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十二月,明尼蘇達州羅徹斯特市。

又是一場大雪簌簌而下,廣播裏還在播報因為連日來的大雪造成的交通堵塞以及相關的意外事故,工程擱置,湖麵結冰,學校放假,整個城市都陷入了漫無邊際的雪季中,醫院不得不變成全民狂歡的場所。

可就在這所聞名遐邇的著名醫院的大樓最南邊,有一場談話正在上演。

“你的身體狀況已經在好轉,隻要定時做康複治療,遵從醫囑吃藥,每天睡十個小時,運動兩個小時,三餐飽食,健康作息,半年以內身體機能就會恢複基礎狀態。隻要不再接觸輻射,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華人小護士開心地說完後,衝溫敬眨眨眼睛,朝她比了個加油的姿勢。

屋裏暖氣很足,溫敬又坐了會,搓搓手抬起頭來:“結果不是很好,你以後再也不能做研究了。”

顧涇川微笑:“的確不是很美好。”他攤手,做出一個無奈的聳肩動作,“可是寶寶又能怎麽辦呢?難道是寶寶的錯嗎?”

溫敬被他逗笑了。

“你被蕭紫帶壞了,她淨教你這些有的沒的消遣。”

“可我覺得很好,這樣說來最起碼還能逗你笑。”

“但是不能抹去現實。”

顧涇川被她的固執打敗了,搖搖頭:“往好的方麵想,其實已經很滿足了,最起碼我還能活到老。失去研究這條路,我還可以去教書,但如果我這條命沒了,你會怎麽樣?”

溫敬揉揉臉,雙手交叉在下巴,誠實地說:“沒想過,不敢想。”

“所以,已經很好了。”他朝她招手,“又下雪了,帶我出去轉轉吧。”

“外麵很冷。”

“冷也不怕。”他癡迷地看著窗外,“我在**躺太久了。”

“好吧。”溫敬認命,把他扶到輪椅上,拿了條厚厚的毛毯罩住他。從樓上下去,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玻璃走廊,全透明封閉,四麵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本土名花,據說有很多人來這裏住院,就是為了可以在走廊裏聽雪賞花。

溫敬一直將顧涇川推到走廊盡頭,推開一扇玻璃門,讓風卷著雪花吹在他頭上。他將手從毛毯裏伸出來,伸出門外,真實地碰觸到雪花。

“已經兩年了。”他眉眼依舊好看,相比生病前過分的消瘦,他看起來胖了些,臉上竟然還浮現出了一絲紅暈。

溫敬坐在走廊邊上的長椅裏,拉著帽簷看他,眼睛裏都是笑。

“你能醒過來就好。”

“看吧,相比較起來,我不僅能醒過來,還可以變得很健康,這已經很好了。”他輕笑著看她,“其實真的已經很好了,當初就算是被阮蔚帶走,她對我也很客氣,在船上和在醫院裏都沒什麽差別。”

“你是在安慰我嗎?”

“溫敬,我能安慰得了你嗎?”他忽然苦澀地彎起唇,“如果我能安慰你,我一定會窮盡所有可能。”

“別這麽說。”溫敬調整了個姿勢,挺直腰坐著。她試圖轉移話題,“阮蔚給我寫過信,去年一整年寫了有六封信,今年一封都沒有了。我打電話詢問過,那邊說她得了急病去世了,她最後一封信裏還請求我一定要找個好日子,替她將她的未婚夫安頓好。”

溫敬直白地說:“這很顯然,急病來得很湊巧,她連後事都已經安排好。”

“她心裏有恨,發泄不出去。”

顧涇川雙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目光沉靜安然,“她跟我講過一些事,關於她和裴西。”

阮蔚深愛著自己的未婚夫,裴西利用這份深愛,不僅將她變成了殺人的武器,還趁機而入,在利用她的過程中籌謀了她剩餘的,殘缺的希望。她親眼目睹了方誌山的毀滅,更甚至利用他成長過程中性格的缺失,給予虛假的關懷愛護,長期地對他進行意誌摧殘,一手推動了他的死亡。

她內心懷罪,在有意識和無意識間不停徘徊,最終選擇再賭一次。配合張信出賣裴西,輸得一敗塗地。

那個男人果然對她從來無情,她最後的希望也滅了。

顧涇川轉過手背,看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把手伸過去,覆在溫敬的手上麵。

“有很多次,我都想對你伸手,但總是顧慮太多,現在我終於可以伸出手,卻全然不是當初的心態了。溫敬,阮蔚的羨慕不無道理,我現在對你說得每句話都出自真心。人這一輩子,能遇見一次這樣肯定及確信的愛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那個人也愛你,還有什麽理由要分開?”

他拍拍她的手,想到當初掛在姻緣樹上的許願條。

她望他一生安康,遠離病痛。

他盼她一生安康,幸福快樂。

如今都可以實現了。

溫敬卻沉默了很久,沉默後又搖頭:“我一直在等他,他還沒回來。”

“兩年的時間,那件事還沒有結束?”

“裴西和他都沒有任何消息。我有時候會懷疑是真的沒有消息,還是僅僅對我隱瞞了消息。”她吸了吸鼻頭,“你知道的,溫時琛這人很記仇,眼裏揉不了沙子,他不喜歡我們在一起,所以我經常會想是不是他促成了周褚陽的一去不回。”

顧涇川似乎明白,看她的手被凍紅了,體貼地將毯子蓋在她身上。

“你應該相信時琛對你的愛。”

溫敬頭埋得更低:“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所以從來不敢真的懷疑什麽,也不敢質問什麽。”她說了一會又抬起頭,紅著眼衝他笑,“請你諒解我,我的敏感和狐疑,顛三倒四不在狀態,我隻是有一點點想念他。”

“溫敬……”顧涇川悵惘地凝視她,“去找他?”

“馮拾音一直在找,他一直都沒放棄過找他。”

“那你呢?”

“我也會去找的,再等等吧,等等消息。”她戰戰兢兢扯出笑容,將臉上的碎發都別到耳後,坦然麵向一望無際的雪白。

就這樣又等了一個多月,以為等待還將無止境地蔓延下去,溫敬卻突然接到溫時琛的電話。從訂機票離開,到返回老宅隻用了十七個小時不到。

老爺子晚年無病無痛,到了這歲數溘然長逝也算是一種解脫,大家都沒有顯得很悲痛。隻是後事繁瑣,好在一切都有人打理,溫敬隻需要跟在兄長身後,盡好最後一份孝順,讓老人安心離去。

前後喪期七天,忙完人人都累得好像退了一層皮,送走所有親友,溫敬又為徐姨安排好療養院。徐姨堅持不肯再留在老宅,溫敬心裏明白她的苦,以前還有老爺子陪她守著這麽一幢空洞的大屋子,如今老爺子去了,不管是這屋子,還是這屋裏的人,都沒有理由再留住她。

安頓好一切後,溫敬又回到老宅,整個院子寂靜無聲,像是常年籠罩在迷霧森林裏的空城。溫崇言休息了不到兩個小時,又急匆匆趕回部裏,正好和溫敬迎麵相遇,兩個人簡單說了幾句話。

等到溫崇言的幾輛車離去,整個老宅愈發死氣沉沉了。

溫敬有氣無力地踩在樓梯上,渾身綿軟,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爬到二樓。她站在老爺子的門前,恍惚回憶過往。她一步步走進屋裏,仔細翻看以前的舊照片,把架子上的書都搬到書房,又重新回去,靠在陽台的扶手上。

天色微沉,整片山野遼遠壯闊。

不遠處的山頭威嚴聳立,泛著烏黑的紅霞光芒,色彩詭異,仿佛是在用盡生命燃燒自己,與黑暗做最後的鬥爭。

終於,那抹妖冶的紅還是被吞噬了。

溫敬手指夾著煙,輕輕吐了口白霧,她雙目迷離地盯著那猩紅煙頭看,一眨也不眨。

也不知過去多久,身後突然想起腳步聲。她來不及反應,陽台的移門已經被拉開,她手忙腳亂地把煙藏到身後,表情像是犯了錯的小孩,有些膽怯,也有些大膽。

溫時琛揉揉蓬鬆的頭發,上下打量她:“穿這麽少站在這裏做什麽?”

“想點事情。”溫敬隨便說。

“噢,那想明白了嗎?”

“沒有。”

“沒想清楚的話就回自己屋裏,別一天到晚隨便亂想。”他斂下眼眸,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她身後。卻依舊什麽都沒說,直接轉身離開。

溫敬鬆了口氣,將煙掐滅,剩下的一半抄進口袋裏。

晚上溫時琛也沒留下來吃飯,給她發了短信,連夜出國處理一樁大生意。溫敬沒有情緒地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已經淩晨。

她是被餓醒的,強撐著從**爬起來,裹了件衣裳下樓去。

廚房的燈還亮著,她腳步頓住,意識忽然清醒,有些驚喜,也有些害怕。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廚房的門忽然被拉開。

蕭紫係著圍裙,端兩碗麵出來,抬頭見她露出笑容:“哎喲是不是心有靈犀?我剛剛還在想,估計下好麵條你也該醒了,果然你就出現了。”

溫敬跟著她挪到桌台。

“這是什麽表情?看見我很失望?溫敬,你個沒良心的!”蕭紫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把筷子遞過去。

溫敬吸了吸鼻頭:“沒有,這麽晚了,外麵還這麽冷,跑這裏來做什麽?”

“來看你。”蕭紫呼啦吃了一口麵,等身體熱乎起來,見她沒有反應,湊過去揉了揉她的頭發,“快吃啊,發什麽呆。”

溫敬低頭,攪了一筷子麵放進嘴裏。

這個場景有點似曾相識,隻是當初坐在她對麵的不是蕭紫。雖然已經過去兩年多,但因為一些事,她的心境沒有變過,胃口也沒有變。

即便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她卻還是吃不下去。

蕭紫很有耐心,陪著她吃了快一個小時,看她實在塞不下去了,這才拉著她上樓洗澡。溫敬把外套脫了扔在**,拿著睡衣進去洗手間,打開水龍頭,一隻腳踩進浴缸,又縮回來。

她重新穿上睡袍出來。

果不其然,蕭紫將她外套裏的煙頭都拿了出來,擺在梳妝台上。看她出來也不覺得奇怪,微笑著朝她張開手臂。

“過來吧,讓我抱抱你。”

溫敬慢吞吞地挪過去。

她在她耳邊輕聲問:“什麽時候學會的?”

“有點無聊,隨便學的。”

“隨便?”蕭紫才不信,她看到了煙的牌子,是周褚陽以前最喜歡的紅旗渠,五塊錢一包。

溫敬舔舔唇:“我哥讓你來的?”

“嗯,這場商務會談很重要,原先的安排就是我先過去,負責接洽項目方代表,但他一個電話,我就算已經上了飛機,也得回來。”蕭紫看著溫敬問,“很想他?”

“有一點。”

蕭紫不說話了,洗手間裏的水還在不停地流,水聲嘩啦啦的,橫陳在安靜的房間裏。

“我回來之前和涇川通過電話了,他說他還沒放棄,但他總有一天會放下。溫敬,我就問你一句話,能放得下嗎?”

溫敬不說話。

蕭紫一屁股坐在**,從包裏掏出一張卡。

“我和溫時琛不一樣,他雖然是你哥,但我相信他不比我了解你,否則他也不會失策到派我這個敵方份子來做說客。”她笑眯眯地說,“溫敬,我一直都相信你不會錯,你這輩子都不會錯,所以……拿著這張卡去找他吧。”

溫敬也笑了:“卡是什麽意思?”

“準嫂子討好準小姑子?”

“也行,那我這個準小姑子就收下了。”

因為一些關係複雜的事,溫時琛和蕭紫隻領了證,卻一直沒有辦婚禮,大家都講究一個儀式,再加上他們倆人沒有公開,所以外界到現在都還以為他們是單身。

不過在溫敬這裏,已經不需要任何形式主義的流程了。

她抱抱蕭紫,感慨良深:“這兩年過得很慢,而我記得的卻都是以前的事。”

“這很簡單,人總是念舊的,你會經常想起他嗎?”

“不隻是他,我還會想起很多人,陳初,阿慶,徐工隊的那些大男孩,還有阮蔚,方誌山,甚至是裴西。”溫敬坦然,“我都在想,如果還是以前那些人,一個都不少就好了。”

“如果是這樣,生活會比現在更痛苦。”

“但至少可以看到想見的人。”

蕭紫鼻頭發酸:“你變得感性了一些,或許換個說法,這些感性都建立在與他相關的基礎上。”她又一想,打趣道,“如果換成別人,你應當不會如此。”

“誰知道呢。”她輕輕說。

溫敬手上有一個地址,是兩年前的除夕周褚陽留給她的。

這兩年她陸陸續續朝那裏寄過許多物品,卻沒有勇氣親自去看一眼,懷揣著一個不知道有沒有希望的秘密,總怕自己走投無路,無路可走。

現在她是真的已經沒有路了,除了去那個地方,她不知道還能去哪裏找回他。

周褚陽的老家很遠,但好在不偏僻,轉了四五趟車就能到,到了當地一打聽就能知道他家的位置,在離鎮上不遠處的一個村上,家家都有門牌號。

溫敬到的時候,門是鎖著的,她敲了幾聲沒有人來應,就又敲了幾下,然後把包從肩上卸下來,放在旁邊,她則坐在大門旁的榕樹旁等人回來。她一直等到晚上,才有一個男人過來。

“你找誰?”

溫敬揉揉發麻的腿,問:“這是周褚陽家嗎?”

男人一聽立即變了臉色:“是,這是他家,但他不在。”男人又補充道,“我是他二叔,你來找他做什麽?”

“我、我隻是想見見他。”

二叔狐疑地掃她一眼,又看看她隨身的包,揮揮手說:“你走吧,別等了。”見她不動,二叔又問,“天這麽冷,等在這裏算個什麽事?你從哪邊來的?”

溫敬說從B市來,二叔一下子猜到什麽,仔細打量她:“這兩年一直送東西過來的就是你吧?”

溫敬抬頭看了看禁閉的大門,囁嚅了聲:“他爸爸呢?也不在家嗎?”

二叔不耐煩地揮揮手:“沒了,他爸早就沒了。”

溫敬以為自己記錯了,遲疑地問:“那他媽媽呢?”

“都沒了,他媽媽去了二十幾年了,他爸走了也有兩年多了。”二叔說完又看她一眼,“你送過來的那些錢和禮品我都收著呢,你跟我來吧,都拿回去。”

她搖搖頭,腦子裏有點亂,貼著門站了會,低聲問:“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二叔沒吭聲,從褲腰帶的鑰匙扣上解下來一把鑰匙,重重扔到她手裏:“看看就走吧,以後別再來了!”

小村莊不大,有什麽消息傳一夜大家就都知道了,聽說溫敬一個人在那間空宅子裏住了一夜,第二天都偷偷來看她。

溫敬在院子裏的井水旁邊洗臉,洗好之後吃了碗小米粥,出門的時候想問問附近的超市在哪裏,就有幾個中年婦女過來搭話了。

其中一個挺時髦的,染著黃頭發,發梢微卷,看著大概四十歲上下,姑且稱作卷發女吧。

卷發女說:“你跟這家人什麽關係啊?”不等她回答,又問,“是褚陽在外麵的朋友?”

另外一個黑頭發的女人拉了她一把,訕笑兩聲:“這不是挺明顯的嘛,什麽時候見有女人來找過褚陽?對吧對吧?”

溫敬點點頭。

卷發的又說:“那你過來了,褚陽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黑發的驚訝問,“你和他不是那種關係嗎?怎麽會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旁邊一直沒說話的老婦人咳了聲,推開她們倆,站在溫敬麵前:“別聽他們咋呼呼的,都是農村婦女,沒文化,其實大夥都是關心褚陽現在的情況。他現在……還活著嗎?”

溫敬不自覺地咬住下唇,她擠出笑容:“怎麽這麽問?”

“你不知道?”老婦人驚疑不定地瞅瞅周圍。

黑發的那個迫不及待地說:“你真不知道嗎?他爸爸……”話沒說完,就被老婦人的一個眼神製止住了。

老婦人啐了一口痰:“再亂說話試試看!”

那黑發的立即畏縮地低下頭,鑽後麵去了。溫敬見狀更加疑惑,她不動聲色地說:“我這次來也是為了找他,之前有過他的消息。”

“這樣啊?說起來他確實有很久沒回來過了,既然這樣,那你就再等等吧,再過幾天就是他爸的忌日了,他要還活著,總得回來的。”老婦人歎了聲氣,搖搖頭離開了。她一走,那兩個年輕女人即便還有八卦的心,也沒有八卦的膽了,緊跟著老婦人走了。

溫敬若有似無聽到其中一個人說了句:“那小子也就仗著有張臉,還能騙騙女人,一年到頭不著家,親爹死了都沒回。你看那個,長得多白多好看呐,一瞅就是城裏來的,唉……指不定是哪來的露水情緣。”

老婦人嚴厲斥責:“閉緊你的嘴,積點德吧。”

溫敬在門口站了會,鎖上門去超市。昨天晚上她簡單打掃了下屋子,堂院過去就兩間房,一左一右分列在客廳旁。左邊的房間裏擺著二老的遺照,櫃子裏是一些舊衣服,舊鞋子。右邊的房間裏簡簡單單一張床,一張櫃子,一雙拖鞋。櫃子裏是一些鐵製的模具,一床被子,外加兩三件短袖。

她把床擦了下,把被子鋪下來,湊合著睡了一夜。

到了超市,買了些必需品,還買了一張電熱毯。周褚陽那間房裏沒有空調,被子又很久沒曬過,有很重的黴味,她裹著羽絨服哆嗦了一夜,早上起來喉嚨火辣辣的,疼得她差點說不出話。

她在家紡區又轉了圈,添了兩床羽絨被。隨後找了輛三輪車把東西都送回去,到門口時又碰見他二叔。

看起來他更像是在等她。

周風南看著三輪車上的東西,又默默地看著她,眼神有點凶:“跟你說了怎麽不聽!讓你走怎麽不走!”

溫敬低頭:“我隻是想等他回來。”

“他不會回來的。”

“他會。”

“我說了他不會,他連他爹死的時候都沒回來,他怎麽還會回來?說不定早就死在外麵了!”周風南的唾沫星子飛出來,他抿了下嘴角,繼續說,“走吧,快點走!”

溫敬往門邊上靠了靠,沒說話。

周風南掏出根煙含在嘴裏,拿出打火機,手有點抖,打了兩次才點上煙。他吸了好幾口,又看向溫敬,擺擺手:“隨便你吧,等不到你就會走的。”

他這反應就是默認她留下來,溫敬也沒有很高興,畢竟她是第一次一個人生活。好在廚房裏的煤氣灶還能用,她簡單下了碗麵條,隨便對付了去。

晚上和蕭紫通完電話,她一個人坐在天井旁邊,雙手縮在袖子裏,抱成一團想事情。大概過了很久,她摸出手機,按出那串熟悉的數字,盯著看了會,撥過去。

忙音很久,還是無人接聽。

她又發了條短信過去,說些沒有營養的話:今天的月亮很圓,就是天氣很冷,也很幹燥,我眼睛脫皮了,待會睡覺的時候得貼一張麵膜。

想了想,她又把手機掏出來,繼續發:麵膜很冷,要先用溫水泡一下,這樣更容易吸收。你的臉應該也很幹,等你回來了給你試試。

第二條信息發過去,她又開始打字:蕭紫買了很多東西,她和我哥的婚期定在明年五月。那個時候我就該回去了,不管在哪裏,都會回去的。

這兩年,她給他發過許多條信息,但都石沉大海了。溫敬把手機擺在櫃子上充電,拎著水壺去洗澡。太陽能的水管都凍住了,用不了熱水器。洗手間的位置不大,掛上簾子能捂點熱氣,不過實在杯水車薪。

她迅速地衝了一下,裹著棉衣跑出來,直接衝進被子裏。哆嗦了好一會,身體才慢慢熱起來。實在沒有力氣去拿手機,她就這麽貓在被子裏睡著了。

夜裏睡得淺,也是聽到了一些聲響,她迷迷糊糊從夢裏掙紮著醒過來,左右看了圈,又細細去聽,確定聲音是從院子裏傳來的,哢哧哢哧,一下下和什麽工具摩擦。她抽過被子上的羽絨服套上,抹黑走到櫃子邊。

忽然撞上了什麽,凳子倒了,院子裏的聲音消失不見。

她又朝前走了幾步,先把手機按量,再透過屏幕的光找到牆上的開關,把燈打開。屋子裏明亮了後,她才注意到手機的鎖屏被動過了,需要過十五分鍾才能重新輸入密碼。

她又在原地站了會,回過頭去看房屋門的插銷,沒有鬆開,窗戶也是關著的。她拿起手機重新鑽回被子裏,沒有關燈。等到十五分鍾過去了,她打開手機,查看了下通話記錄和短信,都沒什麽變化。

院子裏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她呼出一口氣,拿著手機裹著被子重新躺下來,到天微微亮的時候才又睡了會,醒來已經是十點多了。她到院子裏找了一根棍子,挨個敲擊牆頭,大水缸,井口,水桶,柴堆,沒找到相同的聲音,她又找了根比較尖銳的鐵釺,藏在衣服裏。

問了附近的人,找來一名修熱水器的師傅。師傅是鎮上的,離這騎車大概有十來分鍾,沒多久就到了。溫敬原先在旁邊幹站著,後來被師傅叫著幫忙搭把手。

她擰住水管,一邊問:“您做這行多久了?”

“幾十年了,從出來上工就開始做這個。”

“噢,那這個修理下要很久嗎?”

師傅用開水澆水龍頭:“不會,很快就好了。”

“嗯,我以為要很久。”

“哪能很久?靠這吃飯呢,一天就跑幾家的話還怎麽賺錢?”師傅嘿嘿笑了兩聲,“你一個人在家啊?”

溫敬看了看院子裏關著的門,慢半拍搖頭:“不是,我先生也在,他出去辦事了,快回來了吧。”

“先生?你們這稱呼也太正式了,不過他一個大男人,連水管都修不了?”

“啊,是,他比較混,就會打架。”

“那你還嫁給他?”

溫敬攏著頭發,笑得像花兒一樣。

“沒辦法,誰叫他長得帥。”

“嘿,你們這些姑娘,真是……”師傅動作麻溜,揮著鐵鉗朝她喊,“快點讓開,讓遠點,別讓水濺到你身上了!”

她趕緊鬆開手朝後退,等師傅裝上新的水龍頭了,遞過去一條毛巾。陽光照在她肩上,將銀灰色的羽絨服鋪陳得亮晶晶的。

師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搖搖頭說:“這衣服很貴吧?聽你說的,你老公應該挺不務正業的,住的這房子也太老了,那你?”

她點頭:“嗯,我隨他回家探親,平時都住城裏。”

“難怪,我說口音不像本地人呢。”

“是啊,難得回來一趟,都有點不習慣了。這邊是不是臨近年關了,有點不太平?”

師傅一時沒說話,等把手上的活做完了,才看著她說:“是啊,這一帶小毛賊很多,都是一些輟學的高中生和社會青年。”他又檢查了遍,“你看看可以用了沒?沒問題的話,我就走了。”

“多少錢?”

“就給四十吧,不能坑人。”

溫敬讓他等等,跑到房間去拿錢包,她抽出一張一百的,又看著錢包裏剩下的錢,踟躕了會,把錢都抽了出來,裝在羽絨服口袋裏,把錢包擺在之前放手機的櫃子上。

從屋裏出去,她看到師傅正朝廚房口的某個方向看,她輕聲咳嗽,師傅搓著手過來。

“那我走了,有問題再打電話給我。”師傅背上工具包,溫敬先一步去把大門打開,站在門外看著他。他慢幾步跟上來,抬眼又看看她,笑了:“如果晚上一個人住的話,一定得關好門窗,再有一個月就過年了。”

“好的,謝謝您。”

溫敬目送他走遠,又在門口站了會,看見三三兩兩的人結伴而過,原本歡聲笑語的,看見她之後聲音便小了很多,動作不經意地朝她指指點點。她又看見之前和她搭話的黑發女人,這回隻有她一個人。

溫敬把門鎖上,跟上她們,她主動靠過去和黑發的女人攀談。

“你們去哪邊?”

“去大堤壩。”

“做什麽?”

“馬上又要降雪,溫度要下降十幾度,大壩會被冰層凍裂的,水利站讓村上每家都出個人去幫忙。”黑發的漫不經心地斜她一眼,“正好,你就代替周褚陽去吧。”

她點頭:“好,我需要什麽工具嗎?”

“不用,那裏都有。”黑發的又看她一眼,手從口袋裏掏出來,指著她的臉,“你今年多大了?”

溫敬說:“二十六了。”

“我也二十六。”她立即捂著自己臉,視線躲閃,又飽含不甘,“你平時都用什麽護膚品啊?怎麽看著這麽年輕,我還以為你是大學生。”

“就是一些很平常的,我還多帶了一套,待會你跟我一起回去,我拿給你。”

“真的嗎?這多不好意思,要讓你破費了,謝謝你啊……你剛來這邊,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家就在你前麵兩排的莊上。”

溫敬微笑:“還真有點事要問你。”

很快就到了大堤壩,冰麵上有部分消融了,他們走成一排穿行在圩埂小路上。溫敬想了會,問:“他爸爸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黑發的一愣,為難地瞅了瞅周圍,壓低聲音說:“兩年前吧,大概也是這個時候。”

“你確定嗎?”

“怎麽不確定,每年一到這時候,小偷就特別猖獗,我記得那會我家丟了兩個羊腿子,第二天他爸就去了。”

溫敬被風吹得鼻頭泛紅。

“生病嗎?”

“才不是!”黑發女人喊了一聲,引來多雙眼睛的關注。原本有溫敬在,這些若有似無的探聽就不會少,也不知道有多少豎著耳朵聽著他們的談話呢。再因為她這一聲,大夥的視線都變得更加直接了,明明白白的尋思。

黑發的果然不再說話,他們到了堤壩下麵,取了鐵鍬鐵鏟去破冰,然後用塑料膜封住堤壩。溫敬一直跟在黑發女人身後,那女人開始回避,後來也隨她了,等到天黑下來,他們也做完了事,便一起回去。

溫敬又問了之前的問題,這回黑發女人很謹慎,她左右看看,附在她耳邊說:“是謀殺,死相特別慘,唉……”

“謀殺?”她深吸了一口氣,“凶手是誰?抓到了嗎?”

“剛開始我們都以為是小偷,這村上雖然發展不好,但平時鄰裏關係和諧,周老頭為人又很憨厚,誰會跟他過不去要殺了他呢?無非就是小毛賊去偷竊,被他抓住了現形。”黑發女人走上一條黑漆漆的小路,溫敬把手機電筒打開,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

“我們都想過,是不是認識那個毛賊才被殺害的,可又一想周老頭又沒錢,真是犯不著啊,為什麽會這樣呢?而且就算是殺人,也沒必要……把人弄得都沒個全屍。”

溫敬忽然停住腳。

黑發女人被她的動作弄得嚇了一跳,連忙回頭來拉她:“快點,快點走!杵在這裏做什麽?我就知道周褚陽不會跟你說這些,要是說了這些,誰還敢跟他?還敢一個人來這裏?”

溫敬蠕動了兩下嘴唇:“和他有關?”

“嗯,當時大夥都太著急,沒顧上太多,等處理後事的時候才在房間裏看到凶手留下的東西,好像是一張照片吧。”

“什麽照片?”

“我也不太清楚,我男人說是一張外國人的照片,指明留給周褚陽。當時大夥就都知道了,肯定是這小子在外麵招惹的仇家,報複到他家人頭上來了!”

黑發的女人拉著她的手往前拽:“說真的,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外麵究竟做什麽,都多少年沒過回家了,一點音訊都沒有,早幾年我們都以為他死了,周老頭每次聽見都要跟人拚命,可臨到他死了,那小子卻連個麵都沒露,虧得周老頭還一直守在家裏等他。”

她們剛搬過許多沙袋,手掌粗糙地很。那女人還死死拽著她,拽得她半個身子都發麻。

溫敬被拽了幾步後又停下來。

“做啥咧?還不快走!這條路黑,要快點過去!”

她反手拉住黑發女人:“照片呢?現在在哪裏?”

“這我哪裏知道!誰能留著那東西,不怕招來晦氣嗎?我們這邊從來沒有發生過謀殺案,就因為他,搞得大家新年都沒敢好好過,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晚上都沒人敢出門了。”黑發的跟她拉扯起來,“你放開我,哎,你拉著我在這裏做什麽?快點放開我啊!”

“照片在哪裏?”她不肯鬆手,死死拽著黑發女人。

“唉,怕了你了,應該、應該在他二叔那吧。不過你千萬別跟別人說,是我告訴你這些的,真晦氣,要被我男人知道我又碎嘴了一定得打死我,我們村上不讓說這事的。”

“好。”

她終於鬆開手,又繼續跟黑發女人朝前走。那女人走得急吼吼的,恨不得飛奔起來,溫敬跟了一陣就放慢了腳步。沒過一會,她便徹底看不見那女人了,隻聽見一陣腳步聲從後麵傳來。

腳步聲很輕,若有似無跟著她。

她遲疑了片刻,也飛奔起來,回到家門口,果不其然見那黑發女人還在等她。她鬆了口氣,那女人也跟著害羞地笑了,支支吾吾說:“我、我來拿護膚品。”

“跟我進來吧。”她開了門,又朝外麵看了眼。冬天的夜晚,北風呼嘯而過,吹響了落葉,可一瞬之後,整片大地又變得寂靜無聲。

她把自己剛剛拆封的一套護膚品都拿給黑發女人,扶著她的手臂說:“用完一套皮膚就會光滑很多了。”

“真的?”黑發女人驚喜地摸了摸臉,又問,“你什麽時候走啊?”

溫敬踟躕不定。

“都知道這些事了你還不走啊?不怕他什麽仇家再找上門啊?我是不知道你怎麽跟他認識的,不過就那二流子,除了一張臉還有點看頭外,其他哪裏有值得你喜歡的?”

“二流子?”

“就是街頭混混,像他這種常年不著家,仇家下手還這麽狠的,肯定是社會青年,估計在外麵做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不敢回來見人。唉,隻是苦了周老頭這一輩子,妻子早逝,兒子還這麽不上路子,不孝順。”

溫敬捏了捏嗓子,盯著她:“你知道他在外麵做什麽?”

“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做這些啊,不然你跟我說,什麽工作能幾年不回家?能招惹那些會殺人的仇家?”黑發女人嗤笑了兩聲,見她還盯著她,手不自覺地捏緊衣角,聲音微抖,“看著我做什麽?我說得不對?那你告訴我,他究竟在做什麽?難不成還能是什麽建國偉業,國家棟梁?”

她說到最後竟也不再害怕,十足的嘲諷嘴臉,看溫敬一直站著,嘚瑟道:“說不出話來了吧?唉,我勸你還是早點收心,離開這兒吧。莫說他不會回來,就算回來了,跟著他這輩子就別想享福了,一定有得苦頭吃。”她說完拿著護膚品走了,肥胖的身子左右搖擺,姿態很歡快。

溫敬掀了掀嘴皮子,最終還是放棄。她把所有門窗都檢查了一遍後,鑽進被子裏睡覺,夜裏她又聽見一樣的聲音,哢哧哢哧,這回聽得仔細了些,好像是鐵器撞擊木頭產生的。

她把鐵釺攥在手裏,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淩晨兩點四十七分。

聲音持續了大概十幾分鍾後就消停下去,如果不仔細聽,後麵那幾分鍾幾乎是微不可聞的。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捂著被子輾轉反側。

第二天醒來,她看到之前擺在櫃子上的錢包不見了,隻留下了一張身份證。隨身的書包也被刀劃開了口子,裏麵的衣服少了兩件,都是內衣。護照駕照之類的都還在,隻是麵膜和按摩儀之類的護膚用具全都沒了。

好在她之前把現金都放在羽絨服裏了,而她又是穿著衣服睡覺的,所以手機和現金就都沒丟掉。

她簡單洗漱了下,坐在院子的門檻上打電話給蕭紫。

“怎麽?碰上小偷了?你有沒有什麽事?”

“沒事,就是丟了幾張卡。”

“那你身上還有錢嗎?”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很好。”她眯著眼睛笑,坐在她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前麵兩排的村莊,因為在鄉下屋宅林散,此處地勢又高,所以不僅能看到前兩排的莊子,還能清楚地看到他們在做什麽。

黑發女人給卷發的在說什麽,麵容很是得意,卷發的愛答不理,可卻禁不住好奇。兩個人說了一陣,期間幾次動手,不過都是小打小鬧,事後好像意識到什麽,側目朝她看過來。

一分鍾不到,兩個女人都飛快地跑進了家門。

她意識到蕭紫還在那邊說話,慢許久回應:“嗯,應該是貪錢的小毛賊,說不定今天晚上還會來。”

她背了一隻書包,還帶了一隻行李箱,箱子鎖著,被放在櫃子裏,所以才沒被偷走,但她已經確定,箱子被移動過了。

“啊?那你在那邊豈不是很危險?溫敬,說真的,人生地不熟,你還非要一個人去那裏!這不行,你把地址給我,我馬上過來。”

“不用了,你還需要籌備婚禮,雖然還有好幾個月,但我哥這麽忙,要安排他的時間不容易。”她揉揉臉,起身回屋,經過廚房口時忽然停住。

蕭紫說:“是啊,你又不是你不知道,你哥一直都是工作狂人,不過……我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重返高爾夫球壇了,誰知道他竟然答應了明年開春的歐洲友誼賽,那場友誼賽要從二月一直打到五月。”

“你好像不是在抱怨他即將為了比賽,顧不上你們的婚禮籌備。”她打趣蕭紫,“難得我哥竟然還藏著這門心思,算是把蜜月提前過了,還要過三個月,怎麽?他跟你說你要全程隨同了嗎?”

“嗯,所有賽事的安排我都知道。”

“追了這麽多年,總算到手了,真是不容易。”

“你別笑我……哎,什麽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