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儺神 壹~叁

楔子

1875年,農曆丁卯年。

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持續大旱,災情波及蘇北、皖北、隴東和川北等地,農糧絕收,田園荒蕪,餓殍載途,白骨盈野,餓死百姓達一千三百萬以上,史稱“丁戊奇災”。

在這場天災的影響下,大批饑民背井離鄉,向東、向南逃荒,一路饑寒交迫,很多流民等不到賑災的糧食,直接餓死在路邊,河南十人九病,陝西人口隻剩十之二三。災情以山西、山東為最,甚至傳聞有易子而食的情況發生……據史書記載,本次大災實乃“二百三十餘年未見之慘淒,未聞之悲痛”。

這一年五月,山西。

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正戴著一隻紅臉鬼王的麵具在一座簡陋的土台上舞動著銅鈴木劍,跳著一種詭異的舞蹈——儺戲。儺戲起源於商周時期的方相氏驅儺活動。漢代以後,逐漸發展成為具有濃厚娛人色彩和戲樂成分的禮儀祀典。大約在宋代前後,儺儀由於受到民間歌舞、戲劇的影響,開始演變為旨在酬神還願的儺戲。廣泛流行於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四川、貴州、陝西、河北等省。跳儺者頭戴麵具,俗稱“臉子”,分列為一未、二淨、三生、四旦、五醜、六外、七貼旦、八小生,民間傳說,跳儺可以溝通鬼神,驅鬼攘邪……

那少年餓得手腳發軟,沒跳多久,就氣喘籲籲,腳下一個踉蹌,大頭朝下栽下了土台。

台子底下坐著一個比那少年還小的孩子,眼見那少年一頭栽下,連忙跑上前去,摘下了那少年的麵具,一邊擦著他磕破的額角,一邊喊道:“二哥……”

這是一對兄弟,哥哥叫柳鳴,弟弟叫柳平,是山西大同府柳家村人。柳家村世代跳儺,篤信巫神,在這場大旱裏,不知跳了多少次儺,一次都沒求下雨來。

柳鳴是個倔脾氣,不信邪,一有點兒力氣,就戴上麵具,跳儺求雨。弟弟柳平從小性格懦弱,膽小多病,瞧見哥哥見了血,嚇得眼圈都紅了,狠命地搖晃著柳鳴,差點兒沒把他搖吐了。

“哥!二哥!”

“別搖了,沒摔死也讓你搖死了。”柳鳴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無力地張闔了一下眼皮。

柳平破涕為笑,揉著眼睛說道:“二哥,我以為你醒不過來呢。咱村的老牛叔就是走著走著倒在路邊了,再也沒醒。”

“沒事,你哥我命大著呢!”柳鳴狠狠地按了按咕咕亂叫的肚子,勒緊了褲腰帶,扶著柳平站了起來,伸手抓過麵具,就要往臉上戴。

“哥!別求了,沒用的,老天爺不會下雨的。”

“小屁孩兒,你懂個蛋,心誠則……”

“明天咱就要走了!爹和村裏的老少爺們兒都商量好了,咱村一百多口子人,明天晚上落日後就出發,逃荒去。”

“逃荒?往哪兒逃?人離鄉賤,多少逃荒的死在了路上,連個全屍都落不下。”

“爹說了,逃是死,不逃早晚也是死,興許逃了,還有活下來的機會。咱們經直隸去天津,那靠著海,有魚有鹽。爹說了,天津守著漕運碼頭,肯定有糧,有糧就能活。”柳平對哥哥說道。

柳鳴聞言,默立良久。他忽地一咬牙,發出了一聲無力的怒吼,將手裏的木劍扔在了地上,用一雙裂著口子的赤腳,發瘋一般去踩那地上的木劍,口中不住地罵道:“賊老天!賊老天……你瞎了眼……瞎了眼啊!”

落日時分,柳家村大小一百多口子,扶老攜幼,踏上了往天津逃荒的路。

柳家村難民這一走就是三個月,五月出山西,八月才到天津。離家時老老小小一百多口人,到了天津城下,就剩下不到四十人了。這其中,有的吃觀音土脹死了;有的過荒山野嶺,餓暈在路邊,直接就被野獸拖走了;還有的染了疫病,活活熬死的。

當柳家村剩下的人曆經九死一生到達天津城下時,卻傳來了一個噩耗——天津城封了!

清順治九年,天津衛、天津左衛和天津右衛三衛合並為天津衛;雍正三年,升天津衛為天津州;雍正九年,升天津州為天津府,轄六縣一州。

光緒年間,天津作為直隸總督的駐地,乃是拱衛京畿、發展洋務的重要基地。1860年,英、法聯軍占領天津,天津被迫開放,洋人先後在天津設立租界。這塊九河下梢的要地,華洋並立、龍蛇混雜,多方勢力在此糾葛。此時,恰逢南北大旱,眾多災民蜂擁至此,清廷為此甚是頭疼,以“京畿鎖匙、津門重地,嚴防亂匪賊人入城作亂”為由,關閉天津四門,禁止逃荒的難民入城,並令時任天津知府藍光義放糧賑災。

柳家村一行人剛到城下,就看到城牆上貼著告示。不少災民雖然因為進不去城而惱怒,但是一看朝廷派了官員放糧,心裏也就鬆了下來,畢竟對於災民來說,有糧吃才是第一要務,能不能進城倒是次要的。

就這樣,天津城外陸陸續續搭起了茅草棚子,安置下來,等著城裏放糧救濟。

然而,這些災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腦袋裏想的放糧和官府實際的放糧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天津城下的糧不但不免費放,反而在高價售賣!

城門外,兩百多扛著洋槍的兵丁一字排開,護住了後麵的糧車,糧車底下坐著一個頭戴頂子,身穿官服的老爺,身前一張四方桌、一支筆、一本賬。身邊立著一塊一人高的木牌,上麵寫著三行大字:“官府賑濟,新糧賤賣;一兩銀子,五斤好米;錢貨兩清,童叟無欺。”

這米價可是真夠黑的,一兩五斤啊!一兩銀子也就是一千文錢,清朝康熙到乾隆年間,縱觀大江南北,最優良的大米,市價也就是十餘文左右一升,清代一升米大約合一斤半重,也就是說花上一兩銀子在康熙到乾隆年間足以買一百五十斤最好的大米。到了順治、鹹豐年間,雖然米價上浮,但是總體也能控製在合理區間。據軍機處記載,同治二年,直隸省順天府、大名府、宣化府的糧價,以穀子、高粱、玉米三種糧食計算,平均每石計銀二兩二錢七分。一石約為一百五十六斤,也就是說一兩銀子可以買六十八斤左右的糧。

此時,天津城下,官府在饑民麵前,將糧價推到了一兩五斤,連“喪心病狂”這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官府此時的作為。

災民們群情洶湧,圍上來大聲叫罵,那記賬的官老爺一聲令下,護糧的兵卒亂槍齊放,當時就打死了好幾十人。

官老爺站起身,踢了踢地上的屍體,彎腰擦了擦鞋底上的血,帶著兵丁,推著糧車回了城。

官老爺剛走,城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小縫兒,一個一身胡綢長衫、戴著瓜皮小帽的中年胖子就走了出來,朝著饑民拱了拱手,笑著說道:“列位父老,在下藍劍英,是天津城裏同源當鋪的掌櫃,大家可以叫我藍掌櫃。

“各位,官家這牌子上明碼標價的都寫著呢:官府賑濟,童叟無欺。你們拿錢,官府就給換糧。藍某這裏和大家說句掏心窩的話:別不知足,錢財都是身外物,銀子是填不飽腸胃的,隻有吃了糧食才能救命。

“官老爺不餓,和你們這幫災民耗得起,可你們不行,你們餓啊,你們再這麽餓下去,今兒倒下了,明天能不能起來都兩說了。也罷,誰讓藍某人天生慈悲呢,吃點兒虧就吃點兒虧吧,你們聽好了啊,我知道你們中有不少人沒有買糧的銀子,但是無所謂,雖然你們沒有銀子,但是我有啊!你們誰手裏有首飾鐲子、古董字畫、瓷器古玩,凡是能值點兒錢的,到我這兒都能換錢!誰早換錢,誰就早買糧。

“要是連這些也沒有……唉,我就再吃點兒虧!城裏現在不少老爺太太的府上招使喚丫鬟,簽了賣身契,包吃包住,還有月錢。我呢,願意從中牽個線,十六歲以下的黃花閨女,一口價:二十斤米。別吵!別吵!嚷嚷什麽啊嚷嚷,沒人逼你們!”

藍掌櫃張開兩手,壓下了眾災民的喧嘩,一邊搓著手心裏的兩顆玉球一邊說道:“明兒個一早,我還來,就在這城門樓子底下,給你們一晚上時間,好好尋思尋思吧!”藍掌櫃一拂袖,轉身進了城門。

災民們湧到城牆底下,又是哭號又是苦求,喊了大半天,也沒人搭理他們,到了日落時分,災民們實在是喊不動了,隻能收拾好地上的屍首,挖了個土坑,把死人一埋,縮回到了窩棚裏。

柳鳴和柳平這哥倆兒跟著父親柳文忠、二叔柳康年還有一個姐姐柳櫻,從山西一路走到天津城,吃盡了苦頭。他們本想著到了天津,就能吃上一口飽飯,卻萬萬沒想到在城下卻遇到了這麽一檔子事。柳鳴少年心性,脾氣倔,性子又急,白天的怒火往心裏一窩,再加上這陣子挨餓挨得太狠,身子虛得厲害,到了後半夜竟突然發起了高熱,渾身通紅滾燙,直說胡話。

柳文忠和柳康年趕緊讓柳平去打些冷水,用衣服浸水給柳鳴降溫,可是怎麽折騰,柳鳴的燒愣是退不下去,柳平急得直哭,怕二哥一命歸西,一邊甩著大鼻涕一邊拽著老爹柳文忠,壓著嗓子哭道:“爹啊!二哥是怎麽了?他在老家的時候從沒生過病啊!”

柳文忠老淚縱橫,輕輕地拍了拍柳平的肩膀,哽咽著說道:“你二哥……他這是餓的……餓的啊!”

此時,柳鳴躺在破草席上,腦子裏好像燒開了一鍋開水,咕嘟嘟亂響,心髒跳得又沉又急,好像有一隻瘋狗在死命地撕咬他的胸膛。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四肢痛得好像針紮一般,骨頭縫兒裏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在叮咬。他咬緊了牙,想動一動手指,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我這是要死了嗎?”柳鳴暗自嘀咕了一聲,放棄了掙紮,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待到柳鳴轉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柳鳴一陣幹咳,緩過神來,在柳平攙扶下,緩緩坐了起來。

“二哥你醒了!你還燒著呢,肚子裏沒食兒可不行,快把這粥喝了。”柳平端著一個破碗,碗底有半碗白晶晶的米粥。

“米……米!”柳鳴見了吃的,下意識地接過了碗,狼吞虎咽般往嘴裏倒。剛吃了半碗,柳鳴才突然反應過來,現在鬧饑荒,這半碗粥來得肯定不容易。

“爹、二叔、阿平,你們也吃一口——大姐!大姐呢?”柳鳴抻著脖子四處亂看,尋找自己的大姐柳櫻。

“阿平,大姐呢?”柳鳴突然發現氣氛有些不對,自己的老爹雙眼通紅,咬著牙花子,渾身戰抖;二叔蹲在地上,捂著臉不答話。

“大姐呢?”柳鳴一把抓住了柳平的脖領子。

“問你話呢?阿平!大姐呢?”柳鳴這一喊,柳平再也克製不住內心的悲切,一張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大姐為了換糧食,把自己……把自己賣了……”

柳鳴聽聞這話,隻覺天旋地轉。他低頭看了看碗裏的半碗粥,張闔了一下嘴,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大姐!”柳鳴掙紮著想爬起身,手一抖,“當啷”一聲,瓷碗打碎了,碗裏的粥撒了一地。

柳平年幼,忍不住餓,心痛得連忙趴下身子,伸著舌頭,像一隻小狗一樣舔著地上的粥,塵土、沙子舔了一嘴,混著粥稀裏糊塗地往肚子裏咽。

柳鳴看著眼前這一幕,狠狠地攥緊了拳頭。他恨!他恨這個世道!

柳鳴急火攻心,再度昏了過去。

柳鳴這一昏就是七八天,期間醒來了四五次,每次柳平笨手笨腳地給他灌稀粥,他都像一個木偶人一樣,兩眼望天,嘴唇機械地張闔著,柳平聽二叔對自己說:“你二哥這是燒糊塗了,腦袋燒出了病,就算醒了,也是個傻子……”

柳家村逃荒到天津城下的村民,一共有四五十口,柳鳴的老爹柳文忠是族長,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村民們挨餓。柳櫻賣身換來的這點兒糧混著樹皮、草根熬著吃,才吃了不到十天就吃沒了,大家身上能當的東西早就當了,甚至連方圓二十裏內,草根樹皮早都被挖沒了。

這一晚,柳文忠和柳康年一夜無眠,這倆人召集了柳家村裏僅剩的十幾個青壯年,商議著一件大事——入城偷糧!

原來,柳康年在外挖草根的時候,發現了一條城內排汙的水道,可以潛水入城,柳康年趕緊把這情況匯報給了大哥柳文忠。

柳文忠思前想後,考慮良久,終於打定主意,將眾人召集到了一起,沉聲說道:“兄弟們,如今咱們耗在這兒,早晚也是餓死,倒不如趁著手腳還有力氣,搏上一搏,這樣反而能求來一線生機。”

此時,柳家村人早已斷糧多日,這個時候,別說讓大家偷糧,就是讓大家殺人搶糧都沒問題,這個時候的人為了填飽肚子,沒什麽是不敢幹的。

三更天,柳文忠和柳康年把最後一點兒吃的混著前幾日存下的老鼠肉放在鍋裏煮了,帶著這十幾個青壯漢子墊了墊肚子,悄無聲息地鑽進了黑夜之中。

柳平還在酣睡,突然覺得臉上一涼,一隻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誰?”柳平嚇了一跳。

“是我!”

“二哥?”柳平定睛一看,捂住自己嘴的正是柳鳴,黑暗之中,他的兩個瞳孔亮得刺眼。

“你好了?”柳平伸手摸了摸柳鳴的額頭。

“呀!二哥,你還燒著呢……”柳平嗔怪道。

“別說了!顧不上這個了,爹他們還以為我睡著了呢,聊天的時候沒背著我——他們……今晚要進城偷糧!”

“偷糧?進城?”

“咱叔發現了一條水道,能潛進去,咱們趕緊跟上,也潛進城裏去,他們去偷糧,咱們去救大姐!”

“救大姐?”柳平雖然膽小,但一聽說去找大姐,連忙一個骨碌爬起身來,跟著柳鳴向外跑去。他們在荒郊野地裏穿梭,直到他們在一座小土包後頭看到了一條汙水河。

“低頭!”柳鳴按住了柳平的腦袋,兄弟兩人閃身躲在了一塊大石頭後麵。他們慢慢探出頭去,向河邊一看,隻見柳文忠和柳康年帶著十幾個村裏的青壯脫了上衣,一個個紮進了臭氣熏天的河水裏,逆著水流向東遊去。

“阿平!你怕不怕?”柳鳴摸了摸柳平雜草一樣的頭發。

“我不怕!”柳平搖了搖頭。

“走——”柳鳴一聲令下,兩兄弟也下了水,向東遊去。

下了河,兩人沒遊出去多遠,就在水底看到了一個開在城門上的圓形孔洞,上麵的鐵柵欄已經鏽得腐朽不堪,當中被人撬開了一個大洞,應該是柳文忠的手筆。柳鳴在水底衝柳平打了一個手勢,兩人鑽過孔洞,遊了十幾米,向上一抬頭,連踩了幾下水,終於將腦袋露出了水麵。

“走。”柳鳴拉這柳平上了岸,順著漆黑的小巷在城裏來回穿梭。

“阿平,大姐被賣到哪家了,你知不知道?”

“那藍掌櫃說,大姐是去一家染布坊,給染布坊的太太做丫鬟。”

“哪家染布坊?”

“韓記染坊!”柳平年紀雖小,但記性一向很好。

“走!”柳鳴帶著柳平,找了個沒人管的荒井,提了桶水,和柳平衝了衝身子,爬到樹上,用竹竿挑了兩件人家晾在外麵的衣服穿上。這倆孩子本就生得秀氣,此刻稍微一收拾,便換了一副精神頭,絲毫不像外麵的難民。

倆人一路上自稱是跟著掌櫃來天津做生意的夥計,掌櫃晚上出去喝酒,徹夜未歸,故此出來找尋。哥倆兒一路走一路問,沒過多久,就找到了韓記染坊的門口。

“走後門,爬牆進去!”柳鳴看了一眼門房的匾額,扯著弟弟,繞到了染坊後院,自己扒著牆頭,先跳了上去,隨後又把弟弟拽上來,兩人一前一後翻進了院子裏。

夜已深,染坊已經停了工,後宅的屋裏還亮著燈,四五個中年男人在屋內推杯換盞,酒喝得正在興頭上。

柳鳴和柳平躲在門外,用手指在門紙上戳了一個洞,瞪著大眼睛往裏看了一圈,一個女的都沒看到。

“大姐呢?”柳鳴指了指屋裏,張著嘴不發聲,用口型向柳平發問。

柳平撓撓頭,指了指裏麵:“我沒記錯,就是這兒啊!”

突然,屋內一個留著大胡子的胖子問道:“老韓!聽說你前幾天從城外買了老婆,人呢?領出來給我們看看唄!”

“對啊!聽說才十六。哎喲,那叫一個嫩……領出來看看唄!”

“對!就是看看,韓掌櫃,我們還能吃了小嫂子不成?”酒桌上的人紛紛起哄。

這時,隻聽那韓掌櫃打了一個酒嗝,一拍桌子,大聲罵道:“不提那小浪蹄子還好,一提她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是為何?”眾人不解。

“他娘的,老子買她回來,就是為了傳宗接代的!媽了個巴子,碰都不讓老子碰,老子一要拉她上床,她就尋死覓活,對我又咬又撓的。你看看,這手還有牙印子呢!”

“反了她了還,一個買回來的東西,還敢不聽話,你抽她啊!”酒桌上的人紛紛起哄。

韓掌櫃又喝了一杯酒,打著舌頭罵道:“抽啊!買回來這些天,我哪天不抽她?可這個小賤人,就是頭倔驢,怎麽打也不服。嘿嘿,不過沒事,老子治不了她,有人治得了她。”

“這話怎麽說?”

“賣了!我把她轉手賣了!賣進了咱這兒有名的窯子——春宵樓。十六歲的黃花大閨女啊,哈哈哈哈,賣了十五塊大洋,我從藍掌櫃那兒買的時候,才花了十塊大洋,一來一往,老子淨賺了五塊!”

酒桌上的眾人紛紛拍手叫好,誇那韓掌櫃生財有道。

韓掌櫃美得喜不自勝,端著酒杯,得意揚揚地說道:“我跟那老鴇子說好了,等著她把這小賤人**明白了,這頭一夜,我出五塊大洋包了!哈哈哈哈,到時候,大家同去,照顧照顧那小賤人的生意。記住了,那小賤人叫柳櫻,櫻花的櫻!哈哈哈,同去!同去!我做東!”

“敬韓掌櫃!”屋內推杯換盞,放聲大笑。

屋外的柳鳴睚眥目裂,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從院子裏拎起一塊磚頭,就要往裏衝,柳平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柳鳴,急聲說道:“二哥,你冷靜點兒,先去找大姐,找大姐……”

“外麵什麽聲音?”正在屋內喝酒的韓掌櫃放下手裏的酒碗。

“走啊二哥,走啊!”柳平使勁兒拽著柳鳴。

“吱呀——”房門被醉醺醺的韓掌櫃推開了,暈暈乎乎的韓掌櫃掃視了一圈,半個人影也沒見到。

“哪有什麽聲音,估計是老貓逮耗子,趕緊過來吧,接著喝!”桌子上的眾人生拉硬拽地把韓掌櫃叫了回去,添上酒,繼續喝。

柳鳴和柳平爬過了牆頭,在街巷間一陣狂奔,問了兩三個路人,找到方位,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春宵樓的門外。

春宵樓,披紅掛彩,樓高三層,鶯鶯燕燕,歌舞滿堂。哥倆兒在前麵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機會混進去,隻能依著老路子,繞到後院爬牆。柳鳴和柳平剛爬到牆頭,隻見柳平瞪大了眼睛,猛地向樓上一指,柳鳴回頭看去,隻見三樓處“砰”的一聲開了一扇窗戶,衣衫不整的柳櫻銀牙緊咬,大頭朝下,直挺挺地栽了下來。

“大姐!”柳鳴一聲哀號,和柳平跳下了牆頭,跑了過去。

柳櫻早已氣絕,手裏攥著一把剪刀,瞪大了雙眼,血流了一大攤。柳鳴抱起了柳櫻,無意間觸碰到了她的胳膊,隻見大姐的手臂、脖頸,還有後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鞭打的瘀青。

“大姐……都怪我……我沒用啊!”柳鳴和柳平抱著柳櫻的屍體,跪在地上哀號。

與此同時,不遠處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老鴇子叫罵道:“這個該死的小浪蹄子,吃老娘的、喝老娘的,還敢得罪老娘的客人!”

“二哥!來人了,快走吧!”柳平淌著鼻涕,紅著眼睛拽了一把柳鳴。

這一次,柳鳴沒有猶豫,隻見他掰開柳櫻的手,取下了那把剪刀,輕輕地剪下了柳櫻一縷頭發,攥在掌中,輕輕掩上了柳櫻的眼皮,冷聲說道:“大姐,弟弟先走了!我對天發誓,不報此仇,枉為人!”

柳鳴一咬牙,拽著柳平,爬出了院牆。剛跑出去沒多遠,兄弟倆就見遠處敲鑼打鼓,甚是熱鬧。一個挎刀的兵丁,撥開熱鬧的人群,領著一百多兵卒,押著十幾輛囚車,大聲喊道:“眾位街坊,今有城外的飛天大盜,趁著天黑爬進城內,燒殺搶掠,劫取錢糧,幸被我們巡城的兄弟捕獲!為了保護城內百姓的安全,我們是拚死搏鬥啊!為了擒下這幾個賊人,弟兄們傷的傷、死的死。唉,說好了,明日一早,各家鋪麵收碎銀子兩錢——哎嘿哎嘿!別著急走啊!這事我得交代明白了,這銀子可不是收到我兜兒裏的,是給那些受了傷的兄弟看病的,喪了命的兄弟撫恤孤兒寡母的……誰要是不給,哼!那我可就得懷疑了,你們是不是和這些亂匪有勾結!”

那敲鑼的兵丁一聲喊,看熱鬧的百姓“唰”的一聲全都散開來,各回各家,緊緊地關上了門窗。

“嘿嘿,不用你們躲,咱明天見!”

“當——”一聲鑼響,囚車“吱呀呀”向前而去。

柳平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囚車裏的人正是自己村的人,其中還有自己的父親和二叔。

“二哥!是咱爹!是咱爹!還有二叔……後麵那些都是咱村的!”

“我看到了!看到了!”柳鳴急得直跺腳。

“咋辦?二哥!”

“還能咋辦?拚了唄!”

“就咱倆?咋拚?”

“先跟著!找機會!”

囚車一路向西,走走停停,每到一處,那敲鑼的兵丁都出來呼喝一陣,讓沿街的商戶百姓明早交兩錢銀子,名曰“護城費”。

在城裏轉了小半圈,後麵一個騎馬的官困得直打哈欠,一擺手,把那敲鑼的兵丁叫了過來:“李五子!”

“董大人!小的在。”敲鑼的兵丁一彎腰,站到了馬前麵。

這騎馬的官,正是天津城正五品的城防營守備,姓董名鐸。

“城裏頭轉了幾圈了?”董鐸不耐煩地問道。

“回大人的話,才半圈。”

“得,不轉了!轉半圈得了,另外半圈明天直接收銀子,不給就打。他娘的,老子今晚抓這幾個賊人已經很疲倦了,要不是為了要這個什麽……什麽費來著?”

“護城費!”李五子趕緊提醒道。

“對!護城費,要不是為了這個,我才不出來呢。行了,顯擺顯擺,讓老百姓知道咱不是白拿他們的錢就得了,剩下的事你來辦!我得去春宵樓休息休息了!”

“大人,這接下來?”

“按老規矩辦,拉到荒地裏一刀一個,就算了事。”

“嗻!”

董鐸打馬剛要走,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麽,一勒韁繩,轉過身來,對李五子說道:“這事要利落,別留活口,這幾個人畢竟不是什麽飛天大盜,都是些饑民,一旦傳出去,說咱們殺良冒功,名聲不好。”

“明白!大人放心。”

“去吧!”董鐸一揮手,轉身打馬,直奔春宵樓。

李五子帶著百十個兵丁,壓著囚車來到了城南附近,災民都堵在城西、城北,天津城連著九條河,城牆又高又險,災民繞不過來。故而城南牆外,一片漆黑,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隻有一片大柳樹,在夜風中搖曳。

“就這兒吧!”李五子掏了掏耳朵,讓兵丁們將柳文忠、柳康年還有十幾個大柳樹村的村民拖出囚車,按在地上,取出了他們嘴裏塞著的麻布。

同時,三十四號兵丁取下了囚車的鐵鍬,圍著一棵粗壯的柳樹,開始挖坑。

“冤枉啊,老爺!冤枉啊——”柳文忠嘴裏的麻布一取出,便帶著一眾村民跪在地上哀號,不住地叩頭,磕得滿頭鮮血。

李五子坐在一截樹墩上,擺手說道:“別哭!別叫!都沒有用,看到這片柳樹了嗎?底下埋著的,不隻你們這一份兒,死之前,他們都跟你一樣,又喊又叫的。唉!都死到臨頭了,不如省點兒力氣,留著到底下去求閻王爺,好教你們來世投個好胎。”

柳文忠聞聽此言,直急得五內俱焚,掙紮著直起身來,看著李五子大聲喊道:“我們就是想吃一口飽飯,有什麽錯!有什麽錯!”

李五子甩了甩腦後的大辮子,笑著說道:“我就是個大頭兵,您甭問我,問了我也不知道,您要真好奇,您問皇上去啊!哎喲,咱這皇上才四歲,估計也回答不了您。再說了,你就是要死了,估計也見不著皇上!這樣吧,到了底下,您去問問先皇,看看他老人家怎麽說。”

“狗官!我跟你拚了!”柳康年掙紮著起身,想撲上來和李五子拚命,卻被繩子捆住了手腳,動彈不得,隻能在地上來回翻滾,抻著脖子,去咬李五子的腳趾。

李五子一聲冷哼,掄起手裏的刀鞘,劈頭蓋臉地對著柳康年的頭麵就是一頓暴打,柳康年滿頭流血、牙齒都脫落了數顆,依舊在地上扭動不休,高聲喝罵。

躲在暗處的柳鳴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向四周一掃,隻見不遠處,一匹拉囚車的馬在荒地裏吃草,越走越遠,溜達到了齊腰深的野草甸子裏。

兄弟兩人對視了一眼,悄無聲息地摸了過去,種田人家的孩子,自小就是伺候牛馬的好手,兄弟二人深知馬匹習性,輕車熟路地將馬從車上解了套,二人拽著馬嚼子,翻身上了馬,柳鳴兩腿狠命一夾,掄起馬鞭子,使了吃奶的勁兒,“啪”的一聲抽在了馬屁股上。那馬吃痛,一聲嘶鳴,四腿一揚,躥出了草甸子,發了瘋一般衝進了人群之中。

“怎麽回事兒?!”李五子瞧見快馬奔來,嚇了一大跳。

那瘋馬在柳鳴的鞭打下,狠命地掀翻了兩個兵丁,衝到人群裏就是一陣亂撞。

“爹、二叔,我們來了!”騎在馬背上的柳平一聲大喊。

“胡鬧——快走——走啊——”柳文忠看見馬背上的兩個兒子,急得直跳腳。

“我們不走!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柳鳴倔得厲害,咬著牙喊道。

“你這逆子,逆子啊!帶著你弟,走!”

此時,一眾兵丁也從慌亂之中緩過神來,列好了隊列,長槍一捅,瞬間將瘋馬戳翻,柳鳴和柳平在馬背上被掀倒,滾落在地上,十幾個兵丁一擁而上,轉眼間就將倆兄弟捆了個結結實實。

李五子抹了抹頭上的汗,喘著粗氣說道:“敢情這兒還有倆漏掉的,得嘞!一勺燴了吧!殺!”

李五子一擺手,圍成一圈的清兵手中長槍猛戳,一槍一個,槍頭直紮胸膛,柳康年和柳文忠強挺著身子,死死地將柳鳴和柳平護在身後。

“噗——”一杆長槍穿過了柳康年的胸膛,柳康年一張嘴,吐出了一口血沫子,噴了柳鳴一臉。

“二叔!二叔!”柳鳴發出了一陣歇斯底裏的哀號。

就在此時,一片刀光閃過,李五子腰刀一掃,柳文忠的腦袋猛地飛上了半空。

“咕咚——”柳文忠的腦袋滾落在地,就停在柳鳴的腳邊。

“爹!”柳鳴幾乎暈厥過去。

“李把總好刀法!”一眾清兵拍手叫好,恭維著李五子。

柳文忠的腦袋雙目圓瞪,張大了嘴,和柳鳴交相對視。

李五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緩步向柳平和柳鳴走去,隻見李五子緩緩舉起了刀,說道:“還有兩個小的,殺完就收工!”

“唰——”李五子的刀剛劈到半路,黑夜之中,一隻白翎箭電射而來,“噗”的一聲紮進了李五子的咽喉。

李五子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喊,就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這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柳鳴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李五子的屍體,隨後一扭頭向箭來處瞧去,隻見齊腰的亂草之中,一個黑衣蒙麵的漢子,背後背著一隻箭囊,兩腿飛奔,如一道閃電,五步發一箭,一箭殺一人。

沒等眾兵丁反應過來,這黑衣蒙麵的大漢已經射翻了十幾個人,孤身衝進了人堆裏,一手撈起柳鳴,一手撈起柳平,轉身就跑。眾兵丁沒帶洋槍,隻能拎著長矛從後追趕。那黑衣大漢腿腳堪比奔馬,沒跑多遠,就將那些追趕的兵丁遠遠地甩開了。

柳鳴隻覺騰雲駕霧一般,被那漢子夾在肋下,帶到了一間破廟內,那破廟上有匾額一方,濃重的灰塵掩蓋著三個大字——龍王廟。

那漢子進了廟門,將柳鳴、柳平兩兄弟放下,轉身掩上了廟門。

柳平不知何時暈了過去。柳鳴扶起弟弟,使勁搖晃著他,那黑衣大漢看了看柳平,又抓過柳鳴的手,摸了摸他的脈象。

沉聲說道:“他是嚇的,睡一覺就好了,問題不大。倒是你,已經發熱燒壞了肺脈,再不治,當心小命!”

說完這話,那黑衣大漢扯下了臉上的麵巾,露出了一張棱角分明、濃眉闊口的臉。

那黑衣大漢走進了龍王廟,撩開一片帷幔,後麵密密麻麻的是一排排藥櫃,那黑衣大漢極其熟稔地抓藥配伍,尋了個小罐子,支上一個小火堆,上麵架著藥罐子熬藥,下麵在炭灰裏燜了兩個土豆。火光吞吐,照在了他看不出悲喜的臉上。

柳鳴看了看黑衣大漢背上的弓,將弟弟輕輕放到一邊,“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腳邊,一個頭磕在了地上,戰抖著嗓子說道:“請恩公收下我,教我本事!”

黑衣大漢抬起頭,從火堆上取下了藥罐子,用紗布裹著罐子口,濾出了藥汁兒,倒在碗裏,遞到了柳鳴身前。

“喝了它,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柳鳴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接過黑衣大漢的藥,仰頭喝幹。黑衣大漢歎了口氣,一邊用木棍撥弄著土豆,一邊輕聲說道:“你體內的病,乃是正氣不振,風邪入體所至,再加上七情勞燥……唉!看你呼吸急促、舌苔厚黃、惡寒無汗、眼底混濁,顯然你這病已經滲進了骨子裏,不除根的話,恐怕會影響你的壽數……”

“壽數?不重要!隻要我能報仇雪恨,能活多久,我不在乎!請恩公收下我,教我本事——”

黑衣大漢看著柳鳴的瞳孔,搖頭說道:“你眼中有大怨大恨,我的手藝不適合你。”

“什麽?”

“我是個仵作,幹的是驗屍入殮的晦氣行當,從祖師爺那輩起,便逃不開五弊三缺,要麽鰥、寡、孤、獨、殘,要麽缺錢、短命、無權。所以說,我的手藝,不適合你。今晚我隻不過是幫人下葬,路過城南的荒地,見你兄弟年幼,不忍你們含冤喪命,才倉促出手將你們救下。拜師之事,休要再提。”

柳鳴見那黑衣大漢語氣堅決,自知拜師無望,不由得渾身一軟,癱倒在地。他望著明滅不定的火光,喃喃自語道:“大仇不報,我柳鳴枉為人……與其苟活於世,不如……”

柳鳴眼中冷光一閃,一把摔碎那藥碗,抓起一片碎茬兒就往脖子上捅,虧得黑衣大漢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柳鳴的手腕。

“你這是作甚?”黑衣大漢急道。

“不能為父報仇,柳鳴枉為人子。你既不肯收我做徒弟,我不如一死了之!”柳鳴歇斯底裏地喊道。

“人活於世,豈能妄言輕生?我不教你,你大可去尋別人,三百六十行,能人千千萬,為何非在我這一棵樹上吊死?”黑衣大漢掰開柳鳴的手指,將瓷片奪下來,扔進火堆中。

柳鳴縮在地上,涕淚交流,不住地抽泣。那黑衣大漢聽得煩躁,霍然起身,從神龕上的龍王像後取出了一葫蘆烈酒,拔開塞子,遞給了柳鳴,皺著眉喝道:“晝也哭,夜也哭,你能哭死仇人否?”

柳鳴聞聽此言,強忍悲切,接過酒葫蘆,一仰頭,一口烈酒入喉,燒得柳鳴五髒六腑血脈賁張。

“啊——”柳鳴跪在地上一聲大喊,不多時就將那葫蘆裏的酒喝了個精光,整個人紅著臉趴在地上,酣睡過去。

黑衣大漢拾起酒葫蘆,將灰堆裏焐好的兩個熱土豆用破布包好,塞進了柳鳴的懷裏,而後仔細攏了攏火堆,輕聲歎了口氣。他摸了摸柳鳴的額頭,自言自語道:“酒催藥力,明兒一早就該退熱了吧。”

翌日清晨,柳鳴幽幽轉醒,在地上爬起身來,揉了揉眼睛,向四周一看,龍王廟裏除了在灰堆邊上熟睡的柳平,空無一人。

“阿平!阿平!起來了!起來了!”柳鳴使勁兒推了推柳平,柳平緩緩睜開了眼。他看著眼前的柳鳴,傻傻地問道:“二哥,這可是到了閻王殿?”

“沒死?”

“對!咱們被一個……”柳鳴剛要說話,忽然伸手往懷裏一揣,摸到了一包東西,柳鳴伸手一掏,拽出了一個布包,打開來一看,裏麵是三個捂熟的土豆。

“哥!是吃的!”柳平驚聲叫道。

柳鳴此刻也餓得饑腸轆轆,兄弟二人顧不上說話,一人一個土豆,抱著一頓狂啃。

吃完了土豆,柳鳴拉著柳平往外走,途經門口時,柳鳴一轉身,拉著柳平拜倒在地,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說道:“閣下救命之恩,待我大仇得報,定當報償!”

言罷,柳鳴振衣而起,拉著柳平,大步而去。

柳鳴剛走不久,龍王廟的屋頂上一道人影一閃,黑衣大漢從高處一躍落地,看著柳鳴遠去的方向,喃喃說道:“仇仇仇!愁愁愁!滿腔怨,一身恨!哎呀呀,不適合,不適合。我這手藝想傳下去,還需得找個心大的徒弟。”

話說這柳鳴和柳平兄弟在龍王廟辭別了黑衣大漢,沿著那條臭水溝潛出了天津城,跟著逃荒的流民一路向東。要說這一路上的淒慘情形,實在難以言表,真真兒的跟那詩文裏寫的一模一樣——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自直隸往山東,一路上所經村鎮,聽不到一聲雞鳴和狗叫。為啥?能吃的肉早都被餓瘋了的人吃幹淨了!父棄子,兄棄弟,夫棄妻,到處都是哭聲。越往前走,路邊的死屍越多,到了晚上,無數瘦得皮包骨頭、眼珠子直發藍的人就從林子裏鑽出來,在路邊遊**,拎著刀斧,攔路打劫。

饑餓,將人間變成了地獄!

“啊——滾開——”柳鳴滿頭是血,拚命揮舞著一把生了鏽的柴刀,將幾個圍上來的強盜逼退。

“滾——別碰我弟弟——”柳鳴一聲大喊,瞪大了通紅的眼睛,齜著牙,掄圓了柴刀狠命在半空中虛砍,從一個強盜的手裏搶回了雙眼緊閉、麵色灰白的柳平。

“阿平!阿平!”柳平軟軟地癱在柳鳴的背上,出氣多,進氣少。

強盜裏領頭的人歎了口氣,指著柳平對柳鳴說道:“你弟弟活不了了……”

“閉嘴!滾!滾開!我弟弟沒有死!沒死!誰敢碰阿平,我就殺了誰!”

柳鳴歇斯底裏地揮舞著手裏的刀,狀若瘋癲,眾強盜不敢硬搶,但又看出柳鳴兩腿發抖,嗓音發顫,一看就是餓了多日,現在全靠一口氣強撐,過不了多久也得餓倒下。

“看你能撐多久……”眾強盜咕噥了一句,圍成一個半圓,將柳鳴圍在了一棵歪脖樹底下。柳鳴背靠著大樹,一手護著昏迷不醒的柳平,一手攥著柴刀,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強盜們。

柳鳴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但是他不能倒!

“阿平,阿平,別睡啊!別害怕,二哥在呢……”柳鳴不斷地跟柳平說話。

強盜們瞧見柳鳴氣力不濟,相互對視了一眼,緩緩地向柳鳴逼去。

柳鳴背靠著大樹,拚命揮舞著手裏的刀,他的眼前一片昏花,人影上上下下晃動。

“滾開——滾開——”

一個強盜瞅準機會,一掄木棍,打掉了柳鳴手裏的刀。

“上啊!”強盜們發了一聲喊,撲到了柳鳴的身上,七八個強盜按住了柳鳴,四個強盜拖著柳平就往外跑。

“阿平!”柳鳴一聲怒吼,一口咬在了一個強盜的手腕上,腦袋向前一頂,撞斷了他的鼻梁。

“倒下吧你!”一個強盜發了一聲喊,拽住了柳鳴的腳踝,將他拖倒在地。

不遠處,強盜們已經在柳平身上搜刮著值錢的物件。

“啊——啊——”柳鳴在地上拚命地掙紮。

“我殺了你們——你們放開我弟弟——”

強盜們根本顧不上柳鳴的怒吼,一心顧著洗劫昏迷的柳平。

就在柳平被洗劫的時候,自林子深處猛地飛出了一塊碎石,“當”的一聲砸在了那強盜的手腕上。

眾強盜聞聲看去,隻見林中一道身影騰空躍出,赫然是一個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老僧,那老僧落地之後,縱身一閃,鑽進了強盜當中。他手撚一根烏木棒,指東打西,進退之間,威不可當,頃刻便將強盜們打得頭破血流,轟然散去。

那老僧持棍一撥,挑開了繩索,將柳平攬在了懷裏。他伸手在柳平鼻子下一抹,喃喃自語道:“還好!還好!一息尚存……”

柳鳴掙紮著從地上爬到老僧身邊,一個頭磕在了地上。此時,柳鳴屢遭凶險,失血頗多,再加上連日饑餓,粒米未進,以至於這屈膝一跪,竟然再沒力氣起來。

老僧歎了口氣,從懷裏摸索了一陣,隻掏出了半張幹餅。老僧胡須一顫,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將半張幹餅一分為二,一邊和著水,一點點往柳平嘴裏塞,一半遞給了柳鳴。

“孩子,你也吃一點兒吧……”

柳鳴跪在地上,看了一眼那老僧,隻見那老僧嘴唇發白,形容枯槁,一看也是餓了許久。柳鳴知道,這老僧縱使武功再高,終究還是要吃飯的,此刻這老僧隻有半張餅,萬萬是不夠三個人分的。這老僧既然肯仗義救人,又願將僅有的半張餅拿出來,說明這老僧也是個品德過硬的得道高僧。

“也罷,將阿平托與他照看,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老和尚的武功高,倘若再遇上強盜,至少能護阿平周全,總好過跟著我。”

心念至此,柳鳴一咬牙,從地上拾起一把匕首,用布裹好,揣在了懷裏,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扶著樹,站起身,衝著老僧說道:“大師,我不餓。這餅,您留著。我弟弟就托付給您了,若是他能活下來,煩勞您轉告他……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在天津衛的南城下等他,三天為限,若是我還沒來……就不必再等了……”

柳鳴將弟弟托付給了老僧,一路向東,強撐硬耗著不倒,又走了七八裏地,行至一處荒丘,此刻正逢月上中天,四下無人,遍地野塚,陰風陣陣,蟲鳴啾啾。

“我莫不是,要死在這兒了……”柳鳴手腳一軟,栽倒在地,用手一支,靠在了一處墳包上。柳鳴脖子一扭,本想去看看那墳包前麵立的石碑上寫的什麽字,卻突然發現這墳包的後麵被人掏了好大一個洞,黑黢黢的直通地下。

柳鳴莞爾一笑,摸著墳包前的石碑輕聲說道:“老兄啊老兄,你也是個苦命人,這亂世裏頭,活著難,死了都別想消停,但願那些個挖墳掘墓的能給你留個全屍……”

說著說著,柳鳴一陣陣腦袋發暈。喘了幾口粗氣之後,他暗自思忖道:“他娘的,看來賊老天是不讓我活下去了。”

想到這兒,柳鳴下意識地往墳包後頭那洞口一瞧,自言自語道:“也罷,趁著還能動,自己給自己葬了吧!”

柳鳴咬著牙一鼓勁兒,蹲下身,衝著那石碑拱了拱手,笑著說道:“老兄!借貴寶地……咱倆也做個伴兒。”

說完話,柳鳴一低頭,順著墳後那大洞就往下爬,那盜洞挖得還算寬敞,呈“之”字型往下延伸,盜洞邊上還有燒剩下的半截洋蠟。柳鳴掏出隨身的火折子,點著了洋蠟。他舉著火苗,爬了不出六七米,就鑽進了墓室。這墓室呈拱形,用青條石撐起了釘子,方圓約有十幾米。當中一口紅木棺材被掀翻到了一邊,一具早已枯朽的骨架子倒在一邊,上麵已經風幹的壽衣鬆鬆垮垮地掛在屍體上,數隻小老鼠在屍體的腔子裏爬來爬去。

柳鳴舉著洋蠟,用火光轟走了老鼠,他輕輕抱起那屍體,把它放進了棺材裏。棺材底下,陪葬的東西被搜刮得幹幹淨淨,隻剩下斷成兩截的木拐杖。柳鳴拎出那根木拐杖,走到盜洞邊上,用拐杖的彎頭當鏟子,一陣戳刨,將洞口弄塌了半邊,又強撐著氣力,挪動著棺材蓋子,擋在了洞口。

柳鳴拍了拍手上的土,喘了兩口氣,走到棺材邊上,把腿往棺材裏一邁,彎腰將那具枯骨往邊上挪了一下,倒出個半人寬窄的地方,一縮身,躺了進去。

柳鳴吹滅了洋蠟,在棺材裏伸了一個懶腰,輕輕地摘下了腰上帶著的儺戲麵具。這個麵具是他十歲生日那天,老爹親手做的,柳平哭鬧了不知多少次,柳鳴都沒有給,而這麵具,此時也成了柳鳴對故鄉血親的唯一念想。

柳鳴摩挲著麵具,自言自語說道:“也罷!就這兒吧!老兄,咱們擠擠,你不介意吧?”

說著說著,柳鳴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柳鳴剛暈過去沒多久,地上的墳包後頭就出現了一老一小兩個盜墓賊,老的叫梁擅,小的叫梁壽,老的五十六,小的才十五,此二人乃是一對親生父子。

梁擅嘬了一口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沉聲說道:“這年頭大江南北鬧饑荒,幹咱這行的多了去了,挖墳的比墳都多。不過,看這洞口的泥痕,應該隻有人爬進爬出,棺木應該還在裏麵,看這墳包和墓碑,裏麵葬的人非富即貴,用的棺木必然是好木料。雖然裏麵的陪葬品被人捷足先登了,但是咱使把子力氣,把棺材拖出來,說不定也能賣個好價錢!”

梁壽搓了搓手,脫下褲子,在一塊破棉布上尿了一泡童子尿,然後將那麻布係在臉上,捂住口鼻(民間傳說,童子尿遮口鼻能隔絕陰陽)。

“爹,我下去了!”梁壽緊了緊褲腰帶,左手拎著一把小巧的鶴嘴鋤,右手提著一盞燈籠,當先鑽進了盜洞。

沒爬出多遠,梁壽一抬頭,瞧見前麵的洞口被人堵住了。梁壽年紀雖小,幹盜墓的年頭可不短,這等小手段還擋不住梁壽。

“呸——呸——”梁壽往手心裏吐了兩口唾沫,將燈籠擺在旁邊,掄起鶴嘴鋤“當當當”一頓亂刨,沒幾下,就將擋住洞口的棺材板子刨了個稀巴爛。梁壽一縮脖子,就從洞口鑽進了墓室。

“刮得是真幹淨啊!”梁壽打著燈籠在墓室裏轉了一圈,發現這墓室空空****,簡直就是“墳徒四壁”。

梁壽咂了咂嘴,走到棺材前麵,打著燈籠往裏一照,影影綽綽地發現棺材裏躺著兩個人,背靠背躺在一起。

“還是個合葬墓……”梁壽喃喃說道。

要說柳鳴這廝真是命硬,別看餓得頭暈腦漲,但暈過去了好久也沒死。剛才梁壽刨棺材板的時候,柳鳴就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隻不過四肢沒勁兒懶得動。

此刻聽見有人靠在棺材邊上說話,柳鳴下意識地一翻身,扒著棺材邊晃晃悠悠地坐了起來,順口問道:“你說什麽?”

此時,柳鳴戴著那紅麵鬼王的儺戲麵具,在黑暗的棺木中挺身坐起,口吐人言,嚇得梁壽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渾身好似篩糠一般亂抖。他瞳孔急劇收縮,牙齒咯咯亂響,過了好半天,才張大了嘴,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叫聲:“詐屍啦!”

梁壽這一嗓子,順著盜洞傳到了地上,梁擅聽了哪兒還坐得住,一個虎撲躥進了盜洞,直接就跳進了墓室,拽出了腰後的葫蘆,拔開塞子,將一葫蘆的黑狗血劈頭蓋臉地灑在了柳鳴的臉上,拉著梁壽就要往外跑。

柳鳴被這一頭黑狗血嚇了一跳,一抹腦袋,一頭發的狗血,又腥又臭,柳鳴又急又氣,站起身,爬出棺材,攔住了盜洞口,大聲喝罵:“你們幹什麽?”

梁擅驚得魂飛魄散,暗自嘀咕:“天啊!黑狗血都不怕,這是遇上屍仙了吧!”

“爹——”梁壽“哇”的一嗓子哭了出來。

柳鳴畢竟是少年心性,瞧見這一幕,早就憋不住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聽見柳鳴發笑,梁擅父子一下傻了眼。柳鳴搖了搖頭,摘下了頭上的儺戲麵具,靠著棺材,坐了下來,擺手說道:“你們走吧!這地方值錢的東西都被刮走了,我馬上就要餓死了,你們若是念著萍水相逢是場緣分,就幫我把上麵的土填了。”

梁擅揉了揉眼睛,緩緩站起身來,提著燈籠,看了看柳鳴,發現這孩子和自己的兒子梁壽差不多大,隻是麵黃肌瘦,瘦得嚇人。

“唉!”梁擅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了半塊窩頭,遞給了柳鳴。

“你這是……”

“孩子!先吃一口吧!”

柳鳴吞了一口唾沫,接過了窩頭,狼吞虎咽般塞進了嘴裏。少年人本就親近少年人,梁壽見柳鳴不是僵屍,歪著腦袋挪了過去,從腰上解下水囊遞給了柳鳴,小聲問道:“俺叫梁壽,你呢?”

“柳鳴!柳樹的柳,鳥鳴的鳴。”

“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梁壽此話一出,柳鳴不由得悲從中來,紅著眼睛,不住地搖頭。

這一夜,柳鳴坐在黑漆漆的墓室裏,和梁擅父子圍著燈籠聊了一宿,將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梁擅既唏噓感慨柳鳴的遭遇,又惱恨官府的殘暴冷血,梁擅與柳鳴越聊越投緣,索性收了柳鳴做幹兒子。

就這樣,柳鳴和梁壽成了異姓兄弟,兩個人跟著梁擅走南闖北,晝伏夜出,以盜墓挖墳為生。

又過了三年,梁擅帶著柳鳴和梁壽和另一夥盜墓賊聯手,下了一個大墓,墓中葬品頗豐,另一夥盜墓賊起了歹心,欲將梁擅三人滅口,獨吞墓葬。幸得柳鳴機警,發覺得早,雖然沒救下被亂刀捅死的梁擅,但是好歹拖著梁壽逃出了墓穴。

事後,柳鳴帶著梁壽發起了瘋狂的報複,一夜之間殺了仇人滿門。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裏,柳鳴渾身被鮮血浸透,他攥緊了手裏的刀柄,輕輕用手指撫摩著已經砍崩了的刀刃,獰笑著說道:“從今天起,隻有我殺人,沒有人殺我……”

從那天起,柳鳴隱去本名,自稱“柳爺”,在十幾年的時間裏,勢力越發壯大,在江湖上掀起了一股腥風血雨。

轉眼間,柳鳴和柳平約定的二十年之期就要到了,兄弟二人在天津城下抱頭痛哭。

然而,二十年的光陰雖然改不了血脈親緣,卻能使兩個人形成迥異的性格。

柳平是被和尚養大的,從小吃齋念佛,日日誦經,老和尚不斷用佛法化解著他內心的仇怨,造就了柳平慈悲為懷的良善性子。

這倆兄弟本是一家人,卻因這二十年不同的因緣際遇,變得性情迥異。

而這種迥異在兄弟二人重逢後,也慢慢開始演變為一道不可逾越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