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溫敬一腳踹開了廚房口的暗門,這個暗門和牆麵一樣刷了白色,門栓在外麵,從廚房裏麵看是看不到的,所以她一直都以為這是一條牆裂縫,廚房隻有個大門,誰知還有個外開的暗門。
她站在暗門後,看見一條長長的甬道,這條道從廚房邊緣砌過來,是封閉的。她一步步走過去,聲音很低:“沒什麽,隻是突然發現他們家還有條側開的回廊。”
“哦,回廊裏都有什麽?魚塘,花園?”
“有一堆磚頭。”
她爬上磚頭堆,看到牆的外麵也堆了一些磚頭,正好夠一個人爬過這個院牆。她跳下來,接著往前走。
“有一些木屑,刨具,還有些彩紙,元寶蠟燭之類的。”
牆砌到盡頭,便連接上大宅的後院了,因為外砌在廚房邊緣,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她看著那堆元寶蠟燭,身體微微向前傾。
“這都是什麽?聽著怪磕磣的,元寶蠟燭不是祭拜用品嗎?又不是清明節……”
“嗯。”她沒動那些東西,撿了根木柴壓在磚頭堆底下,走回廚房,從裏麵關上門,門和牆又融為了一體。
“他家裏沒有人,準備這些東西做什麽?真是奇怪。”蕭紫又嘟噥了句。
溫敬從廚房出來,站在庭院裏左右看看,還是進了右手邊她的房間。關上門和插銷,她開始拍牆麵上的縫。
“你在做什麽?”
溫敬說:“我看看房間裏有沒有暗門。”
“暗門?你當演電視劇呢?哪有人在家裏搞這種東西啊?”蕭紫笑了兩聲,話音一轉,“不過他也有可能啦,畢竟他那種身份。”
溫敬點點頭,手機開著擴音,她爬到櫃子下麵,推那條深縫。她推了兩下,暗門從裏往下翻出一個窗口大小的滑道。
她朝著滑道爬過去,把頭伸出去看了眼,是她剛剛來過的外接的甬道,被一堆木柴給擋住了。
“找到了?”
“嗯,還真有。”她笑笑,“不過好像不是什麽秘密了,可能他父親離世的時候,大夥把他家都翻遍了,所以也知道這裏有個暗門。”
“哦,難怪,那你趕緊把那個暗門堵死了,別再讓人進來了。”
“好。”她拍拍手,從櫃子下退出來,任由那個暗門還原封不動地虛合著。
蕭紫沒聽見聲音,不確定了問了遍:“堵了嗎?”
“堵好了。”她看一眼手機的電,“快沒電了,我不跟你說了,外麵好像變天了,我要把被子收回來,就這樣,掛了。”
溫敬重新回到與廚房接通的甬道,將木柴摞在一起堆成先前的樣子。她弄完這一切後回屋,就聽見外麵許多人在喊叫,她也跟著跑過去,拉著其中一個人問了之後才知道,原來昨天夜裏降溫,堤壩又裂了一條大縫。
現在全村都在進行緊急維護,水利站派了好幾個車隊過來搶險。
溫敬回屋裏也拿了件雨衣套在身上,急急忙忙跟著大部隊一起去堤壩。她到那的時候,幾乎全村的人都在這了,男人們都被村幹部分配了任務,在下遊埋沙袋。鎮上也派了消防隊過來,正在進行搶修。
整個天黑沉沉的,暴風雪說來就來。
遠處有人拿著喇叭在大喊,說得方言,溫敬聽不懂,隻看到那人說完後,圩埂上的婦女們都開始往外退,抱著孩子的和弱瘦老人都已經往回走,餘下的多是年輕人,嘰嘰喳喳討論不休。
黑發和卷發的也在裏麵,不過隔得遠,瞅了她兩眼便繼續說話。
溫敬也看著她們,視線轉了圈,捕捉到什麽,定定看過去卻又不見。
有個半大的孩子不肯走,被拉扯著從溫敬身邊經過,她朝旁邊讓了兩步,那孩子卻硬要留下來看熱鬧,和家長爭執起來。圩埂路窄,兩邊都是水。她看了眼不遠處的搶險隊,剛要往那邊過去,卻被那孩子一撞,腳下一滑,斜斜地衝到了冰麵上。
人群頓時騷亂起來,無數吵雜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她看到消防隊的人都朝她這邊跑了過來。
“趴在那別動!”一個消防官兵大聲喊道,“快!把繩子拿過來!”
溫敬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已經有裂縫的冰麵,咬著唇點點頭。她一隻手支在冰麵上不能動,另外一隻手壓在肚子那,有一下沒一下揉撞擊的部位。
救援行動隻維持了十分鍾,她就被直接拉上了岸,送到了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有個官兵給她送來了幹毛巾和熱水,囑咐她:“快點喝了暖暖身子,你先在這裏休息一會,能走路了就趕緊回去,知道嗎?”
她點頭:“謝謝你們。”
“不客氣。”那人咧著嘴笑笑,一下子衝出了帳篷,拿著擴音器對外麵喊,“女人孩子都趕緊回去!有什麽好看的?”
溫敬全身都濕了,頭發掉了幾根在臉上,還有的都在頸窩裏,她搓了搓臉,又把頭發都抽出來,瀝幹水,用毛巾裹著擦了幾下,然後把熱水都喝光了。
暖了好一會,她臉上的血色才回來。
帳篷的簾子沒有放下,雪花順著風一直往裏麵鼓。才隻是下午四點多,外麵就黑漆漆的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突然消防官兵們都朝河堤岸跑過去,指揮官大喊:“怎麽搞的?誰讓你們下去的?快拉上來!”
她剛站起身,外麵就衝進來一個人。
“你怎麽還在這?快點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發生什麽事了?”
“有塊地方塌了,現在水堵不住,哎,我不跟你說了,你記得快點回去!”那人拿了東西又馬上衝出去,她跟在後頭,看到河堤岸圍聚了一大群男人。
雪下得很大,夾著黃豆大小的冰雹,一顆顆砸下來。溫敬站了一會,微微蹙眉,對岸的人一直朝她揮手,大喊著“快走快走”,她捂著頭往帳篷的方向退了幾步,忽然又停下腳,盯著對岸。
有個男人從人群中心走了出來,背對著她,佝僂著腰,扶著右腿,走兩步停一會,走走停停爬上了圩埂。他戴著黑色的帽子,穿著黑色的羽絨服,長到膝蓋的位置,裏麵是一條黑褲。
他爬上圩埂,整個人蜷縮了一陣,又站起來。
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那抹暗沉沉的黑。
溫敬丟了毛巾,拔腿朝圩埂上跑去,身後的消防官兵大喊:“喂喂,你慢點!那邊很陡!靠,搞什麽,剛剛還不肯走,現在跟逃命似的,你慢點啊!掉下去還得救你……”
她摔了一跤,又爬起來。等她從對岸衝上圩埂的時候,那道黑影已經不見了。她遲疑了半分鍾,回頭看了眼堤壩的位置,手指攥得緊緊的,一直沒有鬆開。
回到家就看見行李箱被人從櫃子裏拖了出來,密碼盒被撬開了,箱子裏的東西七零八落散在地上。她檢查了下,發現大部分文件和書都還在,就少了兩件衣服和一台筆記本。
她嗤笑了聲,扶著床頭坐下來,手機徹底沒電,已經關機了。
這一夜,她睡得很沉,沒有聽見哢哧哢哧的聲音。淩晨四點左右醒來過一次,翻到手機給周褚陽發過去一條短信。
依舊沒有回應,她等了五分鍾,又撥了電話過去。
黑夜中好像從哪裏傳過來一串鈴音,隻短暫維持了兩秒,之後再次偃旗息鼓。
這一夜大雪過後,整片村莊都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寒冷中。
溫敬再次去了大堤壩,搶險工作已經收尾了,留下了兩名消防官兵駐守觀察,等大雪過後再回去。見到她又過來,那個之前和她說過話的消防兵衝她揮手:“你怎麽又來了?現在全都是雪,看不清路的,你不要瞎走了。”
她把一壺熱水遞過去:“謝謝你們昨天救我,這是我煮的生薑湯,喝了禦寒。”
“行,我們收下了,你趕快回去吧。”
她沒動,看著河堤岸的方向,囁嚅:“昨天參與搶險的除了你們,都是村上的人嗎?”
“應該是,怎麽了?”
“沒什麽,後來是怎麽堵住穴口的啊?”
消防兵愣了下,摸摸後腦勺說:“那會搶險太著急,我都沒注意,應該是用沙袋強堵上的吧。”
“你忘啦?昨天有個男人跳進水裏堵著穴口,我們才能及時把沙袋都堆上去的。”另外一名消防兵喝了口生薑湯,苦著臉吐了吐舌頭,繼續說,“要不是那男人正好在堤岸,跳下去得及時,估計也不會那麽快堵上。”
“你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天太黑,又匆忙,都沒看見那人的樣子,什麽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你小子能知道啥?他挺牛的,右腿不太好都能擋得住水流那麽急的穴口。”
“右腿不太好?”溫敬問。
“嗯,好像是個瘸子。”
“穿得黑色衣服嗎?”
“是,一身黑。”消防兵說,“當時我就在他旁邊,看得很清楚,他上岸的時候我還看到他臉了,白得嚇人。”
溫敬不說話了,掉過頭爬上圩埂,氣喘籲籲地跑回家。進了門她的速度又慢下來,輕輕走到房間,被子衣服都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沒有被人動過。她又走進廚房,停頓了兩分鍾,推開暗門。
整個甬道裏全是積雪,厚厚的一層落滿了牆頭。
有一串腳印橫斜交替在地麵上。
甬道的盡頭,一堆元寶蠟燭都被裝在塑料袋裏,還有一隻紙盒子,上麵封了黃條,寫了紅字。
紙盒子是手劄的,支架留下的木屑和刨具都放在另外一個塑料袋裏。
她沒有走過去,就這樣看了會,關上暗門。
這一夜溫敬沒有睡,一直趴在櫃子底下,耳朵貼住深縫。大概淩晨兩點半,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牆院後頭傳過來,聲音很輕,拉扯了幾下塑料袋,踩斷了磚頭最底下壓著的樹枝。
她把暗門推出一個縫,藏在柴堆裏偷偷朝外看。
一雙腳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右腳虛點地,沒有支撐力。很快那兩隻腳從她麵前經過,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廚房。
暗門打開後,一個黑影投射到了牆壁上。
廚房灶台後的草垛被人壓了幾下,發出幾聲沙沙的響音,慢慢又恢複平靜。
十分鍾後,她爬到**,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渾身輕顫,有壓抑的哭聲從裏麵傳出來。
第二天她去找周風南,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二叔的家。
周風南沒有老婆,也沒有子女,一直孑然一身,白天上工,晚上回家,逢雨雪天氣休息,在家裏做農活,打麻將。
溫敬去的時候,周風南正坐在廊下抽煙。
那是一天裏陽光最明媚的時候。
她在院子裏磨蹭了兩個小時,最後拿著一張照片,被周風南拿著掃帚趕出來,叫了輛三輪車去鎮上,買了些元寶蠟燭和紙錢,全都用黑色的塑料袋裝著拎回家。
她又坐在天井邊洗臉,她洗得很慢,搓得臉上泛了紅,依稀想起什麽,打電話給馮拾音。
電話接通的那刻,她的鼻尖又開始泛紅。
“在哪裏?”
馮拾音那頭全是風聲,嬉皮笑臉逗她:“怎麽好久不給我電話?一來就說這麽沉重的話題?”
“上回你說在西點有他的蹤跡,現在呢?”
馮拾音清清嗓子,咳嗽了聲:“我找過去的時候,已經沒了他們的消息。溫敬,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
“我找了一些關係,知道了裴西的下落,他現在在西部某個秘密監獄裏,聽說受了很重的傷,但沒有死。”
溫敬換了隻手托住手機:“你知道我不關心他的死活,周褚陽呢?”
“他們在西點發生了些事,鬧得挺大的,我的關係告訴我,當時和裴西在一起的中國人已經死了。”馮拾音吸了吸鼻子,“我不確定一定是他,所以我還在查,是生是死,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
過了一會,她把臉從膝蓋裏抬起來,低聲說:“不用了……”
電話那頭的風聲一下子就沒了。
馮拾音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為什麽?溫敬……你別這樣,現在還沒有看到屍體。再說了……我相信他,也相信你,才隻有兩年而已,你不會放棄了吧?喂……你說話,說話呀!你還好嗎?溫敬,你怎麽了?快說話!我靠!”
“你回來吧。”
“什麽?”他不確定地大喊,“你放棄了?”
“我會給你一個地址,按照地址找過來,和我見一麵吧。”
她沒再聽馮拾音說話,直接掛斷了。回到房間將手機充電,然後倒頭睡覺。淩晨一點四十分,鬧鍾叫醒她,她穿上衣服,拎起黑色塑料袋出門。她走得很慢,仔細靠手電辨別著腳下的路。
雪消融了許多,但她從未走過這條路。
她來到黑發女人所在的那一排莊上,沿著小路一直往裏麵走,經過大概二十幾戶人家後,來到一座小橋上,橋後麵就是墓區。
她按照周風南提示的位置,來到東北角區域。
周褚陽的父親名叫周城,石碑剛修過不久,上麵的紅字還很鮮豔,並不難找。周風南說,周城的忌日在明天,但他們這邊有早忌之說,所以大部分人家都是清晨時分就來祭拜的。
她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淩晨兩點二十七分。她把袋子裏的元寶紙錢都倒出來,一張張燒掉,十幾分鍾後,火滅了,餘下一地的灰燼。
她沒有當即離開,找到一塊平坦的土坡,站在老樹旁邊。月色淡出了雲層,整個天地裏隻剩下雪的光澤。
不久後,遠處又傳來腳步聲,那聲音一輕一重,左右腿有不同份量。
聲音在周城的墓碑前停下來,黑色的人影籠罩住碑頭,微微彎腰,將紙盒子和蠟燭都放下,動作緩慢地跪下來磕了個頭。碰到餘溫未散的灰,黑影抬頭,朝四處張望。
溫敬從樹的陰影下走出來,站在空曠的夜色中,目不斜視地盯著他。
他也看著她。
半個小時後,溫敬和他一起站在小道上。
她不說話,默默走在前麵,他跟在後頭。回去的路程很快,比來的時候短了五分鍾,她爬上床縮進被子裏,焐熱了手腳後,對他伸手:“把手機給我。”
他從口袋裏掏出來。
兩千多個未接來電,一千五百多條短信,她都以照片的形式截圖保存了下來,可到他這裏,卻幹幹淨淨,隻有一條信息。
兩天前淩晨四點多,她發給他的:我知道你回來了。
當時他就在一道牆外,沒有回複。
周褚陽扶著牆動了下腿,停頓半分鍾後,在她的注視下坐到床邊上。溫敬把頭發都攏到肩後,低垂著頭,抿著唇,兩隻手時不時地交疊搓捏。
這樣的沉默維持了二十分鍾左右,她爬下床,從櫃子裏把另外一床羽絨被抱出來,鋪在旁邊。
“睡覺吧。”
他沒動,睜著眼睛看他,眼皮子抬了好幾下,最後歸於平靜,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溫敬又重新鑽回被窩,扭頭衝他微笑了下:“睡會吧,好嗎?我困了。”
這回他總算動了,半個身子在**,往裏麵挪了挪,然後彎腰拖鞋,一雙黑色的球鞋還是春夏款,有漏氣網,襪子上都是泥,被他扔到門邊。露出來的兩隻腳都變形了,左腳還好點,右腳萎縮變成手掌的大小,五個腳趾頭都不同程度地斷了一截。他掀開被子,把右腿往**搬。
他臉色慘白,鼻尖沁出汗珠。
溫敬又跑下床,從行李箱裏翻出來一條運動褲,居家寬鬆款。她從床尾爬過去,伏在他身上,扒著他的褲子往下拉。那條黑色的運動褲很單薄,也很髒。
周褚陽按住她的手,她揮開,他不準,她抬頭瞪了他一眼,這回他不阻止了,任由她幫他換下長褲。
“抬一下。”她拍拍他的腰。
他把左邊半個身子抬起來,輪到右邊時,雙手撐在**,靠支撐抬了一點高度。
“好了,放下吧,不用……”
她說到一半停住了。
右腿從膝蓋往下都萎縮了。
溫敬把她的運動褲拿過來,從腳背往上套。
“給你穿可能有點緊,將就一下,穿這個睡覺會舒服點,明天去超市再給你買新的。”她扶著他的腰,先套上右邊的腿。
給他換好褲子後,溫敬出了一頭的汗。
她又找出來一件寬鬆的T恤,看著他換了。脫下衣服的時候,上半身的傷口露出來,大大小小又添了不少。
等一切都忙好,已經接近四點半了。
溫敬把羽絨服蓋在他的被子上,將電熱毯開到最大,翻過身背對著他:“睡吧。”
她又做夢,猛然驚醒,已經中午了。
周褚陽還睡著,眉頭微微皺縮,嘴唇抿成一條線,唇角下彎,雙手握拳抵在胸口。溫敬把他的手拿下來,使勁掰開,握在掌心裏。
她幹坐了一會,看到手機裏馮拾音發來的短信,又過一會,她穿上衣服出門。
馮拾音風塵仆仆站在門口那棵老槐樹下,穿著單薄的夾克和牛仔褲,一張臉清瘦幹淨,瞅著她眉開眼笑。
“十六個多小時,我一分鍾沒敢停,到這才發現真要命的冷。”他搓著手朝她走過來,看了眼門後,“你怎麽找到他的?”
溫敬抿唇:“他還在睡,我們走走吧。”
“行。”馮拾音把隨身的包卸下來,往門口一扔,手抄在口袋裏跟在她身後。
幾天下來,雪已經消融了許多,但天氣依舊不好,廣播站裏還在提醒村民做好防凍措施,明天可能又要變天。
“兩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們在做什麽?”
馮拾音記性好,想了想說:“差不多把方誌山抓進監獄裏,當時應該剛從鶴山出來不久,你和他應該在醫院休養。”
“不對,時間早了點。”她揉揉臉,提著眼皮子醒神,“我記得出院前兩天,裴西來見過我,和我說了一些話,走的時候他和周褚陽迎麵相遇。那次我先回了B市,過了一陣子周褚陽回來,期間我曾經打過電話給他,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任何回複,一直到夜裏才回過來。”
溫敬看著馮拾音:“當時你說他傷口發炎,去醫院了,然後跟我說他後天回城,還記得嗎?”
“你記性很好。”
“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才想要刻意記起來。那兩天你沒有跟他在一起?”
“對,我在處理鶴山後續,他去醫院。我以為他傷得很嚴重,在醫院裏過了一夜,所以沒有聯係他。”
她點點頭,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一切都呼之欲出。
那天她在參加阮蔚舉辦的慈善晚會之前給他打過一個電話,他沒有接,過了很久才回過來。她說要去接他,他也不吭聲。後來她急了,他才答應。
那夜滿城都是雨聲,他的聲音布滿泥濘。
溫敬看著地上:“應該是那兩天。”
馮拾音舔了舔唇,拉著她停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父親被謀殺了,在那兩天是裴西下的手。”溫敬聲音哽咽,遞過去一張照片。
照片裏是裴西一家人的合照,當時的裴西還是少年的模樣,手裏拿著西點軍校的錄取通知書,照片上畫了一個紅色的叉。馮拾音盯著照片看了許久。
“那年除夕你問他想不想家,他給了我這個地址,跟我說讓我多替他回來看看他父親。我一直以為他父親還活著……我沒想到,我真的不知道當時他說那話會是那個意思。”
十年間事,滿目瘡痍。
十年之後,顛簸周轉,負重而歸。月還是那年月,故鄉還是當日離開的故鄉,隻是父親的墳頭已長滿了草。
而他依舊隻能沉默。
他們走到村口的泉水眼,馮拾音順著台階下去,撈了把水撲在臉上,他狠狠拍了臉兩下,好像嫌不夠,他把臉伸進泉口裏灌了幾口水,隨後抓著頭發癱坐在地上。
“他什麽都沒說過。”馮拾音紅著眼大喊,“他媽的!為什麽他什麽都不說!”
溫敬蹲在他對麵,用小樹棍攪地上的雪。她的動作很輕很輕,輕到仿佛一粒塵埃被絞進了指尖,都能在手掌與粗棍間留下鮮血淋漓的痕跡。
那些沉重的,不為人知的過去,此刻都刻進了她的骨頭裏。
“最開始在安陽村,他因為928工程試探過我的身份,跟蹤調查過我,說的話也是顛三倒四,沒幾句真的。後來陳初出事那晚,他讓我走,說是求我了。說真的我沒那麽害怕過,怕得第二天一早就逃了。後來傑克打電話給我,指責我懦弱,當時我就在想,是呀我一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怎麽突然身上就背了一條人命呢?我真的很怕,我怕陳初來找我,我怕陳初不來找我,可我更怕他也跟著去了……我每天晚上做夢都在喊他的名字,清醒的時候靠在**全身都是濕的,一陣陣冷寒。”
她的語速很慢,慢後最後徹底停下來,停了一會又說,“我前半生過得順風順水,無病無災,骨子裏的確是怕事的,真的想過逃,又明白逃不掉,所以我想那就扛著吧,咬牙扛著,不同任何人說,可是你知道嗎?他後來找上門來了……你說吧,這麽一個男人找上門了,我能放過他嗎?我想行吧,就這樣吧,就他了,有一個人陪我一起扛,這事就不會太難,對嗎?”
“可是呢,他陪著我扛了這麽久,我卻沒有來看過他父親一回。”
溫敬垂下頭,身子佝僂著,仿佛要埋進地底下去。
“馮拾音,咱們都是普通人,對麽?那你說說,他到底為什麽要那樣?為什麽要活成那樣?”
他活著的真實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溫敬真的不知道。
她捂著臉:“他父親忌日,他回來,卻不告訴我。每天白天很早出門,不知道做些什麽。晚上在我睡著之後,爬牆進來,給他父親做紙盒子,睡在爐灶後麵的草堆裏。天氣這麽冷,也不知道他的腿怎麽扛得住的。前幾天下大雪,他還去堤壩上幫忙堵了穴口。如果這些我統統都沒有發現,或許十天後,我就會離開這裏了。”她抬頭看著馮拾音,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
“如果我沒發現,我這輩子也就到頭了,對吧?”
馮拾音來拉她,拉了一把見她沒動,他站起來跺了跺腳,雙手把她抱起來。他拍著她的臉頰,低聲說:“溫敬,醒醒神,想清楚點,這是你要的結果嗎?”
她迷惘地看了他一眼。
“還撐得下去嗎?”他問她,“看著我,大聲告訴我,還撐得下去嗎!”
溫敬閉了閉眼,從他懷裏退出來,緩慢直起腰。她將亂糟糟的頭發都攏到肩後去,攤開雙手擦臉,擦了好幾回,抬頭望著天。
她還很年輕,她這輩子還沒有完。
“回去吧,他應該醒了。”
馮拾音一口氣憋在胸口,整張臉漲得通紅,他拉著溫敬不肯鬆手:“你說吧,有什麽話都說出來,別憋著!放棄也好,撐不下去也好,沒有人會怪你。”
“說什麽呢?”她問自己,也問他,“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他能回來就已經很好了。”
她含笑看他,眉目間平和溫柔。
馮拾音一瞬覺得積壓了數年的大霧都被風吹散了。
天地間一貧如洗,昔日之黑暗,再無法重現。
回去的路上,從前兩排的莊上經過,遠遠地就看見一戶人家門口站了許多村民。溫敬加快了幾步,連忙跑過去,還沒到前就聽見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們說說我冤不冤枉?他好幾年不回來,一回來就說我偷了東西,證據呢?害死了自己的老爹,連看都不回來看一眼的人,現在卻在質問我,憑什麽?他哪來的資格?誰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拿走的,現在被發現了,懷疑到我頭上?大夥幫我評評理啊,我真的冤枉啊,這種二流子真是不要臉啊……”
人群裏指指點點,小聲嘀咕著難聽的話。
被指著鼻子罵的男人說:“其他的都可以不要,把她的電腦還回來,她工作要用到。”
“什麽電腦?我不知道!”女人尖叫,“我難道連台電腦都買不起嗎?還要去偷別人的?你們大夥說說,我什麽時候手腳不幹淨了?”
“是啊,褚陽,是不是誤會?或許是被其他村上的小毛賊偷走了。你不是不知道,咱們這一到年底就招賊,偷啥的都有。”
“就是,前兒個我曬在院子裏的蘿卜,還被人順走一筐呢。”
“沒有證據不能隨便懷疑人家,傳出去壞了人名聲。”
“對啊對啊!要說她偷的,證據拿出來?你也老大不小了,可千萬不能再做混事了。”
那女人一聽有人讚同,立馬氣勢囂張起來:“誰說不是呢?一把年紀了沒個作為,弄成這死樣子回來,人不人鬼不鬼的,一條腿都廢了,怕是躲不過仇家了,才偷偷摸摸回來的吧?到這會還沒娶上媳婦,以後誰能嫁給這種殘廢,誰敢嫁給你這種二流子?”
她這話一說,沒人吭聲了,實在戳人的脊梁骨。
馮拾音衝進人群裏,氣得大罵:“老子還沒見過哪個女人嘴巴能這麽毒呢,你竟然敢這麽說他?你知道什麽,你這麽說他?靠!忍不了了,老子要撕了你這女人!”
“你要幹什麽?你是誰啊?啊啊啊!”
周褚陽上前拉住馮拾音,腿上力氣不夠,被馮拾音撞得往後退。人群立即躲閃,他沒了支撐,一連往後踉蹌了好幾步,就要摔下台階時,溫敬扶著他的腰,將他往前推了一把,自己磕在地上。
她又很快爬起來,拉住周褚陽的手,站在他身前。
“不如這樣,你給我們搜查一下,如果東西不在你家,我當眾給你磕頭道歉,如果在你家,你給他磕頭道歉。”她對著黑發女人微笑,“上回我還送了你一套護膚品,這樣東西不算在裏麵。”
黑發女人支支吾吾:“憑、憑什麽啊?我清清白白的,憑什麽要無緣無故的給你們搜查?”
“你是不敢了吧?做賊心虛!”馮拾音凶狠地瞪她。
“我、我有什麽不敢的?我就是不想給你們搜查,你們如果敢進去,我可以告你們。”黑發女人瞅了溫敬一眼,又迅速轉移視線,向人求救。
“你們都說說理啊?我怎麽可以讓一個二流子隨便進我家,萬一丟了什麽東西,我……”
“閉嘴你這個臭女人!”
馮拾音在懷裏摸了兩下,掏出一張警官證。
“我是國際刑警,現在懷疑你與一樁盜竊案有關,請配合我調查。”
**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
黑發女人震驚地看著他們,往後退了兩步:“警、警察了不起啊,我、我就是不準讓你們查。”
“你不想他進去嘛,我進去就行,你可以全程看著。怎麽,還不配合?告你妨礙公務哦。”馮拾音一把推開她,大步朝屋子裏走,幾個村民跟上去,餘下的人在門口繼續看熱鬧。
溫敬撿著空和他說話。
“什麽時候醒的?”
“你走了之後。”
她看他又換上了先前的黑色長褲,臉色依舊有點蒼白,捏了捏他的掌心。
“你怎麽知道是她?”
“有一回看見她從裏麵翻牆出來。”
“是你回來的太晚了,每次她都偷完了,你才回來。”溫敬低聲說,“不過我感謝她,如果沒有她偷偷摸摸,我不會找到你。”
周褚陽沉默。
她把手伸進他的羽絨服口袋裏,摸到幾截煙頭,隨便抽了根出來,用打火機點著,吸了兩口,熟練掐滅,又塞回他的口袋裏,抬頭衝他笑:“還是五塊錢的紅旗渠?”
他停頓了片刻,點點頭,摸了摸她的臉頰。
“溫敬……”
“別說了。”她抱住他,輕聲重複,“別說了,你想要說什麽,都別說了,別說出口。”
沒有一會,馮拾音出來,眾人麵如菜色,黑發女人全身顫抖,一步一趔趄地跟在後頭。走到周褚陽麵前,她瞅了瞅溫敬,又瞅瞅馮拾音手上的筆記本,腿打了顫,哆哆嗦嗦往下蹲。
她皺縮成一團,哭得都沒聲了。
“算了吧,這事就這樣吧?傳出去也不好聽。”
“褚陽,你難得回來一趟,聽叔的,這事就……唉,改天到叔家裏吃頓便飯。”
“道聲歉就得了,哪能真跪?不像樣!”
“都是一個村的,沒必要弄得這麽難堪吧?不就是說了幾句難聽話,本來就是實話,你是很多年沒回來,又在外麵瞎混,怪不著大夥。”
……
溫敬攥緊拳頭,周褚陽按了下她的肩膀,對眾人說:“不用了,就這樣吧。”
他們回家,溫敬煮了一壺水,給每個人一隻杯子,滿上,三人圍坐在桌邊,誰也沒說話。馮拾音想到剛剛那個女人的汙蔑,想到那些村民的指責,憋得整張臉通紅,端著水杯一口喝完,氣堵堵地坐在門檻上看著遠方。
下午溫敬去鎮上的超市給周褚陽買衣服,每樣都拿了好幾件,又給馮拾音帶了套小一號的。回來後屋裏沒人,她轉悠了圈,爬到**睡覺。
其實她也氣,氣得胸口悶疼。
朦朧的意識裏,有人給她蓋上被子。她踢了兩次,兩次被子都重新回到她身上,之後她就不踢了,手無意識地翻出被子,又被拿回去。
觸感不是很好,她卻不肯鬆手,在低沉的意識間硬是拽了很久,又緩慢熟睡,醒來是因為嗅到了一陣香氣。
堂屋裏一桌子菜,馮拾音在擺筷子,看她站在門口,衝她招招手:“你醒了,正好洗手吃飯。”
她點頭,走到廚房洗手。
周褚陽在灶台邊盛湯,往裏麵讓了兩步,給她進去。她打開手龍頭,隨便搓了兩下又走回來,從他手上接過湯碗。
“我來吧,你去坐著。”
他悶沉地應了聲,扶著門檻走進堂屋,溫敬跟在後麵,若有似無盯著他的右腿。馮拾音注意到,嚷嚷道:“這排骨湯真香,我跟你們說,這兩年我是一口熱湯都沒喝上過,可把老子饞死了。”
“那你多喝點。”溫敬拿空碗給他,又盛了一小碗給周褚陽,“你也是,喝點吧。”
“嗬……你這女人,真是一點也沒變,袒護得夠直接的。”
“羨慕?”她笑,“你羨慕不來的。”
馮拾音不理她,埋頭喝了一碗湯。
一桌菜都是周褚陽做的,談不上多好吃,但已經是溫敬來這裏的這麽多天,吃過最好的一頓了。
他們都沒喝酒,簡單吃了飯,幾個人坐在桌邊說話。
馮拾音幾次想開口都猶豫,但好歹還是問出來了:“說說吧,這兩年發生了什麽?”
周褚陽含住煙:“從哪裏說起?”
“從最開始說起。”
“最開始?”他眯起眼睛,餘光瞥向溫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