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的身家

港口石灘上,一個黑影長久地佇立著。

不遠處的廣播裏,還在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進行緊急通知,港口許多滯留的船員都在被疏散,風雪中呼喊聲一片,人影重重疊疊。這個世界喧鬧了一陣後又恢複安靜,安靜了一陣後又慢慢喧囂。

馮拾音撐著把傘,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手上夾著的還是當初問周褚陽要的煙,小小的半截,說好要等抓到方誌山之後再抽的,卻沒想到……他正著反著玩了會煙頭,又將它揣進口袋裏。

浪潮一下又一下劇烈拍打在石灘上,驚起數丈高的水花。

他看見周褚陽的頭發都濕透了,身上的雪消融掉又落下,再消融……馮拾音站不住了,走過去,可剛靠前,就看見他挪了兩步,緊接著從高台上衝了下去,從斜邊往港口跑去。

馮拾音把傘扔掉,跟在後麵狂跑。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到口岸,等了大概有十秒,黑暗的海麵上開過來一輛夜巡船,船上的燈穿梭在風雪中,破浪而來。

很快船上跳下來兩個人,拉著雨衣帽對他們說:“已經找到下遊了,目前還沒有找到,你們先做好最壞的打算。”隨即兩個人繞過他們,朝石灘上跑過去,過了一會又回頭,見那兩個男人還站在口岸,沒有穿雨衣也沒有打傘,其中一人大喊道,“你們快先找個地方暖暖身體吧,也是趕巧碰上這天氣,不然可能都打撈到屍體了。”

這人剛說完,周褚陽扭頭衝過去,馮拾音緊緊拉著他,被他一拳頭打趴在地上,又跳起來撲上去,死活不放手,隻一味大喊著:“你冷靜點。”

周褚陽不吭聲,眼睛要吃人一般。

那兩人被他這模樣嚇得愣住了,可也覺得莫名其妙,原先說話的人又念叨了句:“什麽情況?不識好人心。”

“走吧走吧,去喝口熱水,待會還要交班。”旁邊的人拉了一把,兩個人很快就都消失在港口。馮拾音見他們走遠了,全身的力氣也好像都用光了,雙腿一踢坐在地上,周褚陽坐在他旁邊。

兩個男人喘著粗氣,又過了會,馮拾音說:“你能接受嗎?”

周褚陽問:“我不接受。”他聲音悶沉沉的,好像卡在了喉嚨眼裏,“不管是什麽結果,我都不接受。”

馮拾音抹了把臉上的水,從餘光裏瞥他,旁邊的男人已經徹底濕透了。

他又摸到口袋裏的煙,頓頓地說:“你應該清醒點,理智點,不該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他隻得他說了句廢話,自然得不到任何回應,隻是嘴巴苦,總覺得應該說點什麽。

“要去找她嗎?”馮拾音低聲問。

周褚陽轉頭看他一眼,手撐在地上爬了起來,隨後把馮拾音也拉起來,兩個人一前一後上了巡邏船。

馮拾音摸著腦袋瓜痞笑了聲:“我這回可是把老命都交給你了,你別想甩開我啊。”

周褚陽拍拍他的肩,難得拉著嘴角往上翹:“謝謝。”

在來這裏之前,他們都已經接到上頭的指令,不準擅自行事。考慮到他和溫敬的關係,上頭已經對他再三提醒,更是讓馮拾音做好監管工作。他跟了一路,雖然沒有直說,但彼此都知道一旦擅自行動,將會麵臨什麽樣的後果。

這是其一,其二是他們都沒走過這條航線,哪裏有戒嚴和問題確實都不清楚,再加上這一夜天氣惡劣,貿貿然出海是非常危險的,稍有不慎兩個人都會沒命。

“總不能幹等著,這份情你先欠在我這裏,回頭再說。”馮拾音直接開船,朝著下遊駛過去。過來接班的兩名巡邏員一看船被開跑了,趕緊打電話向上層匯報。

等到電話轉接到周褚陽這邊,他們已經在開往下遊海域。此時海水在退潮期,他們沿著水流一路往下尋找。船速很慢,照明燈開到了最大,周褚陽站在甲板上,一直沒有進過船艙。

暴風雪還在持續降落,船身被風吹得左右搖晃,馮拾音掌控船向也很艱難,小心翼翼地辨別著前路和水流。他們從淩晨一直搜尋到夜裏三點鍾,沒有任何收獲,期間在其他水域展開搜尋的人也沒有傳來好消息,所有人都在這突然而來的寒流中,慢慢失去了信心和希望。

到淩晨四點,依舊毫無消息。

船不能再往前深入,他們在臨界處停留了大概有一刻鍾,馮拾音調轉船頭回程,周褚陽沒有阻止。海水慢慢漲潮了,原先暴露在海上的礁石區如今都被遮擋了起來,船行進地更加艱難。周褚陽隻得進入船艙幫馮拾音,避開尖石和焦土塊,好不容易在連番衝擊和驚險中開了過去,他卻突然發了瘋般要回去。

馮拾音緊緊扶著方向盤,看他熬紅的雙眼,即要爆發的怒氣統統都憋了回去。他看著周褚陽說:“就回去一次,就一次。”

周褚陽點頭:“好。”

一旦海水徹底漲潮淹沒礁石區,上麵的一切都不再能看清。周褚陽把手機電筒也打開來,照著礁石區目不轉睛地察看,突然不遠處的大石壁上,有個黑影晃動了兩下。

他隨即喊住馮拾音:“停,去那邊看看。”

“船不好過去,那底下都是石塊。”馮拾音又嚐試了兩次,朝他攤手,“你確定嗎?”他們衝那邊喊了幾聲,都未聽到一絲回應,他又舔舔唇:“你會不會是疲勞過度了?”

周褚陽二話沒說跳進了海裏。

他遊過礁石區,爬上了大石壁,朝著黑影的方向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那黑影又動了下,他狂喜之下撲了過去,大喊著溫敬的名字,可依舊沒有一絲回應。他緩慢清醒過來,才發現他抱著是隻是一根不知道從哪裏飄來的航標,上麵裹了好多塑料袋,剛剛的黑影隻是這些塑料袋被風吹出的輪廓。

他靜靜地在地上躺了會,身上的衣服早就濕透了,全身也都冷透了。直到聽見馮拾音的急叫聲,他才掙紮著從黑暗的意識中清醒過來,又一步步緩慢地走回去。

回到船上,他徹底沒了力氣,倒在甲板上。

這一夜就這麽過去了,暴風雪也逐漸小了,回到港口時天已經蒙蒙亮,口岸站著一整排人,他看到其中還有溫時琛和蕭紫。馮拾音揉揉臉,艱難地走出船艙,蹲在周褚陽身邊小聲說:“到了。”

周褚陽沒有反應,他又說了句:“接受吧。”

這個一直躺著的男人終於蠕動起來,他先動了動眼皮子,隨後蹬了下腿,等到知覺又緩慢恢複時,他逐漸睜開眼睛。

他看著馮拾音,依舊平靜,依舊硬朗,隻是眼睛的紅始終難以欺騙人。

他們對視了很久,周褚陽從甲板上爬起來,他終於挺不直那杆腰,卻依舊堅定地說:“我不接受,不管是什麽結果,我都不接受。”

他心中隻有一個結果,大家都知道。

大家心裏也隻有一個結果,他知道。

誰也沒有認真計較,誰也沒有仔細詢問,給他留出了休息的時間。而他也沒有睡很久,一個半小時就好像睡了大半輩子,醒來後在車裏坐了會,抽了根煙,然後繼續做事。

在實時監督遊船一天之後,他們決定立刻抓捕阮蔚。可就在海警準備包圍他們的時候,周褚陽接到一個電話,是阮蔚打來的,可說話的人卻是張信。

就在這通電話打過來前十分鍾,張信到甲板上吹風。昨夜暴風雪來臨,驟然降溫,他們一行都待在船上沒有出來。如今天氣回溫了,海麵上卻風平浪靜,一隻海鳥都沒有。

他敏銳地察覺到什麽,迅速走回船艙,拿起望遠鏡看向遠處,隻見百米外停泊著十數條蓄勢待發的船,各條船上人來人往,看起來是在做最後的安排。他咒罵了幾句,又看向船的另外一個邊,情況卻和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樣,意識到他們已經被團團包圍,他不悅地皺起眉頭。

阮蔚緊張地絞著手指:“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誰讓你那麽不小心被海警盯上?”

“就、就算海警懷疑我們,也不可能都不經過詢問檢查就將我們都包圍起來啊,他們應該是早就確定我們在海上了。”她柔弱地掃了張信一眼,後者的怒氣頓時被澆滅了許多。

他沉聲說:“現如今沒有辦法,隻能賭一賭了。”

“怎麽賭?”

“就賭他到底有多愛溫敬。”

於是,在電話接通後,張信說道:“周褚陽,你有兩個選擇。”

“溫敬和顧涇川,你隻能救一個。”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隨即問道:“溫敬在哪裏?”

張信不置可否地笑了:“我們在中轉過程中用快艇把她送出去了,還為她準備了非常驚險刺激的海上之旅。”

“我憑什麽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張信冷聲說,“但你沒得選,你隻能選擇相信我。否則,算算時間的話她也差不多該沒命了吧。”

周褚陽開著擴音,在他身邊有很多人,負責抓捕的海警、執行軍官、馮拾音還有一直沒走的溫時琛。所有人都聽到了這段話,選擇溫敬即意味著要放走阮蔚和張信,還失去救顧涇川的機會。選擇顧涇川就簡單多了,失去一個很可能已經死亡的人。

所有人的理智趨向都是選擇顧涇川。

張信見他沉默,又說:“我給你五分鍾的時間考慮。”

事實上五分鍾和五十分鍾,甚至於五百分鍾,對在場的所有人而言,都隻是一個簡單的數字概念,理智上誰都知道應該救顧涇川,感性上誰也不敢說溫敬一定死了,敢放棄這一絲微茫的機會。

周褚陽在這五分鍾的時間裏一直抽煙,他從沒這樣狂躁地抽過煙,一根又一根,煙絲猛吸進口腔,白煙迫不及待地吐出來,緊接著又是一口一口煙,仿佛要將腹腔填充滿溢。終於,他因為急速的動作而劇烈咳嗽起來,胸口悶悶的,疼得聚焦在一處,疼得他揪住衣領。

急喘了一陣後,他也慢慢平複下來。他將煙掐滅,丟在腳下,腳尖踩上去碾了碾,抬頭環視一圈,嗓音發啞:“是不是給我做決定?”

領頭的指揮官看了眼在場的溫時琛和軍部的老幹部,別無他選地點點頭。

“那行,我決定好了。”他目光沉沉,如那夜萬家燈火中點漆之光,一路攀山一路涉水從未搖擺過,他永遠升起在可以照亮她腳下路的方向。萬裏之途,他陪她走。

他簡簡單單地說:“我要救溫敬。”

在場眾人都默不作聲地低下頭,麵上或失望或遺憾,馮拾音總算知道當初他說錯話了。

明明這個男人早就對那個女人上癮。

也隻有他敢在這個時候上前,逼視周褚陽:“你想好了?你知道做了這個決定的後果是什麽嗎?”

“嗯。”周褚陽拍拍馮拾音的肩,“到此為止,後麵的都讓我一個人來。”

“你以為我怕?”馮拾音大吼,“老子怕過什麽!”

周褚陽看他這一副被踩到尾巴炸毛的樣子,難得笑了。他眉眼彎彎,朝眾人都點點頭示意,隨後又看著馮拾音,想了想還是說:“我知道你不怕,可是我怕了。”

馮拾音愣住,憤然衝上頭的怒氣一瞬都被澆滅了。他沒吭聲,大夥也都沉默下來,等到張信的電話過來,圍船都往後撤退,讓阮蔚的遊輪先行離開。

他們離開半小時後,周褚陽又接到張信的電話。

“我實在沒有想到當初在西點軍校那麽出名有血性的男人,今天居然會為了一個女人而放走罪犯。”張信冷冷地譏笑,“想當初在紐約,要和你交個朋友都難,誰能想到如今在這裏較量了一回。”

“不要廢話,告訴我她在哪裏。”

張信無所謂地聳聳肩:“你應該知道,你最大的敵人不是我們吧?是那個人把溫敬帶走了,他們現在應該在番禺壩下的漁村裏,你可以去找找看。”

電話掛斷後,指揮官重新分配任務,一部分人繼續追蹤阮蔚和張信的下落,一部分人去番禺壩找溫敬。

馮拾音跟著周褚陽一起上岸,急聲問道:“是那個外兵帶走了溫敬?”

“嗯。”

馮拾音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似乎猜到了什麽,又有點捉摸不透。“張信為什麽要告訴我們這些?”

“我猜他們內部應該出現了分裂,張信想借我們的手鏟除那個人。”周褚陽微微蹙眉,“張信以前是警察,有反偵察能力,追蹤他的下落不容易,所以我們隻能賭,溫敬是真的在番禺壩。”

“你真的相信她還活著?”馮拾音又潑了盆冷水,毫無意外被旁邊的男人陰森地掃了眼。

他立馬投降:“好好,我不該說這種喪氣話,現在怎麽辦?”

周褚陽突然站住,沉吟道:“你能跟住人嗎?”

“我可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馮拾音傲嬌地橫他一眼。

“跟得住張信嗎?”

馮拾音撇撇嘴:“如果他沒你厲害的話,可以試試,想當初我可是一路跟著你從A市到B市的。”

“那你悄悄地跟他,中途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露麵,聽我電話行動。”

“行。”馮拾音摩拳擦掌,“老子這回一定要把他們都逮住,當猴兒好好耍耍,氣死老子了!”

兩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周褚陽上了車,剛要發動,車窗就被敲響。溫時琛站在外麵,眉宇間是遮掩不住的疲憊,但即便如此緊急的情況下,兩個人還是說了會話。

“我也相信溫敬不會有事。”溫時琛雙手抄在口袋裏,眯著眼睛望著遠處的石灘,“我同樣相信她的眼光,她說不會錯那就不會錯。”

周褚陽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望無際的海麵上低飛過幾隻海鳥,海的盡頭漸漸被染上紅霞的光輝,整片藍色水域遍布溫柔。

已經過去將近三十個小時了。

他實在無心看風景,扶著方向盤低聲說:“她不會錯。”

“可是生活會錯。在遇見你之前,她從未受過這麽多苦,一直過得很好,也不會有任何生命威脅。而你走著的這條路,也是你將踐行一生的信仰。你無法給她安寧的未來,而她還需要承受原本可以避開的一世的孤獨。”溫時琛由衷欽佩麵前這個男人,但他知道愛情不僅僅隻是信仰,更多的是生活。

生活才是馴獸師,裏麵的男女都是獸,最終的結果都是被馴得服服帖帖的。要想少受一些罪,身上少些傷口,從一開始就得聽話,就得認命。

溫敬不會錯,但她不認命,她必將承受大半輩子難以宣之於口的苦。溫時琛絕對不會同意:“這件事結束後,找個機會離開她吧。”

“好。”周褚陽揉了揉胃,又在方向盤上趴了會,隨後抹了把臉,再次囁嚅了遍,“好。”

一場暴風雪讓漁民出海的打算擱置,也讓原本正在海上的漁民大範圍地受傷,一夜之間被海浪衝壞的漁船不下數百條,被衝到淺灘口的人也有十來個,番禺壩下的漁村救護站裏人來人往,忙得不可開交。

病房不夠,隻得在走廊搭上簡易的床榻,供病人休息。

溫敬早前已經醒來過一次,隻是意識很淺,很快就又睡著了,她再次醒來時就已經在救護站裏,見很多漁民受傷嚴重,她就把自己的床鋪讓了出來,拎著鹽水瓶坐在等候區。整個大廳亂成一團,嘈雜聲一片。

她隨便挑了張報紙看,順道打發時間。兩分鍾後,麵前出現一雙男人的腳,伴隨著一陣溫熱的氣息,男人在她身邊坐下,同時遞過來一杯熱水。

“怎麽跑這來了?你還沒完全好。”

溫敬接過杯子,抿了一小口熱水潤嗓子,輕笑著說:“已經沒事了,就是多喝了幾口海水。”

因為正好在生理期,在海水裏又泡了很久,才導致她躺了好幾天才醒來。除了有些虛弱,她確實已經好了很多。

“還沒謝謝你救了我一命,不過你怎麽會在這兒?”

男人隨意道:“聽說這裏的漁村風景很好,正好也沒工作,就過來小住一段時間,誰知道會在出海釣魚的時候看到你。要不是有漁民們幫忙把你撈起來,估計你早就沒命了。”

深水港水域地勢環境複雜,下遊有很多礁石區和大小漩渦支流,溫敬掉進海裏後一直順水遊,後來抱著浮木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卷進了漩渦裏,然後一路衝到了番禺壩下的漁場區。

“原來是這樣,真的謝謝你了。”她又鄭重道謝了一遍,男人好笑地看她一眼,沒有說話。拿過她的報紙翻了翻,然後就聽見她問:“你可以把手機借我用下嗎?”

他沒有反應,溫敬繼續說,“我失蹤好幾天,估計家裏都快急死了。”

“是嗎?”他展開眉眼,“難道不是應該先給你男朋友報平安?”

溫敬愣住,手指緊緊捏著水杯,麵上不動聲色:“怎麽這麽說?”

“那次你被綁架到鶴山,他找到我的時候,都恨不得把我殺了。”裴西抿著唇勾起一抹笑,“不過看起來他也不怎麽樣,否則一個男人怎麽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數次麵臨生死一線的危險?”

“他隻是一個普通人,不是聖人,沒那麽厲害。”溫敬低下頭,掩藏住眼底的思量,“再者堂堂正正的人,是怎麽也耍不了壞人那些陰險齷齪的招數的。有句話說得真對,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裴西意味深長地笑了聲:“你是真的很愛他?”

溫敬點頭,她沉默了一陣子,隨後問道:“那你呢?你為什麽那麽恨他?”

裴西愣住,目光掃視下來,緊緊盯著她,似笑非笑:“你猜到了?”

“嗯,之前就有點懷疑,現在基本確定。”

“怎麽猜到的?”

溫敬說:“當初阮蔚說鶴山工廠被銷毀,方誌山被抓,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讓我們以為928工程已經結束,實驗也已經中停。我們也中了你們的招數,相信928工程已經結束,但事後想起來,我發現有個最致命的點沒有解釋清楚。”

她抬頭直視麵前這白皙秀氣的男人。

“究竟是什麽把我們都聚到鶴山去的?”她又喝了口水,緩慢說,“是你。從928工程開始出現資方問題時,後麵的一切都太順了,方誌山的暴露到最後的自裁,這中間都太順了,但仔細一想就能明白,一切都是你在其中引導。假如你沒有暗示我安和對928工程的勢在必得,假如你沒有失蹤,沒有躲到A市去,我不會去那裏找你,不會有後麵的所有事。”

裴西由衷地拍了拍手:“你真的很聰明。”

“當初我也在困惑,為什麽我剛接觸方誌山,他就知道我在查他,還用蕭紫警告我,現在我明白了,那個時候我和蕭紫都在找你,我用郵件聯係你,擔心你的安危,你卻趁機耍了我好幾次。”她彎起唇,嘲諷地斜了他一眼。

“當時我隻想你放棄繼續調查,因為我真的很欣賞你的聰慧,我總在想如果你不是我的敵人而是我的夥伴,那該有多好。事實上在最初你提醒我投資方有問題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開始懷疑安和和飛希德了。你真的很聰明,能夠在中國式的合作關係中排除其他企業,鎖定住最核心的兩家公司,是我低估了你的睿智。如果不是方誌山發了瘋一樣的做蠢事,我不會輕易放棄928工程,也不會放棄他這麽好用的棋子。”

溫敬麵無表情:“你隻當他是棋子?”

“就他?還不配成為我的夥伴。”裴西微笑,藍色的眸子浮現出異樣的深沉,“溫敬,你應該明白,我很欣賞你,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實驗已經到了最後一步,我們很快就能成功了,到時候整個世界都會聽由我們掌控。”

“你瘋了嗎?”她聲音控製不住地顫抖。

“請你相信我,這將成為曆史性的一刻。”他握住她的手,緊緊握住,“溫敬,我需要你這樣的女人站在我身旁。”

醫院裏人聲鼎沸,沒人注意到他們這個角落。

溫敬左右看了圈,極力平複內心的震顫,她嚐試安撫激動的裴西:“那天在教堂的告解亭裏,是你跟我說的話?”

“不錯。”他衝她眨眨眼,狡黠地彎起唇。

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出現到如今,已經向她展現過許多麵,每一麵都十分自如而瘋狂,他享受極了這樣的表演和將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的快感。

“你要報仇,要報複周褚陽和那次行動中的人我都能理解,為什麽會牽扯到方誌山和阮蔚?”她渾身顫抖,回避過他的眼神。裴西卻不肯,他捏著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直視他。

“這個,這個真的很湊巧了。那天我原本隻是想借天時地利的環境對他下手,卻萬萬沒想到……”

他在地下黑市賭場聽到了那場恐怖襲擊活動的安排,知道他們要在時報廣場進行惡性行動,於是他就約了以前一起在軍校的同學見麵。那個同學曾經是他的跟屁蟲,一直對他言聽計從,後來卻成了周褚陽的跟屁蟲。不過沒關係,隻要能為他所用就行。

那個同學告訴他這天正是周褚陽的生日,於是他便勸那個同學將聚會地點定在時報廣場……

周褚陽下了船,在附近一個老漁夫的指引下,來到番禺壩漁村的管事處,這裏會登記漁村來往的事件和陌生人,說白了這裏的管事人就是漁村的地頭蛇,消息靈通,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他敲了幾聲門,從玻璃窗裏可以看到屋裏的男人躺在竹椅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晃著腿,聽見門聲斜睨了一眼,沒有反應。周褚陽又敲了兩次,見對方還是沒有反應,直接推開門走進去。

男人看他強闖,也沒有生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是誰啊?”

“你不是知道?”

男人笑了聲:“你這警官倒有點意思,不過別以為這樣我就會買你的賬。”

周褚陽也笑笑,掏出錢包,扯出幾張錢壓在桌子上:“就這麽多,都給你了,問個事。”

“行啊,說罷。”男人瞅了眼桌上的錢,很顯然並瞧不起這幾張票子,但他喜歡這男人的做派,做生意講道理,多少錢買多少價目的消息。

周褚陽把溫敬的照片拿出來給男人看,男人冷笑了聲:“就知道你們這些外來人肯定都是為了那個女人。”

人是他撈上來的,不過先來的那個男人有錢,給了厚厚一遝給他,他就無所謂地把功勞都讓給那男人去了。

“可我答應了他,不會告訴任何人那個女人的下落。”

周褚陽停頓了片刻,又翻開錢包取出一張卡壓在桌上:“這裏麵大概還有七八萬。”

男人撇嘴笑:“你全部的家當了?”

“嗯。”

“那可真是窮酸了,看你幹這行也不容易,還以為能攢下不少錢。不過就這數目,為了找個女人都給我了,值嗎?”

周褚陽看他一眼,直接問:“夠不夠?”

男人被他的眼神唬到了,悻悻地抓起卡放進口袋裏,問到密碼後才說:“她在水裏泡太久了,這會應該還在救護站。”

周褚陽又推開門,大步走出去。男人把卡重新拿出來看了眼,樂嗬嗬地大笑:“從哪來的傻帽玩意。”

男人笑得聲音太大,周褚陽聽見了,也當做沒聽見,繼續朝前走,恰好馮拾音打電話過來。

“我跟上張信了,他果然是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上岸之後就直奔番禺壩這邊來了。”

周褚陽抿唇:“顧涇川還好嗎?”

“看起來還不錯,精神狀態也可以,阮蔚對他很客氣,應該是實驗還沒完成。”

“這樣就好,你跟緊了。”

“嗯,你找到溫敬了嗎?”馮拾音問完之後就後悔了,恨不得嚼了自己的舌根子,見他沒有回複心蹭蹭地往下墜,“那什麽,我……”

“你上次問我,記不記得恐襲那天時報廣場的事,其實我都記得,隻是……”他聲音低沉下去,夾著勁風,從話筒裏呼嘯著湧進去,在咆哮著呼出來。

“隻是當時發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讓我不太願意回憶。”

馮拾音屏住呼吸,不敢作聲,他感覺到自己似乎要接近真相中心了。

“所以這一回,我不會讓同樣的事再發生在溫敬身上。”

馮拾音慢半拍地回應:“等等,什麽意思?溫敬還活著?”

周褚陽呼了一口氣,徹底奔跑起來,他繞過街角,看向馬路對麵的救護站。巨大的落地窗裏是緊張的救助大廳,人員依舊來來往往,可坐在角落的兩個人卻一直安靜對峙著。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裏麵的人。

不知道在哪一刻起,裏麵的那個女人朝這邊看了眼,下一刻,她的眼底氤氳了水汽。

周褚陽爽聲笑了:“她一直都活著,她會一直好好地活著,活下去,活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