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和尚 叁~肆

與此同時,宋翊和潘虎臣也趕到了掛甲寺,在天王殿裏,勘查妙悟禪師的死亡現場。

宋翊在驗屍,潘虎臣在天王殿繞了幾圈,緩緩彎下了腰,在紅漆的柱子上,盯著一個露著木茬兒的缺口發呆。

“頭兒?您看嘛呢?”跟班的魏蝦米湊了過來。

“子彈!這地方打過一枚子彈!”潘虎臣蹲下身,眯著眼睛在地上挪了幾步,直直地走到了一尊天王像身邊,指著石像上的一抹擦痕,自言自語地說道:“差不多了……”

“什麽差不多了?”魏蝦米跟在屁股後頭問道。

潘虎臣沒有理他,一彎腰,從帷幔後頭的地磚縫兒裏摳出了一枚彈頭,幽幽笑道:“飛得差不多了,就該落下來了!”

潘虎臣衝著陽光,仔細打量著彈頭。他邁步走到了宋翊旁邊,宋翊一扭頭,正看到潘虎臣在喃喃自語。

“潘局長,這是?”宋翊放下了手裏的解剖刀。

“這是步槍的子彈彈頭,看樣式應該是十一毫米的步槍子彈,多適用於村田式非自動短杆步槍……連接柱子和石像的兩道彈痕,向天王殿外延伸……我們連接這兩處彈痕,由落點反推擊發點,結合步槍的射程,就可以初步圈定射擊的位置——應該是在大雄寶殿的屋簷後頭!”

宋翊聽了潘虎臣這一頓分析,整個人都愣住了,張著嘴,呆呆地看著潘虎臣,潘虎臣嘬了一口煙,雲淡風輕地說道:“我是行伍出身,軍人熟悉步槍,就像廚子熟悉他的菜刀、鍋鏟一樣,隻不過廚子學藝不精,頂多被老板痛罵,倘若我們當兵的玩兒不明白手裏的槍炮,上了戰場,就得身首異處。”

潘虎臣說完這話,讓魏蝦米找來了一架梯子,兩人一前一後爬上了大雄寶殿的屋頂。與此同時,在天王殿內的宋翊也發現了一串血點兒,宋翊跟著那串血點兒一步一步前行,那血點兒越來越少。不多時,宋翊便走到了掛甲寺的後門,最後一點兒血跡就消失在了這裏。

屋頂上的潘虎臣在房脊周圍仔細一看,陽麵的泥瓦有一片略顯淩亂,一看就是有人曾經趴在這裏留下的痕跡。

“頭兒!接下來怎麽辦?”魏蝦米問。

潘虎臣搓了搓自己鋥光瓦亮的腦瓜頂,說道:“這種步槍,屬於軍械,不同於一般的獵槍、手銃,這肯定是從鬼市流出來的。蝦米。你去街麵上打聽打聽,鬼市上都有誰做這行買賣!”

魏蝦米一點頭,爬下屋頂,轉身跑出了寺廟。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就回來了,衝著正在抽煙的潘虎臣說道:“頭兒,打聽出來了。鬼市上賣槍的不少,但賣真家夥的就一份兒,此人諢號喚作馮老鼠,是天津鬼市上有名的通天灑。”

“通什麽灑?”潘虎臣是軍隊出身,對街麵上的江湖話不甚了解,魏蝦米是巡警隊的老油條,對一些粗淺的春點也略知一二。

魏蝦米當下趕緊解釋:“頭兒,這在江湖的春點裏,通天灑就是大褂的意思,在鬼市上穿大褂,就相當於掛上了收贓銷贓的招牌!這馮老鼠的買賣做得很廣,字畫、古董、槍械、炮彈、獵犬、駿馬、藥材……古今中外,什麽都收,什麽都賣!馮老鼠好槍炮,既愛收集槍械也愛倒賣槍械,在他手裏轉圈的槍炮都是貨真價實的軍械。”

“消息準確嗎?”

“準確啊!頭兒,我找的這人是個慣偷兒,每每偷到了好東西,就去馮老鼠那裏變現。”

“那個偷兒在哪兒?”

“弟兄們給按下了,鎖在號子裏了。”

“那個偷兒交代沒交代馮老鼠在哪兒?”

“交代了!馮老鼠最近半個月都泡在城南的大賭坊——銷金窟。”

“走!換衣服,去銷金窟!”潘虎臣一聲令下,十幾個巡警麻利地換上了便裝,跟著潘虎臣直奔大賭坊銷金窟。

民國初年,“十人九賭”,賭博成風,滲透到社會各個角落,堪稱彼時的第一大公害。天津衛,九河匯聚,京畿要道,無論是清朝遺老、皇室貴胄,還是下野軍閥、中外政客,都將此地視為退隱之所,頤養天年,或者是潛伏靜候,以待天時。這些人在天津廣購樓宇,以“高級寓公”的身份終日吃酒鬥牌,一擲千金。其中有大賭客,例如曾任北洋政府財政總長的張弧,在天津同文俱樂部推牌九,一晚上輸掉六萬元,仍然麵不改色,談笑如常;奉係的北京市長周大文賭掉兩座樓房後,仍照賭不誤。各地政府的長官,表麵上禁賭捉賭,暗地裏卻慫恿下屬官吏雇用街麵上的混混兒和賭棍開設賭場,這銷金窟就是天津官匪勾結支起來的場子,背後的大老板手眼通天,故而潘虎臣雖然身為警局局長,也不敢直接衝進去抓人,隻能換上便裝,悄悄潛入。

深夜的銷金窟,正是賭客們玩得酣暢淋漓的時候,這地方,除了麻將、牌九、搖寶、花會、山票、鋪票、十點半、十三張、鬥雞、鬥狗、鬥蟋蟀外,還有西洋的回力球、賽馬、彩票、搶場等,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你玩不到。

在眾多玩兒法裏,馮老鼠最喜歡玩兒的是推牌九,此刻馮老鼠正縮在牌桌後頭,蹲在椅子上,手裏捂著兩張股票,伸長了脖子,兩隻小眼睛一隻睜一隻閉眼,一邊舔著嘴唇一邊向手掌的縫隙裏看去。

突然,一隻大手拍在了馮老鼠的肩膀上,馮老鼠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正是潘虎臣。

“潘……”馮老鼠正要叫喊,卻被潘虎臣一把奪過了他手裏的牌,撚開一看,笑著說道:“至尊天地人和主,梅長板斧瓶六五。雜九八七五對補,天杠地杠從九數。你這牌就是個雜七,都爛到姥姥家了,還玩兒個屁!”

潘虎臣“嘩啦”一聲將牌扔在了桌子上,算是認輸。隨後,又從兜裏掏出了十幾枚大洋,“啪”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大聲喝道:“我做莊,沒意見吧?”

眾賭徒瞧見桌上的一小堆大洋,眼睛都直了,連連點頭。潘虎臣一拍魏蝦米的肩膀,指著骨牌說道:“蝦米,你先玩兒兩手,我和他聊點事。”

說完這話,魏蝦米一點頭,上了賭桌。潘虎臣一把摟住馮老鼠的脖子,夾著他的腦袋,給他拖到了廁所裏,反手一別,鎖上了廁所的門,伸手抓住了馮老鼠的脖子,把他抵在了牆上。

“潘……潘局長,兄弟最近沒得罪你吧?”馮老鼠眉毛一耷拉,拱著手不住地告饒。

“馮老鼠是吧?”

“我最近很煩,焦頭爛額,金鍾河老泥灘挖出一堆死人,這事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潘局長您明鑒,人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不是你殺的!”

“那您這是……”

“我的意思是說,老泥灘裏的死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哎喲,別介啊,潘局長,您這話是怎麽說的啊!我沒得罪您啊……”馮老鼠抱著潘虎臣的手,大聲告饒。

“我知道你在賣槍。聽好了,我隻問一遍,村田式非自動短杆步槍在你手裏一共過手了幾支,都賣給了誰?”

“村田……我沒有賣過……”

“你娘的!”潘虎臣一把揪住了馮老鼠的頭發,“當”的一聲就撞在了牆上,馮老鼠的腦門上當時就見了血。

“賣給誰了?”潘虎臣一聲暴喝。

“我沒……”

馮老鼠的腦袋再次撞在了牆上,這一次直接撞斷了鼻梁。

潘虎臣一聲獰笑,看著馮老鼠的眼睛,狠聲說道:“我知道你馮老鼠是滾刀肉,舍得了一身剮。可是你別忘了,你在陳家溝子還有個相好呢,聽說那娘們兒給你養了個兒子,今年八歲了吧?”

馮老鼠聽聞此言,猛地一聲大叫,拚命地掙紮,一邊告饒一邊吼道:“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你別動我兒子!”

潘虎臣一腳踹在了馮老鼠的膝蓋窩兒上,然後將他按在了地上。

“馮老鼠,我告訴你,最近城裏命案特別多,宋市長說了,我要破不了案,就撤了我的職,萬一老子烏紗帽沒了,你死一萬次都難解我心頭之恨!”

馮老鼠猛地打了一個哆嗦,嘴裏吐出了兩個字:“白九……”

“誰?”潘虎臣下意識地一愣。

“白九!龍王廟的白九!我就賣過一隻村田式,買主就是白九。”

“他買步槍做什麽?”

“殺人!買槍那天,他喝醉了,他說半個月前,大有洋行郭老板的三姨太因為和二姨太爭風吃醋,一時想不開,上吊自殺了,郭老板找白九給三姨太整理好了遺容,躺進了棺材。可誰想這三姨太人死了,魂魄卻不消停,搞得郭老板家天天晚上鬧鬼,夜夜有人拍門,可郭老板一開門,卻又空無一人。這時有人說,這龍王廟的白九有手段,師承前朝老仵作,除了整理屍體之外,還會審屍招魂,入夢尋冤,最懂降妖捉鬼。於是郭老板請了白九上門做法事,驅散三姨太的冤魂。郭老板怕這白九年輕,法力不夠,於是還專程請了掛甲寺的高僧妙悟禪師來家裏誦經超度……”

半個月前,大有洋行郭老板府上,白九一身明黃色的道袍,在靈堂前擺了法壇一座。

“嗝——”白九打了一個飽嗝,搓了搓喝得通紅的臉頰。

“剛才吃得太飽,腰帶都紮不緊了。”白九嘟囔了一句,拎起桃木劍,站到了法台邊上。

“郭老板,看我為你收了這惡鬼!”白九一聲暴喝,從供桌上拎起一張紫色的符紙,並指如劍,念念有詞:“弟子白九,拜請中方五鬼姚碧鬆,北方五鬼林敬忠,西方五鬼蔡子良,南方五鬼張子貴,東方五鬼陳貴先,速收陰兵陰將歸法壇……惡鬼三姨太,哇呀呀呀呀呀,還不現形!”

“砰——”白九五指一揚,重重地拍在了那張紫色的符紙上。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白九手掌碰到符紙的一瞬間,那紙上“唰”的現出了一隻鮮紅的血手印!

“鬼啊!”郭老板一聲慘叫,坐在了地上,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都摔掉了,頭上抹了油的分頭被汗一浸,耷拉在額頭前麵打著綹兒。

白九麵上正氣凜然,心中早已笑開了花:“才上這點兒小菜就給唬住了,活該九爺今天財源廣進!”

這符紙上突顯血手印,乃是江湖上慣用的一大騙術,機關就在那符紙上,這張紫色符紙看似平平無奇,實則早就被白九做了手腳。明代李時珍著的《本草綱目》中,記錄了一種植物——石濡(石蕊),書上說“石濡有生津潤喉、解熱化痰”之功效,石濡碾成粉泡水,浸漬濾紙,暴曬晾幹,會將紙張染成紫色,這種紫色的紙張,遇酸變紅,遇堿變藍。白九那張紫色的符紙就是依照此法製成,白九的手上,在作法前浸滿了白醋,發力一拍,將白醋拍在了符紙上,符紙上的石濡遇酸變紅,自然而然顯出了一隻鮮紅的血手印。

郭老板不識根底,被那血手印嚇得一身冷汗,不住地哆嗦。白九一皺眉頭,故作為難地說道:“郭老板,此鬼乃是蒙冤橫死,不好收拾啊……”

“白先生!明白!規矩我懂!”郭老板從兜裏摸出了一捧大洋,用手絹包好,塞到了白九的袖子裏。

白九一聲長歎,將大洋收好,澀聲說道:“郭老板放心,自古人鬼不兩立,三姨太擾亂陰陽,我輩自當挺身而出……哇呀呀呀呀呀,且看我的神通!天清地靈,兵隨印轉,將逐令行口吐山脈之火,符飛門攝之光,玄武真君急急如律令!惡鬼拘來!”

白九一聲暴喝,用桃木劍挑穿了一張碩大的黃紙,迎風一晃,在香燭上燒成了浮灰,攪在水碗之中一口喝下,然後反手脫下身上的道袍,挑在了法壇之上。

“噗——”白九一口符水噴出,那明黃色的道袍上,竟然緩緩浮現出了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背影闌珊,扭頭微笑,那眉眼腰肢,依稀正是三姨太。

“是她!是她!就是她!”

白九這一手也是障眼法,三姨太入棺材的時候,白九見過屍體,故而知道三姨太的樣貌體態,回到龍王廟後,白九用土豆打成粉混在水裏,用毛筆在道袍的夾層裏畫了一張三姨太的全身相,剛才那口符水裏混了不少麵堿,白九一口水噴到衣服上,麵堿水浸透絲質的道袍,落到了裏麵的夾層裏,土豆粉遇堿麵變藍發黑,三姨太的畫像就朦朦朧朧顯現了出來,乍一看,就像被鎖進了道袍之中。

“白先生快殺了她!”郭老板躲在白九身後,一邊哆嗦,一邊歇斯底裏地大喊。

白九一聲長歎,指著道袍裏三姨太的身影,對郭老板說道:“郭老板,這三姨太剛剛對我說她不是上吊自殺,而是被人勒死的啊!倘若她真是含冤而死,我不問青紅皂白就給她打得魂飛魄散,可是要遭因果的——會折壽的。”

白九這句話,乃是詐術,根本就沒有什麽三姨太的鬼魂和他說話,白九之所以說三姨太是被人勒死,乃是白九驗屍的時候發現三姨太頸下有一深一淺兩道勒痕,從而推斷出三姨太是被人勒死後掛到房梁上去的。他再一摸三姨太的肚子,白九發現三姨太死前已經懷了身孕,郭老板據說年初去了湖北盤賬,大半年都沒有回家了,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三姨太在外麵有了相好,郭老板惱羞成怒,痛下殺手。可是郭老板不知道白九驗屍手段的厲害,真的以為是三姨太的鬼魂在和白九說話。

“她……她還說什麽了?”郭老板啞著嗓子問道。

“她說,她是因為在外麵有了相好兒的,事情露了餡兒,被……”

“別說了!”郭老板一聲大喝,指著道袍吼道:“鬼話,這是貨真價實的鬼話!鬼話怎麽能信呢?白先生,殺了她!我給你加錢!”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這弄不好要折壽……”

郭老板一咬牙從袖子裏掏出了兩根金條,直接拍在了白九的手心裏。

“夠不夠?”

“夠了,算了!正邪不兩立,壽數這東西不重要,折就折吧!看我給您油炸了這隻惡鬼!”白九一聲大喝,用桃木劍挑起了道袍,把道袍纏在了早已紮好的一個肘長的稻草人上,並用鋼針封住了稻草人的七竅。

“天師真人,護我身旁,斬妖滅精,誅殺惡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個巴掌拍不響,莊稼一枝花,全靠急急如律令!哇呀呀呀呀呀——”

白九搖頭晃腦念了一大串咒語,原地一跳,將桃木劍反手插在地上,擼起兩隻袖子,左手抓右腕,右手抓草人,腳踩七星步,跳到早早支好的油鍋前,按著那稻草人的腦袋連著半條胳膊浸到了沸騰的油鍋裏。

在場眾人看到白九赤手下油鍋,全都愣住了,交頭接耳地讚道:“這先生!有法力!”

過了三五個呼吸的光景,白九緩緩睜開了眼,用木蓋蓋上了油鍋,在木蓋上貼了一道符咒,一邊收攤,一邊說道:“郭老板,三姨太的惡鬼已經被我困在了油鍋當中,但是這三姨太死的那天乃是陰年陰月陰日,再加上三姨太花一般的年紀,突然橫死,所以怨氣極大,一時半會兒還炸不死她。我必須將這油鍋帶回龍王廟,炸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將三姨太的魂魄徹底炸得魂飛魄散。少了一日,都將前功盡棄,三姨太一旦脫困,肯定還得回到您這兒。”

郭老板咽了一口唾沫,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從袖子裏又掏出了兩根兒金條,可憐巴巴地道:“白先生,我懂,這四十九天勞煩您多費心,一定要……”

郭老板手裏的金條剛要遞到白九手裏,斜刺裏突然走來了一個白眉清臒的老僧。

“郭施主,且慢。”那老僧一把擋住了郭老板的手。

“妙悟禪師,您……”

原來這老僧就是掛甲寺的主持高僧——妙悟禪師。

妙悟禪師雙手合十,看著白九,低聲說道:“阿彌陀佛,這位朋友,可否借一步說話?”

白九看了一眼郭老板手裏的金條,又看了妙悟禪師,一皺眉頭,滿臉不耐煩地說道:“我趕時間,很忙的,有什麽話你快著點兒。”

妙悟點了點頭,將白九拉到了一旁的僻靜處,沉聲說道:“白先生吃的就是這碗江湖飯,按理來說,老衲不該多管閑事,可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凡事都得有個度,白先生今日仗著一手江湖騙術,已經從郭老板手裏得了不少錢財,實在不應該再獅子大張口了。”

白九舔了舔嘴唇,梗著脖子罵道:“好你個老禿驢,老子又沒要你的錢。”

“郭老板一心向佛,許諾要重塑掛甲寺的佛祖金身,老衲實在不願意看到這等良善人家,受你坑騙,白先生還是見好就收,就此罷手吧。”

“良善人家?他?你知不知道,她那三姨太……”白九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畢竟白九隻想賺錢,不想攪進人命官司,但此刻被妙悟逼問,又不好弱了氣勢,隻能強撐著氣勢,梗著脖子說道:“我若不罷手呢?”

妙悟禪師見白九欲言又止,接著說道:“白先生在郭府門上偷著摸了黃鱔血,吸引蝙蝠撞擊,製造鬼拍門的騙局。你剛才伸手下油鍋,那鍋裏根本不是滾油,而是混了硼砂,溫度稍微高一點兒,便會顯現出沸騰的假象……”

“好了好了!別說了。”白九趕緊製止了妙悟禪師。

妙悟禪師合十雙手,微笑不語。

“你厲害!你行!老和尚,你記住了啊,咱這梁子算是結下了,你早晚死在你這張嘴上。”白九咬著牙罵了一句,剛要離開,卻被妙悟禪師攔住,指了指白九懷裏的鍋。

“行行行,給你!”白九將手裏的油鍋遞給了妙悟禪師,氣呼呼地奪門而出。

妙悟禪師抱著油鍋,走到了郭老板身前,微微笑道:“魂飛魄散太傷陰德,老衲且帶這隻孤魂回到掛甲寺,以佛法化去戾氣,早些送她投胎往生。”

“有勞大師,這兩根金條?”郭老板正要遞上銀錢,卻見妙悟禪師微微一笑,推開了郭老板的手,飄然而去。

馮老鼠講完了這段故事,喘了一口粗氣,對潘虎臣說道:“就這樣,妙悟禪師攪了白九的生意,街麵上的人都傳,說這妙悟禪師的法力更勝白九,而且降妖伏魔還不收銀錢,再加上妙悟禪師曾經還封印了娑婆鬼樹,一時間妙悟禪師名聲大噪,白九被人家砸了飯碗,折了麵子,怒火攻心,找我買槍……”

“白九買槍的時候,可曾對你說,他是要殺人?”

“沒有,他沒說要殺人,他就說要嚇唬嚇唬妙悟禪師,沒說要殺人。說實話,聽說妙悟禪師死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馮老鼠急吼吼地說道。

“你剛才說什麽?什麽樹?”

“娑婆鬼樹,就在西廣開,那是一棵大柳樹,底下鎖著好幾十冤魂惡鬼,上麵擺的陣法,就是當年妙悟禪師的手筆,白九說……”

“白九說什麽?”

“白九說,老和尚最會裝神弄鬼,回頭弄死了他,就給他腦袋埋在樹底下,看他這破陣能不能壓住自己!”

潘虎臣緩緩鬆開了馮老鼠,指著他的鼻子說道:“要是敢騙我,你知道下場!”

說完這話,潘虎臣一轉身出了廁所,讓兩個便衣巡警帶走了馮老鼠,自己則拉著魏蝦米往外走。

“頭兒,還沒玩兒完呢。”

“還玩兒個屁!去西廣開。”

“西廣開?上那兒幹嘛?”

“找人頭!”

“啊?”

半個小時後,就在潘虎臣和馮老鼠趕到西廣開鬼市,追到娑婆鬼樹底下的時候,白九正頂著一腦門子汗站在一個已經挖了半人多深的土坑裏。他彎著腰,用手扒開泥土,從裏麵扒出了一個藤條編成的手提箱。

“老子日你姥姥的,埋這麽深,挖了這麽久,他娘的累死老子了。”

白九一屁股坐在土坑邊上,打開藤條提箱,往裏一看,頓時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提箱扔了出去。

提箱落地一翻,從箱子裏滾出了一顆圓滾滾的人頭,須發皆白,鋥亮的光頭上還燙著九個戒疤。白九蹲下身,撿回人頭,一看那眉眼……正是妙悟禪師!

這一陣子,妙悟禪師身死掛甲寺,人頭不翼而飛的消息傳滿了天津衛,白九也有耳聞,街麵上都說是因為金鍾河老泥灘有個黑斑大王抓陰丁,害了不少性命,這些冤魂四處為非作歹,妙悟禪師為了超度這些惡鬼,誦經作法時被黑斑大王害了性命。

白九對這些無稽之談從來都是不信的,擱在往日,白九按捺不住好奇心,早就去查探一番了。但是當下,白九惹上了柳爺,連性命都典當出去了,自己的事都顧不上,哪裏還管得了妙悟禪師的閑事。可是白九萬萬沒想到,自己追著找黃不同,找來找去反而找到了妙悟禪師的腦袋。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白九捧著妙悟禪師的頭顱,腦袋裏亂成了一攤糨糊。

就在白九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潘虎臣已經從大柳樹後麵繞了過來,往坑裏低頭一看,正瞧見白九坐在地上,手裏捧著妙悟禪師的腦袋,兩眼發呆。

“白九!”潘虎臣一聲斷喝。

白九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了一個激靈,一抬頭正看到潘虎臣。

“手舉起來!”潘虎臣掏出手槍,對準了白九。

“潘局長,您怎麽在這兒?”白九嚇了一跳。

“手舉起來!”潘虎臣瞪圓了眼睛,白九瞧著潘虎臣不像是開玩笑,趕緊把兩手舉過了頭頂。

“潘局長,這裏怕是有什麽誤會……”白九剛說了半句。

“趴下!”潘虎臣又是一聲暴喝。

“好好好,我趴下。”白九咽了一口唾沫,老老實實地趴在了泥坑底下。

潘虎臣給了魏蝦米一個眼神,魏蝦米會意,提著手電筒,跳下了土坑,將地上那人頭撈起一照,抬頭答道:“頭兒,是妙悟禪師!”

“那還愣著幹嘛?給他鎖上!”潘虎臣一聲令下,魏蝦米將手電咬在嘴裏,掏出隨身的手銬腳鐐將白九鎖了個結實,隨後一手攥著手電,一手拽著白九,輕聲說道:“白九!對不住了,雖然大家是熟人,但是有人指證你謀害妙悟禪師,證據確鑿。”

“我沒有……”白九猛地一激靈,大聲呼道。

“有沒有先回警局,咱們自有公論!”潘虎臣打斷了白九的話。

“槍藏哪兒了?”潘虎臣問。

“槍?什麽槍?”

“你說什麽槍!步槍!你從馮老鼠那兒買來的那把村田式,藏哪兒了?”

“馮老鼠?我好久沒見著他了,也沒買什麽槍!”白九徹底蒙了。

潘虎臣看了看白九,搖頭歎道:“你也不用裝傻,馮老鼠都招了,你再抵賴也沒用。你還是跟我回警局吧,蝦米——”

“頭兒,我在呢!”

“去龍王廟,好好搜一搜。”

“是!”魏蝦米打了一個敬禮,小跑著消失在了夜幕盡頭。

潘虎臣押著白九剛回到警局,宋翊就得到了消息,從金鍾河老泥灘那邊跑了回來,急吼吼地就往牢裏衝,潘虎臣在門後攔住了宋翊,還沒說話,就聽宋翊嚷道:“潘局長,這裏一定有誤會,白九他……”

“別著急,我知道白九和你關係匪淺,說起來得意樓那檔子事,白九還沒洗清嫌疑呢,結果膠皮會完蛋了,現在霍奔也喪命了,秦柏儒的案子算是死無對證了,沒人追究的事,我一抬手,能過去也就過去了。白九給咱們警局也出過不少力,所以我要是能幫,我肯定出手。可是這回不同以往,妙悟禪師這案子是有人親口指證,這我也沒辦法,再加上妙悟禪師這案子影響這麽大,上頭督辦得緊,破不了案,我就得卷鋪蓋滾蛋,我滾蛋不要緊,你就不替你爹想想嗎?市長這個位置,有多少勢力惦記著,你比我清楚。現在天津衛人心惶惶,金鍾河得快撈出一百多具屍體了吧?我跟你說,這案子要是沒頭緒,你爹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政敵不抓住機會使勁兒煽風點火搞動作才怪。”

就在潘虎臣說話間,魏蝦米也回來了,背上還背著一個長條油布包。

“頭兒,我回來了。”

“怎麽樣?”

魏蝦米解開了那個長條油布包,露出了裏麵裹著的東西。

赫然是一把村田式步槍連同十幾發毛瑟圓頭彈。

“哪兒找到的?”

“龍王廟,供桌底下。”魏蝦米一五一十地答道。

宋翊看了一眼魏蝦米手裏的步槍,嚇得小臉煞白,哆嗦著嘴唇說道:“不可能的,肯定是有人陷害,白九那龍王廟,大門就是個擺設,誰都能進去。”

潘局長一抬手,看著宋翊緩緩說道:“別說這個了,現在證據確鑿,凶手是白九也好,不是白九也好,咱們都得趕緊捋一捋案情,看看哪裏還有疑點。”

宋翊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聽了潘虎臣的話,當下平複了心情,掉頭回了辦公室。潘虎臣、宋翊、魏蝦米三人在辦公室的大黑板上開始勾畫整個案件的線索。

然而,此時此刻在梳理案情的遠遠不止這三個人。

牢房裏,白九麵壁而坐,盤著兩腿,看著滿牆用碎瓷片畫的密密麻麻的線條,陷入了沉思。

與此同時,隔壁牢房裏的稻草堆裏,有個人影一動,白九機警地一瞪眼,轉頭向隔壁看去,隻見昏暗的燈影之中,一個白九無比熟悉的人正彎著腰,小跑到柵欄邊上,向白九這邊訕訕一笑。

是馮老鼠!

“馮老鼠,我日你娘!”白九一聲大喊,“騰”的一下站起身來,一個箭步躥到了柵欄邊上,伸手穿過柵欄,揪住了馮老鼠的領子,向後一拉,另一隻手攥緊了拳頭,“砰”的一拳打在了馮老鼠的鼻梁上,馮老鼠鼻梁一酸,兩道鼻血“唰”的一下就噴了出來。

“啊呀——”馮老鼠一聲慘叫,蹲到了地上。

白九揪著他的頭發,大聲喝道:“為什麽要害我?咱倆見麵不是喝酒就是賭錢,我幾時找你買過什麽村田式步槍?”

馮老鼠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抱著腦袋,低著頭哭喊道:“九哥!我對不起你,你打吧,你打死我,我也不會還手的。我也是逼不得已。你惹上了狠角色,人家抓了我相好的,還有我兒子,我隻能這麽說。九哥,我對不起你。你打吧!你打死我吧!”

馮老鼠哭得涕淚交流,白九嫌惡心,把手縮了回來,隔著柵欄伸腿踢了馮老鼠一腳,沉聲問道:“誰?是誰找上你,讓你做偽證坑我的?”

“我……我不能說!”馮老鼠看了白九一眼,囁嚅了一下嘴唇。

白九聞言,勃然大怒。

“你個王八蛋——”白九又是一腳蹬翻了蹲在地上的馮老鼠,兩手抓住柵欄,把腿伸到馮老鼠那邊去使勁兒踢他,馮老鼠抱住腦袋,一聲不吭。

白九一邊伸腿亂踢,一邊氣喘籲籲地破口大罵:“好你個馮老鼠,跟我耍橫兒是吧,玩兒青皮那一套,你以為我不敢踢死你嗎?你個……”

“當當當——”值守的警員從鐵門外往裏看了一眼,小跑著過來,掄起鐵棍在柵欄上一陣敲打,大聲吼道:“都老實點兒!犯渾呢?都皮癢了是吧?是不是皮癢了?!”

白九趕緊抽回了腿,看著那巡警,賠笑著說道:“兄弟!我叫白九,和你們潘局長還有宋小姐都是好朋友,你看能不能幫我傳個話兒,我想……”

“想你大爺!牆腳蹲著去!”巡警一瞪眼,攥著警棍一指白九。

“不是,您看,我真的是他們的朋……”

“找抽是吧!”巡警一叉腰,伸手就往褲兜裏摸鑰匙,說話間就要打開牢門,進來打白九。

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白九一看形勢不好,連忙拱手說道:“您別急眼,氣壞身體無人替,我蹲著去,我蹲著去。”

白九弓著腰打了個哈哈,轉身走到牆角,老老實實地抱頭蹲著。

“早這樣不就得了,非得罵你兩句,賤皮子!”巡警啐了一口痰,一扭頭,正看到躺在地上擦鼻血的馮老鼠。

“我說他沒說你是吧?”巡警一掂警棍,馮老鼠飛速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直接骨碌進了草堆裏,縮成一團。

“喲嗬,還是你有經驗,不像那個愣頭青!”巡警笑著嘟囔了一句,一步三晃地走了出去。

白九抱著腦袋,努力靜下心來,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但是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

與此同時,宋翊在辦公室裏也說出了自己的分析。

“我覺得妙悟禪師的死有兩個空白點還沒有填補上。第一,槍擊妙悟禪師的凶手和砍下妙悟禪師腦袋的人不是同一個人,如果其中一個是白九,那麽另一個是誰?”

“什麽意思?”潘虎臣問道。

“我仔細查看了他頸部的刀口,正常情況下,人在死亡之後,身體血液停止流動,在15~25分鍾的時間裏,血液凝結,導致全身皮膚變色,肌肉完全鬆弛,皮膚失去彈性。一般情況下,死前形成的傷口會比死後形成的傷口顏色要鮮豔一點兒,且生前挨刀,傷口會外翻,死後則不會,因為活人的皮膚組織有彈性,被刀砍劈,傷口會綻開;死人則正好相反,不但不會綻開,反而因血液凝結而導致傷口側麵呈現白色,間或有紅點。

“所以我斷定,妙悟禪師是先中槍身亡,而後才被割掉了腦袋,這中間至少間隔了15~25分鍾的時間。當時潘局長你通過彈道推測出了那個槍手躲在大雄寶殿的房頂上,我在大雄寶殿側麵的草裏發現有一片草梗被人踩倒,按草梗的倒向延伸,可以推測出,槍手是從掛甲寺的西牆翻出,離開了現場。但是在妙悟禪師喪命的天王殿內,有一條滴滴答答的血點兒,這條血點兒是向北麵去的,消失在了掛甲寺的後門。由此可知那個割下人頭的人是從掛甲寺的北麵離開的。綜上可知,殺妙悟禪師的是兩個人,一個開槍,一個砍頭。這就引出了我剛才提出的問題:如果其中一個是白九,那麽另一個是誰?”

潘虎臣兩眼亮著光,急忙問道:“第二個空白點是什麽?”

“動機!白九殺妙悟禪師的動機是什麽?”

魏蝦米撓了撓頭,張口問道:“動機不就是因為妙悟禪師在大有洋行郭老板三姨太的喪事上壞了白九的買賣,白九懷恨在心……”

“證據呢?證據在哪兒?”宋翊目光炯炯。

“馮老鼠是人證,那支從龍王廟裏搜出來的村田式步槍就是物證。”

“不對!馮老鼠和那支槍隻能證明白九買了槍,但在白九的殺人動機這個環節,缺少關鍵性的證據,咱們的證據鏈是不完整的。”宋翊打斷了魏蝦米的話。

“有道理!”潘虎臣點了根煙,坐在桌子上搓著自己的光頭,沉默了一陣,隨後說道:“兵分兩路,宋翊帶人去掛甲寺,查一查妙悟禪師遇害的當晚,掛甲寺有無寺廟以外的人進出;在妙悟禪師遇害後,有沒有什麽人形跡可疑。蝦米帶人去大有洋行找郭老板,既然白九和妙悟禪師的梁子是因他三姨太的喪事而起,說不定他知道些什麽,你拿我的名帖去找郭老板,不要動粗,就說我請他來警局喝杯茶。”

“好——”魏蝦米和宋翊同時答應了一聲,快步出了警局。

半個小時後,掛甲寺,天王殿。

地上用白粉圈著妙悟禪師倒地的位置和屍體的姿勢。門柱上、石像上用粉筆圈出了彈痕。

宋翊找來了一個小警員,讓他在天王殿內走動,模仿妙悟禪師。

“呼——”宋翊深吸了一口氣,在腦海裏開始模擬妙悟禪師死前的場景。

月上中天,從妙悟禪師屍體的手裏抓著的那半截抹布可以判斷,妙悟禪師這個時候應該正在天王殿內打掃衛生,而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天王殿後麵的大雄寶殿的屋簷上,一個槍手正舉著一隻步槍瞄準了自己!

宋翊一轉身跑出了天王殿,搬著梯子爬到了大雄寶殿的屋簷上,爬到了槍手所在的位置,平伸手臂當步槍,立起拇指當標尺,兩眼一睜一閉,向天王殿內瞄準。

天王殿內,燈影昏暗,將那個小警員的身影映得很大,光腦袋就有南瓜大小,且形狀發邊,閃動搖擺,這種情況下,根本找不著目標的致命點,想一擊斃命,幾乎是不可能的。宋翊換了一口氣,試著開始調整“槍口”還原現場的彈道。

果然,當宋翊的手臂和現場的彈道重合的時候,她發現了一條射擊通道。

“是窗縫兒!”宋翊眼前一亮。

殿內的小警員模仿著妙悟禪師,在地上來回走動,身影一晃,突然出現在了窗縫兒中間,而小警員現在站的這個位置,就是妙悟禪師倒地的位置。

“砰——”宋翊一吐氣,模仿了一聲槍響,隨即順著梯子下來,跑進天王殿,讓小警員按照白線躺在地上。

突然,宋翊眼神一瞥,在地磚的縫隙裏發現了一團細小的毛球。

“這是什麽?”宋翊蹲了下來,趴在地上,順著地磚縫兒看去,隻見好幾處磚縫兒都有這樣大小不一的毛球。宋翊伸手,將毛團兒拈起,在手心一撮,隨後又伸出手指,輕輕摸了摸磚縫兒,心裏瞬間有了答案。

掛甲寺前年有過一場返修,這天王殿的地磚縫兒是用沙子混著洋灰勾的,伸手摸上去,頗有粗糙感,這種小毛球呈藍灰色,乃是棉麻的衣料,從妙悟禪師倒地的位置一直到門邊,都有這種小毛球出現。

這說明什麽?說明有人在地上趴著,用手肘和膝蓋爬行。“躲槍!這個人是為了躲槍!妙悟禪師中槍的時候,他就在屋裏,他趴在地上,爬行到了門邊,是為了躲避槍手的射擊,並伺機觀察!如果他是槍手的同夥,他完全沒必要這樣做,因為同夥是不會開槍向他射擊的。

“既然他要躲槍,就說明,他和槍手不是同夥,他早就知道凶手躲在那裏,卻沒有示警,而是任由凶手殺了妙悟禪師!他就趴在門邊,觀察著大雄寶殿的屋簷。

“大約一刻鍾後,凶手離去,他爬起來,割掉了妙悟禪師的腦袋。這個人當時是和妙悟禪師在一起的,所以在槍響後,他趕緊趴在了地上。妙悟禪師對這個人是沒有防備的,他不是潛進來的,很可能這個人本就是寺內的和尚,還是妙悟禪師的熟人!”

宋翊腦中靈光一現,將現場所有的線索串聯在了一起,推斷出了當晚的情景。

這時,全寺的和尚也在警察的召集下,全都站在了天王殿外的空地上,宋翊拉起躺在地上的小警員,走到了院外。

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和尚走了過來,衝著宋翊合十說道:“貧僧妙真,是這些僧人的師叔,在掛甲寺修行已經十年了,您要是有什麽事,就問我吧。”

“妙真大師,夤夜來此打攪,是我們唐突了。”宋翊連忙回了個禮。

“不敢不敢。”妙真和尚很是客氣。

“請問大師,在妙悟禪師遇害當晚,寺內是否有香客留宿?”宋翊開門見山,直接拋出了問題。

妙真和尚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沒有,掛甲寺禪房不多。去年大雨,好多房子年久失修,漏雨漏得厲害,僅剩的幾間禪房,我們寺內的僧眾自己住都擠不下,哪裏還能留香客過夜。”

妙真和尚的話剛說完,旁邊就有個警員湊到宋翊麵前說道:“老和尚說的是真的。我們驗看過了,這寺裏確實不少房子都年久失修,這些年妙悟禪師把寺裏的香火錢都換了米糧給窮人施粥了,根本沒閑錢收拾房子。”

妙真和尚思索了一陣,搖了搖頭。這時,一個小沙彌走了過來,在妙真和尚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妙真和尚聽了之後,一皺眉頭。

“大師,怎麽了?”宋翊追問道。

“哦,是這樣的,我師兄生前曾收了一個弟子,法名叫作本覺,在我師兄死後,不知去向。我想多半是師兄死了無人管束他,逃出山門,還俗去了吧。”妙真和尚解釋道。

“這個本覺是怎麽回事,大師可否說得詳細一些。”

“是這樣的,半月前,大有洋行的郭老板家裏出了喪事,好像是他的三姨太上吊自殺了。這個郭老板近年來一心向佛,廣結善緣,在掛甲寺上了不少的香火錢,本寺多次施粥都賴郭老板出錢支持。郭老板還許諾今年正月裏要幫我們重塑佛祖金身。

“郭老板的三姨太死後,家裏相傳鬧鬼。郭老板差人來寺裏請我師兄幫忙。我師兄獨自下山,進了郭府誦經,從郭府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唉,這年景也是不好,世道亂得厲害,我師兄剛出郭府不久,就遇到了兩個攔路搶劫的賊徒,幸好有一乞丐路過,手持木棒狀如瘋虎,嚇退了賊人。我師兄上前道謝,那乞丐卻一個頭磕在了地上。

“原來去年冬天,掛甲寺施粥,這乞丐曾經見過我師兄一麵,這乞丐雖然家鄉遭了兵禍,流落街頭,行乞為生,但也曉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道理,故而今日見我師兄遭劫,奮不顧身上前相救,我師兄大為感動。

“那乞丐跪在地上,求我師兄收他為徒,我師兄應允,將他帶回掛甲寺剃度,取名本覺。這本覺是個乞丐出身,對修習佛法一竅不通,平日裏幹活兒不多,飯量卻不小,和其他僧人常有爭執,我等念他對師兄有救命之恩,也不好多加斥責。師兄死後,這個本覺也沒了蹤影,我猜這廝肯定是見師父死了,無人照看,覺得在寺裏肯定是混不下去了,索性逃出山門去了吧。”

宋翊搖了搖頭,顯然對妙真和尚的話不甚認同。

“本覺和尚的樣貌,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

宋翊一招手,叫來一個小警員,讓他去鼓樓老巷找一個叫範瞎子的人,就說白九有請。一個小時後,小警員帶著範瞎子來到了掛甲寺,範瞎子一進山門,就瞧見了宋翊,咧著大嘴喊“嫂子”。

宋翊沒時間和他掰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將他拎到了妙真和尚的麵前。

“大師,有勞您向他描述一下本覺的樣貌!”

妙真和尚點頭答應,宋翊掏出了五塊大洋放進了範瞎子的手裏。

“哎喲,嫂子,您這是幹嘛?自己家的事不好收錢……”

“沒問題,都是小意思。嫂子你這辦事可太像樣了,比我九哥可強太多了。”

一炷香後,範瞎子吹了吹紙上的墨,將紙遞給了宋翊,宋翊看了一眼紙上的畫像,交給了旁邊的警員,沉聲說道:“找!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本覺和尚找出來!”

與此同時,警察局裏,潘虎臣泡好了熱茶,迎來了大有洋行的郭老板。這大有洋行的背景很深,是很多政界大佬洗錢的地方,潘虎臣對此略有耳聞,故而對郭老板很是客氣。

“郭老板,您坐!喝茶!”潘虎臣笑著給郭老板遞上了茶杯。

郭老板笑著接過了茶杯,極其謙卑地答道:“潘局長客氣了,當著您的麵,不敢稱老板,您就叫我郭大有就行。”

“那怎麽合適呢?今天我請您來,原本就是有事請教,您也知道,最近天津城裏的人命案鬧得是沸沸揚揚,兄弟我這火上的喲,不怕您笑話,您望這瞅,哎喲!牙床子都腫了!”

“潘局長維護津門治安,真是鞠躬盡瘁啊!郭某佩服,以茶代酒,我敬您一杯。”郭老板一舉杯,和潘虎臣碰了一下,各自呷了一口茶。

“不知潘局長喚我來有什麽事?您放心,隻要我能幫上忙的,肯定鼎力支持,我知道的事,但凡您要開口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有郭老板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實不相瞞,我想問您一件事。”

“但說無妨!”

“請問貴府的三姨太過世時,龍王廟的白九和掛甲寺的妙悟禪師可是都有到場?”

“有的,兩個人我都請了。哎呀,您是不知道,那個賤人死了都不安生,攪得我府上不得安寧。我也是沒辦法,才請了高人來捉鬼。有的人說龍王廟的白九有手段,有的說掛甲寺的妙悟禪師法力高,我索性都請來,雙保險嘛!”郭老板話說得倒是很誠懇。

潘虎臣點了點頭,接著問道:“這二人在喪事上起了爭鬥,不知是否屬實?”

“哦……爭鬥談不上,充其量就是撂了兩句狠話。我都能理解,畢竟同行是冤家嘛!”

“狠話?是什麽狠話?”

“我也是聽家裏的下人說的。當時白九的法事正做到一半,被妙悟禪師叫到了一邊,二人越說越急,我那下人離得近,聽白九說了一句:‘你厲害!你行!老和尚,你記住了啊,咱這梁子算是結下了,你早晚死在你這張嘴上!’”

“此事當真?”

“當真!”

“您可願做證!”

“當然!我願意對今晚的每一句話負責。”郭老板呷了一口茶水。

潘虎臣沉吟了一陣,站起身來,握了握郭老板的手,徐徐說道:“好,謝謝您的配合。”

“應該的!潘局長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那我就先告辭了。”

“好!蝦米,來,替我送送郭老板。”

魏蝦米從一旁走了過來,衝著郭老板一笑:“郭老板,您這邊請。”

“有勞了!”郭老板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郭老板前腳剛走,宋翊後腳就趕回到了警局,一進門就將本覺和尚的畫像拍在了桌子上,自顧自地倒了一杯水。

“潘局長,我這邊有新進展,你呢?”

“我也有,不過不是什麽好消息。”

兩人各自將調查的情況做了一個交流。

“為今之計,若白九真是冤枉的,找到這個本覺和尚就成了本案唯一翻盤的機會;倘若這個白九真是殺人的真凶,那麽這個本覺和尚就是補齊證據鏈的最後一環。看來無論如何,咱們都得把精力集中在他身上了。”潘虎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走到了電話前麵,撥打了一個電話,“喂,我是潘虎臣,把所有的弟兄都叫回來集合!”

十五分鍾後,天津城所有的警員都在院子裏整整齊齊地列好了隊,潘虎臣將範瞎子的那張畫像拍成了照片,洗了七八十份,每兩人一組,分發了下去。

“弟兄們!最近天津城鬧騰得很凶,很不太平,有兩樁案子壓在咱們頭上,一是掛甲寺的無頭和尚案,二是金鍾河老泥灘的群屍案,壓得老子都快透不過氣來了!上頭也對咱們警察局的工作很不滿意。

“幸好!現在有了一條關鍵線索,這條線索就在你們手裏攥著。對!沒錯!就是照片上這個和尚。找到他,掛甲寺的無頭和尚案就能破,咱們對上頭就有了交代,有了交代,我的烏紗帽就能保住,我的烏紗帽保住,你們就能吃香喝辣!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兩人一組,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和尚給我翻出來,哪個找到,老子有重賞!三根金條,聽好了!三根金條!”

潘虎臣一聲大吼,滿院子的巡警“哄”的一聲跑出了院門兒,一手攥著警棍,一手攥著照片,左腦是明晃晃的三根金條,右腦是照片裏的和尚,心髒突突亂跳,好似打了雞血一般,甩開兩腿衝進了一條條街巷,發瘋了一般開始四處搜尋。

“潘局長,這麽個找法有用嗎?”宋翊愁得腦門子直發緊。

潘虎臣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歎了口氣。

“我也知道沒啥用,可是現在還有別的辦法嗎?”

宋翊眼前一亮,蹲下身來,看著潘虎臣的眼睛說道:“記得我勘察發現什麽了嗎?”

“什麽?”

“毛球!你看!”宋翊展開手,給潘虎臣看了一眼他從天王殿撿來的那些毛球。

“這毛球能說明什麽?”

“這種藍灰色的毛球,無論顏色和質地都和掛甲寺的僧人所穿的僧袍一模一樣,可以肯定,天王殿趴在地上躲槍的那個人是一個和尚,他當晚和妙悟禪師是在一起的。”

“對!本覺在提防著槍手,他們不是一路人,有沒有可能那個槍手要殺的其實是本覺,結果擊中了妙悟禪師,本覺砍下了妙悟的腦袋,逃離了掛甲寺,而本覺是妙悟禪師的弟子,妙悟禪師對他肯定不設防……”

“等會兒,這裏有點兒亂,本覺為什麽要砍下妙悟的腦袋呢?”潘虎臣的腦袋亂成了一鍋粥。

“我也不知道,這隻是我的一個猜測,唯一敢肯定的就是那槍手和本覺不是一路人,我在想一個計劃……”

“什麽計劃?”

“現在全天津都在找本覺,那個槍手也在找本覺,我不如扮成本覺的樣子,引那個槍手出來,如果白九不是那個殺人的槍手,真正的槍手另有其人,當他看到本覺重新出現在掛甲寺,他肯定會再次下手槍擊,這個時候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不行!太危險了,萬一沒防住……”潘虎臣“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來不及了!這是最快的方法,腿長在我身上,你管不了我,我這就去掛甲寺!”宋翊一邊說著一邊出了警察局,直奔掛甲寺而去。

“你……哎嘿!來人啊!來人啊!”潘虎臣喊了好幾嗓子,隻招來了兩個看門的老頭兒和身邊的跟班魏蝦米。

“蝦米!人都去哪兒了?”

“都出去找本覺和尚了,局裏就剩咱四個了!”魏蝦米苦著臉回答。

“媽的!老子去追宋翊,她可不能出事,她要出點兒啥事,宋市長不得扒了我的皮——你留下來看家!我去掛甲寺!”

潘虎臣扣上警帽,提了一杆警用的步槍,小跑著追出了警局大院。

魏蝦米看著兩個眼花耳聾的看門老頭兒,急得直跺腳。

“哎喲,這可怎麽辦啊?”魏蝦米在地上急得直轉圈,仿佛在做著什麽艱難的決定。

突然,魏蝦米收住了腳步,一咬牙,打定了主意,小跑著鑽進了牢房,連看牢房的警員都去找本覺了,牢房的鑰匙就掛在牆上,魏蝦米手忙腳亂地摘下鑰匙,直奔白九牢門前,就要開鎖。

“魏蝦米,你這是幹什麽?難道說……我沒事了?”白九喜出望外地迎了過去。

“沒事個屁!你攤上大事了!”魏蝦米抓著一大把鑰匙,一個一個換著試。

白九急得滿頭汗,一低頭,看到魏蝦米口袋裏露著半張照片,伸手一抽,將那照片拿在了手裏。

“這誰啊?”白九問。

“這是本覺和尚,妙悟禪師死的時候,這本覺就在身邊,現在警局所有的弟兄都撒出去了,就為找他。宋翊說那槍手很可能原本就是為了殺本覺,結果誤殺了妙悟禪師。她一時心急,去了掛甲寺要假扮本覺和尚引出那個槍手。我們頭兒不放心,單槍匹馬跟過去了。哎呀呀呀,具體的我也說不明白,我就知道宋翊和我們頭兒現在很危險。我實在找不著別人了,思來想去,隻好把你先放出來。說實話,咱們這段時間辦了好幾樁案子,平日裏沒少接觸,你這人雖然吝嗇摳門,好酒貪杯,但卻不是窮凶極惡的歹人,說你殺人我也是一萬個不信,不過咱說好啊,我放你出來,是讓你去掛甲寺救人的,你可不能借機會跑路啊,你要是跑了,可就把我坑進去了。”

魏蝦米試了十幾把鑰匙,終於選定了一把,正要往鎖眼裏捅。

突然,魏蝦米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魏蝦米剛要回頭。

“砰——”一聲槍響。

魏蝦米胸**開了一蓬血花,魏蝦米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心口,又看了看白九,仰麵栽倒。

“蝦米!魏蝦米!”白九急紅了眼。

“撲通——”魏蝦米倒地斷氣。站在魏蝦米身後的人一彎腰,從魏蝦米手裏接過了那串鑰匙,緩緩掛回到了牆上。他扭過頭來,將手槍揣在了懷裏,搬了一把凳子坐下。他看著白九,幽幽笑道:“白九啊白九,你現在還不能出去。”

白九看著那人的麵貌,震驚得無以複加。

這個人,白九是認識的,他就是大有洋行的郭大有,郭老板!

“是你?”

“沒想到吧!”郭老板微微一笑,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

就在郭老板現身的一瞬間,縮在牆角的馮老鼠猛地打了個哆嗦,手腳並用地爬到了柵欄前麵,瘋了一樣衝著郭老板叩頭。

“您行行好,放了我兒子……您交代的事我都照辦了!我都照辦了!”

白九一看這情形,心中頓時了然,原來這郭老板就是設局的正主,

“是你抓了馮老鼠的女人和孩子,逼他誣陷我!郭老板,我和你無冤無仇,我就算是在你三姨太的喪事上坑了你點兒銀子,也不至於如此吧——你到底是誰?”

郭老板歎了口氣,摘下了頭上的假發,取下了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撕掉了臉上的胡子,取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待到郭老板放下手帕,一張嶄新的臉出現在了白九的眼前。

“你……你……”白九看著眼前這張臉,又看了看手裏的照片。

“你就是本覺和尚?”白九失聲道。

“哈哈哈,全城的警察都在找我,卻沒想到我就堂而皇之地坐在警察局裏!”

“你……你是怎麽進來的?”

“警察都撒出去了,就剩下兩個看門的老頭兒,再加上地上躺著的這位仁兄,我一槍一個,就這麽走進來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何要害我?”白九一聲怒喝。

郭老板一挑眉毛,臉頰不住地**,仿佛聽到了這世界上最可笑的事。

“無怨?無仇?哈哈哈哈,白九啊白九,你是記性不好,還是腦子蠢笨?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嗎?”

“找你?我什麽時候找過你?”白九徹底蒙了。

“我就是黃不同啊!”郭老板張開了雙手。

“什……什麽?你是黃不同?黃不同、郭大有、本覺和尚,你到底是誰?”

尾聲

說到這兒,郭老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時間還早,我不妨和你多聊聊。從哪兒說起呢?這樣吧,就先從“黃不同”這個名字說起。

“我本名叫黃不同,和梁壽、秦柏儒一樣,都是柳爺的手下。從你破關帝劈刀那個案子開始,我就注意到了你,但是說實話,那個時候我沒工夫搭理你,因為我一直自顧不暇。

“柳爺的殘暴手段,想必你也有所耳聞,我知道秦柏儒對你說了很多秘密,你也沒必要和我裝傻。我這個人和秦柏儒不一樣,秦柏儒是個懦夫,滿腦子都是逃、逃、逃——哼!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柳爺這種人,豈是一個假死的騙局就能應付過去的?

“柳爺做事,心狠手辣,寧可他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他,想脫離柳爺的手心,躲和逃都是行不通的,隻能反擊,而且要一擊致命!為此,我已經做了很長時間的謀劃,我黃不同原本就有兩個身份,明麵上是大有洋行的老板郭大有,這個身份是為了給柳爺的鴉片生意洗錢,同時在暗地裏,我還在鬼市上支了幌子,負責給柳爺對接買家。

“借著明暗兩重身份的優勢,我不斷搜集柳爺的信息、安插自己的心腹。這一年來,柳爺對我們這些手下人的煎迫越發厲害。他需要錢!大筆的錢!他開始不顧我們的死活,近乎瘋狂地開始斂財,我知道再不動手,早晚得死在這個瘋子手裏。

“半個月前,我發動了一場針對柳爺的行動,我動用了所有能掌控的能力對柳爺發起了一場暗殺。然而,關鍵時刻,還是功虧一簣!柳爺雖然受了重傷,但還是逃掉了!我知道,像柳爺這種瘋子,如果一擊不中,勢必將迎來他瘋狂的報複。

“在柳爺逃走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個火盆,裏麵有好多未燃盡的紙屑,其中一片上有半個白字,和一整個九字。憑此我可以斷定,你在天津破的一係列案子,不但入了我的眼,也入了柳爺的眼。柳爺多疑,經過這場暗殺,他不會再輕易相信手底下的任何一個人,他要搞我,一定會找一個外人,而這個人八成就是你。

“在暗殺柳爺的當晚,我就趕回了大有洋行布了一個局,我親手掐死我的三姨太,然後找了你,另一邊我也找來了掛甲寺的妙悟禪師。你的脾氣和本事我很清楚,你看了那賤人的屍體,不可能發現不了她不是自殺。果然,不出我所料,你開始借此裝神弄鬼,訛詐我,妙悟禪師雖是個誌誠君子,卻沒有驗屍斷案的手段,在喪事的當天,見你對我多番訛詐,他必定仗義出手。

“就這樣,我借著你們各自的秉性,導演了一出好戲,成功地讓你們在眾目睽睽下,起了爭執。你憤然離去,這也是我計劃中的第一環。你走之後,我安插在柳爺身邊的秘間傳來了他生前最後一個消息,說柳爺幹了兩件事:一是在外地找了一個殺手要幹掉我;二是柳爺的傷勢漸好,開始清洗手下的人,隻要有嫌疑,寧殺錯,不放過,一天之內他殺了好幾十口子!

“我知道,憑著柳爺的神通,雖然找到我是早晚的事,但是我卻能搶出一段時間來布局。我讓我的人密切關注天津江湖的動向,查探最近是否有外來的江湖人。果然,沒過多久,就傳來消息,說從滄州來了個殺手,在黑市找馮老鼠,買了一隻村田式步槍。我知道柳爺還是找到我了。不過,我有一個最大的優勢,那就是我比那個槍手更早進入了掛甲寺,掛甲寺的地形我比那個槍手熟悉。

“經過我的勘測,天王殿這個地方就不錯,房矮窗小,夜間照明又暗,四圍開闊,唯一的狙擊點就是對麵大雄寶殿的屋簷。於是,我每天晚上有意識地在天王殿活動,為的就是讓那個槍手記住這個規律。連續好幾天都是陰天,視線不好,隻有那天放晴了,我知道晚上要出月亮!那個殺手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於是傍晚時分,我故意捅破了天王殿的瓦片,開了半扇門,秋天風大,刮了一屋子的塵土。妙悟這個和尚很虔誠,顧不上吃飯,就直奔天王寺打掃。月上中天,我進了天王殿,回頭一瞥,看到大雄寶殿上的麻雀在半空盤旋,飛而不落,我就知道那個槍手到了。

“天王殿的燭火昏暗,我故意留了一道窗縫兒,給妙悟披上了我的衣服。果然!那個槍手上了當,把妙悟當成了我,一槍把妙悟打死了。我趴在地上,等那殺手走遠,上前割了妙悟的頭,從後門下山,直奔鬼市,先將妙悟的頭埋在了娑婆鬼樹下麵,隨後帶人綁了馮老鼠的女人和孩子,讓馮老鼠把買槍的事安在你白九身上。然後,再讓我手底下的人守住我在鬼市的那個攤子。在你找上門的時候,把你指引到娑婆鬼樹那裏去。

“哈哈哈哈,以你的眼力,肯定會發現樹下的土被人動過,因為隻要是槍擊,就會留下彈痕和彈頭,警察局隻要想查,就肯定能查到槍支的型號和來源,警察這個時候也找到了馮老鼠,馮老鼠按我的安排把他們引到鬼市,我隻要把握好這幾個布置的時間差,就能讓警察在你挖人頭的時候和你撞個正著,將你一舉擒獲。對了,我不妨再告訴你個江湖裏的秘密。”

“什麽秘密?”

“一個有經驗的殺手,不會用同一把武器連續作案。”

“為什麽?”

“因為武器會暴露一個人太多的線索!槍更是這樣。那個殺手從大雄寶殿剛一離開,就被我的人跟上了,他前腳把槍扔掉,我的人後手就把槍撿起,送到你的龍王廟去了。”

“人要一個個殺,總會有漏網之魚。再說了,人都殺光了,誰給他辦事啊?我們這些人,苦柳爺久矣,起反心的絕不止我一個。”

“柳爺殺了多少人?”

“不知道!金鍾河老泥灘裏挖出了多少,就是死了多少。”

“老泥灘挖出來的那些死人……都是柳爺殺的?他是怎麽把屍體扔到老泥灘裏的?”

“這個我也不知道,這都是你要解的謎。”

“我要解的謎?什麽意思?”白九攥著欄杆,瞪著眼問道。

“你是我選中的人,我借柳爺的手,把你拉入我的局中,就是為了讓你和我綁在一起,在我喪命後,搞死柳爺,為我報仇……”

“你喪命後?”

黃不同一聲輕笑,解開了上身的領口,露出了小腹處一個褐色的血點兒,縱橫幾十根黑色的血管從皮膚上暴起,圍繞那個血點排成了一個蛛網的形狀,在那蛛網的盡頭,有十三根銀針,死死地頂住了那些跳動的血管。

“這是?”

“柳爺身邊有個貼身高手,名叫沈缺,武功高得厲害,長釘淬毒,百發百中,那日我們暗殺柳爺,沈缺拚死保護柳爺,一個人殺了我們十幾個弟兄,我們亂槍齊射打死了沈缺,卻跑了柳爺,我的小腹也中了沈缺一釘,釘上有蛇毒,小青龍(莽山烙鐵頭的別稱)聽過嗎?”

“聽過!生於湖南宜章莽山,是瑤族人的圖騰,通身黑褐色,雜以黃綠色或鐵鏽色細網紋,人被咬傷後患肢高度腫脹,疼痛難忍,渾身畏冷震顫,呼吸急促,四肢癱軟,最終內髒瘀血而亡。我師父說過:‘小青龍的毒,無藥可解。’不過看你的樣子……”

黃不同哈哈一笑,指著小腹上的銀針說道:“解是解不了,但是可以把血封住,我爹是個中醫,針灸是一絕,可惜死得早,我隻學了三成本事,但是通過針刺穴位,封住血流足夠了!”

白九看著那蛛網擴散的麵積,皺著眉頭問道:“你還能堅持多久?”

“堅持不了多久了,我這條小命說沒就沒,哈哈哈哈——不過我中了沈缺一釘子的事,柳爺不知道,他當時光顧著逃命,來不及注意這事,所以我才能搶到這寶貴的十五天把你拉下水。綜觀天津衛,夠膽夠智,能和柳爺掰手腕的,隻有你了!”

“哼!多謝誇獎了。不過我這個人最討厭被人利用!柳爺的事,老子不管了!”白九一抱胳膊坐在了地上。

“由不得你不管,你簽了當票,把命當給了柳爺,他是不會放過你的。你殺害妙悟的嫌疑已經坐實,不把案子查下去,警察這頭你沒法交代,還是個死。所以你停不下來,你必須按我給你鋪的這條路走下去,在我死後,幫我搞死柳爺。”

白九“騰”地一下站起身來,看著黃不同罵道:“你不覺得你很惡心嗎?為了你和柳爺的恩怨,拉這麽多人下水。要說拉上我,倒還情有可原,畢竟我壞了你們好幾件大事!可是妙悟禪師,他是無辜的啊!為了布這個局,你……”

“什麽?親兄弟!”

“這事說來話長了,三年前,我潛入了柳爺的書房,翻出了柳爺和妙悟之間的來往信件,哈哈哈哈,縱使你想破腦袋都想不到,這裏邊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大到傾覆整個天津城,這個故事我若從頭講,需得有個名目,也罷,就叫它柳木儺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