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龍燈 陸~玖

月上中天,碼頭糧庫,聶寶琛的車緩緩停在了倉庫門前,七八個大漢上前看了看斜靠在後座、麵沉如水的聶寶琛!

“將那人帶來,我要帶回府上!”聶寶琛搖下車窗說道。

“是!”為首的大漢一拱手,轉身從倉庫裏拎出了一個五花大綁、頭上罩著黑色麵罩的人。大漢將那人塞進了車裏,正要跟著上車,卻被聶寶琛抬手推了下去。

“聶爺……”大漢一愣。

“你就別跟著了,車子小,擠得很,綁成這個樣子,害怕他跑了不成?”

大漢一怔,點了點頭,帶上了車門。

司機緩緩發動了車子,駛出了碼頭。

半小時後,車子停在了河灘邊上。

聶寶琛微閉的眼睛緩緩張開,笑著說道:“朋友!你交代我的事,我已經全部照辦了,求財還是尋仇,你劃個道吧?”

那司機冷聲一笑,猛地轉過身來,掀開了外套,露出了腰上纏著的烈性炸藥,一隻手輕輕抓住了引線,一隻手抽出了一把匕首,挑開了那個頭戴黑色麵罩的人身上的繩索!

那人雙手一脫困,立即掀開了頭上的黑色麵罩!

“是你!”聶寶琛看著那人的臉,臉色一片慘白!

司機冷聲一笑,摘下了頭上的帽子,撕掉了臉上的胡須……

“你是?”聶寶琛歪著腦袋,想將眼前這人的容貌看清。

“啊——”司機發出了一聲尖銳的號叫,撲上去,一刀紮進了聶寶琛的胸膛……

半個小時後!

白九領著宋翊順著河沿飛奔而來,喘著粗氣開了車門,結果發現車上空無一人。

“車裏的人呢?”宋翊喘著氣問道。

“海河穿街過市,這周邊都是天津商會的碼頭,能拋屍的地方不多,這裏是最合適的地方!車子還有餘溫,說明剛熄火不久!”白九繞著車子轉了一圈,在駕駛座的靠背上摸到了一攤血跡,在後排的座位底下發現了半截被割斷的繩子。

“看出手的方位,坐在這裏的那位真正的司機,在不設防的情況下,被熟人從窗外探手勒住了脖子,一刀斃命!如果所料不差,凶手下手的地點應該是在飯店樓下,下手的時間應該就是在等候聶寶琛的過程中!”

白九嘬了嘬牙花子,轉身坐在了駕駛位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皺著眉頭道:“假如我是凶手,扮成司機,接上了聶寶琛。很快,坐在副駕駛的隨從就會發現我的麵貌不對,但是車內卻沒有搏鬥廝打的痕跡,這說明什麽呢?說明我有足以震懾聶寶琛一行三人的東西!讓他們不敢亂動!”

白九睜開眼,拾起了那半截繩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小聲說道:“繩子上有淡淡的脂粉味兒,曾經綁著的是個女人,這繩子不是用來捆聶寶琛的,而是凶手通過綁聶寶琛來救這個女人!女人、碼頭、海光寺……一定是近幾日過龍燈的新聞弄得天津衛沸沸揚揚,聶寶琛坐立難安,尾隨追查此案的宋翊去了海光寺,無意間發現了兩個尾隨宋翊的人——殺死瓜叔的殺手!他趁著凶手被瓜叔重傷之際,動手抓人,卻隻抓住了一個,另一個凶手逃掉了,隨即那名逃掉的凶手安排了一場陷阱,擒住了聶寶琛,挾持他到碼頭糧庫,救出了同夥!”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聶寶琛的兩名隨從哪裏去了?”宋翊出聲打斷了白九的推理。

“車上隻有兩攤血跡,一攤在駕駛位,是司機的;一攤在後座右邊,是聶寶琛的!凶手隻有一人,無法同時殺死兩名隨從,在挾持聶寶琛之後,最好的辦法就是……”

“讓他們跳車!”宋翊靈光一閃,搶先答道。

突然,河麵上亮起了一點燈火,一隻河燈逆著海河緩緩向上漂去。

“那是……是聶寶琛?”宋翊猛地瞪大了雙眼。

“還用問嗎,快走!”白九拉起宋翊轉身就跑。

“跑什麽呀?咱們得想辦法把屍體撈上來驗屍啊!”宋翊使勁兒掙著白九的手腕。

“驗個屁啊!那兩個跳車的隨從一回到商會,聶寶琛被劫持的消息就漏了,大批漕幫的弟子必定沿著車追來,你我留在此地,百口難辯,劫殺漕幫掌舵,你爹都保不住你!”

白九虎著臉一陣大喊,拎著宋翊的脖子,矮著身子沿著河岸飛奔,沒跑多久,河灘上突然火光大盛,百十號持刀斧的漕幫弟子舉著火把向這邊包圍過來。

白九一把按住了宋翊,縮身在一片石堆後頭。

“在那裏!”為首的漢子一聲暴喝,引著幾十號人直奔白九藏身的地方跑來。

“快跑!”宋翊嚇了一跳,就要往外躥,卻被白九一把按住。

“你縮在這兒別動,我向東跑,竄進河裏往東遊,待人群被我引走之後,你再出來,直奔城南的九眼橋,我會從那裏上岸!兩個時辰,要是還沒等到我,就別等了。多花點兒錢,找個正經道士,給我做場法事!”

“要死一起死!”宋翊犯了倔勁兒,一把拉住了白九的衣角。

白九怒上心頭,一把將宋翊搡到了地上,咧著嘴罵道:“犯人命的營生,幾時輪到你這娘們兒出頭!”

說完,白九一個箭步躥出了石堆,飛一般向河邊跑去。

“嘟——”警哨聲大作。

“警察來了!趕在警察前麵弄死這小子!”漕幫的幫眾大喊。

呼喝、槍聲、水響,而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兩個時辰後,大雨淋漓,九眼橋。

宋翊撐了一把紙傘,蹲在橋底下的石頭墩子下麵,一邊看著腕上的手表,一邊瞪著通紅的雙眼死死地盯著漆黑的水麵!

三個時辰過去了,水麵上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宋翊咬著嘴唇,戰抖著肩膀,開始低聲啜泣,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這是哪家的小娘皮在這兒傷春啊?怎麽?想情郎了嗎?”一陣熟悉的笑聲從橋頭傳來,宋翊一回頭,正看到一臉蠟黃的白九蹲坐在橋頭的欄杆上,手捏著兩套煎餅,看著她咧嘴大笑。

宋翊破涕為笑,站起身來跑上橋,給白九遮上了傘。

“你沒死?”

白九拉了拉衣領,掀了掀上衣,露出了肩頭和腰背上的兩處已經縫合好的刀傷,澀聲說道:“差一點兒淹死,隻可惜九爺命硬,龍王不收,讓我接著給他老人家看廟!”

“吹牛!”宋翊展顏一笑,攏了攏耳後的頭發,這一瞬間的風情竟看呆了白九。

“你怎麽了?”宋翊問道。

“沒……沒什麽。走,我帶你看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人入海,鬼還生。”白九神色一冷,幽幽吐出來六個字。

龍王廟後殿,白九從水缸裏撈起了一尾遊魚,沉聲說道:“你可知為何每次過龍燈都發生在正月十五左右?”

“為何?”宋翊問道。

“這種魚名叫‘魨’,習稱‘河魨’,有洄遊之習性,春季由海逆河產卵,幼魚在江河、湖泊中肥育,翌年入海,在這海河之地,河魨由海逆河而上的時間,就是正月十五前後!海中水族有逐光之性,喜愛一切發光之物,最愛繞著光亮遊動。”

“光亮?難道說是河燈!”宋翊眼前一亮,搶先說道。

白九點了點頭,接著說道:“那河中的屍體,根本就不是為了尋冤,自己逆流回來的,而是被魨魚群裹挾,頂著過來的。”

“那魨魚為何要裹挾著屍身?難不成這魨魚食腐肉不成?可我在驗屍中並未發現屍身有啃噬過的痕跡啊?”宋翊沉思著說道。

“因為這個!”白九手腕一翻,亮出了一朵銀圓大小的淡紫色小花。

“這是什麽?”

“醉魚草!”白九撇了撇嘴,徐徐說道,“醉魚草,也叫閉魚花、樚木、五霸薔、陽包樹、魚鱗子、藥魚子、紅魚皂、毒魚草,名頭不少,各地的叫法不一,全株有小毒,搗碎投入河中能使活魚麻醉,便於捕捉,故有‘醉魚草’之稱。冷水煎服可入藥,治外傷出血、風寒牙痛,花香濃烈,高濃度的汁液入酒,能麻痹心腦、衰竭心肺!但是卻查不出一點兒中毒的痕跡!”

宋翊猛地跳了起來,高聲呼道:“也就是說,當年的玉紅綃在畫舫船頭喝的那壺酒裏溶入了高濃度的醉魚草汁,麻痹了自己的心肺,跳到水裏活活淹死了自己,屍身浸泡在水中,水中逆流產卵的魨魚受醉魚草的氣味吸引,圍繞著玉紅綃漂浮在河麵上的屍身遊動,無法遠走。在醉魚草的藥力和花燈的吸引下,魚群裹挾著玉紅綃的屍體和河麵上的花燈,在產卵本能的驅使下,逆流而上!凶手殺人前,給死者灌下了大量泡過醉魚草的烈酒,吸引魨魚,製造和玉紅綃一樣的死法!”

“不錯!孺子可教!”白九搖晃著腦袋,模仿著學堂裏的夫子,拍了拍宋翊的腦袋。

“你是怎麽發現的?”宋翊撥開了白九的手。

“別忘了,那樂寒衫的屍身,還是九爺我撈上來的,那天晚上,九爺我一個猛子紮了下去,發現河水裏繞著樂寒衫屍身,密密麻麻的全是魨魚,當時我就起了疑心,故而撈了幾隻回來研究,直到我在聶寶琛的車子裏聞到了醉魚草的花香後,才解開了疑惑。”

白九的話還沒說完,平地裏一聲春雷響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順著龍王廟的屋簷滴了下來。

“吱呀——”

前殿斑駁的紅漆木門被人推開,十幾個黑衣白腰帶的精壯漢子闖了進來,為首一人一拱手,朗聲說道:“聶會長歸仙,請白先生前去伺候。”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曹警長領著七八個警察一路小跑跟了進來,看到宋翊,二話不說,拉起她的胳膊就往門外走。

“曹警長,您幹嗎?”宋翊喊道。

曹敏德連忙掩住了宋翊的嘴,小聲說道:“大小姐,白先生這兒還有事要忙,咱們先回去,別給人家添亂!”

宋翊撥開了曹敏德的手,皺著眉頭說道:“我添什麽亂啊!我正好和白九一起去驗屍啊!”

曹敏德聽了宋翊的話,冒了一頭的冷汗,急聲說道:“祖宗啊!你就別添亂了!”

二人正嘀咕間,那為首的漢子反手從腰間解下了一個錢袋,捧在掌中,遞到白九身前,沉聲說道:“一點兒心意,還請白先生笑納!”

白九抬眼掃了掃那錢袋的分量,笑著說道:“單是下葬看墳的活計,用不了這麽多錢吧?”

那漢子一笑,拱手說道:“聽聞白先生本事了得,會審屍招魂、入夢尋冤,我家聶會長被奸人所害,死因不明,凶手未伏,還有勞白先生施展神通,助我等查找真凶!”

白九咧了咧嘴,笑著說道:“這位兄台,若我說我根本不懂什麽審屍招魂、入夢尋冤的法子呢?”

那漢子也是一笑,隨即麵色驟冷,伏在白九耳邊,寒聲說道:“我聽說,我家聶會長死的當晚,有人在案發現場見過白先生的身影,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但是如果你審不出真凶,我就叫人指認於你,不論是誰,大當家的死,總需要一個人擔下來,白先生免不了要隨我走上一遭。”

“敢問兄台大名?”白九拱了拱手。

“漕幫二當家,張聽鬆。”

宋翊正要說話,卻被白九一擺手打斷:“也罷!我就隨你走上一遭,隻不過這審屍招魂需要些工具,我得準備一下,宋小姐,你進來幫我一把。”

張聽鬆也不矯情,兩手一背,靜靜地守在了後殿門外。

白九三步並兩步跨進了小屋,掩上了房門,彎腰從腳下解下了一根五色繩,雙目炯炯地盯著宋翊,沉聲說道:“沒時間解釋了。聽我說,漕幫有規矩,老當家橫死,新當家隻有報了仇才能繼任,所以說,為了上位,張聽鬆一旦找不到真凶,八成就會拿我頂缸!你拿著這根繩子去彩霓虹,找一個叫小芸豆的女人,問她九爺交代她辦的事辦得怎麽樣了?事不宜遲,咱們分頭行動!”

話音未落,白九從門上摘下了一個布兜,挎在了肩上,正要推門,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麽,猛地轉過身來,笑著說道:“其實你還是笑起來好看,整天板著個臉,當心沒人敢娶你。”

宋翊猛地漲紅了臉,小聲嘟囔道:“你說什麽……”

可惜白九沒有聽到這句話。他晃了晃腦袋,喃喃自語道:“還是彩霓虹的姑娘招人疼。”

“你說什麽?!”宋翊猛地一瞪眼,狠狠地在白九的後腰上擰了一下,白九一聲慘呼,邁出了大門。

宋翊略一失神,下意識地喊道:“白九!咱們算是朋友了,對嗎?”

白九腳步一頓,沒有回頭,隻是揚起胳膊,揮了揮手。

彩霓虹。

小芸豆今晚化了濃濃的妝,燙好了發卷兒,畢竟,肯出五十個大洋包她一晚的客人可不多。

燈影闌珊,小芸豆邁著妖嬈的步伐,伸出雙臂枕在了桌邊一個穿著西裝、戴著呢帽的人肩上。正要說話,隻見那人一抬手,撥開了小芸豆的肘尖,從衣兜裏摸出了一根五色繩,摘下了頭上的呢帽,露出了一張秀氣白皙的女子樣貌,正是男人打扮的宋翊。

“白九問你,托你打聽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小芸豆有些掃興地撇了撇嘴,自顧自地點了一根煙,從床頭的首飾盒裏摸出了一張照片,遞給了宋翊。

這是一張三個人的合影,正中一張椅子上麵斜坐著一個三十出頭、堪稱風華絕代的女子,女子懷中抱著一個三四歲男孩的照片,孩子頭上戴了一頂天津衛孩童慣戴的虎頭帽,脖子上掛了一塊翠玉雕成的小香囊,椅子邊上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那照片的邊角有些泛黃,應當是有些年頭了。

“這是什麽?裏麵的人又都是誰?”

小芸豆吐了一口煙,幽幽說道:“那天晚上,九爺翻窗進了我的屋子,一身的刀口,我幫他縫合的時候,他對我說:‘什麽事情一旦丟了頭緒,就需要重新回到原點,找不到的線索,往往就躲在燈下黑裏!’所有的事,都是圍繞著玉紅綃發生的,他讓我找彩霓虹的老人,打聽玉紅綃的事兒。我尋到了一個夥房的老媽子,叫馮媽,馮媽說打彩霓虹還叫第一樓的時候,她就在廚房幫工了,一手糕點做得好,伺候過好幾任花魁,馮媽說這彩霓虹的大小名角兒裏,就數玉老板的性子最好,知道顧念窮苦人。玉老板死後,屋子裏的首飾金銀都被樓裏的人搶了一空,唯獨剩下些破落的書稿樂譜沒人要。馮媽整理的時候,發現了這張照片,留在身邊十幾年,我和馮媽有些交情,故而將照片借了出來,還聽了一段津門花魁玉紅綃的陳年舊事……”

十五年前,海河東岸第一樓,紅袖如風、花燈如晝。

第一樓後園,雨疏風驟。

玉紅綃坐在床頭,輕輕地給躺在**熟睡的孩子壓了壓被角,而後轉身坐在燈下,撚起針線,細細地將一枚翠玉雕的荷包玉墜縫進了虎頭帽的耳朵裏,孩子還小,脖子上掛著東西總去亂揪,玉紅綃怕孩子偷摘,弄丟了他親爹留給他的物件兒,就把玉佩縫在了帽子裏……

這是玉紅綃告別戲台的第四個年頭了,紅遍京、津、冀的玉紅綃早早地攢夠了贖身的銀兩,從掌櫃樂寒衫的手裏買回了賣身契,還了自己一個自由之身,本想著清清靜靜地陪著孩子長大,不料世道混亂,今天鬧革命黨,明天鬧洋兵,後天又鬧義和拳,街麵上不安生,玉紅綃不敢獨居,索性在第一樓後院租了一間小屋,憑著一點兒積蓄,安穩度日。

夜半風起,小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麵頰微紅、圓臉細眼的女孩輕手輕腳地摸了過來,踮著腳趴在了床頭,摸了摸**那孩子的臉,輕輕地掐了一下,咯咯直笑。

“小滿,怎麽又喝了這麽多酒!”玉紅綃歎了口氣,去給那女子沏茶。

那女子端起茶杯,嘻嘻訕笑:“今天晚上有大客人點我的曲子,說唱得好,給了不少賞頭,讓我陪上幾杯!”

玉紅綃歎了口氣,沉聲說道:“風塵裏打滾,終究是浮萍一葉,待過幾年再攢些銀錢,咱們二人湊上一湊,也把你那賣身契贖出來,你我一起遠走高飛。”

小滿一翻眼,瞥著**的孩子,笑著說道:“飛去哪兒?難不成去尋小玉寶那個混賬爹不成!”

“小滿,怎麽說話呢?”玉紅綃輕輕掐了一下小滿,皺著眉頭嗔怪道。

“小姐啊!你還不讓說,我早就說那個小白臉沒好心眼,你看看,一走三年,連個信都沒有!”小滿自顧自地續上了茶水,不服氣地說道。

“他做的是大事,有苦衷的。還有啊,不是都說了,以後別叫我小姐了。”玉紅綃歎了口氣,不再接話。

小滿從桌子底下摸出了一個食盒,撚起盒子裏的糕餅咬了一口,笑著說道:

“打十歲起我就跟著你了,不叫小姐叫什麽?哼,就是小姐你當初不開眼,那麽多高官富商看不上,偏喜歡上了那個小白臉兒,要我說,他就是遊手好閑的渾蛋,肚子裏明明有些墨水,卻不好好考功名!那小白臉兒現在不知道到哪兒去了,要我說,你也就別等他了,等小滿我賺夠了錢,我就帶著你還有小玉寶咱坐海船去南京,找個不打仗的地兒!”

“別說了,你也早點兒睡吧!”玉紅綃眉頭緊鎖,語氣裏滿是疲憊。

小滿撇了撇嘴,不再答話,收拾好了吃食,轉身出屋掩上了門。

與此同時,海河水上,畫舫舟頭,瑟瑟發抖的樂寒衫正蹲坐在小桌後頭,腦袋低到了地上。他渾身打著哆嗦,抬著眼向上瞥去,眼光落處正是盤坐在桌後一邊扒著海蝦一邊喝著老酒的聶寶琛。

聶寶琛呷了一口酒,取過桌架的錦帕揩了揩手指,看著樂寒衫笑著說道:“吃蝦這種事,可粗可細。若要細吃,時節、做法、肥瘦、小料、佐酒樣樣不可草率;若說粗吃,大火一燙,摘頭去尾,剖腹抽腸,隨你魚肉!哈哈哈,說到底,粗吃細吃,吃或不吃,都憑爺的心意!爺想怎麽弄它,就怎麽弄它!爺的話,你能聽明白嗎?”

樂寒衫聽了這話,直嚇得體如篩糠,拚命地將頭在甲板上磕得咚咚作響,唉聲呼道:“聶爺!那革命黨藏匿在第一樓中,我當真是不知情啊!再說……都是兩隻胳膊、兩條腿的人,小的哪兒分辨出誰是革命黨啊!小人做的是酒色生意,有錢就是客、打賞就是爺啊!小人真沒有欺騙聶爺!小的真和革命黨沒有瓜葛啊!”

聶寶琛嗬嗬一笑,從腰間解下了一個黃銅牌子,“砰”的一聲拍在了桌上,指著牌子上刻的“瘦馬營”三個大字,兩眼半閉半睜地說道:“樂老板,咱們是兄弟,你說你不是革命黨,雖然我聶寶琛認得人,這瘦馬營的牌子可不認得你。經暗樁查探,有一革命黨之要犯,在你第一樓藏匿過兩月有餘,現潛逃無蹤,不知去向,你聶老哥我,身為瘦馬營津門都統,肩上可是扛著朝廷緝查亂黨的重任啊!此事,少不得帶你過堂走上一遍水火(大刑伺候),弟弟啊,別怪哥哥。”

聶寶琛猛地站起身來,走到樂寒衫身後,猛地攬住了他的脖子,樂寒衫嚇得魂飛魄散,涕淚交流地高聲喊道:“聶爺饒命……饒命……啊!隻求聶爺饒我一回,刀山火海,無事敢不從啊!”

聶寶琛咧嘴一笑,輕輕拍了拍樂寒衫的後脖頸,笑著說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為兄也不例外,玉紅綃俊俏無雙,為兄我是寤寐思服啊!此生若能得擁佳人一夜……”

樂寒衫一愣,低聲說道:“玉紅綃已經贖了身,脫了奴籍……實在是……”

聶寶琛麵色一沉,手上力道重了幾分,嘴裏長歎了一聲:“唉!既然如此,咱們隻能公事公辦了!樂老板,您自己交代吧,什麽時候加入的革命黨?上線和下線又都是誰?第一樓裏到底藏了多少要犯?”

樂寒衫眼前一黑,一聲慘呼,抱住了聶寶琛的小腿,哭道:“聶爺放心!小人自有妙計,七天之內,您備好花轎喜禮,玉紅綃一準兒成您的九姨太太!小人……給您提前道喜啦!”

“哈哈哈哈!”聶寶琛將一臉慘白、滿頭大汗的樂寒衫扶了起來,按在了桌邊,拍著他的臉頰道,“樂老板,吃蝦!吃蝦!”

樂寒衫伸著戰抖的手指撈起盤底的蝦殼狼吞虎咽,任憑蝦殼刺破嘴唇,也不吭一聲。第二天正午,樂寒衫在碼頭邊上的銀鉤酒樓訂了一桌酒席,酒桌擺在二樓的雅間,窗戶正對著河東岸,這裏能看見第一樓的後園!

樂寒衫沒有動筷,隻是慢慢地呷著酒,看著桌對麵一個髒兮兮的乞丐蹲坐在長凳之上狼吞虎咽。

今天早上,樂寒衫提了東西去拜訪玉紅綃,沒有明說聶寶琛的事,隻是委婉地提了一句,想讓玉紅綃重新在第一樓掛牌,話還沒說完,就被麵如寒霜的玉紅綃趕了出來。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古人誠不欺我!”樂寒衫一聲苦笑,自嘲地搖了搖頭。

對麵的乞丐打了一個飽嗝,一拱手笑著說道:“感謝樂老板盛情款待,花臂薑感激不盡,若有差遣,但憑吩咐!”

樂寒衫笑了笑,伸出手裏的折扇,推了推窗,指著第一樓後園裏的一棵大樹說:“看到那個玩鬧的小孩沒有?”

“看到了。”花臂薑點了點頭。

“那孩子小名叫玉寶兒,我要你把他拐走,賣也好,殺也好,采生折割也好,總之我不希望他再出現在我眼前。那個女人,你不許動。”樂寒衫看著花臂薑說。

花臂薑一愣,眼珠一轉,笑著說道:“敢問樂老板一句,這孩子和您……”

樂寒衫“唰”的一聲將手裏的紙扇撐開,蓋在一袋銀錢上,推到了花臂薑的麵前:“我出錢,你辦事。我覺得,拍花的拐子,話越少越好!”

話音未落,樂寒衫一抖長衫,站起身來,噔噔噔下了樓。

傍晚,夕陽西下,第一樓的院牆後頭緩緩飄出了熬糖稀的甜香氣,小玉寶兒受不得饞,哭鬧著要吃糖墩兒!玉紅綃拗不過他,隻得拿了幾個銅板,抱著他穿過後院,順著糖香味從後門走進了一條小巷。香味處,一個戴著草帽的小販正坐在貨郎擔子前麵支著小鍋,慢慢攪著裏麵的糖稀。

“這糖怎麽賣?”玉紅綃問了一句。

“糖墩兒五個銅板一包!”小販沒有抬頭。

“要一包,給你錢。”玉紅綃從袖子裏摸出五個銅板向那小販遞去,小販左手五指一攤,將銅板撈在掌中,右手取過一個紙包,往玉紅綃手裏一放,就在玉紅綃的手指將要觸到紙包的時候,小販的中指靈活地在捆住紙包的繩頭上一挑,那紙包猛地散了開來,一蓬明黃色的藥粉撒了出來,小販左手蓋住自己的口鼻,袖口一扇,便將大片的藥粉扇向了玉紅綃的臉上,玉紅綃還沒來得叫喊,便兩眼一黑,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小玉寶嚇得呆住了,縮在玉紅綃的懷裏和她一起栽在了地上,被那小販一把抓住,攬在懷裏,還沒來得及哭鬧,一條浸了藥水的手帕瞬間捂住了小玉寶的口鼻,不到兩三個呼吸的光景,小玉寶便沒了知覺。

那小販嗬嗬一笑,摘下了頭上的草帽,露出了本來的麵貌。

正是花臂薑。

“這孩子長得真漂亮,少不了賣錢。”

花臂薑咧嘴一笑,抱著暈沉沉的小玉寶消失在了巷子深處。

半個時辰後,巷子口猛地傳來了玉紅綃撕心裂肺的哭號:“我的孩子——”

三天後,第一樓後園。滿眼血絲、形容枯槁的玉紅綃聽到小滿的腳步聲猛地從地上躥了起來。

“小滿!怎麽樣?有消息嗎?”

玉紅綃一把攥住了小滿的手腕,啞著嗓子說道:“小姐,吃點兒東西吧。三天了,你水米未進,身體會受不了的。”小滿紅著眼眶將手裏的粥碗放在了桌子上。

“找不到玉寶兒,我吃不下。”玉紅綃搖了搖頭。

小滿正要再勸,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前院傳來,是樂寒衫走了進來。他進門便說道:“怎麽?我聽說孩子被拍花子拐了?”

玉紅綃鼻子一酸,看著樂寒衫流下淚來:“樂爺,我們姐妹少在街麵上走動。這孩子實在是找不到,還請樂爺援手。玉紅綃當牛做馬,絕無二話……”

樂寒衫聞言,麵色一凝,沉聲說道:“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誰家的孩子丟了不著急,雖說你現在贖了身,和我第一樓沒什麽瓜葛,但十幾年的情分還是有的!孩子的事,我已經托了朋友打聽,現在也已經撒出去了不少人手去找了,你少安毋躁,吃點兒東西。”

玉紅綃哽咽了一陣,澀聲說道:“有勞樂爺了!”

樂寒衫歎了口氣,一臉沉重地說道:“有件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玉紅綃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欠身說道:“還請樂爺明言。”

樂寒衫躊躇了一陣,徐徐說道:“這拍花一事,京津尤甚,我也略有耳聞。街麵上的人都知道,這拐子拍走了孩子之後,無非有兩條路,一是怕其父母找到,故而將孩子賣往遠處,人財兩清;二是就地采生折割,拔舌斷腿,毀其容貌,任你親生父母也辨不出形貌,而後充作乞兒討食,為其牟利……”

玉紅綃聽到這裏,早嚇得麵如白紙,若不是小滿從旁扶著,早就栽倒下去了。

樂寒衫舔了舔嘴唇,接著說道:“不管怎麽說,若想尋回玉寶兒,都必須占上一個字——快!否則,拖得久了,夜長夢多,一旦拐子下了手,那可真就是大海撈針了。”

“需要怎麽做,還請樂爺明言。”玉紅綃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樂寒衫扶起玉紅綃,幽幽說道:“若想立馬尋回玉寶兒,我是沒這個本事的。京津兩地樹大根深,此事還需執掌黑白兩路江湖的大人物出手才行!”

“不知這位大人物姓甚名誰?”小滿忍不住問道。

“聶——寶——琛!”樂寒衫一字一頓地說道。

“聶爺?也對,他確實是有這個本事的。”玉紅綃喃喃自語道。

“聶爺對你的情意,你是知道的,若你肯開口,他肯定願意幫你。”樂寒衫輕輕一笑,從袖筒裏摸出了一封求親的帖子放在了茶幾之上。

“路,我已經幫你鋪好了,走不走,怎麽走,你自己取舍。”

話音未落,樂寒衫已推門而出。

小滿攥著玉紅綃的手,輕聲說道:“小姐……”

“我嫁!”玉紅綃咬著嘴唇,緊閉著眼睛說。

“小姐三思啊!”小滿紅著眼眶說道。

“我還有時間三思嗎?”玉紅綃一聲苦笑,戰抖著拈起了茶幾上的婚貼。

翌日,正月十五,元宵會。

第一樓內,小滿揉了揉紅紅的眼眶,對著鏡子補了補妝,走進了包房。

今日,來的是熟客——跑洋船的大副湯祥林!

天津碼頭,連通海陸漕運,中洋商貨,四通八達,這湯祥林專跑洋人的船線,最不缺的便是銀錢,每次從海上歸來,必然得到第一樓找小滿喝上一杯。

“還是咱老祖宗釀的酒好喝啊!出海三個月,總喝那洋鬼子的酒,實在是倒胃口。”湯祥林和小滿喝了一杯,美美地夾了一口菜。

小滿僵硬地笑了笑,也喝了一杯。

“怎麽,小滿,看你不是很高興啊!”湯祥林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小滿。

“沒有——對了,湯爺,您回來幾天了?”小滿斟了杯酒,岔開了話題。

“三天了。家裏邊鬧了點兒糟心的事,折騰了好久才擺平。算了,不說了,喝酒。”湯祥林仿佛想起了什麽煩心事,頭也不抬地連喝了好幾大杯。

酒過三巡,滿麵通紅的湯祥林攬著小滿的香肩,苦笑著說道:“小滿啊!你說……哪怕我家那老娘們兒能比得上你一半體貼懂事,該有多好。”

“湯爺,您來我這兒,湯太太知道嗎?”小滿笑著問道。

湯祥林聞言一聲冷笑:“許她偷漢子,就不許我找女人?”

小滿沒有說話,她知道湯祥林今年已經四十有六,雖然家境殷實,卻苦於沒有一子半女,風水、中醫、拜佛、西醫、偏方都看了個遍,也沒有結果,湯祥林惱怒之下,更是常年不著家,夫妻感情越來越差。

“湯爺,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也許您這趟回來,太太就能給您抱個孩子。”小滿安慰道。

“四十多歲了,還懷個屁!”湯祥林說,“不過你這話說得,算是對了一半。這趟回來,這婆娘還真給我抱了個孩子。”

小滿嚇了一跳,慌忙說道:“湯爺,事關太太清譽,可不敢亂說!”

湯祥林嗬嗬一笑,接著說道:“你想哪兒去了,此抱非彼抱,不是生的意思,是收養。”

“你是說,太太收養了一個孩子?”小滿試探著問道。

“哼,那婆娘無非是聽說自個兒的情夫要再納一門姨太太,和那野男人鬧了別扭,思來想去,自己沒有個孩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才想起來收養一個,將來也好圖我手裏這點兒家產。”

湯祥林說到這,沒由來的一陣煩躁,連喝了好幾杯酒,扇著自己的嘴巴,苦著臉說道:“唉!我湯祥林這輩子,就是個沒有子嗣的命。命啊!這是命!自己生不出來,抱養一個,誰想到抱回來的,也養不成。”

小滿吃了一驚,沒敢說話,隻聽湯祥林接著說道:“你說這個小娃娃,怎麽年紀不大,脾氣忒倔嘞,不吃不喝,見了我婆娘,張口就咬,我那婆娘吃痛……隨手一推,就這麽一推,誰承想能那麽寸、那麽巧,那小腦袋瓜兒就裝到假山角上了,當時就沒氣了。都沒等到我進家門看他一眼。”湯祥林說到痛處,捶胸頓足。

“過去的就過去吧!湯爺您保重身體。”小滿斟了一杯茶水,拍了拍湯祥林的後背。

“就數小滿最疼人!老子討的那個婆娘就是個豬腦袋,收養孩子也不問問來路!我到家一看,那孩子根本不是什麽孤兒,就是拍花子拐來的,不知是什麽人家的孩子,造孽啊!”

耳聽的“拍花子”三個字,小滿打了個哆嗦,一臉認真地問道:“湯爺,你怎麽知道那孩子是有人家的?”

湯祥林抿了抿嘴,呷了口酒,迷迷糊糊地說道:“我怕衙門的捕快上門,徒添麻煩,就將那孩子的屍身拖到河灘邊上找了個水窩子,綁著石頭沉了下去,我在那孩子的帽子裏發現了一塊上等的翠玉,若是流浪的野孩子,哪來的這等好玉?”湯祥林一邊說著一邊在身上一陣摸索,最後從袖子口裏拽出了一隻雕成荷包的玉墜。

“咣當——”小滿手裏的酒杯掉在了地上,小滿猛地躥了起來,一把將湯祥林推倒在地,掰開他的手指,搶過那隻玉墜,瘋了一樣向樓外跑去。

與此同時,海河之上,最大的畫舫中,玉紅綃一身紅衣,兩眼無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半個時辰後,漕幫的船就要來接親了,今夜,元宵燈會,海河水麵上,一場盛大的婚事正等著她。

“砰——”畫舫的門被小滿撞開了!

“小滿……”

玉紅綃回過頭去,正看到兩眼通紅、銀牙緊咬的小滿,一隻翠玉的吊墜就纏繞在小滿的指尖。

半個時辰後,玉紅綃一臉平靜地推開了門,叫過了兩個伺候的下人,讓他們將睡倒在桌邊的小滿帶離了畫舫。

鼓樂齊鳴,玉紅綃掀開了頭上的蓋頭,走到了船頭,手裏拎著一壺老酒,那是玉寶兒父親留給她的酒,她至今還能想起那個低沉有力的聲音:“這酒裏浸著醉魚草的濃汁,最能麻痹心肺,一杯醉三天,三杯見閻王,乃是我等刺殺清廷要員之用,今留一壺與你防身,不出半年,我定來接你。”

玉紅綃幽幽一笑,暗中思忖道:“小滿,等你醒來,已是三天後了吧。別怪我。”

眼看著滿河的花燈,將水麵照得猶如白晝,玉紅綃一聲苦笑,將壺中酒一飲而盡,“撲通”一聲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中。

一陣冷風吹過,將宋翊從小芸豆的講述中拉回了現實。所有的線索在宋翊的腦中瞬間串成了一條線。

玉紅綃的死法,造成了“掛紅袍,過龍燈,人入海,鬼還生”的詭異傳說。玉紅綃的案子在天津影響巨大,衙門親自指派當年的捕頭瓜叔主辦,瓜叔第一時間緝捕了和玉紅綃案關係最密切的樂寒衫。在嚴刑拷打下,樂寒衫抵死不認,小滿蘇醒後,向瓜叔寫信透露線索,望瓜叔為玉紅綃雪冤,但是手眼通天的聶寶琛出麵保下了樂寒衫,小滿幾次求助瓜叔,都石沉大海,最終心灰意懶,恨意萌生,留下了最後一封信,不知所蹤。

到現在,聶寶琛、花臂薑、樂寒衫、瓜叔已經被殺,和當年的事有關的仇人,隻剩下間接害死玉寶兒的湯祥林夫婦了,凶手的下一個目標已經很明了了,隻要保護好湯祥林夫婦,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白九,你可撐住了啊!”宋翊暗暗咬了咬牙,飛身跑出了彩霓虹,直奔城北十裏亭而去。

十裏亭,大風,朗月。

漕幫大當家,天津商會會長聶寶琛的靈堂就設在這裏,江湖南北,黑白兩道的人物都雲集於此。

紅木棺材前,二當家張聽鬆一身黑色長衫的江湖打扮,腰間係著一圈白布腰帶,眯著一雙精光四射的細長眼睛,冷冷地看著麵色凝重的白九。白九鼓著腮幫子,緩緩地推開了棺材蓋子。

靈堂的台階底下,千百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白九,棺木兩邊齊刷刷地站著兩排精赤著上身的刀斧手,刃口的寒光冰冷如霜。

隻見張聽鬆一抬手,從隨從手中接過一柄砍刀,將縮在棺木下麵的一隻黑狗揪出來,單手按在馬凳上,朗聲說道:“先當家含冤而死,凶手未伏,今日特請來天津衛北沽龍王廟的白九先生,施展絕技,審屍招魂,查緝真凶!大當家英靈蒙冤,開棺審屍,百無禁忌!”

說完,張聽鬆手起刀落,將黑狗的腦袋一把剁了下來,黑狗腔裏猛地射出一道血箭。白九深吸了一口氣,暗中思忖道:“今兒個怕是要折在這裏了。”

想到這裏,白九發出了一聲苦笑,右手撐著棺木邊,合身一滾,鑽進了棺材裏,慢慢將聶寶琛的屍體背了出來,輕輕地放在了地上,擺成了一個盤腿而坐的姿勢。

聶寶琛的屍身在水中浸泡的時間太長,已經有些腫脹,泡得發白,麵目變形得很是厲害,此刻倚靠在牆上,兩眼圓睜,說不出的猙獰,絲毫沒有了生前睥睨自若的梟雄氣度。靈堂下麵的看客發出了一陣感歎,膽小如曹警長等人紛紛擋了眼睛,不敢細看。

堂下眾人的神情,悉數落在了白九的眼中。

白九知道,凶手為了當年玉紅綃的事,接連殺人,聶寶琛窺破端倪,尾隨宋翊,抓住了凶手之一,卻不料凶手並非一人,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情況下,自己也遭了毒手。

回想起花臂薑、樂寒衫的屍體上都沒有發生搏鬥的痕跡,幾乎是一擊斃命,這說明凶手和死者是熟識的,而且是很熟的那種,所以根本沒有想到凶手會要他的命!

還有,聶寶琛那個司機,也是被熟人所殺,但是一個司機是不太可能和樂寒衫這樣的大老板有共同的交際圈的,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凶手和聶寶琛是熟識,司機對他也沒有設防。

今天,所有聶寶琛的熟人都在這十裏亭之內!凶手肯定就在這些來吊唁的人中!

三兩個呼吸後,香爐裏的香頭猛地一閃,發出了刺眼的紅光,隨即轉瞬熄滅!

白九雙眼一亮,白九猛地一側頭,伏在聶寶琛的耳邊,冷聲說道:“一個銀圓,一個問題,我問,你答!機會不多,別浪費!”

靈堂下的眾人,見了白九這手功夫,頓時發出了一片驚呼,不少人暗中交頭接耳,有的感歎白九好本事;有的暗諷白九裝神弄鬼;有的強忍著好奇,偷偷地向前挪了幾步,想聽聽聶寶琛會不會真的和白九說些什麽。

“第一個問題,殺你的人,可是一男一女?”白九冷聲一喝,手指一彈,一枚紙銀圓猛地飛向了半空,隻聽“嘭”的一聲,那紙銀圓猛地迸出了一團火球,又閃電般熄滅,不見半點兒紙灰撒下,便消失於半空。

“是。”不知哪裏傳來了一聲悠長的歎息。

冷風吹過,十裏亭內的眾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冷戰!白九的眼睛猛地一轉,緩緩向人群中看去。

有四個人沒有被嚇到,一個是死死盯著白九的張聽鬆;一個是在一旁和一個小警員耳語的曹敏德;剩下的兩個是一對夫婦,男的是天津商會跑船運的大副,喚作湯祥林,女的是她太太,兩眼通紅,滿目悲愴,兩個人神情有些恍惚,湯祥林此人,形體消瘦、臉色灰黃、體態衰弱,兩眼不停地瞟著太太,很是不耐煩。

“有古怪!”白九暗中思忖了一句。

“剛才那個聲音是——我們大當家的說什麽了?”張聽鬆急切地問道。

白九一咧嘴,幽幽說道:“他說是!”

張聽鬆一皺眉,冷聲說道:“既然是一男一女,你不妨問問,男的叫什麽,女的叫什麽。”

“稍等。”白九一笑,將嘴唇貼到聶寶琛的耳邊,輕聲說道,“那一男一女是誰?”

說完,指尖一探,第二枚紙銀圓飛到半空消失無蹤。白九的嘴唇沒有動,耳朵趴在了聶寶琛的唇邊,歪著腦袋,側耳傾聽。

“酒……喝酒……一起……”宛若破風箱的聲音從聶寶琛的喉嚨裏吹了出來。

“真的!真的說話了!鬼啊!”不知道誰大喊了一聲,人群裏頓時產生了一陣**,張聽鬆一個大跳,躥到了靈堂邊上的土石台上,大聲喝道:“都別動!”

白九猛地抬起頭,大聲喊道:“喝酒!一起喝酒!聶會長和那一男一女一同喝過酒。”

湯祥林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滿目惶急地說道:“二當家,話可不敢亂說,我們和聶大當家在一起談的可是生意,你知道的,我這幾年雖然上了年歲,不再跑船,但是海上的貨運買賣還是握著的,我和聶大當家合作,這幾年剛開始賺錢,我為什麽要殺他,我沒有動機啊!再說了,就憑那個白什麽九的,在那兒裝神弄鬼,就想將髒水潑到我們頭上嗎?”

湯祥林說完,在場的看客紛紛響應,為湯祥林叫屈,隻有麵沉入水的張聽鬆和一臉茫然的曹敏德不為所動。

話音未落,隻見白九咧嘴一笑,將第三枚紙銀圓彈向了半空,隨即一聲冷喝:“聶大當家,可有凶手行凶的證據,提示於我?”

轟隆——

濃雲翻滾,半空裏傳來了一聲悶雷,一個低沉沙啞的生意從聶寶琛的腔子裏傳了出來:“那女人姓喬,我的……心上人。”

半句話戛然而止,聶寶琛的屍身一顫,順著白九的肩膀滑落到了地上。

站在湯祥林身邊的湯太太再也壓抑不住眼眶中的淚水,身子一軟,栽在了地上,捂著嘴說道:“您說的心上人,是我嗎……”

張聽鬆一擺手,躺下的刀斧手頓時圍城了一個半圓,將滿臉慘白的湯祥林和癱在地上啜泣不止的湯太太圍在了中間。

“敢問,湯太太本姓可是姓喬?”張聽鬆拱了拱手,麵如寒霜地說道。

湯太太此刻癱在地上,兩眼無神,早沒了主意,湯祥林嚇了一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抱著張聽鬆的大腿,涕淚交流地大聲喊道:“誤會!誤會!我老婆和聶會長有那個……那個關係不假,但是我們真的沒殺他!沒有啊!”

張聽鬆一眯眼,冷聲說道:“這麽一看,湯先生為情殺人的動機算是可以坐實了!至於有沒有殺人,還請二位和我往漕幫刑堂走上一遭,自見分曉!”

說完,四五個大漢湧了上來,架起了胳膊,就要將二人拖走!

“慢!”人群裏突然發出了一聲大喊。

眾人回頭看去,隻見喊聲來處,曹敏德高舉著雙手走了出來。

“曹警長?您這是……”張聽鬆有些困惑地拱了拱手。

曹敏德舔了舔嘴唇,咳了咳嗓沉聲說道:“現在可是民國了,濫用私刑可是犯法的!湯祥林夫婦有罪無罪,還需我們警察局來審訊!這人,你們不能帶走!”

張聽鬆還要再說,卻被曹敏德一步湊到身前,小聲說道:“近來的連環殺人案,在天津影響太大,若是湯祥林夫婦被你帶走,我實在無法向上頭交差啊!你放心,若湯祥林夫婦是真凶,這罪名我一定幫你坐實了!這報仇一事,在牢裏報和在外麵報都是一樣的。這件事,你要是幫我保住了頭上的烏紗帽,我也一定挺你坐上漕幫的第一把交椅,怎麽樣?”

曹敏德嗬嗬一笑,拱手道:“一定,一定!”

曹敏德說完便將湯祥林夫婦上了銬子,將二人帶出了十裏亭。

白九長出了一口氣,將聶寶琛的屍身放回棺木,看著張聽鬆拱手說道:“此間事了,白九告辭。”

張聽鬆又摸出一袋銀圓遞到了白九掌中,笑著說道:“白九爺神技,張聽鬆佩服萬分!”

“不敢!”白九也不推辭,將錢袋撈在手中,轉身小跑著離開了十裏亭。

十裏亭外,坡下就是海河,此刻濃雲漸厚,大雨傾盆,河麵上一葉孤舟臨水,船篷邊上,一盞紅燈亮得刺眼,披著蓑衣的船家正撐著竹篙,將船撐離河岸!

“嘩——”一聲水響,傾盆的大雨落了下來,白九拔足飛奔,兩條腿快成一條線,躥到岸邊,提胯旋踵,驟然躍起,“砰”的一聲跳到了船幫上,身子一縮,滾進了船艙。

船艙內,燈昏火暗,湯祥林夫婦被五花大綁,正塞在角落之中。

船頭處,披著蓑衣的船家壓了壓頭上的鬥笠,側過身來,用低沉陰冷的聲音徐徐說道:“白九啊白九,你是真不怕死啊!”

白九咧嘴一笑,朗聲說道:“怕!我這個人膽子最小了,但是偏偏好奇心又重,我忍不住想跟來看看,膽小怕事、好色貪杯的警長曹敏德和心狠手辣、心思縝密的連環殺手是如何融合在一個人身上的。”

“哈哈哈……”船家發出了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抬手打翻了頭上的鬥笠,露出了一張白九無比熟悉的臉——曹敏德!

“果真是你!”白九眯了眯眼。

曹敏德一聲冷哼,沉聲說道:“狗屁的審屍招魂,無非靠兩樣東西——白磷和腹語!香爐裏的那炷香,半腰處混了一點兒白磷和一截石墨,白磷助燃故而會爆明閃光,而石墨不燃,故而會瞬間熄滅,你的手指縫裏和紙銀圓上藏了不少白磷,屈指彈動,依靠摩擦使紙銀圓無火自燃,聶寶琛趴在你的肩頭,你的嘴唇沒有動,而是依靠腹語發音,在外人看來,就好似聶寶琛陰魂發聲一般,雖說是個騙人的戲法,但是還真有幾分功夫!”

“當然了!騙也要勤學苦練的!”白九嗬嗬一笑。

曹敏德甩了甩臉上的雨水,從腰後抽出了手槍,拉開了保險,走進船艙,將槍口頂在了白九的腦門上,徐徐說道:“我很好奇,湯太太和聶寶琛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白九微微退後了一步,笑著說道:“你在河灘上救同夥,殺聶寶琛,我聞到地上的半截繩子上的脂粉味,所以斷定凶手有兩人,一男一女,你的幾次出手,死者都沒有防備,說明你們是熟人,既然是熟人,怎麽可能不在一起喝過酒呢?再看那湯祥林,形體消瘦、臉色灰黃、體質衰弱、麵青唇白、未老先衰、頭發早白、牙齒鬆動、皮膚幹燥,一看就是常年吸食鴉片,毒入骨髓,再看他在湯太太麵前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就知道這種人是當不了家的,所以說他們和聶寶琛的生意往來應該都是湯太太在打理,單純的生意夥伴,湯太太在聶寶琛的靈堂前是不會那麽悲戚的,況且天津衛跑洋船的那麽多,聶寶琛為何會長年選擇和一個大煙鬼合作?這裏麵的緣由,拋不開湯太太的原因,我說湯太太和聶寶琛有私情,半蒙半猜,現在看來,我蒙對了。”

“對了,我還有一件好奇的事想問你。那個文著花繡的拐子,他們做事隱秘,行蹤飄忽,你是怎麽知道他和玉紅綃的仇怨有關的?”

曹敏德深吸了一口氣,笑著說道:“當晚,我躲在廁所裏本來是要殺樂寒衫的,偏巧那拐子將樂寒衫拉到廁所裏,並說了當年暗害玉紅綃的事,以封口為名訛詐樂寒衫的錢——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尋那拐子很久也沒有消息,誰想到他會送上門來,於是,我臨時調整了計劃,第一個殺掉了那個拐子。”

“其實你早就懷疑我,所以故意潑湯祥林的髒水,引誘我出手?”曹敏德頓了一頓,沉聲說道。

白九嗬嗬一笑,沉聲說道:“我上船前,給我的朋友宋翊寄了一封信,告訴了她心裏有很多的猜想,比如說:花臂薑、樂寒衫等每一個死者出現時,你都會莫名其妙地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比如說,一向膽小怯懦的曹警長會為湯祥林夫婦出頭,在漕幫手下將人帶走;比如說,我勘驗過瓜叔的屍體,他肘下的鏢囊裏少了一把飛刀。這說明什麽?說明瓜叔出過手!瓜叔做了四十年的捕頭,飛刀例無虛發,我偷著去過現場,窗欞邊上有血跡,凶手受過傷,隻要解開你的上衣一看便知!我已經把這些猜想告訴了宋翊,憑她的才智,很快也能發現你,你就算殺了我也沒有用!”

說到這兒,白九搖了搖頭,話鋒一轉,說道:“說起來,你藏得太深了,最初我也隻是懷疑,我一步步汙蔑湯祥林是凶手,所有的人都在表示質疑,隻有你和張聽鬆不為所動,張聽鬆隻求上位,誰是凶手對他來說都一樣。但是你不同,作為局外人,即便你再不負責任,也不該表現得那麽冷漠,這和你在最後一力周旋,想要帶走湯祥林夫婦的言行嚴重不符,這說明兩點,要麽你和他有舊怨,要麽就是你和湯祥林有新仇,你是警長,湯祥林不會蠢到和你結新仇,既然不是新仇,那定是舊怨,而你沒有選擇借漕幫的手殺他,而是要將他帶走,這說明什麽,說明你和他的仇怨已經深到必須親自動手的程度了!再聯係到湯祥林夫婦和聶寶琛的關係,不難推測,他很可能就是連環殺手的下一個目標,而你就是那個殺手。若是今日你不動手,我也抓不到你什麽把柄,可惜,你還是沒沉住氣,否則,你應該可以逃掉的!”

曹敏德一咧嘴,發出了一聲豪笑:“我逃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清廷抓革命黨,我遠逃日本。我常常想,我當年若不逃,守在她母子身邊,她們母子是不是就不會死!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殺光這些人,現在,我已經成功了!我不想再逃了。是啊,不逃了,我累了,該歇歇了……”

“小滿,幫我看著白先生,我得去幹活了。”

那女子點了點頭,接過了曹敏德手中的手槍,頂在了白九的腦門上,曹敏德帶著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湯祥林夫婦走出了船艙。

“你叫小滿?”白九笑著問道。

那女子眉眼一彎,徐徐說道:“小滿?那是我過去的名字了,你的小相好芸豆更習慣叫我馮媽!”

“這麽說,你一直藏身在彩霓虹?”白九驚聲說道。

“我家小姐的冤,需要有人將真相揭開,你和那個姓宋的女子本來都是不錯的人選,隻可惜你好奇心太重,我給芸豆講的故事,你怕是沒有機會聽了!”

白九皺了皺眉頭,心裏已明白了大半。原來宋翊去找瓜叔的那天,小滿和曹敏德就跟在宋翊身後,宋翊走後,曹敏德殺了瓜叔,被臨死的瓜叔重傷,同樣尾隨宋翊的聶寶琛趁亂動手,沒抓住曹敏德,卻抓到了小滿,這才有了曹敏德設局殺聶寶琛救小滿的後話。

“撲通——”

“撲通——”

船後傳來了兩聲水響,很快,兩點燈火在水麵上亮了起來。

白九還沒來得及感歎,就看見一身水漬的曹敏德坐在了船頭,向白九招了招手,白九點了點,走到了船頭,麵對著曹敏德盤腿而坐。

曹敏德晃了晃手中的酒壺,看著壺中的半瓶酒笑著向白九說道:“有沒有興趣陪我喝一杯!”

白九瞥了一眼小滿手中的手槍,笑著說道:“我有的選嗎?”

言罷,白九抬手接過了曹敏德斟來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沒過多久,昏沉沉的壓抑感在白九的胸口凝結。模模糊糊之中,白九仿佛看見了一艘快船向自己這裏急馳而來,站在船頭的宋翊正在大聲呼喊著什麽,曹敏德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在耳邊說道:“一杯醉三天,三杯見閻王,小兄弟,後會有期。”

“撲通——”白九仿佛墜入了水中,在黑漆漆的水底,白九張開了雙眼,在波濤洶湧的河麵上,曹敏德所乘的小船猛地亮起了衝天的大火,濃煙之中,小滿端坐船頭,好像抱著一麵琵琶,曹敏德以血染麵,迎著漫天大雨吼道:“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

《十麵埋伏》——玉紅綃的成名曲。

“咕咚!”一口冷水入肺,白九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尾聲

春雨橋頭,龍王廟前的杏花張開了露蕊!

白九聞著米粥的香氣爬了起來,揉了揉肚皮,走進了牆後的小院。

“你醒了?”灶台邊上,宋翊正輕輕地扇著柴火。

“嗯!”白九點了點頭。

“一杯醉三天,三杯見閻王,曹敏德沒打算殺你。”宋翊緩緩歎了口氣。

“謝謝!”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說了同樣的話。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宋翊尷尬地抿了抿嘴,轉身要走。

“那個……咱們已經是朋友了吧?”白九猝然起身,急忙說道。

“當然!”宋翊側過臉,點了點頭。

“我想……想問……”白九漲紅了臉,囁嚅著嘴唇。

“你想說什麽?”宋翊轉過身,看著白九的眼睛。

掙紮了很久,白九猛地抬起了腦袋,鼓著胸膛,小聲說道:“我想著,能不能把咱倆的友誼再升華一下……更深入一下……”

宋翊白了白九一眼,笑著說道:“不是不可以,你先把小芸豆的事說清楚再說吧!”

說完,宋翊也不理會一臉錯愕的白九,小跑著走出了龍王廟的大門。

此刻,龍王廟的院牆之外,微風吹過,杏花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