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那年,他從西苑公寓離開,經過內部調查,被降職了,上頭直接說他這一輩子,升職的可能性都不大了。審訊結束後,他被送到和裴西約定的地方——安陽村。
裴西知道有小叔的存在,他擔心裴西會對小叔不利,所以早早通知小叔離開,果然到安陽村時,小賣部已經不成原樣了。後來就像貓捉老鼠一樣,裴西一直跟他玩各種遊戲。
他們數次交鋒。
彼此都曾在死亡邊緣徘徊。
為了拿回裴西研製多年的病原體,他該給了都給了,該舍的都舍了,包括這條腿。
“他是外籍退伍士兵,這件事牽連太廣,將他抓起來後,就交給上頭處理了。”
馮拾音感慨:“他還真是難纏,不過也難怪,西點軍校出來的,他本身就具備一定的反偵查能力。”他搓搓手,想了會又問,“五個月前我去西點,你們都已經離開了,當時是什麽情況?”
“我和他都受了傷。”
說這話時,他的手撫摸了下膝蓋。
溫敬把水杯放下來,推著馮拾音的衣領說:“今天就到這,不早了,你走吧。”
馮拾音愣住:“我走?走去哪?這不是還有間屋子嘛。”
“沒有被子。”
“湊合一晚上不成問題。”
溫敬說:“叫三輪車去鎮上,有賓館。”
“我不去。”
“我幫你叫。”她掏出手機打電話,師傅沒幾分鍾就到了。
馮拾音指著她,一邊朝外走:“行,你行啊!溫敬,你讓我來我就來,讓我走我就走,靠!老子憑啥要聽一個女人的?成,要不是我趕了一整天的車,也累了,不然我跟你沒完。”
他抓著頭發跳上車,捂著包哼唧:“我明天再過來,給我準備飯。”
溫敬彎唇笑了:“知道了,快走吧。”
馮拾音走了之後,她燒水給周褚陽洗澡。她把放在貨倉的大木桶拿出來,刷了一遍後,把熱水倒在裏麵,用木蓋子蓋上。連燒了兩壺水後,她把簾子拉起來,站在他麵前。
“你自己還是我幫你?”
周褚陽按住她的手臂:“我可以,你出去吧,身上會濕的。”
“好,我就在簾子外麵,你有需要叫我。”
正常人脫一條褲子隻需要三十秒,他花了三分鍾,期間還撞了木桶兩回,每回都是半條腿貼著地麵。
簾子是透明的,水汽蒙住了上麵的暗花,隻讓外麵的人看到一個輪廓。
在他第三次摔坐在地上的時候,溫敬掀開簾子,幫他把右腿的褲子拉下來,又扶著他坐進木桶裏。
“水燙不燙?”
“還好。”他看著她。
她低頭拿毛巾、肥皂和臉盆。
“把眼睛閉上,我給你洗頭。”她看了眼肥皂,又說,“明天去買洗發乳,之前忘了,肥皂可以嗎?”
“嗯。”他從水裏伸出手,摸她的臉,“溫敬,看著我。”
她抬頭,把肥皂抹在他頭上,語速飛快:“閉上眼睛,水很快就會冷的,不要浪費時間。”泡沫的香氣是檸檬味的,充斥了全部的空間。
這間小小的衛生間,燈光是暗黃色的,一張簾子遮住裏麵的水汽,水汽氤氳籠罩了裏麵的兩個人。
泡沫進了眼睛,他用水洗幹淨。泡沫又進去,他再洗。
溫敬察覺到,手停下來:“為什麽不閉眼睛?”
“想看看你。”
“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看。”
周褚陽拉住她的手,唇角微抿:“我可以親你嗎?”
她低下頭,準確無誤地找到他的唇。手從後麵繞過去,托住他的頭,她的手穿梭在他堅硬的後頸,一直往下深入。
水汽縈繞,一室芬芳。
他忽然驚醒,拉住她的手,撲通一聲鑽進水裏。動作太大,驚起的水花打濕了一頭的泡沫,也淋得她胸口濕濡一片。
她氣喘籲籲地盯著他。
“怎麽了?”
“沒、沒事。”他在水下揉著眼睛,緩慢鑽出來,扭動了好幾下,指著窗台的位置,“幫我把搓澡巾拿過來。”
溫敬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抹了把臉上的水珠:“你要搓澡巾還是肥皂球?”
“搓澡的。”
“好。”她站在他麵前,擋住他的視線。他好像沒有反應,依舊指著窗台。
溫敬握住他的手,吸了吸鼻子。
“怎麽了?”
“沒事,可能有點感冒。”她低下頭,“我幫你吧,後麵夠不著。”
“不用,我夠得著。”他伸出手,“給我吧。”
溫敬往後退了兩步,把搓澡巾擺在籃子上,突然說:“我忘記外麵還在燒水了,估計都要燒幹了,你自己拿一下。”
她掀開簾子,快步往堂屋裏跑。
過了一會,她又赤腳走回來,從簾子的縫隙往裏麵看。籃子掛在他頭頂不遠處的洋釘上,他伸手在空中揮了揮,碰到籃子的底,又往上伸了點,抓住籃子,在裏麵摸索了一陣,拿到搓澡巾。
他順著搓澡巾的邊角找到突破口,動作緩慢地把手套進去。
溫敬一聲不吭地朝外走,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煤氣灶上的水壺嘴冒著白氣,一直咕嚕咕嚕地叫著。她把火關掉,拿起抹布蓋在上麵,拎到水池邊。
廚房沒開燈,光線很暗,她沒注意撞上了水池底下磚頭,往前趔趄了一步,一整壺開水墜落在池子裏,蓋子飛出來,水濺出來灑在地上。
溫敬跳著腳衝出去,打了一桶井水上來,全都澆在小腿上,整張臉通紅。
好在她穿得多,剛剛又刻意救了自己一把,腿上隻是有點紅。在井水泡了會,她洗了把臉,回房間換了條褲子,又回到洗手間。
周褚陽看她:“剛剛什麽聲音?”
“打井水的時候,桶掉地上了。”她盯著他的眼睛。
他瞥向她的下半身:“那燒的水呢?”
“燒幹了,我現在重新燒了。”她溫柔地衝他笑,撫摸他潮濕細軟的頭發,“周褚陽,跟我說句話吧。”
他又抬頭,摸到她的臉:“你想聽什麽?”
溫敬與他的視線對焦,緩慢鬆了口氣,緊緊抱住他。
“你給過點過的歌。”
他沉吟,手指劃過她的唇。
“最後一首?”
“嗯,說吧。”
“說什麽呢?”他眯起眼睛,又轉移視線不看她。
溫敬捧住他的臉,深深凝視著他:“你不說我來說,是永不結束。周褚陽,你給我點的最後一首歌,是永不結束。”
她低聲重複:“永不結束。”
這一夜溫敬和周褚陽依舊各自擁被入睡,她睡得淺,時不時翻個身,看一眼身邊的人,然後再入睡。記不清是第幾次醒來,身邊的人不在,她一下子從**爬起來,倒把窗邊的人嚇了一跳。
周褚陽靠在窗台上抽煙,目光沉沉。
她看著他,他磨蹭了一陣,把煙掐滅了,拍拍身上的煙味,重新躺回**,從頭至尾一聲沒吭。
溫敬看著他睡覺了,才又伏下身,趴在**。她的手從被子裏伸出去,抓住他的被角,壓在胳膊下。這樣任何一絲攪動,她都會立刻察覺。
馮拾音來的時候,她正在揉麵。他湊過來挑了根榨菜放進嘴裏,嘟噥道:“你在弄什麽?”
“看不出來?我要做煎餅。”
“你會嗎?”馮拾音看到她手機裏的教程,大笑,“一頓早飯而已,不用這麽麻煩啊!”
“讓開,別擋著。”
“做給他吃?”他賊笑,“你能不能行啊?”
“沒做過,但要試試。”
“唉,你這樣不對,要這麽揉。”馮拾音卷起袖管,“我來我來,你讓開。”
溫敬被擠到一邊,看著他大手搓揉,一會的功夫麵團就成形了。
“怎麽樣?”
馮拾音揉出一塊圓形餅,朝她嘚瑟。
“沒想到你還會這個,挺不錯的。”她又把他擠到邊上去,開始烙餅。
“等等,拿這個擦下臉。”他遞過來一張麵紙,指著她的臉頰部位,低哼,“都是麵粉,醜死了。”
見她擦不幹淨,他直接上手。
溫敬躲閃了下:“正好,你幫我看著火,我去屋裏叫他。”
她剛回頭,就看見周褚陽站在廚房門口,唇角微微下抿。她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臂:“快洗臉吃飯吧。”
馮拾音跟著搓搓手:“你去陪他,這邊我來弄吧。”
溫敬回頭:“那交給你了,看著點火,別糊了。”
“行了行了,真囉嗦。”
她陪著周褚陽回到屋裏,幫他換褲子。
“這兩年你不在,馮拾音一直在幫我打探你的消息。”她拍拍他的左腿,套上褲腳,又到右腿。
“前不久在西點,我知道裴西受了很重的傷,你也是,對嗎?”她將褲管套進手裏,撐開來往他腿上拉,從小腿經過的時候,她的手指輕柔撫摸在他已經萎縮的部位。
周褚陽及時按住她的手。
“已經好很多了,隻是還有點不太習慣,我可以自己來。”
“那行,你自己穿。”
她鬆開手,站在一旁看他。
周褚陽彎腰,把褲子拉到大腿,支起半邊身子,套上腰,又換另外半邊。褲子穿好後,他把右腿搬下去,全靠在左腿的力量穿鞋,拔了一次鞋跟不成,又拔了一次,還是沒成功。
溫敬蹲下來幫他。
她把鞋套箍在手上,抬頭看他:“你要我幫你嗎?”
他麵無表情。
“我再問一遍,你要我幫你嗎?”她咬著牙,“我知道我不幫你,你再多試幾次,七次八次,十次,總該成功的,對嗎?可是如果我幫你,一次就能成了。周褚陽,告訴我!你到底要不要我幫你?”
他繼續默不作聲。
溫敬一拳頭捶在他的大腿上:“你說話呀,說呀!有什麽要說的統統都說了!”見他還緊閉牙關,她紅著眼繼續捶打他的腿,一下又一下。
“說話呀!把你想做的都說出來!”
眼淚不斷往下掉,她一邊抽噎一邊死死盯著他:“你說話呀,要我求你嗎?那好我求你,求你別這樣了,別都憋在心裏,都說出來。要我走是不是?要跟我分手是不是?打算就這樣活著,這一輩子都不再給我交代了是不是?”
她又是一下捶打在他胸口,整個人無力地往下滑,一下子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周褚陽喘了口氣,抹了把臉,抬頭看她,眼睛裏遍布紅血絲。
“我現在還沒全廢,以後有可能就全廢了。左腳萎縮不明顯,但是兩三年都未知,必要時得截肢。還有眼睛,最終弱視還是失明,我不清楚,其他的並發症還沒有明顯。”
他搓了搓臉,深吸一口氣,瞳孔放大。
“我和裴西在西點的時候,受到了病毒輻射,雖然沒有直接傳染,但是病原體變異了。溫敬,未來我會變成什麽鬼樣子,連我自己都不敢想。”
溫敬閉了閉眼,手按在地上,青筋暴起。她忽然收回手,抱在胸口,痛苦地低嚎了幾聲。屋子裏異樣沉默,廚房裏還有翻鍋鏟的聲音,又大又突兀。
過了很久,連鍋鏟的聲音都變小了,她還低著頭。
周褚陽喊了一聲:“溫敬,看看我。”
她擦掉鼻涕眼淚,揉揉臉,努嘴微笑,看進他的眼睛裏。她走過一條漫長曲折的羊腸小道,才從他眼裏看到了自己。
而此刻的他,此刻他眼中的自己,並不那麽美麗。
“還有嗎?還有要說的嗎?”
他語調慢沉:“我們之間早該結束了。”
“你一定要這樣?如果我說不呢?”
“我會離開。”
……
“好,好,我答應你,我可以走,求你別再消失了。就這樣吧,在這裏平靜地生活,活到老。”她認命了,垂下頭。
溫敬收拾完所有的東西,馮拾音叫了輛三輪車,還是昨天的師傅,把她送到鎮上。她在公交站台等了很久,看著一輛輛車出現在她麵前,再疾馳而過。到了下午四點多,車站的學生多了起來。
一群初高中生連推帶擠地把她逼上了車。
沒有位置,她站在學生中間,恍惚意識到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了,難怪這麽多學生都趕著回家。
整個車廂裏吵雜一片,全是年輕的麵孔,她混在其中格外醒目。她每看向一個人,那個人都會看向她,然後匆匆轉移視線。
她挨個看清楚人世間的麵孔,撫過深深的發際線,一場濃霧又吹皺黑發紅顏。
旁邊的學生驚喜喊道:“快看啊,下雪了!”
車到橋口,方向盤開始打轉,急速刹車,所有人趴在窗口還沒看清那場突如而來的暴風雪,一輛大貨車已經筆直地朝他們撞過來。
天旋地轉的瞬間,她感覺這一生到了盡頭。
溫敬,moveon。
溫敬,it'sover。
……
周褚陽從夢中驚醒,胸腔悶悶地疼,一聲驚吼卡在喉嚨口裏,他的眼眶瞬間濕了。馮拾音坐在天井抽煙,聽見聲響衝回屋裏。
“怎麽了?”
“幾點了?”
“快天亮了。”馮拾音看著表,把煙遞到嘴邊,“哦,五點多了。”
周褚陽點點頭,抹完頭上的汗開始穿衣服。馮拾音靠在櫃子上看他,屋內光線很暗,依稀襯出他半張臉的輪廓,下顎緊繃,極度不爽。
他看他穿得吃力,甩掉煙走過去。
“以後別脫了。”
周褚陽擋住他的手:“我自己來。”
“你可以嗎?”
他抬頭笑了聲:“脫個褲子都要人幫,我成什麽樣了?”
馮拾音攤手,又退回原位。
“在西點找到你的時候,你跟我說不要告訴她,我答應了,但是看起來你並沒有放下。”他重新掏出一根煙,快速吸了口,“來這裏之前,我也已經打電話告訴你,溫敬都知道了,但是你沒有走。”
周褚陽把手機抄進口袋裏,一瘸一拐朝外走。
“你根本不想走,你想見她!你心裏還有她,分明還愛著她!”
“那又怎樣?”他走過馮拾音身邊,佝僂著腰,回過頭衝他笑,整個人都被牆陰籠罩著。
“你想要她,你還想跟她在一起是不是?為什麽要折磨她,折磨你自己?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能怎樣?你說我能怎樣?我就是舍不得她,就是想見她,我能控製地了嗎?可你看看我……”他捶打自己的腿,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你看我痛嗎?我不痛了!我沒感覺的……我還能活幾年?你說吧,我還能活幾年。”
他喘著粗氣,轉頭朝外走。
馮拾音緊緊捏著的拳頭逐漸鬆開,一股子氣發泄在桌椅上,狠狠踹了好幾下,又跟著他追出去。
“天還沒亮,你去哪?”
“喂……你去哪?”
“她已經走了,你去哪裏找?”
……
“你放過她吧,也放過你自己,行不行?”
“說句話,跟我說句話,你到底要做什麽?”
周褚陽猛地停下來。
停頓了一會,他又繼續朝前走。
空曠的天地間潔白如縞,一夜雪後,枝頭幹淨利落。年關至此,該熱鬧的都熱鬧起來了,還沒熱鬧起來的也就這樣過去了。
他走遍了整個村莊,最後來到周風南家門口。院子的門虛掩著,他停頓了片刻,推開門。
門頂上積雪簌簌往下掉,黑瓦屋牆沉沉發青,整個黑白天地間映著光。
溫敬穿著紅色的夾襖,皮膚雪白,揮著掃帚在這微光中轉過頭。
一條羊腸小道鋪陳在她的腳下。
那是通往她心裏的路嗎?
他走過去:“怎麽在這裏?”
溫敬握著掃把:“本來要上車了,碰巧看到你二叔,說有東西要給我,天黑了,就留我住了一晚。”
“他人呢?”
“不清楚,應該還沒起。”她又問,“這麽早過來,有事啊?”
周褚陽抿嘴:“嗯,找他有點事。”
“那我幫你喊他。”
“不用了,我等他,你忙你的。”他走進正屋,還沒坐下,周風南已經提著一條扁擔出來。
“你來幹什麽?我跟你說過的吧,不準你再跨進周家的門一步!你不把我的話當話是吧?”周風南不由分說,一扁擔直接朝他後背打過去,“滾,你給我滾!我們周家沒有你這樣的混賬東西!”
周風南攆著他往外推,步子大又穩,幾下推搡就把他推倒在院子裏。又大步跑回屋裏,把禮品都扔出來。
“還有你,帶著東西快點走,跟他一起走!”
溫敬顧不上一地的禮品,扔了掃帚,跑過去扶起他。
拉扯間,他半條腿露在空氣中,像條幹巴巴的鹹魚幹。
周風南瞳孔皺縮了下,嗓門頓時小了幾個度:“回來這麽多天都沒來過我這裏,現在來做什麽?”
“二叔。”他恭敬地喊了聲,“我想把家裏的房子賣了。”
周風南咬牙:“混賬東西!幾年不回來,一回來就要動老宅!你就這麽缺錢?你就這麽著急要動你爹留下的唯一東西?”
“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除非我死,否則你休想在我這裏拿到房產證!”他又拿起扁擔,“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打死你信不信!”
溫敬連忙阻攔,周風南一扁擔又下來,周褚陽立即翻身將她壓在地上,咬著牙悶哼了聲。
周風南動作沒停,又怒氣衝衝地給了他幾下。他的肩膀逐漸往下,手臂呈彎曲狀,弧度越來越小,最終繃不住徹底壓下來。
他的手還護在她身上。
周風南卻好像沒了力氣,將扁擔往院子裏一扔,背著手走回屋裏。
溫敬緩了好一會,在他之前爬起來,又伸手拉了他一把,手臂僵住,她又拉了把,將他拽了起來。他重心不穩晃了幾下,溫敬趕緊抱著他的腰,讓他全部重心靠在她身上。
“還行嗎?”
“讓我緩緩。”他笑了聲,“就這樣別動,緩緩就行。”
過了十分鍾,他率先朝前走。
溫敬扶著他,腳步沒有遲疑,她知道這是要回去了。
從前排莊上走過時,看見三三兩兩早起的村民,見著他們兩個在雪地裏踽踽而行也不作聲,裝作沒看見從他們身邊疾步而過。
溫敬抿了抿唇,問:“你二叔……他為什麽會這樣對你?”
“我爸去世的時候,他打電話給我,我沒接。”
“他怪你?”
“嗯,他沒有成家,我爸以前對他很照顧,他們兄弟感情很好。可是後來因為我,他們經常爭吵。我爸是個老實人,護犢心重,不能聽別人說我一點不好,每回都要跟人吵。我二叔就恨我不成器,更恨我不孝順。”他聲音低沉。
溫敬遲疑:“為什麽不告訴他們呢?”
“什麽?”
“你的工作性質。”
“我簽過保密協議的。”
“什麽都不可以說嗎?”
他停下來,摸了摸她的臉頰:“也不是,你不懂……我能說的始終太少,說了還不如不說,知道了也未必好。”
他們回到家,馮拾音不在。天還沒徹底放亮,溫敬把窗簾全都拉上,也沒開燈,在屋子靜靜地看他。
“你還要趕我走嗎?”
周褚陽放在膝蓋上的手緩慢下滑,攥緊了衣服邊角,雙腿抵觸似的輕輕碰撞,摩擦了幾下後終於停滯不動。他整個人低垂著,腰背是一道彎彎的扁擔,被壓得幾乎變形了,卻依舊不會斷裂。
這是他骨子裏最後一口氣了。
溫敬走過去,在黑暗中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唇,他的下巴。她的手遊刃有餘,碰觸他的每一寸皮膚。
回到最初。
她捧起他的臉,凝視他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還記得當初我是怎麽找上你的嗎?”她輕笑,“怎麽總是這個男人壞我的事,過了這麽久還是這樣。”
他被迫注視著她。
“你聽著,如果你不知道該怎麽走下去,就記住一句話,我不會錯。”她吻住他的唇,溫柔碾壓,“不要低頭,不要回頭,記住我的話。我選擇你,這一生都不會錯。”
周褚陽有一段時間又臨近黑暗,他伸手在空中抓了兩把,什麽都沒碰過,最後他攔腰抱住溫敬,將她的雙手按在牆上,用勁掐她的腰。
他的目光似燎原的火,凶猛燃燒。
“溫敬,適可而止吧!”
“你這男人,還真是說一套做一套。”她扭著腰,頂住他的身體。
周褚陽在這一刻失去了光明,他的世界無盡黑暗,可卻有一雙柔軟的手在撫摸他的全身,在給予他黑暗中最極致的愉悅。她好像變成了一條水蛇,豐滿妖嬈,纏住他的腰,幾乎勒地他喘不過氣來。
他下意識頂跨而上,掐住她豐盈的身體。指間觸感真實,欲望瘋狂燃燒。
她的身體仿佛淬了毒,無藥可解。
“你記住,你活一天,我陪你一天,你活一年,我陪你一年,你活十年,我陪你十年。你活到下一秒,我陪你到下一秒。”
周褚陽笑了。
眯著眼睛,細長的紋路一直延展到靈魂深處。羊腸小道,乍現溫柔。
他吐著熱氣揮灑汗水,輕聲說:“你還真是,沒我不行。”
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候,他屈從於她的美麗。
他們走向終結的時候,他臣服於她的一切。
溫敬被壓在濕漉漉的空調被上,手從他的發間穿過,腦子裏嗡嗡嗡的,乍現了一片空白,這時她好像聽見不遠處的廣播裏在放一首老歌。
其實我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多刺難以安慰。
愛人的心應該沒有罪,為何在夜裏卻一再流淚。
……
她不自覺笑出了聲,緊緊攀住他的後背。她從未如此用力地擁抱過他,周褚陽感受到一股從腳衝上頭頂的快感,雙臂一軟,貼著她的身體趴下來。
他熱淚盈眶,伏在她的耳鬢。
“溫敬,老天待我不薄。”他沉沉說。
馮拾音臨走前,和他們兩人各自都有過一場談話。
“半年前,我收到了一條短信,是裴西發來的。他問我這世上最讓人煩躁的存在是什麽?”
不是背井離鄉,親人故去,師友盡負,信仰背離,而是——被一個人如影隨形。
這也就罷了。
最可怕的是,這個披著正義旗幟的影子竟然想要越過法律底線,用自己的方式對他進行裁決。
“雖然最終未遂,但他們每次交手,他都想要置裴西於死地,不計任何規則手段。”溫敬手撐住雙額,“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馮拾音想到一個可能性,搖了搖頭,又瞪著眼睛看她。
“他母親早逝,父親是他前半生唯一的支撐,卻被裴西用那樣殘忍的方式殺害了。他在長達十年的臥底生活中練就了一身沉默隱忍的本事,卻無法磨滅那些紮根在心底深處的傷痛。我問過涇川,他說有可能是創傷後遺症,偶爾會有過激反應。”
馮拾音眼睛眨巴了下,濕潤潤的:“創傷後遺症?”他抹了把臉,強努嘴笑,“怎麽跟做夢一樣的。”
“他最終還是走在正道上,我想他應該是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曾經看過醫生,也積極配合過治療。他能去給他父親上香,就代表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
“可是周風南,他二叔對他一直都有誤解……”
“他想把老房子賣了,去跟周風南一起住。”溫敬堅定地看著前方,“慢慢來吧,都會變好的。他這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的話,總會用行動慢慢做到的。”
“那你呢?”馮拾音眼眶也紅了,“會很辛苦。”
“會比他還辛苦嗎?”
“……”
“說真的,我不知道他能堅持到什麽時候,這條路他還能走多遠。但我的初衷不會變,我希望他倒下來的那一刻,是安息的。”
“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嗎?”
“離開這吧。”
“我真羨慕他。”
她依舊還是笑。
馮拾音對周褚陽說:“這十年來,你執行過的任務,記錄在秘密檔案裏的一切,都會伴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最終被模糊,周褚陽這個名字不會存在,你的身份職位都不會存在,唯一能證明你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是檔案紙的顏色和厚度,以及首頁上一個發黃的編號,顯示最終狀態是已經殉職。”
他的眼眶未曾幹爽過,或許真正敬佩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在經曆了十年的激流勇進後,他仍舊如刀鋒一般筆直地站立在最初的位置上。
以熱血縱橫涼薄現實的天地之間。
希冀黑暗來臨得晚一些。
“我想沒有人能懂你默片一樣的人生,但終有一天,她會懂的。”馮拾音說了句感性的話,倒把自己說笑了,“按照她說的,慢慢來吧,你沒什麽做不到的。”
周褚陽點頭:“我曾經搖擺過,但現在時間不多了,所以不想再浪費。”
“溫敬知道嗎?”
“我不說,她也會知道的。”
“以前總想不明白,‘生前敞亮,死後清白’這句話的意思,現在好像多了一層領悟。”
“說說看。”
“活著的每一天,都渴望堂堂正正對得起國家,這樣死後所有時間,所親所愛之人才能因為我的清白而堂堂正正地活著。”馮拾音雙腳並攏,脊背挺直,直視他,“到這一步就夠了,真的,就夠了。”
他眯著眼睛,含住煙。
“溫敬隻愛過你。”
“我知道。”
“活得久一點。”
“我盡量。”他扶著門檻站立,眼底黑瞎一瞬,又恢複明亮。他緊緊摳住門框,抬頭說,“她一個人也能走完這條路,但我還是會努力多陪她一些時間。”
馮拾音點點頭,抹了把臉。
“再見了,我的兄弟。”
溫敬從後麵走過來,和他一起目送馮拾音離開。察覺到他站立的姿態傾斜,她從腋窩下扶住他,輕聲笑:“有點冷,手都凍紅了,給我捂捂。”
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黑暗再度來襲。
“我們走吧,回屋去?”
“好。”
底下有門檻,他扶著門框跨了一次,撞到腳背。溫敬立即回頭,看著遠處說:“陽光真好,我們先不回去了,你陪我曬會太陽吧。”
他正好順著門檻坐下來。
溫敬靠在他肩上。
“你還記得那句話嗎?”
“記得。”
“嗯?”
你還能活著回來嗎?
如果有那一天的話,我們一起曬個太陽,喝口小酒,睡個安生覺,走完這條路吧……
這是他們一生裏最好的日子了。
而我們這一生最明媚的時刻,才剛剛開始。
我相信,所有無法宣之於口的苦,都是在等不善言辭的甜。
終有一天,你會遇見那個人,
以沉默預知所有甘苦,
用信仰支撐未知將來。
從生至死,永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