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鐵塔鬼火(二)

剛才我們出門都隻顧著看前邊,誰也沒注意身後,直到這時拐回來了,才發現原來牆上寫有東西。那字很潦草,像是用石子刻在生鏽的鐵皮上的,但我認得出,的確是大哥的筆跡。

“安心幹活,五天後我回來。”——這很明顯是寫給我們看的,但我們四個傻站在原地,對著那十個字盯了將近十分鍾,也沒完全搞明白究竟怎麽一回事。

字麵上的意思好理解,也就是說大哥如今不在,並不是我先前想的那樣,暫時被哈熊隔在了別處,而是他不知道什麽原因,天沒亮就出去了,隻在牆上給我們留了個信兒。

但人不見了不是關鍵,問題的關鍵是:大哥為什麽要走?到哪兒去了?又要幹什麽?這些他一丁點兒交代也沒有,就這麽趁著趙勝利睡著的時候,一聲不吭地悄悄跑了。還留了幾個字,叫我們好好幹活,等他五天後回來。他媽的,這算個什麽情況?

我們立馬檢查東西,發現除了少了支槍和一些子彈外,大哥的背包不見了,剩下的那些熏肉也少了許多,這東西吃著方便還頂餓,很適合一個人出門帶。直到這時我們才真正反應過來,大哥的確是走了。

當時他們幾個的第一反應,就是我大哥卷著金子逃了。但再一想就知道不可能,和阿廖沙那些金老板不同,我們的金子都是邊淘邊分的,每人隻知道自己那份藏在什麽地方。大哥離開,肯定不是為了這個。

那短短一行字帶來的震動,遠遠要超過剛才出現的哈熊。長久以來,大哥就是我們這幫人的主心骨,誰也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走就走了。大家一時都無法接受,也實在是想不通。武建超推推我,問大哥之前有沒有給我說過什麽,或者有什麽交代?

我認真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王老爺子卻明顯不滿意這個回答,沉著臉說他昨天夜裏睡覺的時候,還聽見我們兩個在外邊講了很久的話,怎麽可能什麽都沒說?又質問我,到底有什麽不能讓他們知道的事情?

我看看他們,隻能非常無奈地解釋,說大哥是跟我聊了很久沒錯,但那講的都是廢話,說了等於沒說,和現在的事一點兒關係都沒有。要說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也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的,那個大家都看見了,也用不著我說。

我把同樣的話說了七八遍,他們依然一臉不肯相信的表情,圍著我非要拿個說法。我心情原本就不怎麽樣,到最後實在被逼火了,一把將他們推開了,大吼一聲:“他媽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問什麽問?我親哥不見了,我他媽不比你們急?”

場麵一時僵了起來。他們見我發了脾氣,也就不再多說,悻悻然地走開忙起了各自的事。我腦子裏還是一團亂麻,隻能站在那兒,愣愣地盯著牆上的字發呆。

然而看著看著,我就發現了個剛才沒有留意的細節。

我眯起眼,又湊近看了看,發現的確有問題。這句話裏“五天”的那個“五”字,寫得有些不自然,似乎本來是個“三”,後來被添了兩筆,才變成了“五”。

字被改動過?我不敢確定,又自己在大腿上把那倆字虛寫了一遍做對比,更是覺得牆上“五”就是從“三”改過來的,因為不符合筆順習慣,所以看著奇怪。

但這事情就有點兒蹊蹺了。我心說難道是有人從中搗鬼,把大哥留的字給偷偷改了?但這又不是康熙的傳位遺詔,動個數字就是天壤之別,單純把三變成五,隻多了兩天,似乎並沒什麽太大意義。

我裝著揉眉骨,不動聲色地斜眼瞧了瞧武建超他們,看不出什麽異樣。又把剛才的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覺得我們幾個都是在一起的,那三個人在時間上沒機會,而且也想不到動機。

除此之外,剩下的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字,是大哥自己改的。他先刻了個“三”,後來因為某些原因,又加上兩筆改作了“五”。但這當中有什麽區別?又有什麽意義?

我卷上根煙深吸一口,按按太陽穴,逼著自己從最初的驚詫和迷茫裏走出來,開始真正地思考問題。大哥辦事一向很穩妥,人也悶,都是把事情放肚子裏,不想周全不說。那他這次不聲不響地選擇離開,會是什麽原因呢?

我能想到的,就是昨天下午他聽說湖底有電纜的事後,人就變得不對勁起來。先是發愣、不理人,而後又半夜三更的跟我拉家常,一直到現在失蹤了,這裏有個過程。但這和水下的電纜有關係嗎?是不是大哥從電纜想到了什麽,又不好給我們說,才有了那些反常舉動,就像我們在草甸子上迷路的那晚一樣。

分析到這兒,思維就進了死胡同,因為我實在是想不出有什麽東西,值得讓大哥把我們撇下,自己走掉。有什麽事,是連我這個親弟弟都不能說的?

我不得不換個方向,開始揣測他當時的想法。如果大哥不是偷偷走了,而是告訴我們他有事需要出去幾天,大家會有什麽反應?我想第一肯定會追問到底什麽事,第二是攔著他不許去,說直白點兒,因為大哥對我們很重要,其他人誰都可以不在,隻有他不能。可見大哥悄悄離開的本意,不光是不想讓人知道,主要是不想被我們幹擾。

那他把“三”改成“五”又是為什麽?粗心寫錯了應該不會,如果不是有什麽特別的含義,那隻能說明,大哥寫這些字時,心裏是很有些猶豫的。畢竟他也擔心我們,而且馬上就要回家了,不能耽擱太多時間。但同時,他又不能確切地預計自己會離開多久,把三天變成五天,隻是自己給自己放寬了一點兒期限罷了。

這時我的心忽然縮了一下,記起大夥兒之前好像商量過,打算一個星期後就打點東西出山。時間不等人,假如過了五天大哥沒回來怎麽辦?我們要不要等?或者再假如,他要是永遠回不來了呢?

我拍拍腦門,不敢往下想了,正好武建超走來叫了我一聲。他衝我揚揚下巴:“過來,給你看樣東西。”

武建超帶我來到屋後,讓我自己去看。我有些莫名其妙,問他看什麽?他嘴巴嘖了一聲,彎腰蹲下一指地麵說:“你瞅這腳印兒。”

這屋子周圍原本草木叢生,我們嫌蚊蟲太多,就把雜草全鏟了,成了片光禿禿的軟土地。武建超一說,我才注意到地上有一趟腳印,隻不過因為土太鬆了,所以輪廓不是特別清晰。

當時我滿腦子都是大哥,很傻地問了句:“這是我哥的?”他“呸”了一下罵狗屁,提醒我說:“昨天夜裏,你忘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覺得這些腳印,是昨晚上房子後邊那東西留下來的。這個推測不算離譜,我看了看,是有點兒那個意思,但還是懷疑,因為這也可能是我們自己踩出來的。

武建超像是知道我會有這麽一問,兩句話就把我推翻了。因為那腳印前半部分,能很明顯看出腳指頭的印子,而我們都穿了鞋,這明顯不對。

這話無可反駁,我隻能承認,又拿自己的腳比了一下,更是一驚。要說我四十三碼的腳不算小了,但地上那腳印竟比我的鞋還大一圈兒。這次不用提醒我也明白了,因為類似的痕跡不久前剛見過,那就是哈熊。但疑問接踵而來,大哥不是說哈熊都是白天活動嗎?而且早上那母熊也沒招惹我們哪,難道還有一頭?

我們倆正琢磨的時候,趙勝利又湊了過來,他沒在意地上的腳印,而是拍拍我,結結巴巴地說:“老老爺子讓俺問你,恁哥跑跑跑了,咱們還開開開不開工?再淘出咧金子,咋咋咋咋分?”

我怔了一怔,才弄清他話裏的含義。老爺子和趙勝利跟我大哥沒太多交情,他人不見了之後,他們怕我再撂挑子,這樣一下少了倆勞力,淘金速度肯定大受影響,而且剩下幾天大哥不在,淘來的金子就不能算他那一份,所以才有這麽一問。隻不過老爺子比較滑,知道我正心煩意亂著,就慫恿趙勝利這傻貨來觸黴頭。

想清楚後,我心裏一陣陣發苦:大哥失蹤,我們又讓熊盯上了,這金子還淘個屁啊!他媽的一幫人眼裏,怎麽除了錢就沒別的了?

我一時躁勁上衝,直欲發作,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不為別的,要是把人都得罪了,我自己說不定會被他們孤立,那就太吃虧了,隻能壓了壓火兒,沒好氣地答道:“該幹活幹活,吃完飯就開工。金子你們願意咋分就咋分,行了吧?”

“好好。”趙勝利連連點頭,滿意地跑去找老爺子匯報了。我冷冷地看著他們,無奈地歎了口氣。而武建超在一邊一直沒說話,他盯著那腳印研究了一會兒,又突然道:“不對。”

沒等我問為什麽,武建超拾起一把鐵鍬就去了湖邊,不到兩分鍾又跑了回來。他把鐵鍬往我眼前一放,那上邊有片他鏟來的泥,而整塊泥中間,是一個哈熊腳印。

他說你比比,好像不一樣。我拿著鐵鍬,和地上的腳印認真比對了一下,立即倒抽一口涼氣,猛然意識到,我們剛才全被自己先入為主的想法誤導了。

仔細觀察了就會發現,哈熊的腳印是平的,看不出足弓,而屋後的這些腳印卻都明顯有足弓。而事實上,自然界有足弓的脊椎動物隻有一種,那就是人。

武建超沒上過生理解剖課,隻是單純覺得兩種腳印形狀不同,還思考不到這個層次。聽我解釋了之後,他臉上的神色也變了變,皺眉問:“你是說,昨晚上那個黑影根本不是哈熊,也不是啥動物,而是個人?還他媽沒穿鞋?”

我點點頭,他卻脫口而出罵了句:“操他娘,越來越亂了。”

之後我和武建超又去了阿廖沙那裏一趟,先說了我大哥失蹤的事,問他們知不知道什麽情況,意料之中的,沒得到有用的信息。

接著我又把屋後的腳印,附近可能藏了個“人”的事情說了說。阿廖沙更是詫異,手下十幾個人問了一圈,都說沒見過有什麽人,林子裏有熊倒是真的。

我有些失望,就打算回去。可要走時腦子又靈光一閃,想起我們來這裏之前,趙勝利曾喊過瀑布上頭有人。馬上轉身問阿廖沙,說他們有沒有到過瀑布那邊?他搖頭說自然是沒有,整天淘金都忙不過來,誰會吃飽了撐的跑那麽遠去看瀑布?

聽了這個答複,我心說果然,和武建超對視了一眼,心裏更是發毛,看來在這片深山裏活動的,並不隻有我們這些人。如果趙勝利沒有看錯,那麽一個多月前在瀑布上邊偷窺我們的,很可能就是那些腳印的主人,可這家夥到底什麽來路?又有什麽意圖?

事情是越來越複雜了,然而可惡的是,我發現自己竟什麽都做不了。當時我內心很想去找找大哥,但這裏群山莽莽,林海無邊,讓人望而生畏。別說一個人了,就是把幾個師的人扔進去都藏得下,我們沒那個本事去大海撈針,隻能等著大哥自己回來。

而麵對那些腳印,也是一樣的道理。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除非那個莫名其妙的“人”能再度出現,不然就憑我們幾個,同樣是毫無辦法,無從下手。

不能主動出擊,但被動的防禦還是做了一些。我們用了個最笨的方法,就是在房子附近挖了幾個深坑,蓋上樹枝沙土做成陷阱,一是為了防熊,二是想試試看那個人會不會自投羅網。至於能起多大作用,那就聽天由命了,主要是求個心安。

忙完之後,幾個人又合計了一下,覺得老爺子的考慮也有道理,時間不能幹耗著,既然大哥留話讓我們安心幹活,那就幹活好了。大哥是個有分寸的人,說不定五天後真就如約回來了,我們再操心還不是多餘?

可不管如何往好處想,五個人突然少了一個,大家一時還是不適應,那種異樣十分明顯,尤其是吃頭一頓飯的時候,氣氛很怪,籠罩著一種莫名的焦躁和緊張。這狀態也好理解,對我們五個人的小集體來說,大哥就是靈魂,如今他不在了,剩下的人就像被砍了頭的蛇一樣,自然會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暴風雨來臨之前總是很平靜,接下來的幾天裏,什麽事都沒發生。哈熊沒來,那個“人”沒再出現,而且我們每天淘出的金子,甚至比大哥在時還要多。但我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吃飯食不知味,幹活心不在焉,發呆渾身不對勁,睡覺也是噩夢連連。那種等待的感覺,根本就是種煎熬。我竟然有些慶幸,虧得大哥寫的是“五天後回來”,如果他寫個十天半月,到時候我非崩潰到死不行。

大哥走後第四天,死水一樣的日子終於有了點兒波瀾。那天下午,我們突然被阿廖沙叫去幫忙救人。

情況是他們因為人多,早早就把外麵堆的礦砂全淘幹淨了,不得已隻能下金硐接著挖,玩起了地道戰。結果不小心把幾十年前留著用來承壓的保安礦柱掏空了(礦柱上也含金子),一時坑道失去支撐,頂板塌陷,瞬間埋進去三個人。

我們一共挖了四個多鍾頭,中間又塌了一次,才最終把金硐挖通,但三個人裏已經死了倆,身子都快涼了,而剩下那一個被拉出來時精神恍惚,滿嘴胡話,渾身都是血和成的泥,場麵非常之慘。

那是我淘金後第三次經曆死人的場麵。當時看著那兩具屍體,突然有一股巨大的悲哀襲遍我的全身,與其說是為死者感到傷心,不如說是兔死狐悲。淘金就是這樣,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人命如草芥,今天是他們,也許明天就是自己。

事情完了之後,我們幾個回去。當時夕陽正濃,橘紅色的晚霞映在湖麵,一片碎光。我忘了從哪本書上看過一句話,說北美的印第安人認為黃金是太陽灑在地上的汗水,但在那種心境下,我卻隻能慨歎:金子不單是太陽的汗水,更是淘金客千百年來的血淚。

等待的過程既漫長而又短暫。阿廖沙他們發生事故之後,又是一整日過去,第五天了,大哥依舊沒有回來。

我的情緒已經從最開始的惶恐和不安,逐漸變成了麻木。看著當天的太陽慢吞吞沉下,我的那種絕望越來越強烈,覺得自己的擔心正一步步變為現實:大哥也許真的回不來了。不得不說,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山裏危機四伏,可以說出事的概率比不出事都大,他隻有一個人,隨便一個閃失就是生與死的區別。

而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各種奇怪的念頭也開始在人腦裏發酵。武建超他們三個人避開我私下討論的次數越來越多,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複雜。從他們對我不斷地試探和詢問中,我聽出了一個意思:他們竟然懷疑整件事都是我跟大哥製造的陰謀,大哥先無聲無息地消失,而我留在原處,最後裏應外合,置他們於不利。

對於這種十分有想象力的想法,我已經懶得解釋什麽了,隻能報以苦笑,心想要真有陰謀就好了。我寧願自己是個策劃陰謀的知情者,也不願像現在這樣,一頭霧水地癡癡傻等。

自從大哥失蹤後,我幾乎夜夜失眠,那晚我躺在屋裏,依然滿腹心事,一方麵是自我安慰,琢磨著那“五天後”,是從當天開始算呢,還是從第二天算?如果是後者,那麽還有一天時間。

而另一方麵,我也做起了最壞的打算:糧食已經所剩無幾,照計劃,我們兩天後就該出山了,假如大哥到時仍然沒回來,我該怎麽做?是再等幾天,還是按行程離開?如果要等,武建超他們會願意嗎……

不知不覺地,倦意最終戰勝了焦慮,我還是蒙蒙矓矓地睡著了。但不知睡了多久,又忽然被人叫醒,我迷糊著睜眼一看,頓時又驚又喜,大哥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

終於又看見了大哥,我心裏石頭落地,一骨碌坐起來就問:“這幾天你去哪兒了?”

大哥卻不回答,隻是一拍我道:“快收拾東西,咱們走。”說著自顧自轉到牆角,開始急匆匆地往背包裏塞吃的。我一時明白不過來,問這大半夜的去哪兒啊?他卻沒再理我,東西裝滿後,一掄包,兩步走了出去。

我還迷瞪著,但看大哥動作這麽快,也隻能趕緊爬起來,胡亂收拾了一下就向外跑。然而腳還沒跨出房門,我就覺出有些不對,回頭一瞧,屋子裏空空的,趙勝利、老爺子剛才竟都沒在,向前一瞅,武建超也不見了,房前隻剩下一小團篝火。

人呢,都走了?我剛想問大哥怎麽回事,可一轉眼卻發現他根本沒等我,打著手電已經跑出去了很遠。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我不禁有些緊張,咬牙抓起另一隻手電,急急追了上去。

大哥順著湖岸走得飛快,我隻能拚命地在後邊趕。然而跑著跑著,前邊的人竟突然不見了,而我在眼前的泥灘上發現了一串奇怪的腳印。腳印應該是大哥走過留下的,但那形狀,卻和幾天前我們在屋後見的一模一樣。

我不禁停下,彎腰用手電去照,頭頂卻又響起大哥的聲音:“看什麽呢?”我直起身看他,還沒說話,大哥卻突然對我極其詭異地一笑,輕聲道:“看腳啊?你看我的腳!”

我一低頭,天靈蓋頓時嚇飛了起來。大哥的腳,有一張八仙桌那麽大,而我整個人,都站在他的腳上。

當時我失聲驚叫,身體一彈,人立刻清醒了。睜眼發覺自己依然躺在屋子裏,狗日的,原來是個夢。抹抹腦門的冷汗,暗笑自己沒用,心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哥這一走,可把我折磨得不輕。

剛才嚇了一跳,出了許多汗,我感覺有些渴,索性起來找水喝。但坐直了左右一看,頭皮立馬又繃了起來。屋子裏竟隻有我一個人,老爺子、趙勝利睡的位置都空著。我有些慌了,跳起來急衝出屋子,武建超果然也不在。

人全不見了。我扶住門差點兒摔倒,麵對空空的營地,突然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雙手抱頭,心想難道自己的夢境成真了?或者,我依然還沒醒?

我試著揪了揪頭發,很疼,似乎不是做夢。愣了一愣後,我稍稍冷靜,這才注意到此時屋外竟是大霧彌漫,已然又是一個霧夜。

霧氣逼仄之下,篝火燒得有氣無力,光線孱弱,讓我想起了那晚迷路的經曆,心裏又是一陣不自在。不過火還沒熄,證明武建超他們肯定剛離開不久。我咽了口唾沫,扯著喉嚨衝外邊喊了幾聲,大叫他們的名字。

我這邊聲音剛落,武建超就從濃霧裏跑了回來。他一見我,趕緊比劃了一下:“噓,別喊!趙勝利又夢遊了。”說完抽出兩個燒著的柴火,搖一搖晃亮了,轉身又鑽進了霧中。

我跟著武建超,舉著火來到了白天幹活的小河邊。先看到了打手電的老爺子,接著又看見了正在“散步”的趙勝利。

原來就在我睡著的時候,趙勝利突然坐起來,走出去又開始夢遊。驚動了守夜的武建超不說,還無意間踢醒了靠門睡的老爺子,倆人怕他掉進我們挖的陷阱裏,不放心之下就跟上去看著。這才有了剛才我一起來見不到人的一幕。

我本以為趙勝利還會像上次那樣鏟土幹活。但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火光之下,隻見他探著腰,深一腳淺一腳,一直在那小河邊來回溜達,嘴裏念念有詞,遇到障礙物,竟還會很笨拙地避開。

看那家夥跟個魂兒似的幽幽走著,也不知到底想幹什麽,我就小聲問武建超:“他這樣多久了?”

武建超撇撇嘴,說他頭一支火把都燒光了,恐怕有十來分鍾了。我心想照著上次的經驗,時間也差不多了。可這邊話還沒說出口,趙勝利就突然停了下來,竟一個轉身,“撲通”跳進了河裏。

晚上的河水還是很涼的,趙勝利一蹦下去,立即被冷水激醒了,怪叫一聲後就開始瞎撲騰。我們仨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出,攔都來不及攔,隻能趕緊跑過去撈人。

趙勝利被我們水淋淋地拉上了岸,而正巧這時,安靜了幾天的湖底又開始隆隆作響。這麽多天我們早就習慣了,可那家夥神誌還沒完全清楚,聽著那轟鳴聲,人大呼小叫的,手腳一個勁兒亂抓亂踢,按都按不住。武建超嫌他煩,兩個耳光扇過去,這才徹底消停。

他上次夢遊跑出來幹活,倒還好理解,可這次竟是發癔症跳河,就有點兒嚇人了。我大聲問:“你到底夢見什麽啦?學屈原啊你?”

趙勝利卻哭喪著臉,大張著嘴滿眼驚恐,結結巴巴的,隻會翻來覆去說自己啥都不知道,一醒就在水裏了。驢唇不對馬嘴互相嚷嚷了半天,也沒講出個所以然來。

就這麽幾分鍾,湖底的巨響如期停止,我們覺得沒什麽事了,打著哈欠正打算回去的時候,轉身又聽到了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重新靜了下來以後,周圍隨便一點兒動靜就很刺耳,我們稍稍分辨,那聲音是從小河上遊傳來的。

難道是那個“人”?武建超拍拍我,我也心領神會,馬上給老爺子打了個眼色,讓他看著趙勝利別亂動,兩人一起摸了過去。

霧氣濃厚,附近又都是茂密的樹叢,視線很不好。我和武建超躡手躡腳地順著河邊向上走了一段,那窸窣碎響竟變成了“咯吱咯吱”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卻什麽都看不到。

武建超一拉我,屏著氣悄悄往身前指了指,意思是就在那裏。誰知我一停,那聲響也靜了下來,接著旁邊的灌木突然唰唰一抖,一個毛茸茸的黑影“嗖”的一下子從我們腳邊躥了過去。

本以為是個人,結果大小差了這麽多,我嚇得差點兒跳起來,火把也掉到了地上。下落的火光正好照出那東西的身形,竟是一隻超大號的灰老鼠,加上尾巴恐怕有一米多長,從我們眼前倏忽而過,“哧溜”鑽進了水裏。

那老鼠速度很快,我們緊攆了兩步沒追上,水麵上隻剩一串散開的漣漪。武建超沒回過味兒來,咋舌道:“媽的我沒看岔吧,這耗子咋比狗都大?”

我瞧著水波**漾的小河,似乎有些明白了,對他說,要是我猜得不錯,那隻怕不是什麽耗子,而是那種會啃樹的河狸。剛來的時候就聽大哥說起過,這動物比大熊貓都珍貴,這次總算是見著活的了。可惜隻有驚鴻一瞥,除了嚇一跳,狗屁都沒瞧清楚。

到頭來又是虛驚一場,我們哭笑不得,議論著回到了房子那裏。這時營火隻剩下小小的一撮了,武建超趕緊跑去添柴攏火。而我本來想回屋睡覺,但沒料到一隻腳還沒進門,一個黑乎乎的高大人影,竟突然從屋裏迎麵衝了出來,“哐”的一下和我撞了個滿懷。

我根本沒來得及反應,就又被猛推了一下,整個人倒退了幾步,一屁股摔在地上。而對方一絲停頓都沒有,飛身躍起,竟直接從我頭頂跨了過去。我坐在地上還想反身去抓,可根本就抓不住。那人落地還撞翻了老爺子,又扳開趙勝利,一閃身轉眼跑掉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大家猝不及防,武建超大喝一聲,跳起來就去追。結果剛追出沒兩步,就聽見前邊大霧中“呼啦”一下,老天爺開眼,那人正好掉進了我們之前挖的陷阱裏。

每個陷阱底下,我們都埋著削尖的木棍,所以不管是人還是熊,掉下去鐵定沒跑,不被紮出幾個透明窟窿都不拉倒。當時武建超一聲招呼,我們幾個馬上跑了過去,圍在陷阱的坑沿兒拿著手電探頭往下一照,又同時皺眉閉上了眼,轉頭不忍再看。

坑底那人臉朝下趴著,看得到後腦勺,看不到臉。他手邊有一個包,身上還背了杆槍,隻是身體有幾處已經被刺穿了,木棍的尖頭上沾滿了血,支支棱棱地直指向天,看起來觸目驚心。

也許很多人讀到這裏,都會覺得我們挖陷阱插木釘,摔下去就是死,手段太過極端,一點兒餘地不留。但我想說明的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陷阱管不管用是關乎自己性命的事情,誰也不敢疏忽大意心慈手軟,殘忍就殘忍吧,隻要死的不是自己就行,實在是被逼無奈的選擇。

手電的光線下,陷阱裏塵土飛揚。誰知我又仔細一看,發現那人身材挺高的,還穿了身藍外套,我愣了不到一秒鍾,腦袋頓時嗡的一聲,悚然想起大哥平時有一件常穿的哢嘰布工作服,就是那種藍色。

我越看越覺得像,心裏發悶差點兒一頭栽下去,慌張大叫:“快拿繩子,可能是我哥!”他們一聽也變了色,馬上取來繩子,把我墜了下去。

“快快!”我嘴裏大喊,抓著繩子往下禿嚕,一邊禿嚕一邊暗咒,他媽的好像就是我自己,想出這個往坑底埋木楔子的主意。要是趴著的那位真是大哥,他媽的我也不用活了!

我腳剛觸到底,就見那人似乎動了一下,他兩隻手撐著地麵,看樣子竟是想爬起來。我急忙叫他別動,說完避開身邊的尖木楔子,小心蹲下,湊了過去。

一共有三支木棍刺透了他的身體,一處在肩一處在腿,都不算致命,但最當中那個,是生生在人肚子上紮了個對穿,尖木棍上紅通通、黏糊糊的全是血,就像剛從血池裏撈出來的一樣,很是嚇人。我心裏暗叫不妙,腹主動脈被刺破的話,那這個人就隻能死不能活了。

坑底飄**的灰土和血腥氣混在一起,讓人直欲作嘔。我忍著咳嗽,心口狂跳,兩手顫抖著伸出,抱住那人的頭輕輕扳了過來,用手電一照,這才鬆了口氣——還好,那不是大哥的臉。

但緊接著,我又“咦”了一聲,發現眼前這家夥,我竟然還認識。這是阿廖沙的人,就是昨天下午,我們才從塌方的金硐裏把他救出來的。

阿廖沙手下那一幫人很多,我根本認不得幾個。但昨天下午幫他們救人,這哥們兒就是埋在礦井裏的三人之一,被抬出來後我還給他檢查過身體,這才有幾分印象。

那人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慘叫,我卻陷入了困惑,心說這人半夜鑽我們屋裏幹什麽?前幾天那些腳印又是怎麽回事?剛想到這兒,我下意識地就去看他的腳,心裏又“咯噔”一下,那腳上沒穿鞋。

這時武建超也爬了下來,問情況怎麽樣?一聽我說是阿廖沙的人,也明顯錯愕了一下。可他拿著手電在坑底照了照後,又站起來衝上邊大喊,讓趙勝利趕快去找阿廖沙,帶人過來幫忙。

我一聽大驚,趕緊製止,說你犯什麽渾,這會兒怎麽能找阿廖沙?人說不定就是他派來的,還不知道打了什麽壞主意,你把他們招來不是引狼入室嗎?

趙勝利停在原地,不知聽誰的好。武建超卻對他擺擺手,說快去!然後撿起了那人手邊的包,扔在我麵前,說:“你再仔細看看,這包兒,還有槍,狗日的全是我們的東西!”

我一看果然是,但還是沒理解他的意思。武建超氣急敗壞地道:“他媽的,這孫子偷咱們的糧食還有槍,是打算自己逃跑下山,懂了沒有?”

他這麽一說,我總算有些明白了。金老板們雇來的工人大多生活悲慘,經常有人受不了老板和工頭的毒打虐待,偷偷逃跑。這種事我在河穀時就見過不少,沒想到如今來了這裏,竟又經曆了一次。這人連鞋都沒穿,可見逃跑得相當慌忙,但一個人什麽都不帶肯定是出不了山的,又正巧剛才我們營地沒人,他就想鋌而走險,來偷東西和槍,卻沒想到落了個這種結果。

疑慮打消,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那人受的傷不可謂不重,肩膀和腿上暫且不論,肚子上那根棍子,從位置上看很可能刺破了腹主動脈,這地方十分要命,根本不敢亂碰。我隻能讓老爺子扔下來一條毛巾,纏在木棍和皮肉相接的地方,先一定程度上裹住傷口止血。

人體在受重創後會分泌腎上腺素,一時感覺不到疼,所以那家夥掉下來後還會叫會動,甚至想爬起來,但到了這會兒就不行了,隻剩下時斷時續地呻吟,從牙縫裏流出了血。

救人如救火,我一方麵心急如焚,卻又沒有辦法。雖說這是個陷熊的坑,我們挖得很大,但三個人擠在下邊,還是施展不開。而且人被串在木棍上,棍子又不能拔,光憑我們倆也無法把他搬出來,隻有等趙勝利領人來了再說。

幾分鍾過去,創口一直在緩慢地往外滲血,漸漸把整條毛巾浸透了,那種潮濕和溫熱的感覺,一點點傳到我的手上。我歎了口氣,衝上邊喊了一聲,讓老爺子趕緊去煮鍋開水,待會兒可能要用。同時心裏說阿廖沙怎麽還不來,趙勝利是個大舌頭,別再什麽都說不清楚。

另一邊,武建超把沒紮上人的木楔子都拔了出來,又給那人另外兩個傷口包紮了一下,正弄著,手又突然一停,抬頭對我道:“你聽這家夥哼哼唧唧的,怎麽好像在說話……”

那人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了,叫也不知道應,隻剩下時有時無的低吟。我仔細一看,發現他嘴片兒翕張,還真有點兒像說話,但聲音很小,不知道講的什麽。

武建超又趴下去聽了一下,眉頭皺起,似乎也沒聽出太具體的內容。而這時頭頂傳來一團嘈雜的腳步,我小舒一口氣,阿廖沙他們總算到了。

當時阿廖沙從上往下一瞅,也大大的犯難,說這人出事後精神受了點兒刺激,他們沒打也沒罵,一直讓他躺在帳篷裏休息,怎麽會晚上就趁著霧偷跑了?要不是趙勝利跑去叫人,他們恐怕要到早上才發覺。

看他還在囉唆,我急得不行,說哪兒有那麽多廢話,先救人要緊。問清他們來了幾個人,接著就開始分配。傷者身上的棍子如果硬拔,那麽本身被堵住的動脈就會瞬間大量出血,接著人就會出血性休克,很快就會死。我想了想,隻有讓武建超扶著,我自己從旁邊輕輕往下挖,把埋著棍子的土刨掉後,再叫上頭的人挖條斜坡下來,就這麽連人帶棍兒的先一起搬上去。

忙活了快二十分鍾,我們終於把人抬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讓他側身躺下。我檢查了下傷口,因為搬運的震動,滲血的速度又加快了,人也基本昏迷。

他們問我接下來該怎麽辦,我卻一時無語,犯起了難。按常理,這時候該把人送醫院搶救,但現在顯然沒這個可能,隻有自己想辦法。然而依照我粗淺的急救知識,像這種傷情大概是先開胸,截斷大動脈止住出血,再取出木棍,之後消毒,排空氣,縫合包紮用藥等等一係列工作。但理論上說得再好也沒用,首先我肯定沒那個技術不用說,就算單論硬件,我們也隻有幾片感冒通、雲南白藥和一些醫用紗布,基本狗屁都做不了,束手無策。

這些情況,我剛才一直瞞著沒敢講,主要是怕他們知道後就不再出力救人。眼下實在沒了主意,就隻好說了出來,讓大家一起決定,畢竟人命關天。

可這邊話還沒說完,就有人罵了起來,說之前看我那麽積極,還以為有啥好辦法,結果忙了半天還是個死,早知道還費什麽勁?這不瞎折騰人嗎?

我很生氣,卻又無法發作。阿廖沙把那人擋下,問如果把棍子抽出來會怎麽樣?畢竟也存在沒紮破動脈的可能,總可以冒險試一下。我無力地搖搖頭,說那也是凶多吉少,憑我們現在的條件,十有八九救不活。

他明顯有些失望,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問我如果不抽棍子,這樣能撐多久?我回答說很久,如果血能止住,一兩個鍾頭,甚至一兩天都有可能,不過肯定比死還難受。

“你的意思,他現在就是等死了?”阿廖沙問。我點點頭,卻馬上意識到不對,又趕緊搖搖頭。

突然一陣沉默,許久後阿廖沙深歎了口氣,說那既然這樣,給他個痛快吧,說完就開始解傷者身上的獵槍。

我馬上就意識到他要幹什麽,心說這怎麽行?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大聲道:“你看清楚,他還沒死呢!”

我被他推了個屁股蹲兒,爬起來又攔住他,把話重複了一遍強調:“你他媽看清楚,他還沒死呢!”說完瞧了瞧周圍,希望有人來幫我。但不管是我們的人,還是阿廖沙的人,一個個遠遠地站著,連句話都沒有。

“那你有本事你救他啊!我這是為他好,早點兒了斷總比活受罪強!”阿廖沙喝了一聲,使勁將我的手甩開,把槍管頂到了躺著那人的太陽穴上。武建超也從背後抱住我向後拖,對我說他們的人就讓他們自己定,咱們別摻和。可我根本聽不進去,一個勁兒地往前掙,怒瞪著阿廖沙吼著說:“你這是殺人。”

阿廖沙手停下,看著我,一聲冷笑道:“我殺人?這事兒到底怨誰,大家心裏清楚。你愛怎麽樣怎麽樣,我們不管了。”說完他把槍一扔,轉身叫上自己的人,竟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阿廖沙離開了,武建超也無奈歎了口氣,放開了我,問我下邊打算咋辦?我軟坐在地上,揉了把臉說:“不知道。”

其實從理智上,我能理解阿廖沙的做法,反正是個死,還不如早死早超生,但從感情上,我始終無法接受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就把他殺了的事情,我們沒那個權力。

傻坐了一會兒,我起身端來燒好的開水,剪開衣服給那人洗了下創口,我也知道做這些完全是徒勞,隻是求個心安罷了。事實上阿廖沙說得不錯,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我們挖的陷阱害死了他。

“何必浪費藥材呢。”武建超蹲在我身邊,看著我給那人敷雲南白藥,可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拽了我一下,“快看,醒了。”

地上那人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瞪著大而無神的眼睛,張了張嘴,似乎十分艱難地想說話。我們四個一齊湊了上去,屏氣凝神側耳傾聽,聽了半天,卻隻沒頭沒尾的聽出了兩個字:有鬼。

有鬼?我們四人麵麵相覷,都不理解其中的意思,隻好趴下去繼續聽。但不久後,那人就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我們互相討論了幾句,也是不得要領,事實上,連剛才他說的是否真的是“有鬼”這倆字,我們都不敢完全肯定。

他們三個沒了耐心,相繼回去休息。我則一直守著那個人,聊盡最後的人事。昨天我們把他救了出來,現如今又要眼睜睜看著他死,而且很大程度上是被我們害的,所以我的情緒相當複雜,不知道如何去表達。

不過剛才隻顧著救人,很多事情來不及細想,現在頭腦冷靜下來後,我就意識到了一些問題,越來越覺得,我們之前得出這個人是受不了阿廖沙虐待才逃跑的結論,似乎很有些不妥。

前邊說過,我當時還算個唯物論者,對於怪力亂神的鬼魂之說,是不大信的。所以自然而然地就聯想起阿廖沙不止一次提起,事故後這個人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不太正常,心說所謂的“鬼”,會不會跟這個有關係?

我還想知道更多,可注定沒人可以告訴我了。四個多鍾頭之後,地上那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因為休克,所以去得無聲無息,之前那次醒來不過是回光返照,到死也沒再說出隻言片語。這期間武建超不止一次提醒我,說這其實是在折磨他,還不如痛快點兒,要是我下不了手,可以讓他來,但最終我都拒絕了。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已認識到了當年的幼稚。每當回憶起那時的場景,剩下的隻有慚愧和悔恨。自己年輕偽善的代價,卻要一個無辜的人來承擔,這是最大的不公平,而單純隻是為了讓自己心裏好過,就讓別人在臨死前受盡痛苦與折磨,才是最大的殘忍。

天亮後,我給死者稍稍整理了一下遺容,就挖了個坑匆匆下葬了。看著一封新土想立個木碑時,才想起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當時我情緒很低落,武建超就安慰我,說這隻能算個意外,淘金橫死的人太多了,這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叫我別想太多,這事兒不能全怪我們。我不想多說,點點頭轉身走了。

昨晚出了這種事,而且隻剩一天就該回家了,大家都沒了幹活的心思,我正好落得個清淨,洗去了滿身的血汙和灰泥,就坐在湖邊直直發呆。

初升的太陽驅散了昨晚殘餘的霧氣,陽光曬在我身上,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我想抽煙,但煙紙煙葉前兩天就用完了,隻能用枯樹葉子卷了個“大炮筒”,又粗又笨跟個煙囪似的,抽起來又辣又嗆,但也湊合了,主要是我必須得找點兒事做,不然腦子老是不停地胡思亂想。

苦幹三十多天,我們一共淘了六百多克金子,帶出山賣掉每人能拿八千來塊,這已經是內地一個工人十幾年的工資,離萬元戶隻有一步之遙,絕對稱得上可觀了。但回想這幾個月的經曆,尤其是死人之類的慘事接連不斷,讓我不由得懷疑,為了黃金,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眼下我大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如果他們當真明天就走,我又該怎麽辦?就這麽不明不白地回去嗎?

過了一會兒,武建超坐到了我身邊,看著遠處的天問道:“算今天已經六天了,你打算咋辦?”我當然知道他什麽意思,說不是還有一天嗎,還能再等等。

我一怔,想不通怎麽會突然扯到這個話題,問他什麽意思?武建超看著我,有幾分認真地說:“我覺得吧,因為你哥心裏有事情,一直壓著他,所以不敢結婚。”

“能有什麽事?”我又問他哪來的結論,他卻高深地一笑:“我和他也認識好幾年了,總能看出一點兒。”

大哥平常很少回家,前幾年我父母在的時候,就常催他結婚,可他就是不結。我也問過原因,他卻總是笑而不答。這時經武建超一說,似乎是有那麽點兒問題。不知怎麽的,我又突然想起了那兩本奇怪的日記,在火車上時我隻是偷看了一眼,就被大哥熊了一頓,難道這裏頭真有什麽隱情?

大哥的事還沒想清楚,我又猛然意識到武建超身上存在著同樣的問題,忍不住反問道:“你還不是三十多了,怎麽也沒娶媳婦?”

他哈哈一笑說:“我不一樣的,沒女人願意跟我。”

我問是因為坐過牢的原因嗎,但話一出口,就自覺有些欠妥當。他倒是不以為意,隻是搖頭說:“你知道我是勞改犯不假,可你知道我犯的啥事嗎?”

我搖頭表示不知道,他頓了一頓,盯著我緩緩吐出兩個字:強奸。

強奸?我被他盯得心裏發毛,屁股忍不住往後挪了挪。

他卻一聲輕笑,拍著我滿不在乎說:“你怕個毛啊,我又沒強奸男的!其實我那頂多算通奸,可那破女人不願出來做證,媽的非判我強奸……”

這邊正說著女人,眼前就真出現了個女人。阿廖沙的那姘頭又來洗衣服了,我和武建超很默契的話也不說了,一起側過頭開始看她。然而看著看著,我就犯起了嘀咕,心說這都打算走了,怎麽一大清早就來洗衣服,這也太勤快了點兒吧?

接著我越想越不對勁,陡然發覺,自己長久以來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我們剛到那天,那女的就在洗衣服,此後每隔幾天都會來洗衣服,而且次數越來越多,到最後幾乎是天天都要來了。但每次就拿那麽幾件,並不像給他們一幫人洗的,似乎隻是她自己的衣服。

以前我們都是樂得有女人看,沒去多想。現在仔細分析起來,平常人就算愛幹淨,也很少每天都洗衣服的,更何況淘金的活又髒又累,他媽的,一個人哪有那麽多衣服要洗?

我悄悄把這想法給武建超說了,他眉頭也皺了起來,若有所思的沒答話。我越琢磨,越覺得阿廖沙那夥兒人有問題,看那女人已經洗完衣服要走了,就一咬牙追了過去,叫住了她。

那女人停下回身,顯然也是十分意外,問我有什麽事。而我剛一開口就知道自己太唐突了,完全不知道下邊該問什麽,我低頭紅著臉,正結結巴巴不知道怎麽說話的時候,人卻突然一愣,眼睛不由得瞪大了。

我又順著往上一瞅,一道濕漉漉的痕跡,從她的褲腿一直向上延伸到褲襠的部分。屁股流血了?我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麽,馬上不好意思地轉過了頭。

她顯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往身後一看,也是頗為尷尬,急忙一側身掩飾:“女人的麻煩,女人的麻煩,讓你笑話了。”說著就一溜煙地跑了。

武建超走過來問怎麽回事,我把剛才情況一說,他轉身“呸呸呸”罵了句晦氣(封建迷信的說法,認為女人的月經會帶來黴運)。而我則一拍腦門,幡然醒悟,心說她每天都洗衣服,難道是這個原因?可那不該是二十八天才一次的嗎?

我使勁揉著太陽穴,就在覺得將要想通什麽事情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打斷了我的思路。我一個激靈,馬上抬頭找尋槍聲的方向。正左顧右盼著,很快又是“砰”的一聲,我分辨出來,開槍的位置就在不遠處的山上。

我自言自語問怎麽回事?而武建超卻說了一句話,讓我的心馬上提了起來。他告訴我:開槍的可能是我大哥。

我不敢相信,問他何以這麽確定?說不定是阿廖沙他們呢?

武建超卻說當然能確定。我們的獵槍子彈都是他手工做的,子彈裏裝的火藥,是他從炮兵剩餘藥包裏拆出來的77高炮藥,需要再加工幾道手續,這樣槍打出來聲音大,威力猛,和阿廖沙他們七硝二碳一磺配的土火藥完全不一樣。別人分不出區別,但他一聽就知道。

武建超先前弄子彈時我就在旁邊看著,的確是這個情況。既然如此,也基本能肯定開槍的是我大哥了。那槍聲並不算太遠,難道是他回來了?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想,大哥開槍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遇到了什麽危險。我想到昨晚上那個荒唐的夢,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當時就想上山找人。可武建超攔住了我,說先不急,等等看。

然而這一等就是大半天,眼看都下午了,大哥依舊沒回來。望著那片被密林覆蓋的山坡,我如坐針氈,再也等不下去了,心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過去看看。但山裏情形險惡,我怕自己一個人應付不了,別再大哥沒找到,又把自己搭進去。

權衡再三,我一咬牙一跺腳,把藏了三十多天的金子全挖了出來,一下拍在武建超他們三個人麵前,說:“你們誰陪我去,回來金子就給誰。”

山上的老林子裏危機四伏,我們平常幹活時都不太敢深入,這時上山去找人,又是在那兩聲沒有下文的槍響之後,其中的風險不言而喻。他們三個看見我拿出金子,眼睛閃起了光,但互相望了望,都沒作聲,顯然在猶豫。

他們這種反應也在意料之中,八千多塊的黃金當然誘人,但性命顯然更要緊。已經千辛萬苦幹了幾個月,眼下終於要帶著金子回家了,這個節骨眼上誰都不想再出事。不說他們,就是我自己,假如不是因為牽掛大哥,這時候肯定是不願再去以身犯險的。

老爺子卻說,我們可以和阿廖沙他們一起走,人多就什麽都不怕了,用不著非要等我大哥。他這話不假,我瞪著他恨得牙癢癢,卻也找不出更好的說法來反駁,隻能晃著金子繼續利誘:“誰願意,我現在就給。”

我直直地盯著對麵三個人,看著貪婪和怯弱兩種表情在他們臉上交替出現,卻遲遲沒人回應。冷場了將近五分鍾,就在我放棄希望,打算自己前往的時候,武建超終於發了話。他抓起皮袋子,仰脖把最後一點兒酒一飲而盡,道:“我去!”

我們馬上開始收拾東西,而趙勝利則過來拉住了我,有些不滿地說:“槍槍槍槍讓你們帶走咧,俺俺俺俺們咋辦?”我一愣,心道也是,兩條槍已經少了一條,這一支再被我們拿走,對他們好像有些不大負責。

武建超卻不管那麽多,回身一腳踹在他胯上:“滾你媽的山羊蛋,這槍你掏錢了嗎?要槍找阿廖沙買去,他們槍多。”

我們帶走了所有子彈,但考慮著一支槍火力不夠,就又去找阿廖沙借了一支。上午的槍響他們也聽見了,當得知我們要上山找人時,眼神一時複雜起來,說不清什麽含義。但因為昨晚的事,我不想跟他們多聊,而且心掛著大哥的安危,也無暇去深想,隻是催武建超快走。

打點停當,我們朝著之前圈定的大概方向,心急火燎地出發了。這之前我把金子塞給武建超,他卻沒要,他說自己以前欠我大哥一條命,現在權當還賬了。推讓了幾下,他就是不拿,罵著叫我別囉唆了,真想給他金子,等活著回來了再說。我內心頗為感動,知道他不是愛作偽的人,就沒再堅持。

現在回憶起來,當時武建超懷疑我們是否能活著回來,並不是在開玩笑。情況是明擺著的,大哥開了兩槍沒了動靜,也不見人回來,遇到的恐怕不是什麽好事。而我們去找,也肯定不會隻是輕巧地走一趟了事。可以說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上路後,我整個人都十分焦灼,既為大哥擔心,也為自己擔心,究竟能有多大希望把人找回來,會是個活人還是個屍首,我更連想都不敢想。而天氣就像是有意配合我的心情一樣,之前還是陽光普照萬裏無雲,轉眼就陰沉了下來,一片黑雲驟然遮沒了日頭,看樣子是要變天了。但這已經無法阻止我了,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

山區的小氣候變化無常,這時更加惡劣起來,我悶頭趕路當中無意間望了望天,積聚在遠處的層層烏雲翻騰湧動,已然滾滾而來連成一片,潑墨般遮蔽了天穹。周圍同時還起了風,穿山過林,鬆濤響起,“沙沙沙”的讓人脖根兒的皮肉一陣陣發緊。

天色變暗了,林子裏更顯得黑,我們怕遇上哈熊,就按照大哥之前教過的法子,一路又是敲樹又是唱歌,有意弄出動靜。最後終於爬上了一處山崗,憑感覺應該是到了先前響槍的地方,大眼一掃沒看到什麽,就打算在周圍轉轉找找。

當時我很矛盾,既想有所發現或者收獲一些線索,但同時又怕突然看到什麽讓人絕望的東西,比如大哥的屍體血衣之類。就這麽七上八下的,我們鑽進旁邊一片紅鬆林,搜索了一陣,很快就發現了一些不正常。

林中有一塊稍稀疏的空地,長的大多是椴樹,但那些樹上的樹枝有許多折斷的地方,一根根斜壓在地麵上,很不自然,遠看很像有人搭出的涼棚。武建超本來正扯著破喉嚨唱他的《基建工程兵之歌》,看到這幅場景,聲音不自覺地就停住了,轉頭給我打了個呼哨,兩人一起上前看個究竟。

那些樹木枝幹折斷的樣子很不對勁,斷口的形狀參差淩亂,根本不像用工具砍或鋸出來的,倒像是用強力把木頭直接掰折的。一排被破壞的樹枝都很粗壯,有的甚至不算樹枝,而是一棵棵碗口粗的小樹,被從當中生生掰斷,壓倒在地上,看著相當嚇人。

我和武建超疑惑地對視,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說難道是河狸?可那附近根本就沒有水麵啊。但如果是人的話,這得多大的力氣?

此時暗雲下壓,天已經黑得猶如鍋底了,我們不得不打起手電,才能在樹下看清東西。繞著那一片殘枝斷木研究了半天,沒琢磨出什麽所以然來,隻能轉而搜索別的地方。誰知剛向旁邊走出了幾步,手電就照到了一個墳包似的小土堆,上邊還長著一株奇怪的小樹。

那“墳包”的土很新很薄,混著敗葉,蓬鬆地堆在一起。可是剛走近一看,我就叫了聲不對,用腳幾下掃開表土,手抓著那株“小樹”用力左右一晃,一具鹿頭帶著半截身子,就被我從土裏拉了出來。

那根本不是什麽墳堆,而是一頭被藏在地下的死鹿,那小樹也不是什麽小樹,而是一隻沒被埋住的鹿角。我和武建超同時倒抽一口涼氣,想起了阿山哈熊喜歡把獵物放臭了再吃的習慣,心裏馬上明白了七八分:倒折的椴樹,還有這頭死鹿,恐怕都是哈熊的傑作。

我把當年的所見一講,老人立刻就明白了,告訴我棕熊因為體形巨大,夏天很怕熱,但又不會上樹,就隻能在高山或通風口處做巢,把成片的柞樹或椴樹折斷,支支棱棱搭一個大架子,然後自己趴上去納涼避暑,山裏獵人都把這稱作“熊座殿”,說熊“冬倉夏殿”就是這個意思。(倉,熊類冬眠時藏身的樹洞或地洞,稱為“熊倉”)

當時我們看到了死鹿,就明白這是不小心闖進了哈熊的地盤,我舉著手電趕緊朝周圍一掃,沒再發現有類似的土堆,心裏暗暗慶幸,好在這是頭死鹿,要是從土裏刨出來的是大哥的屍體,我還真不知該怎麽麵對。

哈熊說不好什麽時候就會回來,此地明顯不宜久留,我們一個激靈,起身就走。武建超邊走還邊罵:“狗日的千小心萬小心,就怕遇上哈熊,結果現在跑人家食堂來了,也不知咱這算啥運氣……”

我走在前邊,轉身說別罵了,一會兒熊來了就完了。誰知說話間沒注意,腳底下一絆,好像是踢上了什麽東西,感覺軟軟的。低頭打手電一照,發現腳邊的是一團毛茸茸的物體。再仔細一看,反應過來了那是什麽東西,頭皮立馬奓了起來。

狗日的,那竟是頭小哈熊崽兒,一動不動的,像是已經死了。

在不遠處,武建超又發現了一隻熊崽兒,也是死的。

兩頭小熊,兩聲槍響,武建超說難道是你哥幹的?他瘋啦?平常怕熊怕得要死,這會兒怎麽又殺起熊來了?

我沒說話,把熊崽兒屍體撿起來一看,就知道武建超想錯了。那小熊身上根本沒槍傷,隻有脖子處有幾個血洞,頭軟塌塌地耷拉著,一摸就知道頸椎斷了,另一隻也是一樣的情況。我心裏不由得打了個突,這明顯是被咬死的。但哈熊在山裏根本沒天敵,除了人,有什麽動物敢招惹它們?

我心裏納悶,還想再看看,但武建超根本不管這些,扯起我就走,說倆小東西死在了這兒,萬一讓熊它媽回來了撞見,還不把我們倆生撕了!

勁風穿過山間,鬆林搖曳,沙沙作響,分外的陰森恐怖。這地方的確不能再待了,我們把槍握在手裏,戒備著四周,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外邊跑。但跑著跑著,就發生了一件萬分不可思議的事情,讓我驀地停住,愣在了那裏——

不知怎麽的,我手中獵槍的前端,竟突然冒出了一團明亮的藍白色火光。我不知該如何形容當時的場景,隻能說那簇火焰的樣子十分妖異,猶如鬼魅一般纏繞在槍上,跳動閃爍,時而長時而短,好似一縷淡藍發光的輕煙,在黑漆漆的背景中十分刺目。

他不知情一轉身,發現自己的槍也“燒”起了火,下意識想用手去拍滅,但馬上反應過來不對,哇地叫了一聲,直接撒手把槍遠遠地扔了。結果那槍剛一落地,火光就沒了。

我馬上也學著他的樣子把槍丟了,鬼火一滅,四周恢複了昏暗,隻剩下我們的手電筒光。武建超白著臉,驚恐地問這是咋回事?我隻能搖頭,不知如何作答。

等了一會兒,似乎沒事了,我就小心翼翼地去撿槍。誰知剛一把槍拿在手裏,那藍火竟又突然爆了起來,而且忽地往旁邊一飄,一下躥到了我們兩個身上,霎時就把我們纏在了當中。我們大驚失色,一個激靈又把槍給扔了,倉皇奔逃,可那些火苗拍也拍不滅,一直如影隨形地追著我們不放。

匪夷所思的是,之後並沒有發生烈火焚身的慘象,那藍火似乎是冷的,並不燙。隻是在我臉上“滋滋”作響,有點兒發疼,像那種刮大風時砂子吹到皮膚上的感覺,用手摸的話,還會有火光在指端跳動,與其說是火苗,還不如說是電火花。衣服上的金屬扣子也是火花直冒,我們的頭發也全豎了起來,我看到武建超的頭發間還閃耀著星星點點的藍光,想必自己也差不多。

就這樣,藍色的火在我們身上“燒”了大概兩分鍾,又倏地一下消失了。我和武建超沒受任何傷,但依舊是驚魂未定,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不成遇見鬼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們根本沒時間去進一步思考。因為身邊的樹林裏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接著跳出了一隻龐然大物,黑乎乎的林中我依然看得清楚,是那頭老熊。

那倆死掉的小熊就躺在不遠的地方,老熊的吼聲滿是悲憤,像是尋仇來了。我們明知道事情不是我們做的,但你沒辦法跟個動物講理。而且要命的是,我們的槍剛扔在了地上,現在正好在哈熊腳底下踩著,根本不敢去撿。

事發突然,那哈熊的背毛全奓了起來,晃著頭打雷一樣狂吼,上下牙相撞發出“啪啪”巨響,接著前腳重重一拍地麵,氣勢洶洶衝了上來。我倆短暫的驚愣之後,也是二話不說,轉身撒腿就逃。

有些書上說,人見了熊隻要倒在地上屏氣裝死,熊就會離開。這招兒不知有沒有人試過,反正我是不敢。要知道哈熊連新捕的獵物都要放臭了再吃,它會不吃死人?看不把你的骨頭都啃沒了。

然而當時一跑起來,我們就覺察到了自己的錯誤。別看哈熊平時走路一拐一拐的很笨,但追起人來,速度簡直比得上加足油門的拖拉機,人根本跑不過它。一路狂奔,哈熊沉重的腳步反而越來越近,震得地麵顫動,好像要把山踩塌一般。

很快,我就聽到身後哈熊“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緊接著感到耳後一股勁風襲來,馬上背上一沉,身子一歪,就這麽被哈熊掃倒在了地上。

我慘叫一聲,心說完了,無望地向前掙了幾下,竟沒感覺到疼。原來是哈熊一口咬在那剛才還礙事的背包上,把我連人帶包叼了起來,正來回亂甩。

緊要關頭,我終於脫開了背包,順勢滾進草窠裏,迅速爬起來奪路狂奔。誰知因為手電掉了,我看不清路又再次摔倒,一頭栽進了一堆倒掉大樹的下邊。

幾乎是同一時間,哈熊鬆開背包轉眼又欺了上來。前方倒木斜橫的,我爬不過去,隻能往亂樹堆裏頭鑽。那裏地勢比較窪,正好容下我的身體。

哈熊一下撲過來,從樹縫裏猛紮進頭來咬我,好在那道縫隙窄,它大腦袋卡在兩根大樹枝杈間,一時沒能伸到底,但熊嘴裏腥臭的熱氣噴過來,讓人一陣窒息,濕黏的涎水也隨之滴下,全流到了我後頸上。

試了幾次咬不到我,那哈熊急躁得一下子人立起來,直接一巴掌把那根斷樹掀開了,我瞬間暴露了出來。上回離得遠還不覺得,這次幾乎麵對著麵,兩米多高的哈熊看著更是顯得異常巨大。

我已經逃無可逃,哈熊重重落下,一座大肉山似的齜牙壓了過來。被它粗重的呼吸吹在臉上,我絕望中隻能閉眼等死。而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突然“砰”的一聲槍響。我再睜眼,見哈熊身子一震歪了歪,竟痛嚎著丟下了我,循著那槍聲衝了過去。

死裏逃生,我心髒“怦怦”狂跳,趕緊爬了起來。開槍的是武建超,他剛才沒隻顧著自己逃命,趁著哈熊追我的當口,又拐回去撿起了槍,關鍵時刻救了我。

食肉猛獸越受傷越瘋狂,那哈熊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徑直撲向了打傷它的武建超。武建超又開了一槍,可也不知是沒打中還是怎麽的,那熊竟停也不停,咆哮著猛撲咬了上去。武建超躲避不及拿槍一擋,卻被熊一巴掌掄甩出了幾米遠,接著不等他全站起來,哈熊又一下將他壓在了身下。

人讓熊這麽一弄,十有八九要不行了。當時我本能地就想逃,但想到武建超剛才都沒丟下我,這時也不能不管他。一咬牙硬著頭皮迎了上去,想繞過熊,去撿另一支槍救人。

武建超求生意誌比我頑強多了,竟和哈熊摟在了一起,在地上翻來滾去地拚命抗爭。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但四周黑黢黢的,慌忙間根本看不到那支槍在哪裏。

那邊人隨時都會死,可我在地上左摸右摸,就是找不著槍,急得都快哭出來了。而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武建超出人意表地突然怪叫了一聲,也不知使了個什麽功夫,竟然一翻,騎在了哈熊身上。

那哈熊估計一輩子都沒被人這麽騎過,暴怒至極,咆哮著前撲後仰,左跳右蹦扭脖子去咬,想把背上的人立即掀下來。可武建超在內蒙古騎過馬,技術還不錯,手緊緊攥著熊毛,兩腿死命夾著,任它跳來跳去,就那麽一直黏在了寬厚的熊背上。

其實那會兒老熊隻要在地上打個滾兒,武建超就死定了,也幸虧熊沒想到這一招,就會那麽甩來甩去的瞎折騰。武建超當時上半身都是血,也不知是傷到了哪兒。他大概穩住後,就大叫快開槍。

我何嚐不想開槍,但那槍也不知掉到了哪個旮旯裏,他媽的就是死活找不到。而那老熊甩不掉武建超,轉眼又瞅見了我,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就跟忘了自己還馱著個大活人似的,不管不顧衝我奔了過來。

整件事說起來慢,可實際發生的時候,也就是電光石火的十來秒工夫。當時我一看熊又盯上了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再次扭身逃命。武建超剛還在叫“快開槍”,這會兒馬上就改了口,趴在熊身上衝我狂喊:“快跑快跑!”

我撒丫子不要命地往林子外跑。哈熊緊緊追在後頭,盡管背著個人,速度卻絲毫不弱,跟個推土機一樣,所到之處“哢嚓哢嚓”亂響,直接把擋路的小樹全撞斷了。

衝出紅鬆林後,頭頂的天已經幾乎暗得像晚上了,大風呼呼,眼看就要下雨。當時我腦子還算清醒,開始順著坡向山下跑。哈熊前腿長後腿短,下山反而不如上山方便,速度稍稍一慢,終於讓我七拐八拐地拉出點兒距離。又忍不住回頭一望,發現哈熊背上空空的,武建超也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不過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顧不上擔心他了,隻能咬牙繼續向前。

人在危急時會爆發出無窮的潛力,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那麽快,上山時爬了大半天的路程,讓我兩分鍾不到就跑下去一半。隻可惜那哈熊中槍後也是愈發狂躁,完全是窮追不舍,最後急了眼,竟收起腿一路骨碌碌滾了下來,直接兜到了前邊又回頭截我。

我一下傻了眼,刹車不及整個人滑坐在地上,趕緊連滾帶爬地換了個方向繼續跑,惶惶然鞋還掉了一隻。而且因為這麽一停,最初的那口狠勁泄掉,就漸漸覺得眼花腿軟,有些體力不支了,心說這哈熊不依不饒的,光逃也不是辦法,得想辦法擺脫它。據說棕熊不會爬樹,但問題是我也不會,不然還能上樹避一避。

我前腳剛上去,哈熊後腳就趕到,扒著鐵欄杆跳起來就咬我的腿。我腿一縮,觸電似的把腳後跟兒抽了出來,哈熊“啪”的一下咬空,又伸出巴掌上來撈,一下掃到了我小腿,頓時血流如注。

當時我根本沒感覺到疼,隻知道攀著角鐵一個勁兒往更高處爬,心裏一個念頭就是離哈熊越遠越好。結果太過緊張,手腳轉筋,差點兒一個踩空又掉下去,心都要從腔子裏蹦出來了。

慌忙躥上了六七米,我覺得安全一些了,大喘著氣低頭去看,發現哈熊竟也想爬上來,但好在它爪子是並在一起的,不能像人手那樣拇指和其他指頭分開上下抓握,所以笨手笨腳地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摔了幾個屁股蹲兒後,哈熊氣急敗壞,吼了一聲就不再爬了,開始在塔根兒的地方發瘋一樣的刨土。我一看就知道壞了,這位是要拆塔。果不其然,哈熊挖了一陣後,就後退幾步一下猛撞了上來,整座鐵塔劇烈一晃,幸虧我一早找了根角鐵抱緊,不然肯定要被震下去。

一人一熊就這麽上下對峙,哈熊又挖又撞又推,力氣就跟使不完似的。而我攀在上頭,覺得晃動的幅度更是劇烈,鐵塔每震一下,我的心都跟著一抖,可除了死死抓著鐵塔外,又什麽都做不了。

高處的風更大,一陣一陣狂風刮來,卷著沙石敗葉吹得我幾乎睜不開眼,醞釀許久的大雨,此刻終於落了下來。傾盆的雨水中還夾著蠶豆大的冰雹,劈頭蓋腦砸得我眼冒金星。然而最最可怕的是,天地間突然青光一閃,全然通亮,幾秒後一聲炸響傳來,我猛然驚醒——打雷了。

看看閃光的天邊,再轉眼看看下邊的哈熊,我不禁苦笑:這回真拉雞巴倒了!打雷了,我還偏偏困在這麽高的鐵塔上下不去,狗日的不劈我劈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