的前後左右各有一間屋子,前屋是崔三海起居的地方,後屋是心腹手下吃住的通鋪;左屋是逼債綁人的牢房,右屋是供奉關二爺的祠堂。

可是崔三海萬萬沒想到,自己拜了一輩子關公,卻死在了關公像的腳底下。

潘虎臣一行人推著棺材到了四合院門外,將崔三海的屍首還給了陸黃牙,直接停進了巷子口的靈堂裏。來不及寒暄,潘虎臣便帶著白九和宋翊進了院內的關帝祠。

祠堂裏四麵無窗,頗為昏暗。祠堂正中,立著一尊石刻的關帝坐像。關帝像四周全是鮮紅的幔帳,祠堂的梁柱上,一行血字還沒有抹去,字跡和大神堂土牆上的出自一人之手,內容也完全一致,還是那十個大字:有違此誓者,神鬼共誅之!

這裏的布置幾乎保持了崔三海死前的原貌,白九站在祠堂正中,微微閉上了眼睛,在腦海中還原著崔三海死前的情形。

通過驗屍,白九可以判定崔三海的死亡時間是在晚上八點鍾左右,那個時間院子裏圍滿了赤著膀子、呼喝下注的賭客,鐵籠裏的兩個跤手滿身鮮血裹纏在一起,爆發著野獸一般的低吼,崔三海邁著方步,繞過院子裏的賭客,抬腿邁進了這間祠堂。

混江湖的拜關帝,不敢不心誠。崔三海進了屋,點了三根香後跪在了香案前的蒲團上,這從明黃色的蒲團上沾的香灰粉末兒可以看出。風吹幔帳,崔三海一抬頭,正要插香,紅色的幔帳逆風飛起,崔三海看到了一幅讓他恐懼至極的畫麵,以至於心神失守之下,手裏的三根香掐碎了一地。

白九蹲下身,在蒲團四周撿起了一根斷掉的線香,看著斷口附近淡淡的指痕,驗證了自己的推論。隨即白九屈膝一跪,效仿著崔三海的姿勢抬起頭來。

“是了!就是這個角度,一柄大刀從上頭斜劈,將崔三海的腦袋砍了下來!這祠堂從地下到香案,再到關老爺的石像,全是噴射而出的血跡,可見崔三海絕非死後分屍,而是被活生生一刀斷頭。那麽崔三海到底看到了什麽呢?”白九自言自語道。

白九一眯眼,看向了香案上方的關帝坐像,思量了一陣,然後雙手合十,衝著關帝老爺拜了一拜,心中默念:“為追索凶徒,怕是要冒犯了,關二爺莫怪!”

心念至此,白九振衣而起,躥上了香案,蹦到了石台上,把著關老爺的肩膀一彎腰,順著燭光一看,隻見關老爺的甲袍後麵有兩塊若有若無的泥痕,石台上還有兩隻足印,一塊大一塊小。白九對比了一下,瞬間明了。凶手藏在了關老爺像的身後,兩腳並立,一隻全腳著地,一隻踮著腳尖兒,鞋幫上有泥,蹭在了石像腳邊的垂地甲袍上,鞋底有水,在落滿了香灰石粉的台子上留下了印痕。

白九伸出手指,在泥痕處抹了一把,隨後撚了撚指尖,輕輕一嗅,自言自語道:“好奇怪的味道……”

“你發現什麽了?”宋翊探著頭問道。

白九拍了拍手上的灰,從關帝像後麵跳了出來,對宋翊說:“凶手就藏在關老爺的石像後頭守株待兔,崔三海跪下上香,凶手繞到了石像前麵,崔三海看到凶手麵目,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叫喊,凶手一躍而起,在半空中劈出一刀,瞬間砍斷了崔三海的脖子。

“崔三海倒地,凶手把他的腦袋提起來,放在了香案上,你看這案上的血跡,應該就是腦袋裏淌出來的。

“隨後,凶手蘸著崔三海的血,在梁柱上留了血字,走出了祠堂,混進了賭場中然後逃走。”

潘虎臣聽了白九的推論,隨即拉著陸黃牙問道:“發現屍體的是誰?”

陸黃牙說:“是我!那天晚上,崔老大去謙德莊找姑娘,我提前雇好了煙花轎子,就等在門口。當時,煙花轎子就停在院門口。正要走時,崔老大看到有兩個欠了我們賭債的人借著酒勁兒耍橫不還錢,崔老大大怒,帶著我們幾個把那倆小子捆在西屋裏好一頓打,臨了還剁他們一人一根手指頭!後來,老大說晚上還沒給關老爺上香,得上了香才能走。‘三不管’的人都知道,我們老大侍候關二爺最是虔誠。我們也沒在意,當時光顧著賭局的買賣了。我可是親眼看見崔老大進了祠堂的……後來人來人往的,我就沒再留心。直到小半個時辰以後,趕轎子的車夫來催,說崔爺怎麽還不出來。我這才敲了敲祠堂的門,發現裏麵沒人應聲,我一推門,才發現我們老大已經被人給害了!”

宋翊聽完了陸黃牙的話,扭頭推了一把魏蝦米,小聲問道:“什麽是煙花轎子?”

魏蝦米咧嘴一笑,神秘兮兮地湊到宋翊耳邊,小聲說道:“這煙花轎子啊,就是娼寮妓院養的馬車,專門接送嫖客的,隻要你有錢,今晚想去哪兒找姑娘,隻要提前知會一聲,到了晚上約好的時間,那姑娘準會洗漱停當,遣一輛馬車來接你。要是你在姑娘那裏喝多了,走的時候,你這腳都不用落地,香軟的馬車抬轎子一般還給你送回來!”

宋翊聽著魏蝦米的話,臉上一紅,狠狠地啐了一口:“下流!”

魏蝦米一縮脖子,躲回到潘虎臣的身後不再言語。

白九歪著脖子,反反複複琢磨著“煙花轎子”和陸黃牙說的“謙德莊”。謙德莊白九是知道的,清末民初,謙德莊還是一片不毛之地,溝渠縱橫,蘆葦叢生。民國六年,直隸鬧洪水,一幫災民湧進了天津城,在謙德莊自搭了一片“滾地龍”棲身,所謂“滾地龍”,就是拿破蘆席卷成半圓形,用舊毛竹扣上個茅草蓋子搭出一個簡單的窩棚,就算在這裏安家落戶了。八國聯軍入侵後,西樓村的大混混兒李珍、李玉兄弟相中了這塊地,並且糾集了一夥地痞、青皮把持了此地,專做旁門買賣。舞廳、賭坊、煙館、妓院一排接著一排地蓋,不到三年,就形成了一片天津城裏掛著字號的蝕骨銷金窟。

“百花鄉!我們崔老大是那兒的熟客。”陸黃牙不假思索地說。

白九看了一眼宋翊,低聲說道:“咱們可以走了。”

潘虎臣和宋翊對視了一眼,和陸黃牙拱手告別,轉身出了四合院。四合院門口,是崔三海的靈堂。潘虎臣歎了口氣,禮節性地給崔三海上了一炷香。崔三海的老婆帶著四個小妾正跪在火盆邊上,瞧見潘虎臣來上香,趕緊起身還禮。

突然,火盆邊上一個奇怪的東西,引起了白九的注意,那是一個白色的猴臉兒麵具,白九走上前去,輕輕地撿起了那個麵具,放在光下仔細瞧了一瞧。

這麵具是竹根雕成的,外麵刷了漆,描了線,看老舊程度,怕是得有十幾年時間了。

“這是崔老大的東西嗎?”白九向崔三海的老婆問道。

“是。這麵具他寶貝得緊,平時都秘不示人,隔三岔五就拿出來擦一擦。現在他死了,就把他喜歡的衣服物件兒給他都捎過去……”崔三海的老婆越說越激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夫人!這東西對破案也許有幫助,我想暫時借用一下!”

“好,你拿去吧!”

“多謝夫人。”

白九將麵具用布包好,揣在了腰間,大踏步地出了巷子,潘虎臣給了宋翊一個眼神,示意她追上去。宋翊一點頭,小跑著跟上了白九的步子,兩人一路無話,直至走到海河邊,宋翊才拍了拍沉思的白九。

“這麵具可是有什麽線索?”宋翊試探著問道。

白九掃了掃河壩上的土,坐在地上,掏出了那隻麵具,徐徐說道:“這麵具的樣式,讓我想起了早年間我師父和我講過的一樁津門公案。”

“什麽公案?”

白九道:“此公案發生在光緒三十四年,有個掌故,喚作‘關帝廟江湖兄弟三結義,三岔河飛天大盜劫貢糧’……”

光緒三十四年,大旱。

山西、河南、陝西、直隸、山東五省顆粒無收,一千多萬人活活被餓死,饑民們先是吃草根、樹皮;吃完了草根、樹皮,就開始吃觀音土,使得腹脹如鼓,無法排便,活活憋死之人不計其數。觀音土吃光後,各地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情況。

然而,當直隸地區的老百姓沒飯吃活不下去的時候,宮裏的老佛爺還在過著無比奢靡的生活,光伺候她一個人的禦廚就有一百多個,每頓飯必吃一百零八道菜,大多數菜老佛爺壓根兒嚐都不嚐,碰到喜歡的也就是吃個兩三口。一頓飯下來,百來個菜基本“原封不動”,光倒掉的酒肉飯菜,就值千兩銀子。這還隻是吃,據說老佛爺衣食住行全算上,一天下來,大致是紋銀四萬兩。老佛爺吃米,得吃湖北京山孫橋鎮的貢米,這種京山橋米青梗如玉,腹白極小,或蒸米飯,或煮稠粥,雪白一片、噴香饞人,食之似糯不膩口,如粳不稀軟,最合乎老佛爺的胃口。

話說那晚,兄弟三人頭上清一水兒地戴著白漆猴臉兒麵具,在三岔河口上風處點了毒煙,迷倒了四艘船上的大半兵丁,嘴裏銜著刀刃從水裏爬上船來,對著手腳酸軟的護糧兵就是一頓亂砍!五十幾個護糧兵無一活口。這三個大盜將糧食帶船直接運到了蘆葦**裏,把五十擔貢米當場就分給了四五百號饑民,隨後一把大火將蘆葦**、官船還有官兵屍體全給燒了。

這案子直接驚動了宮裏的那位老佛爺。老佛爺大怒,派了瘦馬營從京城跨馬直抵天津衛查辦此案。說起這瘦馬營,堪稱整個大清朝最神秘的組織,出入宮闈,卻不遵皇命,隻聽簾子後麵那位太後老佛爺的懿旨。他們著官服,卻不從朝廷領俸祿,全憑老佛爺的脂粉錢當賞頭,明麵上是伺候老佛爺聽戲遊園的奴才,暗地裏卻是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說白了,瘦馬營就是專門給老佛爺幹髒活兒的一個組織。

瘦馬營一次性出動了三十二人,連夜趕到天津衛,領頭的叫駱悲。

說起這駱悲可真是個狠角色,為了查這三個飛天大盜,在天津衛廣搜饑民,隻要發現家裏有藏米的,就地格殺。殺完一批後,又抓了一批,強迫饑民揭發還有誰的家裏有藏米,誰不揭發,就殺誰。駱悲這招看似簡單粗暴,效果卻相當顯著,不到八天,駱悲就摸到了飛天大盜的行蹤。

傳說那是一個雨夜,駱悲帶著瘦馬營的三十二名好手直奔海河渡口,一夜廝殺,慘烈無比。雖然飛天大盜蔡振義被捕,押往京城,但駱悲的人馬全軍覆沒,駱悲本人也身受重傷。

然而,駱悲回到京城,剛把蔡振義塞進死牢,還沒來得及入宮向老佛爺稟報,宮裏就傳來了一個驚雷一般的消息——老佛爺一命歸西了!

光緒三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未正三刻,老佛爺於中南海儀鸞殿病逝,享年七十四歲,諡號孝欽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配天興聖顯皇後。老佛爺一死,那些苦老佛爺久矣的王公貴族、文臣武將開始對老佛爺的嫡係人馬瘋狂地打擊報複。瘦馬營首當其衝,殺的殺,剮的剮,幾乎都被抄家滅族。

駱悲連收拾行李都顧不上,一掉馬頭,撒丫子就跑,連夜出了北京城不知去向。天津城裏新鮮事兒又多又密,沒過兩年,飛天大盜這案子就過了新鮮勁兒,再也沒人掃聽了。

“你這故事講得不全,有頭無尾,共有三處疑點。第一處,為何搶劫貢糧的飛天大盜是兄弟三人,而駱悲隻擒住了蔡振義,其餘二人到哪兒去了?第二處,駱逃離京師後,被押進死牢的蔡振義結局如何?第三處,老佛爺為了這三個飛天大盜,下這麽大的力氣,還派了瘦馬營出手,老佛爺真的就是為了吃一口米飯?”

宋翊的話還沒說完,白九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宋翊突然眼前一亮,大聲說道:“你是說殺人的是蔡振義?他從死牢逃出來了!他要報仇!當年飛天大盜兄弟三人,拜關二爺,結兄弟義,很可能……很可能這兄弟三人就是蔡振義、鄭青仝和崔三海!當年,鄭青仝和崔三海出賣了蔡振義,蔡振義逃出死牢後,一直在找他們,伺機報仇!這也就是為什麽鄭青仝和崔三海都是死在關二爺的神像前麵。還有那行血字——有違此誓者,神鬼共誅之!他在複仇,他在執行當年結義時的誓言!”

宋翊越說越興奮,猛地站了起來,在河壩上來回走動,白九一翻白眼,一張口就給宋翊潑上了一盆冷水:“這些都是推論,算不得證據!你跟誰說,誰都不會信服的。三天後,陸黃牙和膠皮會還會帶上斧頭,砍個昏天黑地,不知道這一架打下來,街頭巷尾又得死上多少人。”

宋翊扭頭看了一眼白九,隻見白九說這話的時候,與他往日的嬉皮笑臉大不相同。宋翊忍不住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悲天憫人的,我還以為你這人除了吃喝嫖賭,再無別的念想了。”

白九聞言,一抹臉,又換回了那副渾不吝的模樣,指著自己,歪著嘴說道:“開什麽玩笑!惻隱之心?屁!我是幹什麽活計的?死人買賣!人死得越多,老子生意越旺!我隻盼著這幫潑皮混混多砍上一天,死得滿街都是,好讓老子發家暴富,穿金戴銀!”

白九鼻孔一哼,轉身便走。宋翊跟了上去,問道:“好了好了,你最厲害!你跟我說說,下一步怎麽個查法?”

“解鈴還須係鈴人!”

“係鈴人?誰是係鈴人?”

“駱悲!如若凶手真是蔡振義,下一個目標就是駱悲!”

“可是咱們去哪兒找駱悲啊?”

“去三笑茶樓,找花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