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雷公天書(一)

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一聲聲沉響滾過我的頭頂,而下邊的哈熊依舊沒停下來的意思,悶頭折騰個不停。

那鐵塔杵在這兒幾十年了,鏽得隻剩一個虛架子,地基被刨鬆後,讓哈熊這麽連推帶撞,搖搖欲墜的眼看就要不行。我心如死灰,連絕望的情緒都沒了,自己要麽馬上蹦下去讓哈熊咬死,要麽等著鐵塔倒下去被壓死或摔死,要麽被隨時可能落下的雷電擊死,竟然有三種死法可選,真不是一般的糾結!

天空中閃電和雷聲的間隔越來越短,說明雷閃的地方正越靠越近,我臉上汗水夾著雨水濕漉漉的,嘴裏卻陣陣發幹,心想不能這麽等死,還是要搏一把,打算直接跳到哈熊身後,看能不能逃得掉。

但我想都還沒想完,身子又是一抖,“嘎嘎嘎”一陣金屬扭曲變形的聲音後,整個兒鐵塔終於失去了平衡,開始急速地往一邊歪倒。我眼前發暈,緊接著就是失重的感覺,四肢死死纏著幾根角鐵,閉眼等著最後落地那一下。

耳邊一陣風聲,可沒想到鐵塔並沒有直接倒下去,而是隻歪了一半又猛地停住,跟地麵形成了一個幾十度的夾角,“吱呀”作響。我則掛在鐵梁上,隨之輕微顫動,離地麵也就是三米來高了。片刻間哈熊還沒過來,這是老天爺給的機會,我兩腿落下鬆開了手,腳一著地就開始飛跑。亡命逃出了幾十步,哈熊也立即攆了過來。

然而我跑著跑著卻不知怎麽的,感覺皮膚不自覺地劇烈顫動起來,脖子和胳膊有蟲子在鑽一樣的刺痛。驚悸之間腳步稍慢,緊接著身體周圍突然閃起一片巨大的白光,而我就像被人用大錘夯在襠部一樣,兩腿竟一下酸麻,之後眼前發黑,人一栽昏了過去。

也不知暈了多久,我被人拍著臉叫醒。一睜眼見是武建超,他拿著手電正蹲在我麵前,滿頭滿臉是血。

我人還沒完全清楚,張嘴第一句話就是問熊呢?他拿手電一照,那哈熊就趴在我身後兩步遠的地方。我一個機靈彈起來,條件反射的就想跑。武建超抓住我,說別跑了,早就死了。

我將信將疑地爬過去看,見哈熊的確是死了,這才鬆了口氣。接著注意到四周的天已經完全黑了,雷停了,雨也停了。而幾十米外的鐵塔,這時已全然倒在了地麵上,底部的角鐵扭得像麻花一樣,塔基的土也被剜出來不少。

我甩甩頭,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昏倒之前那一下白光大閃,應該是閃電被半塌的鐵塔引了下來。我當時已經跑出了一段距離,所以並沒有被直接擊中,至於為什麽會兩腿發麻暈過去,大概是跨步電壓的關係。

這知識高中物理學過,雷電流入地下後,會在附近形成電壓降分布,我兩隻腳分別踩在前後兩點上,連通了有電位差的兩處,人就中了電。不過電流隻是從我一條腿到另一條腿,沒經過心髒和大腦,所以隻是暈了過去,沒死。而哈熊恐怕是因為體形太大,前後腿之間差不多有兩米,距離長電位差就大,跨步電壓也比人大得多,就被直接電死了。

我把自己和哈熊周旋的事情說完,武建超也講了他的經曆。當時他被熊馱著跑了一段,覺得不是辦法,後來瞅準機會,蹦上了一棵大樹。他見熊竟一直緊追著我,沒管他,就立馬下了樹,折回去撿槍和手電,想趕快過來救我,可來到之後,卻發現我和哈熊一前一後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他說頭一眼看見,還以為我跟哈熊同歸於盡了。

我說我有啥本事和哈熊同歸於盡,人沒了槍,就隻有屁滾尿流逃跑的份兒。要不是那雷劈得巧,我早就死球了,這次能僥幸得脫,實在是運氣。

當時我們的情況很不好,我下半身還在泛酸,小腿的傷口疼得發木,恐怕會影響走路。武建超則更嚴重,他腦袋讓哈熊撕了個大口子,一片頭皮都翻了起來,血淌得脖子肩膀上都是,有的都幹成了血痂。

這一趟出來,大哥沒找到,卻跟哈熊不明不白幹了一場,倆人還全掛了彩。雖然很喪氣,但現實條件已經不允許我們繼續了,特別是武建超的傷,必須趕緊回去好好處理。

我把上衣脫了,兩條袖子撕下來,給我們的傷口簡單包紮,剩下的部分就全纏到了腳上,我的一隻鞋找不到了,隻能這麽湊合一下。武建超下來得急,隻拿了槍,背包啊什麽都還在上頭的紅鬆林裏,但這會兒黑燈瞎火的,也不想再拐回去。按說把死熊剝皮取膽也能賺一筆,可我們實在是沒心情也沒那時間,就放著沒管,直接往山下走了。

然而剛走了幾步,轉過一個坡,我們就吃驚地發現,遠處的一道山脊背後,竟然在刺眼地放光,赤紅衝天,空中還沒散去的雲層都被染成了猩紅色。這個場景異常熟悉,武建超停住罵了一聲:“地光嗎,狗日的,怎麽又要地震?”

我冷汗也馬上冒上了腦門,但多看了幾眼後,又發現了問題:“不對,好像還有煙。”緊接著,我們就隱隱約約聽到了“劈劈啪啪”的爆響,我精神更加緊張起來,心說難道剛才有閃電把樹引燃,山上失火了?

我越瞅越覺得像是那邊山上著火了,但納悶的是,剛才不是下雨了嗎,林裏樹木都澆濕了,怎麽可能燒得起來?武建超卻說山裏天氣怪,有時會有牛背雨,一邊下雨一邊晴,起火的可能是沒雨的地方。

火光還比較遠,煙味一時也還沒飄到,但森林大火不是鬧著玩的,看那邊赤焰升騰,搞不好一會兒就會蔓延過來。我們倆不敢再多耽擱了,快馬加鞭地往下趕。水火不相容,穀底有那麽大一片湖,應該比較安全。

我腳上有傷,天黑了又看不清道兒,走得太急摔了不少跤,卻根本不敢停,直到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老金場,才稍稍定下心來。但我們此時再轉身一望,遠處山後的火光,竟然又沒了。

仰著頭一時錯愕,我確信自己剛看見了衝天的火光,但現在那裏的天空卻是一片死寂和黑暗,好像什麽都未曾發生一樣,難道是看錯了?或者就在我們下山的時間裏,那地方下雨把火澆滅了?再或者,剛才隻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那紅光根本就不是山火?畢竟我們倆誰都沒見過真正森林大火是什麽情景。

我和武建超瞎猜了幾句,完全不得要領,而身上的傷口卻在陣陣作痛,催著我們趕緊回去。但就在經過那片鐵皮房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怪事。

周圍“嗡嗡嗡”的,似乎是有人在小聲說話,可我們在身邊的幾間鐵皮屋子裏找了找,根本沒有發現一個人。

金場裏鐵皮房很多,我們住的地方在另外一頭,平時幹活也都是走那邊,這一帶是不常來的,更很少進去看。難道這裏藏著人?可人又在哪兒呢?

那說話的聲音很快消失了。我倆凝立在原地,有些不敢動。這一天也太邪門了,遇見哈熊前的鬼火,剛才莫名其妙出現又消失的紅光,還有現在,我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或耳朵,是不是有一樣出了問題。

武建超屏著氣,悄聲問我怎麽回事。可就在這個時候,我們身旁的屋子裏,又突然傳出了一個聲音:“我不信。”

這三個字很分明,我聽得再清楚不過,整個人一哆嗦,手電飛快從窗口照進去,但黑漆漆的屋子裏除了淩亂的雜物,仍舊不見一個人。我牙一咬衝進去,在那堆東西裏亂扒,翻遍牆根暗角,想找出藏在裏邊的人,可根本沒有結果。

屋裏被我搞得塵土飛**,我咳嗽著,滿心迷惑地走出來。一抬頭,這才注意到武建超剛才竟一直站在屋外沒動,正皺著眉發呆。我拍拍他問他愣什麽,他像是回過了神,看見我突然後退了一步,沉著嗓子說:“大學生,你可別逗我!”

我不解:“我逗你什麽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那間房子,幹咽了口唾沫道:“我怎麽聽著,剛說話的,倒像是你的聲音?”

我心一顫,立馬反駁:“你他媽少胡說,我聲音我自己聽不出來?”

武建超卻是極端認真:“真是你的聲音,我胡說幹什麽?要不你再說一遍讓我聽聽。”

他信誓旦旦的,把人說得心裏發毛。我不知為什麽,對那話發自本能地反感,脫口罵道:“聽個屁,我才懶得說!”罵完扭頭就走。

我壓根不信武建超說的,但後來發生的一些事,卻證明了他並沒有騙我。而且生活中似乎確實存在這種現象,就是自己聽自己講話的聲音和別人所聽到的,區別會十分的大。而在當時,我雖說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心裏也還是打鼓,因為這讓我不自覺地想起了之前聽到的兩個字——有鬼。

我不再理武建超,有幾分落荒而逃似的,頭也不回往前走,可當來到我們自己住的鐵屋邊時,又聽到了有人吵架的聲音。我一步邁進門,就看到屋裏王老爺子和趙勝利竟扭在了一起,倆人拉拉扯扯的,似乎發生了什麽爭執。

我用力咳了一聲,他倆一見我回來,馬上分開了。我問他們這是幹嘛呢?他倆卻同時搖頭,說沒幹嘛。老爺子的表情還算自然,趙勝利卻明顯有些心神不定,眼神亂飄。

我心說今天到底怎麽了,一個個都這麽不正常。這倆人明顯有問題,我正要繼續往下問的時候,卻又突然聽到武建超在外邊叫人,聲音很急。

我忙奔出來一看,見不遠處武建超半蹲在地上,兩手還托著個人。那人滿身都是髒水和泥,武建超說剛他還沒進屋,就隱約聽見求救聲,接著就看見這人一瘸一拐地往這邊走,摔進泥裏就站不起來了。

我起初還以為是大哥回來了,可抹開那人臉上的泥水,卻是一張年輕又不熟悉的臉。那年輕人努力睜開了眼,看見我們,吃力地擠出幾個字:“幾位老板……救命……”說完就一歪頭,昏了過去。

武建超說這人是從阿廖沙他們紮營那邊走過來的,難道他們出事了?還要救命?那人渾身發軟,人事不知,就先讓老爺子搬他回屋裏照顧,而我們不敢耽擱,三個人帶上東西,馬上跑過去查看。

舉著火把和手電剛穿過樹林,我們就看到了一幕觸目驚心的場景。阿廖沙營地旁的一棵大樹被連根拔起,幾頂帳篷和窩棚七零八落地全散開了,周圍橫七豎八地躺倒了十幾個人,地麵上的土像被犁過一樣,都拱起甚至翻了出來,而附近的樹木上,還殘留著幾簇未熄的小火頭在跳動。

修羅地獄般的慘象,讓我們馬上意識到,恐怕這裏剛遭雷擊了。武建超和我立即衝上去救人,挨個翻找,但大多都不成了。雷擊而死的人,並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種渾身焦黑烤熟的樣子,燒傷隻是小部分,而在雷電流強大的機械效應下,那些人的衣服片片粉碎,皮肉則像是被撕裂似的綻開,看得人頭皮發麻,分外可怖。我想到了自己之前的經曆,陣陣犯寒後怕,如果不是那道閃電劈得恰到好處,隻怕我也早就成了這個樣子。

最後總算找到了兩個還能喘氣兒的,是阿廖沙和另一個不認識的小工。我和武建超手忙腳亂地往旁邊抬人,趙勝利則遠遠站在旁邊,害怕得根本不敢上前,嘴裏還在那兒念叨什麽上輩子作孽,天打雷收之類的話。

阿廖沙不省人事,但呼吸和心跳都還算有力,另一個小工的情況卻很不妙,生命體征微弱得隨時都會消失。我正忙著給他做心髒按壓和人工呼吸,武建超卻跑過來一拍我,說他們少了個人,那女的不在這兒了。

如果少的是個男人,片刻間還不好察覺,但女的就一個,目標很大,武建超才會這麽快就發現問題。我手上動作不停,隻是問他看漏了沒有,可能是人還能動,走遠了,讓他再往附近找找。

武建超搖搖頭還沒說話,這時天邊又猝然一片電光閃起,幾秒鍾後響雷炸裂,接著就是綿延的回音,像是一堆大銅鼓轟隆隆滾過天頂,震得地上的人鼓膜生疼。

又打雷了,我背上的汗湧上來。這裏是剛剛遭過雷擊的現場,我們哪裏還敢多待,急怱怱地把趙勝利吼過來幫忙,拖著那兩個人飛快地離開了。地上的十幾具屍首還有那個不見的女人,也隻能留到以後再說。

兩個傷員被我們抬回了鐵屋。一道道閃電也撕開漆黑的夜幕,再次尖厲呼嘯而來,轟隆隆響成了一片,天空猶如閃耀著十幾輪太陽一樣,照得人睜不開眼。

最先來報信兒的年輕人已經醒了,他們給阿廖沙又是掐人中,又是推拿灌水,而我則不停地給那個小工做心髒按壓。但不知是我的手法不對還是怎麽的,那小工的心跳越來越弱,最後就直接消失了。

我不想放棄,武建超摸了摸那人的脖子,拉住了我胳膊,說人已經去了,別費力氣了。我不聽,還在繼續動作。他卻一下把我扳到了一邊,指指自己的腦袋說:“你先顧著活人行不行!”

武建超的頭其實一直在流血,包紮之後也隻是強撐著,現在可能有點兒頂不住了。我閉眼歎了口氣,心說也是,就叫他坐好,招呼別人過來幫忙照著亮兒,輕手輕腳解開了纏著他頭的布條。那半個腦袋全血糊糊的,頭發都黏在了一塊兒,有的還和掀起來的頭皮攪在了一起,亂糟糟的慘不忍睹。

趙勝利見血犯暈,“噝噝”抽冷氣,驚問咋弄成這樣的?武建超被我揭傷口疼得眼角**,卻頗有英雄氣概,咬著牙就答了倆字:“哈熊。”

我煮了一小鍋淡鹽水,就這麽一邊用剪子鉸去頭發,一邊用鹽水洗,好不容易才把整個傷口清理出來。因為是被熊爪刮出來的,形狀很不規則,像是一張咧開在頭上的大嘴。頭麵部血管最多,循環很豐富,口子這麽大,尋常的包紮手段根本止不住血了,必須外傷縫合。

我把意思一說,武建超問在這地方怎麽縫?我從行李裏找出平時補衣服用的針線,說就用這個縫。他有點兒懷疑,說這行嗎?我慘然一笑,說不行也得行,要不你就得流血流死了。

我學的是獸醫,隻在實驗室裏用兔子練過一次縫針,但現在除了我沒有別人了,也隻能硬著頭皮上。正規的醫用縫合針都是彎的,我就挑了根最大號的縫衣針,略加改造,用火烤軟後掰出角度,再放進冷水裏淬硬。把針線泡在酒裏算是消了消毒,又準備好紗布,一切停當,就差開始了。

沒有麻藥,我怕武建超吃不住痛,就叫趙勝利和老爺子兩個把他按著。他卻一把將他們推開了,說自己一個人沒問題。我說我手潮得很,你可別亂動。他點點頭,喝了口酒,兩手一撐,梗起脖子閉眼說來吧。

我深吸口氣,眯著眼,第一針穿過了他的頭皮。沒有持針器,隻能用手指捏住針,再用揀金砂的鑷子配合著作業,一針結束打個結,剪斷線頭,再下第二針,血還在不停地往外冒,也隻能不停地用紗布蘸幹,然後繼續。

燈光很昏暗,但是窗外雷霆咆哮,刺眼的電光映進來,倒是增添了幾分意外的照明。而我手上的感覺告訴我,武建超在微微顫抖,這麽個縫法,說不疼肯定是騙人的。他呼吸十分粗重,明顯是在壓抑自己的反應。

我數著一共縫了二十一針,總算把武建超裂開的頭皮重新撮在了一起。雖然針腳歪七扭八,但傷口縫合後能起到按壓止血的作用,漸漸地就不怎麽出血了。

完工之後,重新包紮敷藥,我累得額頭全是汗,兩隻手發虛。武建超更是脫了力一樣,話都不想多說,頂著滿頭的紗布,嘴唇泛白,倚在牆上喘氣休息。

我喝了口水,洗去手上的血汙,這才顧上檢查自己小腿的傷口。還好隻是破了點兒皮肉,現在也沒法兒打破傷風針,隻能簡單包了包了事。除了腿上的傷,我又注意到沒穿鞋的那隻腳的外側,竟還有一塊類似燒傷的痕跡,可能是之前電擊的關係,禁不住一聲感慨,他奶奶的,我們這哪是淘金,這根本就是玩兒命。

他們那邊折騰了許久,阿廖沙胳膊動了一下,也終於醒了,但人還不太清楚,四肢老是不停地抖,還直喊頭疼。我處理完自己的傷,接著給他檢查,可剛剝開了那隻剩幾片碎布的衣服,我的手不自覺地就停住了。

阿廖沙毛茸茸的胸口上,不知為何竟印著大片的紅色花紋,一道道樹枝形狀的線條交叉糾纏在一起,從脖子一直延伸到大腿根,紅得十分妖豔,很有幾分詭異。我摸了一下,感覺不像是文身,難道是剛才遭雷擊的原因?

“天書!”老爺子在我身後突然一聲驚呼,手裏的電筒也掉到了地上。我回頭問他什麽天書?老爺子後退了兩步,指著阿廖沙身上那些花裏胡哨的圖案,哆哆嗦嗦地說這是雷公天書,這毛子恐怕是作孽太多,老天要降雷收了他。而人遭雷劈後,屍首上就會留下天書,上邊用仙文寫的都是他犯下的罪過,咱凡人看不懂。

趙勝利受封建迷信毒害也是頗深,老爺子這邊說完,他立刻也嚷起來,說趕緊把這幾個人扔出去,老天爺一次失手沒劈死他,肯定還有第二次,我們跟他在一塊兒太晦氣了,說不定要受連累。

那報信的年輕人本來精神很委頓,這時一聽緊張起來,拉住我衣服兩眼帶淚,操著西北口音急道:“這位老板,千萬別不管我們哪!一個雷下來十幾個人全沒了,就剩我們倆了,就剩我倆了啊,深山老林的我們怎麽辦?我們老板有金子,等他好了肯定會報答你們的,您可別不管我們啊……”

我被他們幾個吵得心煩,擺擺手叫他別慌,轉而去解開那個死去小工的衣服,發現他身上也有那種紅色花紋,但不知什麽原因,顏色比阿廖沙的淺得多。又讓那年輕人脫下衣服,卻沒有發現。

我本不信鬼神之說,雖說這兩天的事讓我的信念有點兒動搖,但見死不救的事還是不會幹的。當時不知道那花紋怎麽回事,不過猜著應該和雷電有點兒關係,就沒有理會趙勝利的聒噪,繼續給阿廖沙檢查。把他全身骨頭摸完一遍,沒有太大損傷,隻不過在左腿上發現了一些灰白色的腫塊,似乎是電烙傷,就用鹽水給他洗了一下,包紮上藥。至於內髒會不會有問題,人能恢複成什麽樣子,憑我們現在的爛條件,隻能聽天由命了。

那年輕人的情況似乎也不太樂觀,除了剛才激動那一下,人一直很萎靡。我問他感覺怎麽樣,他告訴我說自己頭暈,全身沒力氣等等,但我也隻是聽聽而已,沒法兒有別的表示,隻能說多休息休息就好了。之後又閑聊了兩句,才知道他是青海人,是阿廖沙招的小工,叫楊要武。

那個年代中國人的名字都帶有時代烙印,我一聽他叫“要武”,就知道是“文革”年間生的人,問他十幾了?他手一撮,答十七了,虛歲十九。我聽了暗暗搖頭,心說比我還小六歲,還是個小孩兒呢,就經曆這種慘事,這才是造孽。

一切忙完,我終於緩了口氣,這才轉過頭注意起外邊。雷電一直在持續,但很奇怪的隻是幹打雷,沒有再下雨。

那是我人生頭二十年都未曾見過的大雷暴。天地間猶如有一把巨大的弧焊槍在工作一樣,電光接連閃個不停,亮如白晝,映出山後厚厚的雲層,像道雲做的牆似的聳立在空中。

同時因為閃電太密集了,虎嘯獅吼般的炸雷連成一串,我從窗口望著這懾人的奇景,已經分不出哪聲雷屬於哪道閃電,隻能感受到發自內心的戰栗,一個人在大自然的震怒麵前,是如此的卑微與渺小。

從昨天半夜開始,這一天經曆的事太多了,我覺得要把頭緒好好理一理,可是無論怎麽想,依舊覺得紛繁複雜,根本無從談起。而這時,一道灼目的霹靂突然從半空落下,如同條閃亮的銀蛇一般,一口咬到了矗立在湖邊的大鐵籠上。我腦中同樣靈光劃過,一時清明了許多:這裏打雷閃電這麽厲害,從此著手去想,很多東西似乎都順理成章了。

我上學時化學和生物相對較好,物理隻能說學得一般,但對雷電基本原理還是懂的,簡單說就是帶電雲層的火花放電現象。這老金場地處高山,麵向大湖,湖中還會爆發沼氣。甲烷之類的氣體又遠比一般空氣容易電離,也就是說,這山裏的雲更容易生電。

任何事物多了就是過猶不及,雷太多也就成了災。難道山上的鐵塔既不是什麽天線,也不是什麽鑽塔,而是避雷塔?而那些湖邊的大鐵籠也並不是拿來關人或者關什麽動物的,它們和這些鐵板房一樣,都是所謂的法拉第籠?

我們初來乍到時正是暮春,打雷下雨的日子不多,而現在已經進入了夏季,這些東西的作用才顯現出來。當年的金場很可能是為了在夏天維持正常生產,才放置了這些防雷的設施。

照這個思路,我越琢磨越覺得有理。他們在鐵塔周圍撒鹽,是為了降低接地電阻,增強避雷效果。而法拉第籠,就是給人在打雷時臨時避險用的,所以鐵籠上還要蒙鐵紗網。

聽說有的大型建築內部所有的鋼筋是焊接在一起的,就是一個防雷結構。其實法拉第籠最好做成球形,這樣表麵形狀最均勻,防雷效果也最好,但比較費工夫。這些大鐵籠修成長寬高都相等的正方體,估計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雖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卻忍不住一陣哭笑不得,假如事實果真如此,那我們之前考慮來考慮去,也不知是想得太複雜了,還是想得太過簡單,竟然完全沒猜到點子上。

就在我打算把這發現告訴其他人的時候,腦子又轉了一個彎,突然心如錘擊,不由得眩暈起來:哈熊把山上的避雷塔推倒了,阿廖沙的營地就遭了雷,難道說那十幾條人命,是我間接害死的?

避雷塔的原理並不真的避雷,而是引雷,隻是把巨大的電流導入大地,消除危害。而現在避雷塔被弄倒,閃電在高處沒了固定的目標,就好死不死地劈在了阿廖沙的營地裏。

天災變成了人禍,雖說不是主觀故意,但客觀上終究有我的原因。想到十幾個人因此而死,我忍不住一個寒噤,冷流從腳底升起,隻覺得雙膝發軟,站都有點兒站不住了,扶著牆慢慢坐了下來。

楊要武可能看我有些不對勁,就問怎麽了。我卻連看都不敢看他,低頭擺擺手說沒事。他跟我們不熟悉,也沒再追問,而我捂著胸口,心裏翻江倒海,滋味複雜得很。

首先當然是負罪感,但愧疚之外,還有更多的是恐懼,倒不是怕那些慘死的鬼魂找來報仇,而是怕被阿廖沙和楊要武知道。我無法想象他們知道事實後會有什麽反應,不過我很清楚,假如角色換一下,我肯定殺了那人的心都會有。

心裏頭仔細措辭了許久,我才避重就輕地把有關那些避雷設施的看法說了,主要是告誡大家再打雷時一定要躲在鐵板房裏。其他人不知道避雷塔被哈熊推倒的事,聽完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隻有武建超明白怎麽回事,好在他沒提出來,隻是無言地轉過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雷聲依舊響個不停,電光照進來,映得屋裏每人的臉都是慘白而透明。我們煮了點兒麵疙瘩湯,湊湊合合吃完後就休息了。老爺子自告奮勇地守夜,他歪在門口,時不時回頭看看我們。而我則直挺挺坐在牆角,心事重重,根本無法入眠。各種念頭輪番敲擊,腦袋又昏又沉,隻能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無心之失,努力把心思放在眼前。

剛才想通了鐵籠鐵塔的真正用途,我先是一陣激動,之後情緒大起大落,而這時再回過頭考慮,發現其實並沒什麽值得興奮的。雖然猜到了一些“真相”,但這個有限的真相讓我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而且這些發現,對我們眼下的處境並沒有太多幫助,甚至可以說情況還更糟了。

除了那些鐵籠和鐵塔,依然有很多事沒法兒解釋。我們來到這個地方,感覺就像翻開一本陌生的小說,直接從中間一頁開始讀,不知道前因後果,也看不懂伏筆轉折,隻是無知地跟著劇情跌宕起伏,結果一路發展下來,損失慘重。

雷聲持續了一個多鍾頭,終於漸漸移遠,直到消失。突然安靜下來,我還有些不適應,但又很快發現,屋子裏並沒有往常該有的呼嚕聲。大家似乎都沒真正休息。王老爺子自然不能睡,時時低聲咳嗽,武建超頭上有傷不敢躺下,齜牙咧嘴的根本睡不著,趙勝利倒是躺著,卻拱來拱去的不知在搞什麽,阿廖沙和楊要武經曆巨大變故後,好像神經出了點兒問題,昏睡一會兒,就會乍然驚醒。

思前想後許久,我突然意識到,現在真正需要考慮的,並不是怎麽發現老金場的“真相”的問題,而是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去。這個最現實,現在死了十幾個人,大哥依舊不見蹤跡,剩下我們六個病的病傷的傷,我真的很懷疑,以我們現在這個狀態,還能不能活著走出山。

我腦子裏亂哄哄地鬧了半宿,但終歸太累了,還是在天亮前眯著了一會兒。不過剛沒睡多久,就被阿廖沙的一聲慘叫驚醒了。

那家夥已經好了很多,至少腦子完全清楚了,那聲驚叫就是被自己身上的雷擊紋嚇出來的。他手還是有些抖,跟得了老年病一樣,而且右半邊臉似乎癱了,麵皮耷拉著,完全沒表情。不過他倒是看得開,說大難不死就值得慶幸,沒啥好抱怨的。相比之下,那個和他一起抬回來的小工已經在外邊躺了一夜,屍首早都硬了。

楊要武年紀不大,卻是個機靈人,逢人都叫“老板”,對自己的老板更是殷勤,早上起來打水洗臉,端湯遞餅,恭恭順順跟個小丫鬟似的。金老板大多作威作福,阿廖沙手下的人雖然死了,但他們一個多月淘出的金子還在,我大概能猜出楊要武打的什麽主意。不過阿廖沙似乎覺得他殷勤過了頭,在我們麵前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怪。

雷雨閃電之後的空氣格外清新,但我們已經沒心情享受這些,那邊還躺著十多個死人,阿廖沙他們要過去收拾殘局,我內心有愧,自覺地過去幫忙。武建超考慮著我們的背包掉在了山上,打算過去搜刮些必需的東西,也跟著來了。

事發現場之慘,我不知該怎麽描述,但那情景絕對是終生難忘。營地周遭的草木樹葉,與旁邊綠油油的植物相比,顏色都有些枯焦發黃,而旁邊的一棵大樹則攔腰而斷,樹幹被擊得粉碎,一片片猶如被機器切割加工出來的一樣,整齊得嚇人,但用手一捏,又都化成了細粉。

楊要武昨天跟我們講過,變天後他們都躲在窩棚底下打撲克,後來打起了雷,也沒多在意。結果一個閃電劈中了大樹,電火花又斜著躥到了窩棚上。他當時正在遠處撒尿,隻看見窩棚下的人同時歪倒在地上,接著自己也被震暈了。

營地一片狼藉,武建超彎腰撿起一件東西,“嘖”了一聲,甩手又扔到了一邊。那是杆獵槍,隻不過槍管被閃電熔成了一團鐵疙瘩,沒了用處。昨晚事急看得不清楚,這時再見了那些死去的人,更是感覺猙獰恐怖,悲慘異常。再加上四周七零八落的雜物,以及滿地殘枝落葉、木屑樹皮,仿佛雷擊那一瞬的景象重現,我心頭一陣抽搐,不敢再去多想,隻能埋頭做事。

給十幾個人收屍,不是個輕鬆活兒,我們本來還喊了趙勝利和老爺子幫忙,但他們嫌晦氣,死活不肯過來,也隻能算了。我們把屍體挨個擺成一排,阿廖沙卻是左望右望,沒癱的那半邊臉上露出疑色,轉頭問:“我那‘情況’呢?”

按台縣的金老板們喜歡把自己的小姘頭稱作“情況”,我們明白他問的是那女人,卻隻能搖頭,說昨晚上就沒見著。他對那女的顯然還是很上心的,這時急了起來,說那能到哪兒去了呢?死了也得有個屍首啊,總不會是讓電烤化了吧?他急得團團亂轉,求我們再幫忙到處找找。

幾個人四處散開,在旁邊的小樹林裏搜尋。我扒開灌木叢走出了百十米,人沒找到,卻在林中的一個大樹墩子上,看到了兩隻碩大的背包。幾步走近看清,我立時站住不敢再往前了,心說怎麽回事?這明明是我們丟在山上紅鬆林裏的東西,怎麽跑這兒來了?

我隱隱意識到有些不對,又向後退了半步。這時身後一聲響動,我驚然轉身,卻什麽都沒看到。正想喊人,卻緊接著頭頂一黑,一個巨大的人影突然從天而降,一下子把我砸到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先是“哢嚓”一聲,我聽到了全身骨頭變形的聲音,然後整個人臉向下,被死死壓在了地麵上。霎時我就明白自己遇上了什麽,但一口氣窩在胸口,想喊已經喊不出來了。

我們之前隻想著哈熊已經死了,少了這麽大一威脅,在林子裏走動也放心了許多,卻沒想到一時大意,竟把那個神出鬼沒的“人”給忘了。他(她/它)應該是躲在樹上等我靠近後,突然跳了下來。我完全沒防備,五髒六腑震錯了位,頭磕在地上,竟一下背過氣去,很沒出息地眼前一黑,暈了。

好在這一暈時間不長,氣息順了後馬上醒了過來。我眼都沒睜開就先大叫呼救,可聲音還沒完全喊出來,嘴就被一隻大手堵上了。那手的指甲很長,摳得我臉上生疼。不過對方似乎並不想殺我,而是一手捂著我嘴,一手箍住我兩條胳膊,抱著我飛快地向後拖。

剛才那幾下折騰,到底弄出了點兒動靜,武建超他們離得也不算遠,似乎察覺到了問題,不知哪個人問了聲:“誰?”接著就聽到了腳步靠近的聲音。

我看不到對方的樣子,隻能嘴裏“嗚嗚嗚”悶叫,兩條腿亂踢亂彈,卻仍擋不住飛快地倒退。四周猛地一暗,我眼珠左右一瞟,發現身邊黑漆漆的全變成了土壁,隻剩下眼前一團亮光遠去。傻了片刻,馬上意識到這“人”竟是要把我拉進金硐裏,心說這還了得,隻能更加劇烈地掙紮。

可對方力量出奇的大,我又被壓製著,無論怎麽踢騰都沒用。眼看硐口的光線越來越遠,我深知要真被拖進去就完了,索性兩腿張開,一下用力掛住了一根支護坑道的木頭護柱,牢牢夾住,想拖延時間挨到武建超他們來救我。

那“人”頓了一頓,發現了我的動作。但坑道在那一段很窄,隻容一個人通過,他沒別的辦法,隻能不要命地往裏頭拉,想把我的腿扯開。那柱子少說有幾十年曆史,被我們這麽拔河似的一弄,竟然有些鬆動,硐頂撲簌簌掉下了幾蓬土。

人大腿內側的肌肉向來很少鍛煉,可夾著柱子偏偏又要用到那幾塊肌肉。僵持了幾秒,我感覺兩條腿抽筋,腰都要被撕裂了。同時那護柱也被扯歪了許多,頭頂開始成片成片地往下掉土塊兒,似乎隨時有垮掉的危險。隻是那柱子現在就是救命稻草,我也顧不了三七二十一了,隻能兩隻腳緊緊勾在一起,咬定青山不放鬆,兩眼圓睜,盯著硐口的那片光亮,希望有人能快來。

終於硐口一暗,一個黑黑的剪影遮住光閃了進來,之後就傳來了武建超的聲音。他喊的什麽我沒聽清,不過心裏還是一鬆,心說謝天謝地總算到了。

隻可惜天不遂人願,這時又聽得“呼啦”一聲,那護柱竟沒能堅持到最後一刻,在我和那“人”的合力摧殘下,忽然被整個兒扯倒了。

支木朝著我的方向歪倒,我不得已放開了腿。那“人”正拚命地把我往裏邊拉,這一下力氣使空,抱著我倒退飛了出去,剛巧向後避開了砸下的柱子,兩人仰麵滾在了一起。

這一下摔得不輕,不過那人墊在下邊,力量大部分吃到了他身上。我感覺他箍著我的手一鬆,立馬擰身掙脫,根本沒時間管別的,爬起來抱頭就往外跑。

巷道裏支撐的護木都是一梁二柱一組的“門”字形結構,一邊柱子倒了後,上頭的木梁和另一邊柱子也會跟著癱掉。地麵晃了晃,大塊土石瞬間下落,巷道內灰塵激**,天塌地陷。我正向外衝,突然一股巨大的氣浪迎麵湧來,竟又把我猛推了回去。

武建超都已經衝了進來,但又被逼了出去。他邊退邊喊,讓我快出來。可我當時雖還能看到出口的光,但前方土石大麵積垮落,過去也得被砸死。危急中容不得猶豫,隻能一咬牙,回身往相對平靜的巷道深處躲。

我一邊臉上火辣辣的疼,估計是被剛落下的東西剮傷了。頭頂仍然有土屑紛紛落下,左右還有兩具沒垮下的木頭支架,這時在坑頂餘力的擠壓下,發出“吱吱咯咯”的變形聲,聽著十分怕人。那是貨真價實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心裏發慌,想起身上還有半盒火柴,趕緊摸出來劃燃,護住火苗前後一看,又忍不住一陣泄氣。

老年間的礦井,沒有主副井之別,也沒有進出口之分,更不會有安全設施的概念,王老爺子說這叫“獨眼龍”,全是耗子洞似的,來去隻一條道兒。而當時的我,被困在了一段長不到十米的空間裏。不僅是出口方向被堵住了,就連往裏走的那一頭兒,竟也被因連鎖作用而掉落的碎屑物堆了個七七八八,可以說是進退不得,鬱悶至極。

火柴很快燃盡,隻能撒手丟掉,身邊的世界重新陷入黑暗。我趕緊再擦亮一根,往更深處一看才發現,被困住的人並非隻有我一個——那個把我抓來的家夥,就趴在幾米外的地方。

自從幾天前發現屋後的腳印,這個“人”一直沒再出現過,剛才稀裏糊塗一番貼身糾纏,仍舊沒看見正臉,連是老少公母、高矮胖瘦都不清楚。現在終於能看到他真麵目了,我心懷好奇,一時忘了處境的危險,小心翼翼湊了過去。

火柴的光昏黃細小,巷道裏又煙塵彌漫,視線相當不好。當時那人半個身子都掩在土裏,臉被埋著,還看不到長相。但他身上竟然毛茸茸的,全是幾寸長的紅毛。我心裏“咯噔”一下,吃驚想,難道碰上野人了?

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就在報紙上看過湖北神農架野人的新聞,一九八幾年更是炒得火熱,全國別的地方也冒出了類似的報道,其中就包括這西部地區。我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野人,但看那“野人”一動不動的,心說難道被砸死了?撿了個土塊兒扔過去,也沒什麽反應。

無奈我又貓著腰走近幾步,稍稍瞧清楚了些,就意識到自己剛才看錯了。那人露在外邊的胳膊是光著的,雖然茸茸的汗毛很重,可跟我們一般人皮膚還是差不多,他並不是身上長毛,而是裹著張帶毛的獸皮。

我伸長腳踢了那人一下,依然是沒動靜,一試脖子,脈搏還在,看樣子是被砸昏了過去。這時火柴又滅了,我一通瞎摸,總算從土裏把他扒拉了出來,拖開了幾步,死沉死沉的,雖然沒法兒直觀的比較,不過我還是感覺得出那家夥膀大腰圓,骨架子很大。

我把人翻了個個兒,再劃著火柴,發現這是個男的,一臉絡腮大胡子,亂蓬蓬的,把整個麵孔蓋住了三分之一,加上敗棕一樣的披頭長發遮掩,幾乎分不清五官了。而且我看他渾身皮膚發皴,一雙大腳沒穿鞋,上麵厚厚的老繭硬得跟牛角一樣,再加上眉骨高突,一身獸皮,倒有些像書本裏那些原始人的模樣。

金硐完全是順著金脈的範圍挖的,金子多就多挖,金子少就少挖,大小寬窄不定,我所在的那一段就尤其狹小,站都站不直。不過也可能正是這個原因,結構才比較結實,沒有跟著別的部分一起塌落。處理完了那個人,我蜷著坐了下來,開始思考自己怎麽出去的問題。這裏無須諱言,當我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後,就變得越來越害怕起來。

我相信武建超他們肯定會想辦法救我,但根據幾天前幫阿廖沙救人的經驗,礦井坍塌一般是從中間向兩邊擴散,剛才我往裏跑出了四五米,以此推算,整個垮掉的區域最少也要八九米。這不是個輕鬆的數字,上一次也是差不多的距離,我們十幾個人挖了四個多小時,中間還挖塌過一次,才救出來了一個人。這回外邊加上老爺子和趙勝利也才五個人,他們會怎麽個挖法,還能不能成功,就不得而知了。

我本來想找幾件家夥,試著自己向外挖出條路來。但金硐裏除了土就是石頭,幾十年前的工具不可能留到現在,用手挖又不太現實。倒是硐壁上亮晶晶的,竟還剩有一些沒挖幹淨的金砂,可是,這東西現在又有什麽用?

我靠著硐壁枯坐了一會兒,感覺頭頂不再往下落土了,巷道裏的支架也漸漸安靜下來。大地寂然無聲,黑暗猶如潮水,觸手可及的是冰冷的泥土,除此之外一片死寂,反而更加嚇人。

火柴所剩不多,一根又滅了之後,我舍不得再用。身邊的支架倒全是木頭的,可我不可能拆下來生火,那樣死得更快。然而黑暗總能激發人恐怖的聯想,剛待了一會兒,我腦子裏就產生了一種荒唐的念頭,認為也許並不是周圍沒有光,而是我自己瞎了。

其實人是天生怕黑的動物,但如果不是有特殊際遇,一個人一生中也很少有機會能體驗到那種絕對的黑暗。據說即便是子宮中孕育的胎兒,都能從羊水中感受到透過母親肚皮傳來的光線。而我當時的環境,卻是禁閉在狹小的空間裏,身邊是無邊無際的黑,感覺整個世界仿佛都離你而去了,讓人發自本能的胸悶難受。

於是我就跟賣火柴的小女孩兒似的,每當熬不住的時候,就會劃一根火柴,倒不是為了看到烤鵝或者聖誕樹,隻是給自己定定神。但火柴的長度畢竟有限,從燃起到熄滅,也不過十幾秒時間,火頭一消失,就又什麽都看不見了,黑的像把頭紮進一瓶墨水裏,讓人愈發失落。

我沒有手表,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可能隻有十幾分鍾,也可能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依然沒有一點兒能得救的跡象。心在一點點往下沉,我在巷道裏如坐針氈,焦躁異常,渾身不由自主地打戰。感覺自己就要受不了了,抱頭想哭,那野人就躺在旁邊,我心想他要能醒過來就好了,至少可以陪我說說話,哪怕倆人打一架也好啊。

半盒火柴隻剩下了最後兩根,我想給自己保留最後一點兒希望,強忍著不再去用。但沒有類似經驗的可能無法理解,長時間處於封閉黑暗的環境中,人對於光明的渴求,簡直比犯毒癮還強烈。我心裏鬥爭了許久,理智終究沒能戰勝欲望,還是“哧”的一聲,擦亮了倒數第二根火柴。

孱弱的火苗由小變大,映出我的影子,明暗交錯間,緊繃的心情得到了一絲緩解。一轉頭,發現那個野人這時竟然醒了,正大睜著眼睛看著我。我剛想問話,可他卻又突然周身狂抖,大叫了起來,哇啦哇啦猶如鬼哭狼嚎,完全聽不懂在說些什麽。

那家夥滿臉胡子,看不出什麽表情,但從聲音中能很容易聽出驚恐的情緒。我先是被嚇了一跳,順著他的目光一瞧,發現他其實並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盯著我投在硐壁上的影子,眼神裏全是害怕,就跟個受驚的動物似的,一個勁兒掙紮著往後邊挪。

我起初還不明白,心說影子有什麽好怕的。但又看了幾眼後,也是渾身一震,意識到了其中的恐怖——土牆上,怎麽會有我的影子?

我是坐在那裏的,火柴拿在手上,光線在前,影子本該照在腳下和身後。也就說是隻要我不回頭,在那個位置是看不到自己影子的。但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道黑乎乎的人影,卻恰恰匪夷所思地跑到了對麵的硐壁上——一個正對著我,迎著光,根本不該有影子的地方。

倉促間,還沒來得及有什麽反應,然而傻愣了片刻後,我就已經萬分肯定,那影子絕對不是我的。因為接下來是一幅更加詭異的場景:我明明沒有動,那個影子卻自己動了起來。

麵對這種畫麵,我渾身汗毛瞬間豎了起來,驚叫出聲,觸電似的就向後躲,但金硐又低又窄,根本退無可退,剛一起身就磕到了頭,又被撞了回去。接著手指一燙,火柴燒完,一晃滅了。小小的一方世界再次全黑,那影子當然也看不到了,眼前隻剩下火柴梗上的半粒紅點兒和周圍淡淡的煙硝味。

我太陽穴突突亂跳,後背冷汗浸濕,有種很無助的感覺。不管那詭異的黑影是什麽,但隻要有什麽危險,我現在跟瞎子一樣,逼仄的巷道裏全無反抗的能力,隻能等死。精神本來就高度緊張,現在終於繃斷了最後一根弦,也跟著那野人歇斯底裏地叫起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叫,也不知道喊的是什麽,隻能任憑混亂的聲音滾出喉嚨,驅散心中的恐懼。

封閉的空間十分聚音,兩個人的聲音加在一起,更顯得尤其大,嗡嗡嗡震得我鼓膜發疼。喊著喊著,又有幾片土簌簌掉了下來,我心底一個激靈:礦井正是不穩定的時候,再這麽喊下去,保不住要被震塌,豈不是會被活埋在這裏?

這麽一想,自己的聲音頓時被嚇了回去,可那野家夥仍舊驚恐地喊個不停,我擔心金硐頂板真會掉下來,就衝他大罵了一聲:“閉嘴,要塌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跟聽懂了似的,真的安靜了下來。

四周重歸靜寂,我咬著嘴唇,緊緊貼著冰涼的土壁,準備迎接可能出現的情況。然而一直等到心跳都恢複正常了,除了兩人粗重的呼吸,依舊沒什麽可怕的事情發生。

我腦子慢慢恢複轉動,雖說還是看不見,但經過一通發泄,也漸漸冷靜下來,心說看那“野人”害怕的樣子,應該不是他搞的鬼。但我們剛才看到的,究竟又是個什麽東西?它突然冒出來,應該不隻是為了嚇人,可現在又沒下文了。總不會是我在地下困了太久,精神錯亂,產生幻覺了吧?

而我剛想到精神錯亂,神經又緊張起來,因為事情間似乎有了點兒聯係。那個從阿廖沙營地逃跑的工人,之前就曾困在金硐裏,出來後人就不正常了。他是不是經曆了什麽可怕的事情,才會一心要跑,還在臨死前說“有鬼”?

一念起那兩個字,我心不由得猛地一縮,渾身寒戰:難不成真有鬼?這金硐裏究竟藏了什麽?

因為眼睛看不到,所以聽覺就變得格外靈敏,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忽然又聽見了一點兒異響,是從身後傳出來的,很小很悶,但富有節奏。我整個人先是一顫,以為是那個黑影在作怪,無用地瞪大了眼,渾身的肌肉都繃緊戒備。凝神又聽了一會兒,那聲音分明起來,我分辨出是用工具挖土的動靜,一鍬鍬一鎬鎬,輕微的“突、突”聲透過泥土傳了過來。

我掐了掐大腿,確認不是幻聽,不禁大喜過望,明白這是武建超他們救我來了!既然這樣,那麽剛才頭頂掉的土,可能並不是被聲音震下來的,而是因為他們在打洞。

那“野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周圍亂拱。不過他被綁著,硐子兩頭又都堵死,倒不用擔心能跑哪兒去。剛才這家夥如果真是聽懂了我說話,那就不是什麽野人了,等出去了肯定要好好審一審,這裏很多事情,估計都要著落在他身上。

隻是自從聽見了聲音,我心情沒有鎮定,反而更加急躁起來,實在是一分鍾都不想在這地方待了。當時我穿的是單衣單褲,在外邊還沒什麽,但硐子裏又陰又潮,待久了就覺得有些冷。塌落的石頭可能留有些空隙,我還不用擔心窒息,可是空氣很不好,胃裏、肺裏都很憋悶。剛喊了那麽久,嗓子又幹疼,再加上喝不到水,喉嚨裏的痰就多了起來。

可讓人氣憤的是,老天爺就像故意跟我過不去似的,我這邊越是急切地想出去,他們那邊卻越是要出問題。就在我聽著他們越挖越近,馬上就要把巷道打通的時候,卻不知怎麽的,那頭的聲音竟突然停了下來。

我起初還沒在意,隻是嘀咕說怎麽沒聲兒了?可等了會兒仍是不見動靜,我一顆心就漸漸頂到了嗓子眼,腦子裏湧出了個冰冷的念頭,他們該不會不挖了吧?畢竟幾個人剛認識幾個月,沒什麽理由一定要救我,挖了這麽久還沒挖到,放棄了很正常。

人到了這個地步,都變得極端敏感,我剛一冒出那想法,就急得幾乎哭出來,好像事情已經變成了現實一樣。然而之後的情況更是急轉直下,身旁的支架又開始不安分地“咯咯吱吱”響起來,從頭頂流下來的土,“呼啦啦”灌了我一脖子。這一段金硐,似乎也要塌了。

驟然間的變化,在黑暗裏擠壓著大腦。我當時已經基本崩潰了,隻會抱頭蜷縮在地上,不知道跑也不知道動(事實上也無處可跑),心說這百八十斤恐怕就要扔到這兒了。那種等著被活埋的感覺,我至今難忘,特別殘忍,真還不如讓車一下撞死痛快。

當然,既然我現在能在這裏訴說那時的經過,就說明我並沒有死。金硐晃動了一會兒後,又慢慢平息了下來。上頭不再掉渣了,我又聽到了外邊工具掘進的聲音,頻率比之前快了許多,看樣子他們也察覺到了危險,加緊了進度。

大約半個鍾頭之後(這是事後他們告訴我的,我當時已經沒有這種概念了,隻能說度秒如年),身邊的硐壁突然“撲哧”一下,被捅透了個窟窿,另一邊馬上響起興奮的喊聲,說通了通了,又開始叫我的名字。

一絲久違的微光散進來,把我眼睛刺了一下。他們當時叫我,我可能應了一聲,也可能沒應,主要是腦子一片混沌,朦朦朧朧已經有點兒分不清真實和幻覺的區別了。隻記得洞口被很快擴大後,一個人探進來了半個身子,然後兩手叉起我胳肢窩,拖拖拉拉地把我弄了出去。

我終於能睜開眼了,重新看見了天空,發現它那麽藍那麽好看。這時終於恢複了點兒思維,我立馬一個激靈坐起來,指著金硐有點兒口齒不清地急喊,說快快,裏頭還有個人,快抓出來別叫跑了。他們幾個不知道剛才的事,都是一愣,不過武建超很快把那家夥從裏頭拽了出來,證實了我的說法。

他們幾個一看突然冒出了個從沒見過的人,全跑了過去看新鮮。我也跟著爬了過去,把前因後果一說,他們也是議論紛紛,圍著那野家夥就研究起來。

那人赤身**披了張獸皮,怪模怪樣的,一臉大胡子遮住相貌,更看不出什麽來路。大家都在嘖嘖奇怪,但似乎隻有王老爺子不關心。他一人站在邊上,衝著我們一臉焦急地說:“行了行了,人也救出來了。有啥稀罕的回頭再說,咱先找趙勝利去吧!”

“老東西,你還有臉催!”武建超回頭罵了老爺子一句。我不明白他倆這話啥意思,左右一看,這才發現趙勝利竟然不在,忙問:“趙勝利怎麽了?”

他們三人一時沉默。武建超走到一邊兒拾起槍,掰開看了眼子彈,頭也不抬地告訴我:“那小子跑了。”

我微微吃了一驚,問什麽時候跑的?武建超說就剛才。

我還想問個明白,他卻沒工夫搭理我了,開始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把別著子彈的皮帶扣在腰上,又帶了一壺水,一拍阿廖沙說:“望遠鏡借我使使。”說完根本沒等對方點頭同意,背著槍轉身就走。

阿廖沙有個62式軍用望遠鏡,我們之前在營地裏看見過,隻不過因為過了閃電,外邊的鑄鐵殼子被燒熔了一半。武建超借這東西,估計是待會兒找人要用。

我現在這個狀況,就算想幫忙也有心無力。王老爺子本來在邊上急得跳腳,一直催快點兒快點兒,這時看武建超走了,也跟了上去。但武建超似乎很惱他,轉身一腳,“啪嘰”把他跺翻在了地上。

我一看武建超竟動了粗,霍地站了起來,大聲問這是幹什麽?可他根本不睬我,而是指著老爺子惡狠狠罵道:“你他媽的哪兒也別想去,安生待著,回來再跟你算賬!”說完就離開了。

老爺子被這麽一踹,痛得半天爬不起來,隻能衝著武建超遠去的背影大罵,髒話土話一大串,也聽不清到底說的什麽。我當時完全摸不著頭腦,隻能晃悠悠走過去,蹲下來,稍稍用力摳住他的肩膀,硬著口氣問道:“老爺子,到底怎麽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還沒等老爺子回答,阿廖沙卻跑過來拉著我問:“大學生,你是讓那人抓到硐裏去的,對吧?”他指著躺在地上的野人,我也點了點頭。他看著我,臉色卻急切起來:“我那個‘情況’可能也被擄到裏邊了,咱得進去找找。”

“別問了,這是個怪物,不會人話。”阿廖沙隻關心自己的“情況”,語氣還是很著急。他的推測其實合情合理,雷擊之後那女人不可能憑空消失,結合我的遭遇,唯一的解釋就是被眼前這家夥掠走了。但阿廖沙要進金硐去找,我卻不敢立刻同意,隻是告訴他硐裏那頭也被堵了,想找人就得繼續往深處挖,恐怕還要費大功夫。

阿廖沙顯然沒聽出我的潛台詞,說無論如何也得進去看看,也不再管我怎麽說,拾起鐵鍬又鑽回了金硐。其實剛才那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他們幾個不顧安危把我救出來,現在需要我去救別人時,我竟然因為可能有危險而退縮,實在很不仗義。

然而,就在我鄙夷自己的言行,打算和楊要武一起跟上幫忙的時候,眼前的半條山坡又突然微微一陷,大山就像在咳嗽似的,轟轟然從礦井出口噴出一大團黃煙,地麵跟著顫了起來。這情況不用說都明白,金硐終究是沒支撐住,又塌了。

我心說這下糟了,拽上老爺子,和楊要武搶上就打算挖人。不過謝天謝地,還沒等我們到跟前,阿廖沙就從硐口的煙團裏衝了出來。他一邊咳嗽一邊朝外跑,拍著身上的土,氣急敗壞地把鐵鍬往地上一扔,“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嘰裏咕嚕罵起了俄國話。

我被埋進去時還是早上,如今已經過了中午,雞飛狗跳了大半天,幾個人一個個灰頭土臉跟西安兵馬俑似的,不過好在沒出什麽大事。阿廖沙還想找他的小姘頭,但金硐垮成這個樣子,一時半會兒怕是挖不開了,隻能從長計議。他有氣沒處撒,就逮著那個野人揍了一頓,又是踢又是捶,把那家夥打得哇哇直叫。我趕緊攔著,說你打他幹什麽,打死了啥都問不出來了。

阿廖沙氣哼哼地說:“你看那樣子,能問出個屁!”我歎了口氣,把他擋在一邊,給那野人收拾起骨折的胳膊。眼下太複雜的處理也做不了,隻能給胳膊簡單複原位置,裏邊墊了層軟衣服,上了點兒藥,找樹枝做了個夾板綁好固定。我手上幹著,心裏卻在苦笑,自己還真成“大夫”了,醫人又醫畜,還得會接骨正骨。

那野人見我給他治病,倒也不抗拒,就是態度依舊很不友好,有次我湊得近了點兒,他竟一下勾起頭張嘴就咬,嚇得我趕緊把手抽了回來,心說這人完全不懂好歹,到底哪來的?難道是山裏的原始民族,就跟非洲那些藏在叢林裏沒開化的土著人一樣?但很快,我無意中注意到了他的牙,就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這裏無須多做解釋,阿廖沙也明白我什麽意思了。我們幾個除了武建超,都是吸煙的人,深知煙垢的頑固,隻不過大家貪圖一時快活,不在乎這些形象問題罷了。這人牙上有煙漬,就說明他肯定曾長期吸煙。雖然我不知道古代人接觸煙草的確切年代,但幾乎可以肯定,地上躺著的這家夥,十有八九不是什麽土生土長的野人。

楊要武和老爺子再次湊了過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想通這一點後,我再觀察那人時,就覺得他的混濁發灰的眼珠裏,似乎也不全是野性難馴,好像多少還帶著些未泯的人性和良知,他之前能聽懂我說話的事,這樣也能解釋通了。

從臉上的胡子和皺紋來看,這人顯得很老,但也推測不出他到底多大年紀。這麽深的山,不是常人來的地方,我們猜要麽是流落到這裏的牧民、蜂農或者通緝犯(西部地區地廣人稀,靠近邊境,還容易搞到槍械,所以很多外地逃犯往口外跑),要麽和我們一樣是來淘金的,甚至說是當年金場遺留的人員也不是沒可能。隻是不知道他究竟經曆了什麽,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困在金硐裏時我就想過,這裏的很多蹊蹺問題,估計都要在這人身上找答案。然而我嚐試著跟他交流,他卻隻會咧嘴到處亂瞧,咿呀怪叫,愣是一言不發。對這號人,你就是上刑恐怕都不管用,我們一時徹底沒轍,讓人很是沮喪。

這頭兒毫無進展,我的注意力又轉了回來,想起了剛才的事,就扯住老爺子:“你還沒說呢,趙勝利怎麽就跑了?”

隻能說,一切都和金子有關。

老爺子當時有些支吾,並沒直接講,而是把我拉到一邊,避開了阿廖沙和楊要武,這才說起剛才的經過。

當時我被埋了進去,武建超把他和趙勝利喊過來幫忙。幾個人收拾工具一分配,彎腰跪著輪流下硐,每人幾米的朝前挖,後邊的人往外運土,另外又砍些小樹回來當支架,好邊挖邊支護,防範硐子再垮(也幸虧這麽撐住了出口那一段,阿廖沙才沒被埋進去)。

就這樣幹了好幾個鍾頭,他們繞開塌冒的地段,從旁邊打出了一條半米寬、將近十米長的通道,估算著不久就能挖到人了,更加快了進度。然而就在勝利在望的時候,不知誰提醒了一聲,他們這才突然意識到,去附近林子砍樹的趙勝利,已經好長時間沒回來了。

當時幾個人裏隻有老爺子知道底細,他發覺趙勝利不見了之後,立馬捶胸頓足,直罵自己太大意了,讓大家趕緊去追人。幾個人一逼問,他這才說趙勝利並不是丟了,而是趁著別人忙亂的當口,卷著金子自己逃了。

阿廖沙他倆和我們不是一夥的,都懂規矩,一聽是金子的事情,就馬上閉嘴不再多問。而老爺子說一半留一半,武建超依舊不清楚那小子到底為啥要跑。老爺子催得雖然緊,而且這種節骨眼上,有點兒良心的人都不能把還埋在山肚子裏的我扔下,轉身去追趙勝利,所以短暫的停頓後,他還是選擇留下繼續救人。

老爺子看武建超竟動也不動,急得直蹦,恨不得自己去追,不過他很清楚自己身體不行了,就算攆得上,也肯定攔不住身強力壯的趙勝利。無奈之下隻能鑽進硐,一邊幫武建超往後運土,一邊把前後的原委說了個清楚,好讓他明白事情的嚴重,趕緊去把趙勝利找回來。不過巧的是,他這邊剛斷斷續續說完,那邊武建超就把金硐打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