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儺神 肆~伍

殺人,柳鳴一直在殺人。自從柳鳴回到天津後,他的刀就從來沒有回過鞘。

在天津城下用十斤糧強買人口的藍掌櫃,必須殺!

韓記染坊那個酒蒙子,害了他大姐柳櫻,必須殺!

春宵樓的老鴇子,逼得大姐柳櫻跳了樓,必須殺!

柳鳴很忙,每天不是殺人,就是在去殺人的路上,柳鳴恨這座城,恨這座害了他全家、全村的城。然而,柳鳴殺的人越多,他內心的火就越盛,他創立了三千當鋪,招攬人手為他做事,他要掌控整個天津的江湖。

彼時,天津老城改造,舊的城垣逐漸拆除,南開民居不斷向西開拓,柳文忠當年埋骨的那片荒地附近聚集了大量的百姓,開始在此破土動工,修繕房屋,是為“西廣開”。

西廣開動工,要砍掉這片柳林,其中最大的一棵柳樹底下就埋著包括柳文忠、柳康年在內的十幾個大柳樹村民的屍體。柳鳴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於是,柳鳴開始殺人,所有靠近那棵樹的人,他都殺。於是乎,西廣開的命案層出不窮,關於大柳樹鬧鬼的傳聞也在百姓中擴散開來。柳平不忍更多不明就裏的無辜百姓慘死在哥哥手裏,於是以遊方僧人妙悟的名義主動提出,要在柳樹底下念經七天超度冤魂,為百姓解厄。

柳平化名妙悟,在柳樹下盤坐,命諸百姓散去,不可窺視,實則是在等自己的哥哥到來。

三天後,柳鳴一人一傘一壺酒來到了大柳樹底下。

今天,是柳文忠的忌日,柳鳴為人子,不能不來。

“哥,能不能別再殺人了?”柳平澀聲說道。

“不殺人?為什麽?阿平!大姐、爹、二叔還有那麽多鄉親是怎麽死的,你都忘了嗎?不殺人!這仇怎麽報?”

“冤冤相報何時了……”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以命抵命!你問我何時了?哼!待我殺光他們,這仇便了了。”柳鳴喝了一口酒,跪在地上,衝著柳樹拜了三拜,剩餘的酒灑在了地上。

柳平雙手合十,苦口婆心地勸道:“今日你殺人,明日人殺你,舊恨更添新仇,殺來殺去,子子孫孫,因因果果,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哼!要想報仇盡管來,我不怕!阿平,我現在大了,不是孩子了,你有你的是非、你的選擇,哥不逼你。你做你的慈悲僧人,我做我的殺人魔,你入雷音,我下地獄……”

“哥,你聽我說……”

“別說了!我意已決。阿平你是了解我的,從小到大,我做的決定,沒有人能改變。仇!我一定要報,你不要擋我的路。”

“哥,放下屠刀……”

“我放不下!”柳鳴一搖頭,正要離開,忽然一頓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柳平徐徐說道:“阿平,我知道你在這樹底下等我是什麽意思。這樹底下埋著我的親人,這樹就是碑、就是墳。誰動它、我殺誰!”

“倘若我有辦法讓那些百姓不來打擾呢?”柳平急忙喊道。

“若真能如此,我便賣你一個麵子。”柳鳴長噓了一口氣。

“哥,你非要殺人嗎?真的沒得商量嗎?”

“阿平,道不同不相為謀。今日起,你我不到黃泉不再見!”

言罷,柳鳴毫不遲疑,大踏步地衝進了雨幕之中,寒風夾著冷雨打在他的臉上,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七天後,柳平誦經完畢,安排眾人用紅綢銅鎖捆住了大柳樹的樹幹,係在了六根降魔杵上。

他囑咐道:“此地惡鬼已被我用佛門的娑婆大陣壓在樹下,爾等破土動工,切記繞過這棵大柳樹,隻要不動此樹,百無禁忌;若動此樹,神仙難救。”言罷不收分文,飄然逝去。

然而,柳平終究還是放不下哥哥,幾次離開天津又轉了回來,直至落腳在了掛甲寺。他一邊潛心修行,日日誦經;一邊施行善事,施粥濟困,成了年高德劭的妙悟禪師。

柳鳴其實心裏也放不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隻是仇家越來越多,殺孽越造越大,為了不連累弟弟,隻能選擇和他永不相見。每年柳文忠忌日的時候,兄弟二人都會極為默契地錯過時間,來到這棵大柳樹底下,互相給對方留一封家信,不聊江湖恩怨,不聊血海深仇,隻談童年往事,互問安康。

柳爺這個人殺伐決斷,卻唯獨放不下這段血脈情義。柳平給他的信,他從來舍不得燒,常常在夜半反複閱讀。柳爺知道,留著這信,就等於給自己留下軟肋、留下破綻,他無數次支起了火盆,又數次熄滅了它,他舍不得。

就這樣,柳爺的勢力在天津不斷滲透,在梁壽的幫助下,網羅了吳晉中、秦柏儒、黃不同等老牌江湖勢力,助他形成了完整的鴉片販賣產業鏈。在這一過程中,難免遇到不服的、反對的、抗拒的。最早一個對柳爺不滿的是手握幫會、盤踞碼頭、坐著商會會長交椅的聶寶琛。柳爺略施小計,扶曹敏德上位當了警長,暗中推波助瀾,讓和聶寶琛有血仇的曹敏德雪恨,借刀殺人,除掉了聶寶琛。

聶寶琛死後,第二個不服氣的是開馬場的鄭青仝和開黑拳場子的崔三海。柳爺想讓他們幫著運鴉片,他們不肯,柳爺就招來了流落江湖的蔡振義,製造了“關帝劈刀”的案子。

柳爺性情殘暴,喜怒無常,手下的人惱他獨斷專行,強橫霸道。吳晉中、秦柏儒和黃不同相繼反水,柳爺折了大將兼好友梁壽後勃然大怒,開始了“寧殺錯,不放過”的清洗。

黃不同在反水前,曾用秘間盜取過柳爺和妙悟禪師(柳平)的信,知道了許多柳爺的隱秘。於是,黃不同布下了局,引妙悟禪師和白九入甕,化名本覺藏身在了掛甲寺。柳爺犯了“燈下黑”的毛病,遍搜天津城,唯獨沒想到黃不同會躲在親弟弟的身邊。

黃不同一來為了報複柳爺,二來為了攪擾柳爺的心神,故意暴露行蹤,引誘柳爺派來的槍手“誤殺”妙悟禪師,並割了妙悟禪師的腦袋,藏在了那棵大柳樹下,並讓白九挖出了這顆腦袋。此計高妙,一箭三雕。一是擋住了白九的追索;二是惹得柳爺暴怒之下方寸大亂;三是殺了柳爺的親弟弟,也算對柳爺造成了致命一擊。

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黃不同圍殺柳爺不成,反中了沈缺的毒釘,毒入骨髓,無藥可解。黃不同無奈,隻得來麵見白九,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並希望白九能在自己死後繼續和柳爺糾纏,直至將柳爺徹底弄死。

“咳咳咳——”警察局大樓裏的黃不同一陣猛咳,嘴角滲出了一片烏黑的血漬。

白九坐在地上,眯眼一瞧,笑著說道:“毒氣攻心,你要死了……”

黃不同搖了搖頭,輕聲說道:“無妨,有你在,我相信柳爺不久就會下來陪我。我在黃泉路上慢些走,等等他。”

“你憑什麽確定我一定會去觸柳爺的黴頭!你以為我瘋了不成?”

“你有沒有想過,柳爺這些年瘋狂斂財,究竟是為了幹什麽?或者我們換個說法,柳爺賺的錢都去了哪兒?”黃不同很奇怪地問了一句。

“你什麽意思?”白九一瞬間警覺了起來。

“柳爺從一個德國販子手裏買了很多炸藥,萊德烈性炸藥,很多很多,多到你無法想象!”

一聽“萊德烈性炸藥”這六個字,白九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這種炸藥在天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1900年,八國聯軍正是用填有萊德烈性炸藥的火炮轟擊天津城牆,炸塌了津城南麵城牆的一段,憑此攻占天津。

這裏的“萊德”是炸藥發明者的簡稱,這人全名叫作阿爾弗萊德·貝恩哈德·諾貝爾。1888年,他發明了一種用來製造軍用炮彈、手雷和彈藥的無煙炸藥,亦稱諾貝爾爆破炸藥。一千克諾貝爾爆破炸藥相當於二百顆手榴彈同時爆炸。

“到底有多少?”白九急紅了眼。

“五百千克。你知道這種火藥管製極嚴,外國佬簡直賣出了天價,寸斤寸金啊!但是柳爺認了,他把所有的錢都換成火藥運進了天津城,埋在了地下……”

“他要幹什麽?”白九“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兩手死死地攥住了柵欄,惡狠狠地看著黃不同。

黃不同囁嚅了一下嘴唇,一字一頓地念道:“他要趁著秋汛,炸開海河堤,水淹天津衛!”

“炸開海河堤,水……水淹天津衛?”

“還能為什麽?他恨這座城,他要毀了這座城,他要滿城的人命,去給大柳樹村的那些人……陪葬!”

“他就是個瘋子!”白九狠命地晃著柵欄,大聲喊叫,急吼吼地讓黃不同放他出去。

此時的黃不同已經油盡燈枯,渾身上下冒著汗,仿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嘩啦——”黃不同摘下鑰匙,甩腕一扔,扔到了柵欄裏頭,白九手忙腳亂地去開鎖。黃不同硬撐著坐在椅子上不倒,喘著粗氣說道:“你那相好的……宋……宋什麽來著?”

“宋翊!”

“對!宋翊!她為了引出那個槍手給……給你脫罪,自己扮成我……去……去掛甲寺設套了……”

“我日你祖宗!”

柵欄上的鎖“哢嗒”一聲開了,白九“砰”的一腳踹開了門,一個大跳,躥到了黃不同麵前,五指攥拳,揪起黃不同就要打。

黃不同雙眼緊閉,兩隻手無力地垂了下去,白九伸手在他頸下一抹,這廝已經斷氣了。

“你倒是死得痛快!”白九一把將黃不同的屍體扔在了地上,抓過黃不同放在桌子上的手槍,飛也似的出了門,直奔掛甲寺而去。

“先救宋翊,再找柳爺算賬!”白九咬著牙,對天禱祝,“龍王爺啊龍王爺!白九伺候了您二十幾年的香火,您行行好、開開眼,我都倒黴了小半輩子了,能不能把我攢下來的運氣一次給兌了——保她無事!求您了!回頭我給您紮一楊貴妃燒過去。不不不,四大美人我全給您紮齊了燒過去……”

掛甲寺院牆外,有一棵參天古樹,足有二層樓高,枝葉繁密。

細雨蒙蒙之中,槍手老喬狸貓一般趴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濃密的樹葉將他擋得嚴嚴實實。

老喬抽了抽鼻翼,輕輕解開了懷裏的那個破布包裹的長條狀的東西。

那是一支槍,一支德國1867式旋轉閉鎖單發步槍。槍重3.9千克,長1.1075米,5發內置彈倉,射程800米。

老喬是個職業殺手,職業殺手每殺一個人,都會換一把槍,為的是不在一把槍上留下過多的信息。

這棵樹是個絕佳的狙擊地點,視野開闊,藏身方便,樹下的院牆內是一片開闊的菜地,自己的目標“本覺和尚”就在大院東邊的一個石桌邊上。他背對著自己,戴著一頂鬥笠,提著一杆鋤頭,在月下伺候蔬菜。

本覺脖子上有一串黑檀佛珠,乃是妙悟禪師傳給他的,全掛甲寺就這麽一串。老喬是個重視細節的人。

“就是這串佛珠,肯定就是他!”老喬嘟囔了一句。

全天津的人都知道掛甲寺死了一個人,這個人是高僧妙悟,不是什麽本覺。而恰恰老喬的目標就是這個本覺,殺不了本覺,他就拿不到剩下的賞錢,而且還有損老喬在殺手界的名聲。他雖然是個拿錢殺人的凶徒,卻很在意自己的名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保險杆拉開,開始一枚一枚裝彈。

老喬伸出舌頭,感知了一下風向,然後左眼一閉,抬起槍口,對準了菜地裏的那個身影。

二百步!對於老喬來說,絕對是一個百發百中的距離。

與此同時,白九正提著一盞油燈在漆黑的街巷裏狂奔。

“砰——”老喬的槍一響,戴著鬥笠的“本覺和尚”應聲倒下。

“不!”白九一聲大喊,順著槍聲的方向拔腿就跑。

老喬開完了槍,剛爬下樹幹,一回頭,正和氣喘籲籲的白九撞了個麵對麵。

“啊——”白九一聲喊,舉起了手槍,“砰砰砰砰”將一匣子子彈全打在了老喬的身上。老喬瞪大了瞳孔,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胸口,一歪脖子倒在了地上。

白九扔了手槍,爬上牆頭,向下一看,正看到菜地裏倒著的“本覺和尚”。黃不同的話在他的腦子裏炸雷一般的響過:“宋翊!她為了引出那個槍手……給……給你脫罪,自己扮成我……去……去掛甲寺設套了……”

“不……不可能的!”白九騎在牆頭,失魂落魄地一晃,一腦袋栽了下來,這一跤摔得結結實實,摔得白九頭破血流。

“宋翊……”白九顧不上擦臉上的血,一瘸一拐地向菜地裏頭走去。

白九一邊走,一邊淌著眼淚,抽著鼻涕哭道:“我對不起你……都怪我,都怪我自私……我冒冒失失,中了人家下的套,我是個渾蛋!我是個渾蛋!你死了,我也沒什麽活頭了!其實……我特別喜歡你!我好喜歡你!我不敢說,你是市長千金,我是個江湖混混兒,我怕我配不上你。

“我和你吵,我和你鬧,我故意挑事氣你,那是我自卑,我怕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沒有瞧不起我,但是我就是鼓不起勇氣,我和彩霓虹那姑娘真的沒什麽。我都是虛張聲勢,其實我心裏怕得好像狗一樣,我一見你就歡喜……

“從我見你第一眼我就喜歡你,我吃飯的時候想你,睡覺的時候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師父死得早,我孤身一人活了十幾年,打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把你當成了我的念想。這些話,擱在平日,我是萬萬不敢對你講的,可誰想到,我再也沒機會說了。下輩子……下輩子我當牛做馬,我還給你!我弄死了柳爺那個瘋子,很快就去找你……”白九在菜田裏手腳並用地爬到了“本覺和尚”旁邊,抹了一把大鼻涕,輕輕抱住了她。

然而,就當白九的手碰到“本覺和尚”的瞬間,白九就覺出了不對!

嘩啦——

“本覺和尚”一翻身坐了起來,腦袋上的鬥笠向後一仰,掉落在地,露出了扛在兩肩之間的一隻人頭大小的西瓜。突然,胸口處的衣襟一分為二,鑽出了一顆碩大的光頭,正是潘虎臣。

原來這本覺和尚是潘虎臣縮在衣服架子裏,肩膀上頂著一隻戴鬥笠的西瓜假扮的!

“沉死我了!”潘虎臣站起身來,摘下了捆在前胸和後背的兩塊鐵板。

“你……你……”白九看著眼前的潘虎臣,徹底傻了眼,他適才急得發瘋,一心認為假扮本覺的是宋翊,萬萬沒想到竟然變成了潘虎臣。

潘虎臣一邊擦著汗,一邊擼起袖子,指著自己的胳膊問道:“白九啊!你看我胳膊上,這是啥?”

“啥?”

“還能是啥?雞皮疙瘩唄!哎呀呀呀,你是真肉麻呀!肉麻到惡心呀!我這汗毛都立起來了!”

白九聽了潘虎臣的奚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臉紅得火燒一般,埋著頭小聲嘀咕道:“我還以為……”

“你以為這本覺是宋翊扮的對不對?”

“對!”

“你以為槍手傻啊!看體型,是男是女分不出來嗎?”

“那……那宋翊呢?”

“你回頭!”潘虎臣伸手一指,白九下意識地一回頭,正看到宋翊俏生生地背著兩手,站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眯著眼,滿目含笑。

“你這是什麽眼神啊?”白九伸手胡**著臉上的鼻涕眼淚,手上的泥巴給自己抹成了一個大花臉。

“撲哧——”宋翊憋不住笑出了聲。

“你……你都聽到了?”

“什麽?聽到什麽啊?”宋翊咬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完了!看你這德行,你肯定聽到了!”白九抱著腦袋蹲在地上,羞得無地自容。

宋翊走上前去,遞給他一塊手帕,笑著問道:“我聽到了又怎樣?沒聽到又怎樣?”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去看宋翊的眼睛,故意岔開話頭,沉聲說道:“本覺就是黃不同,黃不同就是郭大有,此事我稍後再和你們詳說,現下最要緊的是找到柳爺!這個柳爺是三千當鋪的掌櫃,還是秦柏儒、梁壽、吳晉中、黃不同等人背後的東家,是天津城最大的煙土販子,他用重金買了五百千克萊德烈性炸藥,埋在了天津的地底下……”

“他要幹什麽?!”潘虎臣嚇得一臉慘白。

白九抬起頭,看了看宋翊,又看了看潘虎臣,張口說道:“他要炸開海河堤,水淹天津衛!”

“什麽?!”宋翊和潘虎臣異口同聲地喊道。

“那你現在該怎麽辦?”宋翊急問。

“當務之急是找到柳爺!”

“去哪兒找?”

“三千當鋪!”

“三千當鋪在哪兒?”

“不知道!我隻知道金鍾河老泥灘連著三千當鋪內的一處神潭,那些挖出來的屍體,就是柳爺殺人拋屍後,順著水流漂過來的。”

潘虎臣聞言,靈光一閃,張口說道:

“順著老泥灘找!”

“不可能的!老泥灘下麵都是淤泥,人根本潛不下去,再加上暗河湧動,河道密布,沒個十年八年根本摸不清楚,等你找到正確的那條,天津城早都淹了八百遍了。”白九搖了搖頭。

“那你說怎麽辦?”

“我去過那間當鋪。雖然我當時被鎖在了棺材裏,但是當我進到棺材裏的第一時間,我就嗅到了裏麵有迷藥的味道,我用自己的童子尿浸濕了腰帶,纏在了口鼻上,所以沒有中招。”

白九的話剛說完,宋翊和潘虎臣同時發問,潘虎臣問的是:

“你記住路了?”

而宋翊問的卻是:“你還是個處男?”

一瞬間,空氣靜得可怕,宋翊紅了臉,把頭扭了過去。白九撓了撓頭,對潘虎臣說道:“召集所有的警員,帶上槍,去老西沽浮橋集合。準備一輛驢車、一口棺材,我要模擬那天的感覺。”

“沒問題!”潘虎臣點了點頭。

“宋翊。”白九推了推宋翊的肩膀。

“你幹什麽?”

“那個……你能不能親我一下?”

“你說什麽?瘋了吧你!”宋翊一伸手,狠狠地擰了一把白九的手臂內側,疼得白九渾身戰抖。

“我這次萬一死了!我不甘心,你親我一下,我死了也值,沒遺憾了!”白九揉著被宋翊掐得青紫的胳膊,衝著宋翊喊道。

宋翊聞言一愣,正猶豫間,站在一旁的潘虎臣衝著宋翊一拱手,一臉認真地說道:“宋翊啊!親一口是小,天津城的安危是大,你就親一口吧!”

“我……你們……”宋翊站起身來,看了看一臉惶急的潘虎臣,又看了看梗著脖子耍脾氣的白九。

白九看宋翊有點兒掛不住臉了,趕緊蹦了起來,好生勸道:“我錯了!我錯了!你別急,我這臉就在這兒,什麽時候想親,你一句話的事……不急在這一時!”

“誰急了!你……”宋翊使勁兒捶了白九一拳。

白九大聲呼痛,宋翊飛起一腳,踹了白九一個趔趄。

“還不去找那個柳爺!”

自古以來,九河匯集的海河流域,就是洪、澇、旱、堿災害最嚴重地區之一。津門古地,流域地形特殊,南、西、北三方高,東方一側低,各河洪水均集中天津入海,河道泄流能力上大下小,特別是入海尾這個部分,泄水量很小,遇稍大洪水便泛濫成災。據《天津縣誌》統計,僅清朝時期,天津的大水災就不下六十次,一遇大水,城內城外一片水鄉澤國。

說到這兒,可能有的看官就要問了:這天津是個屯兵的衛所,號稱京畿門戶,那城牆是又高又厚,也怕洪水嗎?

怕啊!當然怕啊!

天津衛老城依照軍製,長是九裏十三步,高是兩丈五尺,城垣內用實土夯築,外用城磚包砌,設有四道城門。這天津老城的位置,東距海河兩百二十二步,北距南運河二百步。

這選址有個講究,風水上叫“雙龍吐珠”,軍陣上叫“劃地開山護城陣”。啥意思呢?天津老城選的這個點,從半空俯視,扼住了兩條水道咽喉,這兩條水道成了天然的護城河,打起仗來既可以從上遊取水,又可以以此為屏障,阻攔對方兵馬。

然而,這世上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天津城距離兩條河道太近,一旦洪水泛濫,頃刻之間就會被大水包圍。洪水漫漲,沿著城牆上爬,不多時便能爬到半腰。一塊城磚的厚度大概是十五厘米,過不了多久,就能泡透。趕上汛期,一泡就是好幾個月,再厚的牆,也給能泡軟。

康熙三十八年,北運河發生洪水,北運河武清縣楊村段發生決堤,大水加上洪峰的衝力,一鼓而下,造成民房牆倒屋塌。自順治到嘉慶的一百五十年裏,天津城因為鬧水災被重修了十二次,城牆修一次加高一次,修一次加厚一次。

海河水係分北運河、南運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本地的府、州、縣誌中,對北運河決堤成災的記載可謂恒河沙數,其中決堤次數最多、為害最深的當數河西務段。僅河西務至馬頭村段,就有棉花市、校軍場、罄子坑、耍兒渡等多處險段。

康熙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皇帝親臨耍兒渡,命皇長子多羅直郡王允禔在此修築新堤十六條。此後,這些大堤每年都在加高,這片密集的大堤,因其地處要衝,作用險重,被百姓統稱為“海河大堤”。

每到汛期,這片大堤就是洪水和城內百姓之間的一道壁壘。

海河大堤在,城在!

海河大堤亡,城亡!

這麽多大堤,相互拆補水量,是一個整體,毀了哪一個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導致整條河段決口。柳爺要炸哪一條,誰也不知道,河段這麽長,找也找不到,防也沒法防,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柳爺,起出炸藥!

白九看了看表,基本確定這個時間和那天去三千當鋪的時間是吻合的,然而這次,那個牽驢接送的老頭兒卻沒有出現。這說明上一次是柳爺知道白九來等他,才會派人來接。既然等不來那個老頭兒,白九隻有自己去找了。

白九一揮手,從草甸子裏站起身來。潘虎臣吹了一聲警哨,將近二百號警察紛紛從藏身的地方跑了出來,列成了四列縱隊。

潘虎臣親自趕著一架驢車走到白九身邊。白九拍了拍驢車上的棺材,翻身一躍,鑽了進去,潘虎臣從外麵蓋上了蓋子。

白九微微閉著眼,回憶著那天的情形。

老西沽浮橋往北是砂石地,往南是泥地。白九記得很清楚,那天他剛進棺材,驢車就開始劇烈地晃動,這說明路並不平坦,十有八九是向北,走的是砂石地。

“向北。”白九在棺材裏喊了一聲。

“駕!”潘虎臣一甩鞭子,趕著驢車,向北走去。

老天津人對早餐極為講究,白九更是個中好手。這時段正是早餐出攤的時候。前不久,白九被鎖在了棺材裏,拉到三千當鋪。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白九的耳朵和鼻子卻能聽到聲音,嗅到味道。

白九記得,那天從老西沽浮橋向北,聞到的第一家早餐攤子,是李記煎餅果子。這煎餅果子,別看做法簡單,但是裏麵可有大講究,先說這和麵。正宗的天津煎餅果子,絕對不能用普通麵粉,而是要用石磨綠豆麵和小米麵混合製成的“雜合麵”。而且不能用清水和麵,得用牛羊骨頭熬的清湯。在眾多的煎餅果子攤裏,最講究的當屬小白樓後麵的李記。別看他家攤子小,骨頭湯裏加曬幹毛蝦皮的,隻此一處。

“咚咚咚!”白九狠命地敲著棺材蓋子,大聲喊道:“小白樓!”

潘虎臣一甩鞭子,趕著驢車奔小白樓教堂跑去。這小白樓是個綽號,原本是清代招商局總辦徐潤的祠堂,隻因其建築風格為白色中式兩層樓房,故而得名。1902年,美、英私相授受,將美租界並入英租界。小白樓東傍海河航運碼頭,乃是人頭湧動之地,數年間,已經發展成了外國佬、官老爺、洋買辦等人的銷金窟。白九躺在棺材裏,聞著氣味越來越雜,知道已經到了小白樓。當下緊閉雙眼,回憶著上次到這片地方的場景。

白九想起,上次就是在這兒,他聞到了一股嘎巴菜的味道。這“嘎巴菜”本名為“鍋巴菜”,天津話有口音,念來念去,就變成了“嘎巴菜”。白九記得很清楚,那嘎巴菜的味道一直在他鼻尖兒上繞了一炷香的工夫。天津的攤販有講究,各有各的地盤,就算是走街串巷,也隻能在自己的地頭轉悠,不能過界。

白九將棺材挪開一個小縫,探出頭來,對潘虎臣說道:“快找!附近有沒有賣嘎巴菜的小販。有就跟著他,他往哪個方向走,咱就往哪兒走!”

不多時,兩個機靈的警員就跟上了一個還沒睡醒的賣嘎巴菜的小販,一大隊警員簇擁著一架驢車,隔著兩條街,躡手躡腳地跟著他走了兩三裏地,那小販揉了揉眼睛,一邊叫賣,一邊開始奔著來路走。

潘虎臣知道,他的地頭應該就到前麵那趟街。

“前麵是哪兒?”白九躺在棺材裏問道。

“海光寺!”潘虎臣應了一聲。

這海光寺乃是津門古刹,始建於清康熙年間,建成之初,名曰普陀寺。因院內遍栽葡萄,天津百姓俗稱其為“葡萄寺”。而後,康熙巡幸天津,為普陀寺賜題匾額,更名為“海光寺”。光緒二十六年,海光寺毀於八國聯軍炮火,死裏逃生的僧眾們還沒來得及重修,日軍憲兵隊就駐紮了進來,將一眾和尚盡數攆出。這些和尚走的時候什麽都沒拿,隻帶走了康熙禦賜的一口銅鍾。這些和尚守在海光寺後巷,雖然窮困潦倒,以乞討為生,但每日暮鼓晨鍾,從無間歇。上次白九到此,就聽到了一聲雄渾的鍾聲。

白九讓潘虎臣放慢速度,繞著海光寺兜圈。

“當——”一聲鍾響傳來,白九情不自禁地咧開了嘴。

“就是這兒……接下來是什麽來著……”白九閉上了眼。

“吆喝!對!是吆喝!”白九猛地睜開了眼,將耳朵趴在了棺材邊上,屏住了呼吸。

很快,鍾聲消散,西南方向響起了一陣悠長的吆喝:“葷不葷,素不素,肉皮包子隔一路。隔一路,單一處,肉皮包子甭蘸醋……”

天津人吆喝,講究個字正腔圓、有韻有轍、一氣嗬成、好懂耐聽。買主一聽,就知道你賣的是嘛玩意兒!吆喝得好聽,絕對讓人過耳不忘。

白九一聽這賣包子的吆喝,就熟悉得不得了。

“往西南走!”白九拍了拍棺材蓋子,潘虎臣掉轉驢車,直奔西南方向,兜兜轉轉到了南市。白九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四處亂嗅,像極了他養的那隻大黃獵犬。

白九在找一種味道,炸麻花兒的味道!

這天津的大麻花兒講的是四個大字:料精貨實。每根麻花中都要夾有一棵什錦餡酥條,這酥條還要和麻條、白條擰成5個花,一個不能多,一個不能少。擰好了之後,用花生油微火炸透,出鍋後再撒上冰糖和青紅絲,食之滿口餘香。

天津城炸麻花的不少,但是能掌握好火候的不多。當然,對於一般食客來說,火大火小,隻要不差太多,都是吃不出來的。但是對於白九這種饞鬼來說,火大火小,隻需要在油鍋邊上一聞,就能了然於胸。

白九那天在這附近聞到過一股炸麻花的味道,火候控製可以說是一流。

“你聞什麽呢?”潘虎臣問道。

“麻花兒,炸麻花兒的味道!”

潘虎臣站在驢車上,踮起腳望了望,不由得心裏一沉:“完了,這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有麻花兒攤子,哪個才是你那天聞到的啊?”

白九雙眼蒙著布,歪著腦袋,拚命吸著氣,輕聲嘟囔道:“北邊那個不對,火急了,焦香有餘,甜香不足;南邊那個也不對,火慢了,桂花兒的香味沒留在麵裏,全都散出來了——走東邊!東邊那個是對的!”

潘虎臣扭頭一看,下意識地說道:“東邊?東邊不又轉回去了嗎?”

白九舔了舔嘴唇,笑著說道:“他們是在兜圈子,好狡猾啊!聽我的,往東走!”

潘虎臣一甩鞭子,趕著驢車往東去,順著小白樓和海光寺又轉了一圈。

“沒錯!我聽到了兩次賣包子的吆喝、煎餅果子是同一家,這就對上了!”

就在白九喃喃自語的時候,潘虎臣趕了驢車剛好經過侯家後。

滋啦——

不知哪家的後廚傳來了一陣油鍋翻炒的聲音,白九大喊著潘虎臣,讓他停車。

白九推開了棺材板子跳了出來,站到了地上,輕聲說道:“很近了……很近了……這是哪兒?”

潘虎臣拍了拍白九的肩膀,說道:“這是侯家後啊!雖然破落了,但是人可還密得很,按理說……”

“不!柳爺是個瘋子,而且是極其聰明的瘋子,絕對不可以按常理忖度!這個炒菜的後廚,是哪家館子?”

“老聚慶成。”潘虎臣答道。

說起這聚慶成,得先講侯家後。侯家後這地方,位於三岔河口,北臨碼頭,南近估衣街,西倚北大關,東靠大胡同,完全被繁華商區包圍。其開辟之早為津門各地之先,商號密集,歌館樓台相望,琵琶門巷,叢集如藪。斜陽甫淡,燈火萬家,辮絲帽影,紙醉金迷。

天津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侯家後頂尖的飯館號稱“八大成”,分別是江叉胡同上的福聚成、聚升成、聚源成,歸賈胡同的義和成、義升成,和中街的聚和成、聚樂成,還有寶宴胡同的聚慶成。這其中,尤以聚慶成最為奢華。

然而老話說得好:繁華往事如流水,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1912年,鬧了一場“壬子兵變”。駐防天津的張懷芝部趁亂火燒侯家後。“八大成”等諸多商家元氣大傷,一蹶不振。他們倒的倒、逃的逃,剩下的不過是個空****的架子,門麵還是那個門麵,但是已經破落得不成樣子了。當年的滿漢全席、南北大菜、山珍海饈一樣也做不出來,隻能做些民間小菜,招攬一些普通食客。

“就是這股炒菜的味道,錯不了!裏麵做的是八大碗。天津館子,做桂花魚骨,要先蔥花熗勺,再煸魚骨。唯有這家是煸魚骨,再熗蔥花。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就覺得古怪,這兒的廚子肯定不是天津廚子!我上次停的地方就是這兒。把這家店圍了!快!”

白九伸手一指,潘虎臣趕緊下令,讓警察們將這三層樓的飯館在悄無聲息之間圍了個結結實實。

“這飯店掌櫃是誰?”白九的話剛一出口,兩個膀大腰圓的兵丁扮作食客,連拉帶拽地把一個腿都嚇軟了的老頭兒架出來了。

“你叫什麽?”潘虎臣一把揪住了那老頭兒。

“老漢唐金河……”

白九撥開人群,走到老頭兒眼前,急吼吼地問道:“店是你的?”

“是!我前年盤下來的。”老頭兒抖得篩糠一般。

“你是哪裏人?”

“老漢祖籍天津,家住寧河東槐沽。”

“你店裏的廚子是天津廚子嗎?”

“是啊!”

“不對!你在撒謊!天津廚子不可能連八大碗的味兒都做不正!”

老頭兒一聽這話,眼淚“唰”的一下就淌下來了,哆哆嗦嗦地問道:“各位警爺,現在飯館子滋味兒不對都犯王法嗎?”

白九一把將老頭兒扶了起來,沉聲說道:“這和王法沒關係,你老實說,你那廚房是怎麽回事?”

“我來之前這店就是人家的,我是人家雇來的掌櫃,我隻管在前麵招呼客人,廚房是主家自己把持著……”

“主家姓什麽?”

“姓柳!”

白九一咬牙,冷笑著說道:“大隱隱於市!好手段啊!”

白九這話剛說完,二樓突然開了一扇窗,窗戶後麵站了一個頭戴紅臉鬼麵的中年文士,赫然是柳爺!

“白九啊白九!我終究還是小看你了,既然來了,不妨進來坐坐吧。”

潘虎臣瞧見柳爺,嚇得一激靈,下意識地拔出了槍。白九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潘虎臣的胳膊,在他耳邊小聲說道:“殺了柳爺,你知道那些炸藥埋哪兒了嗎?”

言罷,柳爺“吱呀”一聲,關上了窗戶。

白九深吸了一口氣,正要進門,卻被宋翊喚住。

“怎麽?舍不得我嗎?”白九嬉皮笑臉地揶揄了一句。

“小心!”宋翊目光閃動,隱隱紅了眼眶。

白九見伊人動情,不由得豪氣頓生,一拿架勢,開嗓唱道:“曾記得過五關連斬過六員的將,那刀劈秦琪黃河灘,在虎牢關前戰呂布,那力斬華雄酒未寒,那大江啊大浪我過了多少,那小小的溝渠怎能翻了船……”

白九一路唱一路走,穿過前廳,直取後院,後院正中有祠堂一座,大門洞開。祠堂的佛龕下麵,露著一個漆黑的大洞,幽幽地冒著寒氣。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一邊唱曲兒壯膽,一邊躡手躡腳地爬下了洞口,沿著下麵的石階向斜下方行去。

“膽大的蠢子你少要多言,我有心明天赴宴多帶人弓馬,那怕的是東吳恥笑談,那到明天我單刀一口去赴他的會……”路越走越黑,洞越鑽越深,白九的聲音也越唱越小。

“呼——”一陣勁風吹過,過道兩邊的燭火“唰”的一聲,全都亮了起來,白九下意識地抱頭一滾,縮在了一處角落,喘了好幾口粗氣,才敢睜開眼睛,從手指縫兒向外看。

這地方,白九來過,正是那間三千當鋪,門口還是那對楹聯:酒色財氣,來去大千世界;貪嗔癡妄,出入不二法門。

“這……”白九愣了一愣剛要起身,隻見當鋪的大門“吱”的一聲開了,門後有四十幾個挎槍持刀的大漢分立兩側,當中一桌一椅,正位上坐著柳爺。

柳爺看著滿身狼狽的白九,張口嘲諷道:“就你這個軟蛋樣子,也好意思唱《單刀赴會》!”

白九老臉一紅,站起身來,跨過門檻,坐在了柳爺的麵前。柳爺伸手向上一指,緩緩言道:“此處是元末的一處古墓,深藏於地下,我也是偶然尋得,盤下了這家飯館,將盜洞開在了後院,將墓室改成了我的大本營。想不到吧,侯家後這片地,百年前是荒郊,百年後卻成了鬧市,星移鬥轉,滄海桑田,真是無常啊!”

白九沒心情聽柳爺講古,一拍桌子,大聲喊道:“黃不同說,你要炸了海河大堤,是也不是?”

柳爺看著白九的眼睛,沉默了許久,輕輕吐出了一個字:“是!”

“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血債血償罷了!”

“你要炸的是哪座堤?”

“炸藥就埋在耍兒渡!”

耍兒渡本名“甩彎兒渡”,位置在齊莊西南、白莊西北,這裏距眾流交匯的通州不足五十千米,而兩地的落差竟達十餘米,地勢呈喇叭狀,大堤正扼咽喉,一旦被炸藥爆破,大水奔湧而出的話……

“啪——”的一聲脆響過後,兩列鬼麵大漢齊刷刷地拔出了手槍,對準了白九的額頭。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這兒是你的龍王廟嗎?”

白九扭過頭來,澀聲問道:“那你想怎地?”

“陪我賭一把!”

“賭什麽?”

“這邊走,咱們換個地方!”柳爺側身一推,在牆上推開了一扇小門,門口有兩條岔道,一條通向碧綠色的寒潭,一條漆黑幽深,不知所往。

白九看了一眼那寒潭邊上,零零碎碎的全是死人的屍骨和血肉。柳爺察覺到了白九的目光,輕聲解釋道:“我前不久又殺了很多人,沒地兒擱,索性扔到了水裏,我也是才知道,原來這潭水底下連著金鍾河的老泥灘!好了,不說了,咱們走這邊。”柳爺一把攬住了白九的肩膀,帶著他鑽進了那條漆黑的小路,路邊有一架驢車,赫然是白九上次來三千當鋪坐的那一架。

“請吧!”柳爺一擺手,白九輕車熟路地爬進了棺材,自己蓋上了蓋子。

“啪——”柳爺掄圓了鞭子,抽在了驢屁股上,那拉車的黑驢發出一聲悶叫,邁開四條腿,拖著驢車“吱呀呀”地向前走去。

白九躺在棺材裏,腹誹了一句:“他娘的,也不知道老子是命裏犯棺材,還是命裏犯驢車,這才幾天啊,坐了好幾趟驢車了……”

棺材裏頭熟悉的迷藥味緩緩透了出來,可這次白九“噓”了半天,也沒尿出一滴來。

“完了完了,水喝少了……”白九沒喘幾口氣,就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白九轉醒,推開棺材蓋。

嘩啦啦——嘩啦——

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白九鑽出棺材,向四周一看,隻見此刻自己正落腳在一處河堤之上,腳下就是一條奔湧咆哮的大河。柳爺撐著一把傘,站在河邊,看著起起落落的河水。

“這是……”

柳爺聽到了白九的動靜,回過身來,指著大河朗聲作答:“這就是耍兒渡!那五百千克炸藥就埋在咱們腳底下。”

“你瘋了!”白九一聲大吼,跑到了柳爺身邊,揪住了他的衣領。

柳爺甩手將傘扔進了大河內,任憑雨水敲打著他瘦弱的胸膛。

“我心有惑,君可解否?”

“解如何?不解又如何?”白九反問。

“我心之惑,事關生殺……若你不能解,我隻能用殺人來找答案。”

“什麽惑?你他娘的到底有什麽惑?要殺這麽多人?”白九瞪大了眼睛,在大雨中暴喝。

柳爺摘下了臉上的鬼臉麵具,露出了一張清瘦滄桑的臉。

“白九!你說什麽是恨?”

白九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說道:“恨,就是親者痛,仇者快!”

“雪恨,倒過來,讓仇者痛,親者快?”白九試探著答道。

“說得對!二十年前,我也是這樣想的!我有恨,我有大恨!我要雪恨,我要讓仇者痛,親者快。怎麽才能讓仇者痛呢?殺!唯有殺!才能讓他們懼、讓他們怕!我殺了二十年,可是,殺來殺去,殺來殺去……我的親人越殺越少,我幹爹死了!梁壽死了!連阿平也死了!那些仇人在死前痛不痛,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幹爹是淌血淌死的,他很痛;梁壽為了幫我一直在豢養山妖,你知道嗎?要想讓山妖認主,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割腕喂血給它喝,這樣才能讓大狒狒記住你的氣息,梁壽也很痛;還有阿平,阿平因為我,因為我!他被人害了,砍了腦袋!我夢裏無數次夢到他,夢裏的他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不到十歲……他捧著自己的腦袋,抱著我的胳膊,對我說:‘二哥,二哥我好痛!啊——啊——”

柳爺抱著自己的腦袋瘋狂地大喊,通紅的眼睛看著白九,歇斯底裏地說道:“你不是能審屍招魂、入夢尋冤嗎?你說!說!我錯了嗎?我錯了嗎?”

白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張闔了一下嘴唇,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柳爺狠狠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冷眼望著天,笑著說道:“這些年,我一直以為我心裏的病是因為我殺的人還不夠多。我恨這座城,它奪走了我的一切!一切!”

柳爺扯開了長衫,露出了幹枯的胸膛,指著自己的心口對白九說道:“我這裏鎖著一隻魔鬼!它的名字叫作恨!白九啊白九,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能消除心中的恨?”

柳爺踉踉蹌蹌地挪了兩步,走到了一棵大樹旁,一屁股坐在了樹洞邊上,伸手從樹洞裏拽出了一盞油燈,用隨身的西洋火機點燃了油燈,放回到了樹洞裏。

“哢嗒——”柳爺掏出了一把手槍。

他指了指那油燈,笑著說道:“引線就在這樹洞裏,隻需要一槍,打爆這盞燈,火就能燃到咱們腳底下,到時候——砰!世界都會消失!”

白九攥緊了拳頭,咬著牙喊道:“你想怎樣?”

柳爺站起身,抬起槍口對準了白九,冷聲說道:“報仇啊!除了報仇,我還能幹什麽?你是不是忘了,梁壽可是被你一箭射死的!”

“那你還等什麽?動手啊!”白九被逼急了眼。

“我這個人雖然十惡不赦,但是平生最重信諾。龍王廟的老仵作,是你師父吧?當年他救了我和阿平,我對天發過誓,這樁恩情,我早晚報答,大丈夫恩怨分明,言出必踐。老仵作雖然死得早,但是你還在……你有沒有想過,你一路上壞了我那麽多大事,我都沒弄死你,你不覺得很詫異嗎?不過,什麽事都有個限度,老仵作救了我,你殺了梁壽,一命抵一命,咱們算是扯平了。而現在,我不得不殺了你!”

“你說什麽?”

“我說你他娘的在放屁!拖延時間就說拖延時間,搞這麽多噱頭幹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等漲水,這半個月,連降大雨,秋汛之下,河水暴漲。但是隻有水位達到最高的時候,炸掉大壩才能有摧枯拉朽的效果。其實你並不像你表現的那樣鎮定,那樣智珠在握。我在侯家後帶著警察圍了聚慶成,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什麽狗屁在等我,你是被我堵了個猝不及防,別以為我沒看見,你腳上穿了一雙雨鞋!有誰在家裏待著沒事幹穿一雙雨鞋?哼!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今天就是你動手的日子,我在你即將出門炸大堤的那一刻,把你堵了回去。

“你也算反應快,第一時間抓住了我不知道你要炸哪條大壩的盲點,引我進入地下,目的就是為了以我為人質,牽製住包圍你的警察!警察見我在你手中,又不知道你的炸藥到底藏在了哪裏,肯定不敢強攻,你就這樣贏得了斡旋的時間。但是你知道,這個時間是有限的,一旦警察失去耐心,早晚要強攻,所以你安排你那些個手下死守聚慶成,拖一會兒是一會兒。同時,你帶著我從密道出逃,把我扣在身邊做人質,你知道我和宋翊關係匪淺,宋翊是宋市長的女兒,就算警察追上來,你用我的性命要挾,宋翊肯定就範,這也就等於給你留了一條退路。

“然而,你沒有想到,這水漲得還是太慢,你帶著我已經到了耍兒渡,河水還沒漲到合適的高度,於是你故弄玄虛,演了一出戲碼,為的就是拖延時間!”

柳爺聞言,啞然失笑,挑著大拇指讚道:“好好好!老仵作當年不收我,卻也找了個七竅玲瓏的傳人。隻不過,剛才那番話,我確是出自真心,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犯不著和你解釋。水漲得差不多了。”

白九一低頭,瞬間發現,河水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漲到幾乎和大堤平齊。

“都結束了……”柳爺一笑,將槍口對準了樹洞裏的油燈。

“且慢!”白九一聲急吼。

“你輸了。”

“哈哈哈哈,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呢!柳爺啊柳爺,你就不想想,我明明看破了你的行藏,仍舊陪著你瞎折騰,是為了什麽?”

“你什麽意思?”柳爺瞳孔一緊。

“時間!我也需要時間!”

“什麽時間?”

“打敗你的時間!”白九成竹在胸,猛地挺直了腰背。

“胡吹大氣,打敗我?好!我就看看是你快,還是我的槍快!”柳爺一咬牙,對準了油燈,眼看就要扣動扳機。

“哢嚓——”天雷霹靂,一震之間,一隻濕漉漉的猴子從樹冠上一躍而下,抱著柳爺的胳膊,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那猴子牙尖嘴利,隻一咬,就咬斷了柳爺的一根食指。

柳爺強忍斷指之痛,飛起一腳,就要踹碎那油燈。與此同時,白九撲了上來,抱住柳爺的脖子,向後一倒,把他拖倒在地。

“鄧摘星!”白九扯著脖子一聲大喊,一個肩膀上蹲著兩隻猴子的漢子從雨幕中鑽了出來,正是白九的至交好友、耍猴兒的手藝人鄧摘星是也。

兩個時辰前,黃不同身死,白九越獄而出,剛跑到牢門前,白九好像想起了什麽,轉身窩了回來,拾起地上的鑰匙打開了牢門,放出了關在裏麵的馮老鼠。

馮老鼠以手掩麵,哭著喊道:“九哥,我沒臉見你!”

白九啐了口唾沫,張嘴便罵:“馮老鼠,這頓打你他娘的先記著,老子現在沒時間和你討論臉的事!黃不同的話你也聽見了,柳爺要炸海河大堤,水淹天津衛,滿城的老百姓命懸一線。我白九雖然不是什麽人物,但也知道義所當為、有進無退的理兒,柳爺這人,智計百出,憑我一個人斷然無法與他周旋,你現在趕緊去南市,找鄧摘星,讓他帶著最機靈的猴子去掛甲寺門口等我,讓那猴子一路尾隨在我身邊,以備不時之需。切記,隻能用猴子跟,人不能離太近,柳爺不是傻子。”

就這樣,在掛甲寺門外,一隻灰色的小猴兒在鄧摘星的指揮下,一路飛簷走壁,跟著白九在天津城裏一通繞圈,而後跟著白九鑽進了聚慶成地下的古墓之中,藏身在驢車底下,跟著柳爺一路來到了耍兒渡。柳爺再機警,也沒想到跟蹤自己的會是一隻小猴子。而鄧摘星則帶了七八隻猴子,一隻跟一隻,遠遠地追在柳爺後頭,也跟到了耍兒渡。

剛才白九故意和柳爺大喊,就是為了引起鄧摘星的注意。鄧摘星捕捉到了白九的暗示,指揮小猴兒在柳爺開槍的瞬間咬斷了他的手指頭,奪下了手槍!

此時,白九和柳爺滾作一團,在泥水中來回廝打,鄧摘星一擼袖子就要來幫忙,白九一手掐著柳爺脖子,一手張開五指去摳柳爺的眼睛,同時歪著脖子大喊:“別管我,油燈快弄走,看看樹洞邊上還有沒有引火的東西,把那洞口用泥巴封上!”

柳爺一頂膝蓋,撞在白九的肋下,白九一聲慘呼,被掀翻在地,柳爺掙脫白九,手腕一抖,從袖子裏抽出了一把匕首,直奔鄧摘星而來,白九在地上打了個滾,扯住柳爺腳脖子,兩腿一盤,腳跟一蹬,踹在了柳爺的膝蓋窩兒上,柳爺身子一歪,被白九扯倒在了地上。

“找死!”柳爺麵露凶光,反手一刀,來捅白九,白九向後一仰,雖然躲過了要害,大腿上卻也被劃了好長一條口子。

與此同時,耍兒渡旁邊土路上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一身血的潘虎臣帶著宋翊和一大堆警察,正拎著槍往這邊跑。

“砰——”柳爺飛起一腳,踹飛了白九,扭頭就跑,白九的一瘸一拐地爬起身,在泥水裏一撲,拽著柳爺的腿,將他按倒在地。

柳爺看著瘦,勁兒卻不小,他飛起一肘,正打在白九的太陽穴上,白九眼前一黑,手腳瞬間一麻。

“這是你自己作死的!”柳爺一隻胳膊抱住了白九,另一隻手攥緊了匕首,“噗”的一聲捅進了白九的小腹。

柳爺一咧嘴,露出了一排森白的牙。

“我是跑不掉了,黃泉路上有你陪,我也不孤單了。”

“咳咳——”白九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柳爺。

還沒跑到地方的宋翊,瞧見柳爺一刀捅進了白九小腹,整個人一僵,直接栽倒在了地上,潘虎臣舉起手槍“砰砰砰砰”連發了數槍,盡數打在了柳爺的背上。

柳爺瞪圓了眼睛,發了聲喊,抱著白九“撲通”一聲紮進了洶湧的河水之中。

宋翊仿佛被抽幹了渾身的氣力,幾次從地上爬起來,跑了沒幾步,又直挺挺地栽到了地上。

“白……白……”宋翊已經嚇傻了,舌頭硬得發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隻知道指著河水大叫。

宋翊甩脫了鞋,跑到河邊,就要下水,潘虎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宋翊。

“不行!水太急了,誰下去誰死啊!”

“不……白九……白九還在下麵……”

潘虎臣強忍悲痛,沉聲勸道:“他被紮了一刀,水這麽急,他……他不可能活的……”

宋翊“撲通”一下癱倒在了地上,衝著河水哭道:“白九,我錯了,你回來好不好?你不是要親我嗎?你不是要親我嗎?你回來啊!我讓你親,讓你親了,你回來好不好,隻要你回來,我親你都行!”

說時遲,那時快,宋翊這頭話音未落,河水裏猛地伸出了一隻手。

“嘩啦”,伴著一聲水響,白九的腦袋從水裏探了出來。他一手扶著壩,一手在懷裏一摸,掏出了一個木雕的龍王像,那龍王像的正中赫然有一處被利刃貫穿的刀痕!

剛才柳爺那一刀正紮在白九懷裏的龍王像上!

“我的親娘啊!龍王爺顯靈了——”白九一扁嘴,整個人哭出了聲。

宋翊也破涕為笑,手忙腳亂地把白九往岸上拉。白九一邊掙紮著上岸,一邊問道:“我剛才在水裏聽你說,你要親我?”

此話一出,宋翊的臉“騰”的一下紅得發紫。

“你給我下去吧!”宋翊飛起一腳,將剛爬上岸的白九踹回到了水裏。

“撲通——”白九落水,岸上傳來一陣大笑。與此同時,大雨漸弱,剛漲上來的水,緩緩地退了下去。

柳爺一案,就此告破,天津城轉危為安。

真個是:

大河流水泛清波,

鬼市蛇鼠分文武,

幫派英豪問幾何?

當放手時應放手,

該舍得處需舍得。

萬丈紅塵一身剮,

夢醒方知身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