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鐵塔鬼火(一)

我腦袋“嗡”的一聲,定在了那兒。對方走近了一步,一人冷冷說道:“槍放下,站起來。”

我沒有動,不是不想動,而是突然間腦子空白一片,不知如何是好。這和剛才相比是截然不同的感覺:子彈迎麵飛來,不過一瞬間,等你判斷中沒中槍時,隻是接受既成事實,不用太多思考;而被人用槍指著頭則複雜得多,自己要不要反抗,怎麽反抗,對方會不會開槍,怎麽開槍,全憑各自的心情,生死一線,卻代表了無數可能。

當時我整個人是半蒙的狀態。對麵倆人見我沒反應,又大喝了一聲:“聽見沒有?”說完“砰”的又是一槍,打在我身前的地麵上,激起了一蓬土。

這一槍頓時把我打清醒了,雖說自己也有槍,但對方人多,還占了先機,手指一動就要我命。我權衡了一下,覺得眼前情況不清不楚的,武建超在他們手裏,也不是魚死網破的時候,就乖乖放下了槍,學著電影裏俘虜的樣子,舉著手緩緩爬了起來。

剛才趴著看不清,這時一起身,才發現那些人和我們一樣是老百姓打扮,不是林業公安和黃金局,倒像是淘金的。那倆人看我站起來了,一人繼續盯著我,另一個趕緊跑過來拾槍,又一腳跺在我後腿窩上,我猝不及防“撲通”跪倒,緊接著腦殼一沉,話都沒說一句,就被一個狗吃屎壓在了地上。

我撅著屁股啃了一嘴土,當時心裏就大叫後悔,他娘的槍杆子裏出政權,剛才我手裏有槍,他們還有幾分忌憚,這會兒槍沒了,豈不是隨便人家捏扁搓圓。這誰都不怪,隻怪自己太嫩了沒經驗。

武建超當時也被死死摁著,顯然很不滿意,但也隻能破口大罵。然而罵著罵著,他聲調又突然一高,變得更加亢奮:“狗日的臭老毛子,你怎麽在這兒?他媽的,還不快放開我!”

我吃力地擰過頭,翻起眼皮向上瞅,隻見人群裏跑出來個大高個兒,正彎著腰探頭探腦地打量我們倆。再一看,那人高鼻深目一臉汗毛,頭發卷卷眼珠子發藍,不是別人,竟然是之前見過的那個俄羅斯族人,阿廖沙。

都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但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裏遇見熟人,那絕對是意外中的意外。

事情說起來跟假的似的,但懂點兒哲學的都明白,偶然的巧合之中,都存在著一定必然。雖然事後看不是什麽好事,但不得不承認,那一年,我們和阿廖沙實在是太有緣分了。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當時阿廖沙一看是我們,也是非常驚訝,直嚷嚷著快放人放人。既然是他,那麽眼前這幫人十有八九就是淘金的了。我們站起來後,又是驚奇又是憤怒,問阿廖沙這是怎麽回事?

阿廖沙連連賠不是,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讓我們過去聊。樹林外邊一百米不到就是他們的營地,也是一片空地,挨著一條小水溝,兩團篝火上架著鍋,四五頂土帳篷在旁支著,還有一頂用樹枝搭成的窩棚,工具糧食堆在另一邊,他們攏共十幾個人,這點兒東西也不算多。

幾個人站起來給讓開了地方,我們坐到了其中一堆營火邊,下邊的夥計都坐到了另外一邊。彎腰前我眼睛一瞥,在人群裏看見了那個女人,不過天色很暗,沒瞅清楚臉。

正好這時大哥也追來了,掂著槍舉著火把,一臉緊張。他剛一聽見那幾聲槍響,就知道出事了,心急火燎地趕過來,卻沒料到是這樣的場麵,也是一怔。

我問老爺子怎麽樣了?大哥把火把一扔,坐了下來,說老頭兒沒事,剛才是掉到井裏出不來了。人現在已經撈上來了,趙勝利正照看著。

我奇怪,問哪來的井?人不是在屋裏找到的嗎,屋裏怎麽有井?

“你問我,我問誰去?”大哥一時半刻沒心情解釋,隻是追問阿廖沙怎麽會找到這兒來?

阿廖沙一笑:“知道這地方的,又不是隻有你們!”

阿廖沙雖說是個白俄後裔,但他家也算是按台縣的淘金老戶,過去的掌故知道不少,說這事要是從頭說,那真是三歲死了娘,一說話就長了。

他爺爺,本來是個在西伯利亞鄂畢河邊開金礦的小貴族,十月革命後逃到中國的西部地區,衣食無著的,就靠著技術在山裏的大小金礦混飯吃,後來就在這姊妹海金場幹。可沒幾年金場被大軍閥占了去,又引來了蘇聯人,他爺爺一輩子最怕蘇聯紅軍,嚇得屁滾尿流地逃出了山。雖然老太爺到死都沒再碰金子,但這深山裏的金場,還是沒少跟家裏人提起。

如今阿廖沙重拾祖業,成了那幾年這一帶的第一撥淘金客,生意大路子野,比我們強得多。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今年一場山洪讓他賠了個底兒掉,他本錢被衝沒了,手下人也死的死散的散,走投無路的時候,這才想起家裏老人以前常說的後山金場。

跟我們當初一樣,阿廖沙也是不甘心就這麽完了,於是問清了老金場的位置,歸攏起最後一點兒家底,找了十幾個人,打算到後山賭賭運氣翻本兒。隻不過他走的路線很準,中間沒有繞遠,早到了許多天,但終究還是遇上了我們。

至於剛才的誤會,阿廖沙解釋說,那女的也是他帶來的人,營地邊上的水溝因為整日的淘沙,水很髒,她就跑到湖邊洗衣服,結果正好碰上了我們。這種地方,猛地見著個生人,誰都得哆嗦一下,更何況是個女的,也不能怪人家轉身就跑。

而他們當時正收工做飯,那女人突然大叫著救命跑回來,見她身後樹影晃動,還以為是什麽野獸在追,一幫夥計想都沒想就直接開了槍,打完才發現不對。好在兩槍都射偏了,他們槍裏裝的都是打熊打鹿用的獨子兒,一槍一個大血窟窿,人挨上準沒好兒。

這話聽得我是心驚肉跳一陣後怕,心說幸虧用的是獨彈,那第一槍可是擦著我頭皮飛過,要是用霰彈,鉛砂噴出來的麵積跟臉盆差不多大,我就算不死也得毀容眼瞎。

武建超本來就是得理不饒人的性子,一說這個又來氣了,指著阿廖沙直罵,說他手底下夥計也太狂了,沒看清瞎開槍且不說,看清了是人,還又踢又踹直接把我們按地上,狗日的還真把自己當政府了?黃金局清山隊都不帶這麽橫的!

阿廖沙連連道歉,把酒舉到武建超臉前,一個勁兒解釋說山裏頭遍地凶險,風吹草動難免緊張,手下人是反應過度了,還是讓他大人大量多包涵。

要說阿廖沙態度已經很不錯了,他這是和我們有交情,才一個勁兒地賠不是。其實那些金老板一個個都心黑得很,要換成別人,槍打了你就打了,就算真打死又能怎麽樣?山高皇帝遠的,心情好挖個坑把你埋了,心情不好,隨便把屍首往野地裏一扔,又有誰來管?

我覺得老揪著這事說,實在沒什麽意思,就換了個話題,問阿廖沙怎麽想的,來這麽深的山裏還帶著個女人,多不方便啊?

他們仨諱莫如深地對視了一眼,不懷好意地笑了,卻沒人答話。看他們這種反應,我似乎有些懂了,正巧這時那女人進來給我們倒水,場麵有點兒尷尬,還是再換個話題比較好。我想起了他那個得森林腦炎的妹夫,就問病人怎麽樣了?

他歎了口氣,說命是救回來了,但後遺症嚴重,半邊身子癱瘓,人也變得傻了吧唧的,話都說不成,躺在家裏天天針灸、推拿做康複。這一下苦了他妹妹,伺候完孩子伺候癱子,還要到處尋醫找藥,太遭罪了。

森林腦炎的急性期死亡率和後期致殘率都很高,這我知道,聽阿廖沙說得那麽慘,也不好再多問。我隻是建議他找蒙醫(蒙古族的傳統醫學)看看,他們有治這病的方子,有時西醫中醫治不了的病,少數民族倒有辦法。

最後反倒是大哥,提了個我和武建超都沒注意到的問題,那就是,阿廖沙他們為什麽放著金場裏現成的鐵板房不住,反而要來這邊搭帳篷?

阿廖沙被問得一愣,過了兩秒才一聲幹笑,說正想跟我們聊這事呢。他拿出一個玻璃瓶,放在我們的麵前道:“你們看看這個。”

那瓶子一亮出來,我就一聲低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裏邊裝的,竟然是一個玉米粒兒大小的金塊,金紅金紅的,雖然外表裹了點兒灰土,但仍晃得人眼暈。

黃金是極其穩定的金屬,在自然中基本以單質形式存在,不過大多是細小的微粒,天然成塊的金子其實很稀有,所以每有發現,都會引起轟動,甚至新聞報紙都會報道。我才淘了一個多月的金子,就聽過不下五個版本關於狗頭金(一種大塊自然金,形狀不規則酷似狗頭)的傳說。

阿廖沙這塊金疙瘩,有小指肚子大小,雖然稱不上珍稀,但也算是少有了。不光是我,就連武建超也嘖嘖稱奇,說他在按台縣淘金許多年,這麽大的金豆子還真不多見。

連聲驚歎中,大哥把那金子取出來看了看,皺眉問:“這不是天然金吧?”

阿廖沙好像等的就是這句話,點點頭緩緩答道:“這是人戴的金牙。”

事後我特意查過,人鑲的金牙其實分兩種,一種是為了擺闊,把一顆好牙磨得窄一些,在外邊包裹一層金皮,張開嘴金光燦燦很是富貴;還有一種,是真的缺了顆牙,就用金子鑄顆假牙,兩邊做倆套子箍在好牙上,補齊了方便說話吃飯。阿廖沙給我們看的應該是屬於後者,不過一般所謂金牙,大都是金合金或者鎳鉻合金的,而他那顆卻是高度純金,可能跟這裏就是金礦有關係。

阿廖沙說金牙就是他挖到的。那片鐵皮房附近有一片沙坡地,草木長得特別茂盛,他本想在那裏藏金子(金老板雇的工人大多隻領工錢,不拿金子。挖出的金子過了天平後,打包簽字,讓老板悄悄埋起來,臨走一起取出),卻沒料到挖坑時一下刨出了許多死人骨頭,那金牙就夾在其中,上邊還卡著半顆爛牙,被他撿了出來。

我問該不會是挖著以前的墳地了吧?慘死勞工的亂葬崗之類的。

阿廖沙卻搖搖頭,說不像是那種地方。現在天晚了,讓我們明天過去看,骨頭多得不像話,少說有幾十個人堆在一起,很大一片。而且那些遺骸的骨頭都很碎,黑乎乎的都有些烤糊碳化的感覺,像是被火燒過一樣,十分奇怪。

他覺得埋著那麽多死人,鬼森森的不吉利,隻在鐵板房裏睡了一晚就搬了過來。雖然帳篷不大舒服,但這邊靠著礦點兒還有水溝,淘金比較方便,住著心裏也安穩。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另一邊坐著的幾個工人轉過頭來看我們,阿廖沙瞪了他們一眼,嚇得他們趕緊把頭扭了回去。而武建超對他這個說法顯得有些不屑,撇嘴說:“就因為這個?狗日的,你見過的死人還少哇?會怕死人?”

阿廖沙看了他一眼,張張嘴,想說什麽卻又沒說。我從大哥手裏拿過金牙,細細觀察後,果真看出了一些牙的樣子,可一想到這是死人嘴裏的東西,心底又隱隱犯寒氣。

假設屍體是幾十年前留下的,那麽既然有金牙,就說明死者們不全是貧苦的礦工,大概還包括有點兒身份的人,應該不是殘害勞工之類的事情。但那年頭民間還不興火葬,會放火燒屍,而且一燒這麽多,肯定是有什麽特殊原因的,恐怕不是什麽好事情。

可究竟發生了什麽,才需要用這種手段處理死人?一般來說,屍體火葬的無害化比較徹底,對環境的危害也小。這讓我不由得產生了一些聯想,但一想起大哥的告誡,我出於謹慎就沒敢亂講,而是反過來問阿廖沙說除了這個還知不知道別的什麽情況?比如那些大鐵籠和山上的鐵塔,他爺爺有沒有提到過?

阿廖沙卻是一問三搖頭,說自己記事時老人家已經不在了,這老金場是從他爸爸嘴裏聽來的,因為轉了幾道手,很多信息都含糊不清,他們能走這麽遠找對地方已經不錯了,誰還指望知道什麽別的東西?

我還想再問問,可突然毫無征兆的,一串巨大的“隆隆”轟鳴聲,猛然在我們周圍劇烈的響起。我們不知就裏,被嚇了一跳,都“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今天沒有昨晚的漫天大霧,夜空很晴,一絲雲都沒有,隆隆的巨響從黑暗的遠處傳來,像是雷聲,但又和雷聲有大不同,顯得詭異而低沉,似乎是來自地下。好像一列列疾馳的火車,從我們腳下接連駛過,越開越近,然後又越開越遠。

整個山穀都跟著震顫,天地間的空氣也躁動了起來。我們站在原地一時發傻,跑遠了幾步才發現聲音似乎是來自遠處的大湖,一波又一波的,時大時小,不見有停下的意思。

大哥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很不好看。我的心也是極度忐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地震,山洪,從經驗看似乎都有可能,可聽聲音又都不太像。

然而,比這奇怪的轟鳴聲更加奇怪的,是阿廖沙手下人的反應。他們隻是在起初幾秒鍾怔了一下,之後就吃飯的吃飯,抽煙的抽煙,該幹什麽幹什麽,表現十分淡定,仿佛這駭人的聲響根本與他們無關一樣。

一邊是大驚失色,一邊是平靜異常,反差如此之大,我們三個看著他們,更加迷茫了。阿廖沙這時才站了起來,漫不經心地叼煙抱著手,看笑話似的瞧著我們。

武建超跑過去,蹦起來揪住他的領子,吼著問這到底怎麽回事?

阿廖沙把他推開,叫我們別慌,說這地方就這鬼樣子,隔三岔五地響一下,聲音都是從湖裏傳出來的,過一會兒就停了。他們頭幾天也是嚇得要死,可一直沒見出什麽事,時間長了就慢慢習慣了。

話是那樣說,但我們肯定做不到他們那麽處變不驚,聲音一直在持續,緊繃的神經就一直鬆弛不下來。三個人圍著阿廖沙問東問西,可他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

幾分鍾後,轟隆聲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停下了,來得突然,去得突然,隻剩下一陣微風拂過,山林沙沙作響。沒有地動山搖,沒有滾滾洪水,讓人甚至有些懷疑,剛才那巨大的動靜會不會隻是自己的錯覺。

說起來可能沒人相信,我當時的感覺,除了驚悸,竟還有一點兒悵然若失。本以為巨響過後,會發生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情,卻沒想到就這樣不知所謂的結束了。就好像一部電影剛給了觀眾一個極其震撼的開場,緊接著就出現“全劇終”的字幕,難免會讓人失望。

剛才那聲音這麽嚇人,大哥擔心留在鐵板房那邊的趙勝利和老爺子,也不願意再多說什麽,直招呼我們趕緊回去。臨走前,阿廖沙給了武建超一塑料桶散裝的伊力大曲,當作之前的賠罪,又讓我們順走了一些幹電池。

我們很快走出了營火的範圍,進入樹林後,就聽不見阿廖沙他們說話的聲音了。而這時走著走著,大哥突然冒出了一句:“我懂了。”

我跟武建超一愣,問他什麽懂了?大哥邊走邊解釋,說他知道為什麽鐵板房裏會有井了,就是老爺子掉進去的那口井。

按道理這地方靠著湖,附近還有小河溝,根本用不著井,更不該把井挖在屋子裏。但一結合湖裏發出的轟鳴聲,事情就好理解了。這個井不是為了吃水用水,而是為了做研究。通過井,可以更清楚地采集地下的聲音,而湖水和周邊地下水是聯動的,如果再裝一個測潮儀,還可以記錄水位變化。至於井打在屋子裏,可能是為了保護觀測用的儀器設備。

我略有所悟,就說《地道戰》裏日本人為了探聽咱們民兵挖地道的動靜,就在炮樓地下埋了幾口缸,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哥點點頭,說扯得有點兒遠,不過意思的確差不多。要是他猜得不錯,隻要用心找,附近應該不止一口井。不過當年的人觀測到了什麽東西,有沒有得出結論,如今隔了幾十年,就不得而知了。

武建超也覺得是那麽回事,說其實真要論起來,挖井就是人最早的鑽探活動,但他馬上又話鋒一轉,道:“不過我覺得,那老毛子沒跟咱說實話。”

我又是一愣,問他從哪兒看出來的?他卻搖搖頭,說沒從哪兒看出來,他就這麽覺得。這邊正說著,武建超又突然停了下來,好像覺出了什麽不對勁,低頭翻起腳一看,自言自語地問:“什麽東西?”看完立刻大罵起來:“我操,那群狗日的,咋把屎屙這兒來了!讓老子一腳踩上!”

武建超直叫晦氣,趕緊走到一邊在樹幹上蹭鞋底。我們站住了等他,放低火把一照,不由吃了一驚。那坨屎也不知是誰拉的,竟出奇的巨大,一條條差不多有萵筍那麽粗,頗為壯觀的堆在一起,中間有個坑,是武建超剛踩出來的。

我還沒看出什麽,大哥見到後,卻倒抽了一口涼氣說:“好像是熊屎!”

在按台山,除了哈熊,的確沒什麽東西能把屎拉成這個樣子。大哥蹲了下來,小心撿起一塊熊屎,掰開來貼在手腕上試了試溫度,臉色又是一變,屎還沒涼透,那熊可能還在附近。

我瞬間寒毛倒立,不自覺攥緊了槍。武建超也不敢再弄鞋了,抄起鐵鍬站回我們身邊,警覺地注視著周圍,生怕黑漆漆的樹林裏突然蹦出頭熊來。

我們在山裏走了那麽久都沒見著熊,而就在剛才,可能是一頭哈熊被阿廖沙他們燒飯的香味引來了,在營地邊這小樹林裏溜達了一圈,還留了泡屎。

靜候了一會兒沒見什麽異動,大哥道了聲快走,我們馬上火把開路,膽戰心驚地飛快穿出樹林,之後仍不敢停步,一路跑回了鐵板房那裏。

途中經過湖邊時,我借著火光望了一眼,湖水黑沉沉一片,風平浪靜波瀾不驚,整個姊妹海就像安詳地睡著了一樣,根本無法想象,剛才那滾滾的悶響,就是來自這裏。

回到我們自己紮營的地方,這才稍稍安心。趙勝利已經在生火做飯了,老爺子半躺在一邊,人還有點兒迷糊。武建超走過去,二話不說先往火堆裏添了幾把柴,說把火搞大點兒,哈熊就不過來了。我和大哥也忙著給獵槍換子彈,霰彈殺傷麵雖大,但威力太小,對付不了皮糙油厚的哈熊,必須用獨彈。

剛才那轟隆聲也把趙勝利嚇得不輕,這時見到我們,激動得淚都快下來了,可一聽有哈熊,又嚇得沒了譜,趕緊幫著加柴火。這樣忙活一陣做好了防範,我們小鬆一口氣後,這才發覺身邊飄著一股惡臭味兒,低著頭互相一找,原來是武建超腳上沾的熊屎。

武建超罵咧咧地跑到一邊刷鞋洗腳,大哥的臉上卻露出了更多的擔憂。他說他在地質隊時,曾聽老隊員講過,哈熊跟人一樣,什麽都吃,但消化能力不是特別強,屎的氣味跟吃什麽東西有很大關係。

簡單地說,如果吃素,比如草籽根莖或者漿果山葡萄,屎就會是爛菜葉子味或酸果醬味,但如果聞著很臭,那拉屎的就很可能是個愛殺生吃肉的主兒。而且按台山的哈熊還有個毛病,就是捕到獵物並不馬上吃掉,而是把屍體埋進土裏,等到腐爛發臭後再吃,屎更是尤其的臭。(也正是這個原因,按台縣當地人也常用“屬哈熊的”,來形容那些把東西放臭才吃的懶漢或者吝嗇的人。)

武建超的腳臭烘烘的洗也洗不掉,正鬱悶不已,聽我大哥說得厲害,來氣道:“天天讓個熊弄得緊張兮兮。狗日的再厲害也是個畜生,讓老子遇上了,看不一槍撂倒,熊皮熊膽也老值錢了。”

“咱不是正經獵人,你一槍撂不倒它,它一巴掌可就撂倒你了。”大哥無奈地搖搖頭,說他剛講那些又不是為了嚇唬大夥,還是像以前交代的那樣,往後吃的東西一定要收拾幹淨,不能敞著放在外邊,出門記得帶槍別落單,走路的時候別忘了弄出點兒動靜,就算真遇上熊了也別慌。總之命是自己的,一定多注意。

老說這個也沒意思,我們簡單吃了飯,就挑了一間鐵板房,清理清理打算住下。我想起了阿廖沙說的焚屍坑,問住這兒會不會有問題。武建超卻很不在乎地一笑,說沒那麽多講究,死人有什麽可怕,活人才會害人,反正他是不想睡帳篷了。

我們那時用的叫“土帳篷”,十分簡陋,就是在帆布當中頂個棍子支起來,把四個角用橛子釘在地上,睡覺時幾人頭朝木棍,腳向四邊,稍不注意就會倒掉,非常不舒服。相比之下,鐵板房雖然已經鏽爛得不成樣子了,但還算結實,好歹有個天花板可以遮風擋雨,遠勝帳篷。

那屋子裏擺了七八張有上中下鋪的實木床,看樣子以前就是住人的。隻是幾十年的曆史,家具都朽得沒法兒用了,全被我們搬出來當了柴火。正幹著,武建超敲了敲屋子牆上的鐵板,有些疑惑地問我們:“你們說,這旁邊就是老林子,他們蓋房為啥不直接用木頭?”

我們手上一停,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剛才沒留意,現在一想的確有點兒奇怪。這一路過來,在林區裏見得最多的建築,是那種哈薩克木屋。整個兒房子不用一顆釘,防風防雨還防震,就地取材,十分方便。而這金場附近就有森林,建房子放著現成的木頭不用,反而大費周章地搭鐵板屋,的確是讓人費解。難道他們覺得鐵屋子更結實些?

我們討論了幾句,沒得出個一二三來,也就算了。這裏奇怪的東西實在太多,一天下來眼花繚亂的腦仁都想疼了,啥都沒搞明白,實在是懶得再去琢磨。

這邊差不多都忙完了,老爺子才哼哼唧唧緩了過來,我真有點兒懷疑他是故意的。問他之前怎麽會掉井裏,他說是林子裏突然走出了頭哈熊,他不敢開槍,本想躲到房子裏去,卻一腳踩空摔了下去。

他這話又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心裏暗道僥幸。當時我們幾個人在這附近慌慌張張跑來跑去,誰也沒留意有哈熊,要真冷不丁碰上了,會有什麽後果實在不敢想。

按說那匹死馬還沒收拾,可天晚了,大家也都累得很,隻能留到明天再幹。當天晚上我們不敢有絲毫鬆懈,除了老爺子,四個人輪班守夜,我是頭一個。

身後傳來了鼾聲,火光以外的地方全是一片黑暗的死寂。我抱槍坐在屋外照看著篝火,腦子裏所想的都是這一天的見聞,一樁接一樁,真是感覺毫無頭緒,亂得要死。

自打早上進入礦區開始,除了那些金硐和礦山設備,這裏有太多東西超出了我們的預計。湖邊的鐵籠,山上的天線,阿廖沙說的焚屍坑還有湖底的巨大聲響,每一樣都那麽不正常,每一樣似乎都籠罩著秘密。

那些東西是什麽用途,這裏又曾發生過什麽?我不是當事者,猜不出,更不會有人告訴我。但現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片姊妹海金場,在幾十年前,絕不單單隻是淘金那麽簡單。

一夜平安無事,第二天早上,我跟大哥首先去了那個焚屍坑的地方。蔥鬱的草木中,還留有阿廖沙前些日子翻挖出的痕跡,果然是屍骸雜亂,讓人不忍細看。

這時沒了旁人,我才把昨天的想法告訴了大哥。說在那個年代需要用到火葬,現在想得出的,隻有戰亂或者瘟疫之類。這種事件往往會產生數量巨大的屍體,而大火焚屍可以斷絕對環境的汙染,同時防止屍體成為疫病傳染源,是比較理想的解決方法。

但這就很麻煩了,戰亂還好,畢竟跟現在沒關係了,可如果是傳染病,那這裏以前說不定就是疫區,雖說幾十年過去了,卻很難保證不會有什麽遺留的影響。

大哥揀出一具早已碎成了幾瓣的顱骨,拚在一起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說我剛才說的那些他也考慮過,但我們不是遊山玩水來了,淘金本來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營生,各種風險肯定有。如今已經走到這裏,總不能什麽都沒幹就回去。隻能盡量速戰速決,別多事,弄夠了金子馬上走人。

我有些反感,問他命重要還是錢重要?大哥卻默然一笑,說有錢才有命,有時候錢還真就比命重要。我們有五個人,就算他同意現在就走,武建超他們呢?願不願意?到時又該怎麽說服他們?把人逼急了,大不了把我們哥兒倆晾在這兒,跑去和阿廖沙幹,那我們就抓瞎了。

我回去的信念本來就不甚堅定,被大哥拿現實一壓,沒多久就妥協了。金子還是要淘的,而且是不得不淘。而且人要是懶,吃屎都趕不上口熱的,大哥說了要快進快出速戰速決,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基本上幹瘋了。

接近夏天之後,日照時間越來越長,也給我們提供了便利,都是天一亮就開工,一直忙到晚上睡覺,十來個鍾頭連軸轉。有時連吃飯都嫌耽誤工夫,反正填坑不用好土,除了早上那頓,一般都是餓得受不住了,才胡亂弄點兒對付對付。那種爭分奪秒的感覺,就像一些神話故事裏,主人公趕在寶藏大門關閉前,瘋狂往口袋裏裝金銀財寶一樣。

那一次,讓我對淘金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嚴格說起來,淘金其實有“采”和“淘”前後兩個環節,而采金又分為“水金”和“平地掘井”兩種,我們之前在河穀裏采的就是“水金”,指的是從河床中挖取金砂。而大軍閥的這個金場用的則是“平地掘井”,因為這裏的金礦囊基本上是隱伏、半隱伏狀,上邊覆土很厚,所以要用開窿(礦山坑道)的方式,讓人抵達含金層,再根據礦脈的走向延伸坑道,將含有黃金的礦砂挖運出來。隻不過我們去的時候,湖邊遺留有當年采出來還沒來得及淘洗的礦砂,就省下了這個步驟。

礦砂采出後,處理的方式又有不同。如果用那種純人力操作的溜槽取金,行話就叫作“打小盆”,但如果是有機械參與,分工明確,大兵團配合的流水線作業,就叫“拉大濾”,原理差不多,但效率區別很大。

甘肅老爺子解放前曾在一個大金場裏當金把頭兒,指揮過拉大濾。他指點著礦區中一個個鼓起的小土堆和各樣廢棄設備,給我們勾繪出了一個基本流程。

一般來講,礦砂從金硐裏挖出來後,先要經過一定的機械研磨和篩選,再運到一段自然或人工堆砌的斜坡上,用連著水泵的高壓水槍衝洗。含水的泥沙順地槽流進下邊的滾筒分沙機,再流上一字排開擺放的木製鎦金板,木板上有成排的凹齒,水衝走沙後,金粒沉澱在凹齒裏,最後將沉澱的精砂倒進篩金瓢反複淘洗,一天下來,可以淘出幾百克的金子,產量十分驚人。當然,那還是老年間裏土洋結合的辦法,如果換成現在的一些聯合淘金機或者采金船,出金量隻會更恐怖,這就是工業化的力量。

當年的生產場景,我們已經無緣得見,但金場裏殘留的斜坡有十幾條,應該都是拉大濾用的,不難想象在幾十年前,那成百上千號工人協同勞作的場麵,肯定是相當壯觀。

隻是說來慚愧,雖然已經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但我們沒有那種人力和財力,依然隻能沿用最原始的“打小盆”,手工勞作,隻能在細節上做一些改進。

我們之前在河穀時,用的都是傳統民間的那種老式船形淘金盤,就是俗稱的金鬥子。這種淘金盤盡管拿著方便,淘洗量也大,但因為本身結構不太科學,回收率比較低。所以這次進山前,大哥換了一種圓形的用抗衝擊塑料製成的淘金盤,這種新盤子結構更合理,也比較輕便好帶,不小心掉到水中還能浮起來,而且顏色是綠的,襯托之下金子和烏砂更容易分辨,利於操作。

以前我隻負責提水,沒接觸過金砂的篩洗環節,這回大哥有意讓我跟著學了一下,具體的操作比較複雜,我隻會了個大概,如今也記不太清了,更是不好說明白。反正那是個技術活,我們幾個裏隻有甘肅老爺子手藝最好,那是他年輕的時候,用幾粒壓扁的鉛芯兒和一盤白沙苦練寒暑才成就的水準。

淘洗的手法大同小異,但新式淘金盤用起來講究多一些,這讓老爺子頭兩天很不適應。比如幹活兒前一定要刷盤子洗手,因為細小的金粒跟油脂相排斥,所以手上不許帶油帶汗,淘金盤也必須絕對幹淨,要用鋼絲球刷,要求在盤底刷出絲條狀的粗糙表麵,刷到用水一衝不留水珠,隻有一層水膜的地步,都是為了提高出金量。

除了老爺子,我們四個從事的基本還是重體力勞動,強度比在河穀時更大。那感覺頭兩天還好,到了後來根本是種煎熬。但我們知道這不是給別人打工,每淘一克金子就有自己的一份,所以誰也沒怨言,都在咬牙堅持。

當時累歸累,但老金場也的確沒讓人失望,與前山那些一年被翻多少遍的熟窩子相比,出金量高得多,每天二十多克不在話下。隻是這裏淘出的金子顏色有些發烏,大哥解釋是因為黃金常與鐵礦共生,有時會裹上一層氧化鐵膜,而這裏不是衝積礦,風化程度淺,金砂表麵雜質多,所以顏色就比較深。

超強度的勞動,日子長了,身體終究有些吃不消。有一天我吃飯時,看見咬過的餅上帶著紅印子,竟是牙齦出血了,一問發現大家都有這種情況。開始還以為是高原反應,但大哥說按台山海拔最高也就是三四千米,我們所在的地方頂多兩千多米,一般不會有太厲害的高山症,應該還是太勞累的緣故,看來還是得悠著點兒,不能太拚命。

不過除了辛苦,深山裏的生活反而比在山前河穀的時候好,我主要指夥食方麵。因為周圍物產比較豐富,有野蔥、野韭菜可以調劑口味,武建超還會抓旱獺改善生活。他用的是內蒙古牧民的辦法,把鐵絲擰成的活套兒搭在洞口,用木橛子固定,人不須一直盯著,隻要時不時去瞅瞅,把上套兒的獵物取走就行。

除了有肉吃,我們竟還在附近的小河裏發現了許多野生菱角。在此之前我從來不敢想象,以幹旱聞名的西北內陸,竟然會有水生的菱角分布。大哥告訴我那是這裏的特有品種,名字就叫按台菱角。那東西吃起來爽口,我們偶爾閑下來,就會采上一些當零嘴。但可惜的是,前些日子我和一個北邊來的朋友說起這件事,他卻告訴我現如今因為生態破壞,野生的菱角已經十分稀少了。

還是像以前說過的那樣,拋開黃金帶來的刺激,其實淘金這種勞動本身是十分單調且枯燥的。沒日沒夜地幹,除了一點點多起來的金子,我們每天的活動,基本上都是“重複昨天的故事”。而岸邊的鐵籠,山上的鐵塔,初看時覺得刺目,日子久了也會熟視無睹,湖底每隔幾天轟隆隆響一次,我們一直想不出是什麽原因,也隻能慢慢習以為常了。

忙碌中,日子一天天過去,糧食越吃越少,歸期也越來越近。金場裏各個奇怪的地方,始終困擾著我們,但大半個月一直平安無事,我也漸漸把當初的種種疑慮放下了。

然而,在我們以為安安穩穩熬完這最後十幾天,就能收拾行裝回家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係列讓人始料未及的變故。

怎麽說呢,我們是弄夠了金子,卻沒能按照預計的那樣,馬上就走。

那是來到老金場的第二十七天,悶頭苦幹了這麽久,我們很難得的休息了半個下午。

大家都各忙各的,大哥去找阿廖沙商量一起回去的事情,我跟武建超在外邊轉了一圈,收了幾隻旱獺回來,蹲在水邊拾掇,而趙勝利縮在屋子裏,摳摳摸摸的不知道在幹什麽。

甘肅老爺子坐在另一邊,捧著淘金盤,從上午淘出的精砂裏,一點點往外清金子。這是淘金過程中最讓人激動的一步,老爺子眼睛雖花,但幹起這個倒是一點兒不含糊。他先往精砂中加了幾滴肥皂水(洗滌劑能減少表麵張力,防止微粒金被水帶走),然後直接拿鑷子把大顆粒的金子揀出來,接著用舌頭舔濕指尖,把那些隻有針尖大的金屑一點點粘住,再放到身邊一個裝了水的瓶裏涮,把金子洗下來,如此往複。

過了一會兒,趙勝利終於從屋子裏跑了出來,給我們幫忙剝洗旱獺,這東西皮子也值錢,而且身上有兩個腺體,如果沒剃幹淨,吃著味兒相當臊。我問他剛才在屋裏幹嘛呢?他嘿嘿傻笑,沒答話。

跟著阿廖沙的那個女人,每隔幾天都要到湖邊洗衣服,那天又來了。她那邊一出現,我們三個手上的動作就不自覺地慢了下來,眼睛一斜一斜地全在看她。

這也可以理解,除了老爺子,我們幾個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我更是連女孩子手都沒摸過,在野外打混了這麽久,說對異性沒渴望那是騙人的。而且那女的身段還不錯,走起路跟畫畫兒似的,所以看她洗衣服,已經成了這些天來我們固定的休閑娛樂活動。

我們那時已經沒了煙花女這種說法,不過有金子的地方,從來不缺女人。淘金的女人不少,有男人帶來的,也有自己跑來的,我記得那時候湖南的淘金客最多,他們帶的女人也最多,男女夥居在地窩子裏,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原始社會的群婚。

當然也有帶著老婆孩子一起淘金的老實人家,不過那絕對是少數。采金區裏的男女,沒幾個是正經的夫妻關係。公開賣**的還沒有,不過放得開的,可以白天幹體力活,晚上開張接客;放不太開的,也會找個有地位的金老板或金把頭兒投靠,兩廂情願姘居在一起,各取所需。

那天晚上,我沒想到阿廖沙到這麽偏遠的山裏還要帶個女人,就問他怎麽想的,見他們幾個神情那麽曖昧,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男男女女那方麵。可事後大哥給我解釋了一番,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隻猜對了一半。

那幾年,淘金的婦女除了供男人發泄外,還新擔當了一項十分特別的工作,就是偷運黃金。

隨著淘金的越來越多,國家查得也越來越緊,金販子們收了金子送不出去,就想了個新鮮辦法,讓女人利用身體做掩護,把金子放進**裏,蒙混過關。此外因為金子太沉,有的女人下邊夾不住,金販子還會逼著她們每天跑步,鍛煉肌肉力量,提高業務能力。根本是把人當工具,無所不用其極。

這種事本不足為外人道,不過時間久了,知道的人也就多了。阿廖沙的路子比我們野,淘出的金子大都是自己倒騰到外邊賣掉,這樣掙得比較多。那女人一方麵是他的姘頭,帶上可以解決生理需要,另一方麵,偷送金子出山的時候,有個婦女打掩護,遇上檢查什麽的也要方便得多。

那女的每次拿的衣服都沒幾件,洗完就走。我們明知那是阿廖沙的相好,但就是很難管住自己的眼睛,都要等到看不見人影兒了,才會收回目光繼續幹活。而她估計在男人堆裏混得久了,早沒了那種矜持與羞澀,對我們火辣辣的眼神也不以為意,有時還會回頭對我們笑笑,大方得很。

磨磨蹭蹭把旱獺收拾完後,我們就打了幾桶水,在湖邊抹洗身子。野外沒啥條件洗澡,再加上冷,所以那是我們出發一個多月來,第一次搞個人衛生。

雖然是高山,可畢竟要夏季了,那天風和日麗的,湖水也被曬得有幾分暖意。我們站在淺水裏洗刷,一層層往下搓著黑泥棍子,同時看著遠處蘆葦**裏的水鳥遨遊鳴唱,還是頗有幾分愜意的。按台山夏季涼爽,跟北方的苔原地帶氣候相近,所以鳥群裏夾雜了許多流連於此的北極海鳥,更是漂亮。

我起初沒在意,笑著說你不會是痔瘡破了吧?他卻很正經地搖搖頭,說自己從來不長痔瘡,真是大便帶血,就那種發黑發暗的紅顏色。

見他這樣,我也鄭重起來,說那可能是消化道的原因,問他最近腸胃有沒有毛病?他認真想想,搖了搖頭。

我說我就是個半吊子獸醫,具體啥毛病現在不好查,咱們帶的有雲南白藥,可以先衝成水喝喝試試,看會不會見輕。

我們這邊說著,那邊趙勝利卻突然“嘩啦”一下從水裏躥了出來,光著身子甩著老二兒,張張皇皇跑上了岸。我們問怎麽回事,他白著臉,回頭指著湖水哆嗦道:“水水水裏有長蟲。”

長蟲就是蛇。趙勝利結結巴巴地形容,說就在離岸邊不遠的湖底下,趴著一條大蛇,有小孩兒胳膊那麽粗,特別長。他剛一個猛子紮下去就看見了,嚇得氣都亂了,趕緊浮了上來。

我們一聽,也是微微變色。按台縣這邊的確有蛇,而且數量還不少,尤其是前山那種亂石成堆、雜草叢生的山坳裏最多。但姊妹海這裏已經屬於高寒山區了,我們二十多天一直沒見過蛇,這會兒水裏怎麽藏了那麽大一條?

如果是毒蛇,被咬了是要命的事情,我頭皮有些發緊,直感覺有什麽東西從水下蹭過我的腿,低頭一看,還好是魚。我們趕緊站回幹地上,武建超問趙勝利看清楚沒有,到底是不是蛇?

趙勝利被這麽一問,撓撓頭,似乎又有些不太肯定了。隻是張開兩臂比劃著,強調那東西特別長,他慌慌張張地沒看著頭尾,隻瞅到了身子,倒是沒見那蛇動。

他這麽說,我倒是覺得有些不對頭。一般來講,蛇的身體是要成比例的,十幾米長的巨蟒不會隻有筷子細,拃把長的小蛇也不會比茶杯粗。要說小孩子手臂粗的蛇也不算小了,但聽趙勝利描述的樣子,似乎長得有些離譜。

真有蛇就麻煩了,我有些猶疑不定,說要不等等看,反正蛇不是魚,肯定要冒頭換氣的。可等了一會兒卻沒見動靜,武建超不耐煩了,說趙勝利說話向來不怎麽靠譜,還是他過去看看得了,說完沒等我明白過來,就一頭紮進水裏遊了過去。

他遊到趙勝利剛才指的位置,吸了口氣潛了下去。可快一分鍾過去了,一直沒見人浮上來,我心一點點提起,說壞了,不會被蛇咬了吧?

就在我考慮怎麽從水裏救人時,武建超終於冒出了頭,一抹臉衝我們揮手,大聲喊道:“狗日的沒蛇,是根電線。”

我們倆人遊到後,武建超先抬手狠彈了趙勝利一個大腦锛兒,惡聲罵道:“狗日的整天什麽眼神?驚驚炸炸的,又讓你坑了一回。”罵完就一擺手,叫我們潛了下去看。

湖水在這裏還不算深,陽光在湖麵留下一串光怪陸離的影子後,歪曲著投射到了水下。我們扒著水遊到湖底,果然看到了一條躺在湖泥和水草中的電線。

準確地說那應該叫電纜,因為尺寸比較粗,水底模糊不清的,乍一看的確像條黑色的蛇。三個人浮上水麵換了口氣,一時摸不著頭腦。其實自從見過山上的鐵塔和大鐵籠後,這金場裏即便再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我們也覺得沒什麽不能接受的了。隻是這湖底怎麽會有電纜?難道山上的鐵塔真是架高壓線的?

我們當時踩著水,不方便討論,就打算先看看電纜到底通向哪裏。再次下潛左右一找,發現那東西竟出乎意料的長,其中一頭已經斷掉了,斷茬暴露在水裏,還露出了半截金屬導線,看樣子早就不帶電了。而電纜另一邊,竟一直延伸進了黑漆漆的湖底深處,不知到底連接著什麽東西。

我們抓起電纜,順著往湖中心的方向摸著遊出了一段距離,上上下下換了幾口氣,卻依舊沒看到電纜的盡頭。湖這麽大,越往深處遊水下越暗,沉積物也越來越厚,電纜卻不知道還有多長。我又一次換氣時回頭一望,發現已經離岸很遠了,忽然覺得有點兒心虛害怕,就不敢再往前了。

我等武建超和趙勝利浮上來一合計,也都覺得該回去了。隻是誰都沒想到,就在我們要往回遊的時候,也不知怎麽的,左手旁邊不遠處的一片湖麵,竟突然“咕嘟嘟、咕嘟嘟”翻起了水泡。

我們首先愣了一下,馬上側頭去看,隻見一串串碩大的氣泡正從湖底飛快地躥起,衝出水麵後又接連破裂。氣泡越來越多,原本十分平靜的水麵這時全跟著劇烈翻騰起來,方圓幾米內“咕咕嘟嘟”冒泡,好像燒開了的水。

突如其來的變化,我傻了片刻,忘了踩水差點兒沉下去。嗆了一口後,馬上意識到不對,那湖水“沸騰”的範圍似乎在飛快地擴大,越來越激烈,眼見就要漫延到我們這邊了。

情況似乎不大妙,武建超罵了句壞菜了,催我們趕緊遊。同時遠處還傳來了大哥的喊聲,他正沿著湖岸向這邊狂奔,顯然也是看出了不對勁,邊跑邊衝我們大叫快回來,聲音要多著急有多著急。

而此時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湖中水麵翻滾的地方,隨著氣泡升騰,竟湧出了大片的黑水,汩汩往外冒,正在極快地向外擴散。同時,還有一股極難聞的氣味,像是廁所裏的臊臭,頃刻就在湖水上空彌漫開了。

趙勝利水性好,速度最快,頭也不回地往前遊,把我和武建超甩下了很遠,眼看就能上岸了。而我們倆極力撲騰,卻終究是慢,也不敢往後看,隻怕用不了多久,就要被黑水追上。

那股惡臭一寸寸彌散開,味道越來越濃。我呼吸了幾口,刺鼻的氣味直頂腦門,馬上一陣吸不進氣的難受。我暗叫糟糕,心說難道有毒?這邊沒想完,慌張又遊了兩下,接著就發現眼睛發花,四肢動作也不協調了,人直往下墜。

我想叫武建超幫忙,可一張嘴灌了口水,聲音變成了咳嗽沒喊出來。還好那家夥察覺出我在掙紮,伸手架住了我。他當時臉苦著,五官擰在了一起,顯然也被那氣味熏得夠嗆。

我們倆拚出全力往前遊出一小段,那臭味淡了一些,又勉強可以呼吸了。等遊到了腳能踩著地的時候,大哥和趙勝利跑下來,雙雙接住了我們,拉離了湖岸。

我們不敢再在原地逗留,一群人渾身滴著水,慌慌張張又跑開了幾十米,到了個通風的位置,躲避那嗆人的味道。停下來後,老爺子轉身“撲通”跪在地上,大呼老龍王發威,開始不停地磕頭。趙勝利也有點兒迷信,腿一軟跟著磕了起來。

我們身後,大半個月來一直很平靜的高山湖水,這時突然麵目猙獰起來。幾乎小半個湖麵都變黑了,而湖心的位置仍在不停地往外冒泡,如同開鍋的水一樣,沸騰翻滾,聲勢十分駭人。黑水帶出的惡臭也跟著彌漫到了岸上,不過被山風吹散了許多,已經威脅不到人的呼吸了。

武建超也是露出一絲懼色,有些自言自語地說,狗日的到底什麽東西?魚?妖怪?潛水艇?會不會和那轟隆聲有關?

我還有些頭暈惡心,抓住大哥的胳膊,說那臭氣可能有毒。

大哥臉上卻不見緊張,盯著湖裏沸騰冒泡的水域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叫我們別害怕,說聞著這氣味,像是湖底的沼氣爆發了,不是什麽大事。

在如此異常的現象麵前,我們都一臉不信。大哥隻好繼續解釋,說這事很多地方都有。這裏湖水流速慢,周圍又有大片蘆葦,腐爛的植物堆積到湖底,積年累月發酵沉澱,肯定產生了大量沼氣。到了一定程度,會衝破壓在上麵的淤泥,突然噴發出來,就成了剛才的樣子。

那臭烘烘的味道就是沼氣,甲烷沒毒性,不過可能其中混有一氧化碳是有毒的。再說味道也不好聞,濃度太大了照樣讓人窒息死亡,我跟武建超頭暈估計就是這原因。至於湖心湧出的黑水,應該是被沼氣帶上來的水草和泥沙。

大哥以為我們是貪玩下湖遊泳,指著我們鼻子劈裏啪啦訓了一頓:“我一直說要小心,要小心。遠怕水近怕鬼,沒事兒瞎遊什麽泳?還嫌是非不夠多不是?”

趙勝利一挨罵,張口結舌講不出話來。武建超不吃我大哥這一套,滿不在乎地捅捅我腰窩,意思是叫我說,他自己反而打了個噴嚏,回屋拿酒喝去了。

我這邊跟大哥解釋,說遊泳的隻是趙勝利,因為他在湖底發現了根電纜,我們才下去看的。大哥聽到電纜,表情馬上不一樣了,收起怒氣,麵露疑色,默默聽我把剛才的經過講完,又讓我給他指水下電纜的方位。

正巧這時,阿廖沙那邊跑來了一個小工。他們也聞到了湖裏飄過去的臭味,就過來瞧瞧怎麽回事。大哥簡單解釋了幾句,就打發走了。不過湖底有電纜的事,他一句都沒提。

十幾分鍾以後,黑水隨著湖水的緩慢流動,逐漸稀釋消失,而那臭味卻一直彌漫在空氣中,久久沒有散去。因為怕引燃沼氣爆炸,我們等了兩個鍾頭,估摸著大概沒事了,才敢生火做晚飯。

中間我們又幹了些亂七八糟的雜事,大哥卻一直站在遠處,麵朝著湖水,不知在想什麽。飯好後我喊了他一聲,他卻沒反應。我以為他沒聽到,就走過去找他。

大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盯著湖水出神。可此時湖水早已恢複了正常,水波微微隆起,輕輕破碎,映出一抹晚霞,並沒有什麽太過特別的地方。

我從後邊拍了大哥一下,沒承想把他嚇得一激靈,他轉過身,竟直到這時才發現我來了。我說吃飯了,他嗯了一聲就往回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我覺得奇怪,問他看什麽呢?他卻搖搖頭說沒看什麽,臉色明顯有些不自然。

他這副表現,讓我留意起來,心說這湖裏除了水還是水,有什麽好看的?就算是湖底的電纜,站在岸上你也看不見啊!

吃飯時,我們又扯了幾句電纜的事,七嘴八舌的,大哥卻一直沒發表意見,臉色沉沉的很安靜。飯後一支煙的時候,他也卷了根點上。可他一直在發愣,根本沒抽幾口,直到煙頭燒到手指,才驚了一下。他甩手把煙蒂扔了,像是又想起了什麽,突然很嚴肅地對我們說了一句:“往後,誰都不許下水遊泳,聽到沒有?”

這句話沒頭沒腦地砸出來,我們都是一愣,可看大哥一臉正經,幾個人也“哦”了一聲,算是答應。我問他怎麽了?他卻不說,敷衍了幾句,又自己重新愣起了神,明顯一副不想理人的樣子。

我讓他回去休息,說都這麽些天了,對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大哥卻笑笑:“還不想睡,陪你一會兒吧,正好聊聊。”

大哥燒了壺水,又卷了兩支煙遞給我,還真擺了個促膝長談的架勢。我雖然有些納悶,卻也不好拒絕,說聊就聊唄,反正長夜漫漫,有人陪著也不錯。

我本以為大哥這是打算趁著夜深人靜,跟我談什麽重要的事情。可話頭兒一扯起來,我就知道自己想錯了,那是真正的閑聊。

我問他湖底電纜的事,但他似乎不想說這個,隻是跟我東拉西扯。我被他帶著,從小時候偷鄰居家柿子,聊到了他插隊走後,我和父母一起排隊搶冬儲大白菜的遭遇,說了幾句各自上大學的事後,又轉到了他在西部工作的故事上……完全是想到哪兒侃到哪兒,根本沒個主題,枉費我先前還認真做了番心理準備。

聊得也算開心,但我越來越覺得氣氛詭異,心說大哥今天吃錯藥了還是怎麽的,之前對人愛搭不理的,這會兒該睡覺不睡覺,跟我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來了?唱的哪一出啊這是?

大哥似乎談興很高,不停地說。我正想再問問,身後卻傳來了幾聲響動,回頭一看,原來是趙勝利醒了。隻見他從屋裏拿出幾塊晚飯剩下的餅,用筷子串了,坐在火邊烤了起來。那小子飯量大,看樣子是夜裏餓了,起來吃東西。

我覺得可能是剛才我倆說話聲音太大,吵到了人家,就跟他道了聲歉。可他卻跟小孩兒賭氣似的,沒搭理我,不吭聲盯著火苗,隻是專心烤餅。沒一會兒餅子熱了,麵香味兒飄起來,他三下五除二吃完,又接過大哥遞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這才心滿意足地說了句:“飽了。”拍拍手,站了起來。

後邊的事就開始奇怪了,我本以為他會回去繼續睡,卻沒想到這小子竟彎腰抓了一把鐵鍬,扛在肩上,話都沒說一句就邁起步子走開了。

我覺得不對頭,心說這大半夜的搞什麽鬼名堂,就在後邊叫了一聲,問他幹嘛呢?可那家夥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想理我,臉都沒轉一下,低頭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大哥也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竟也沒反應。

事情明顯不正常,我和大哥對視一眼,滿是疑惑。眼看趙勝利那邊都要走到火光之外了,大哥拿槍站了起來,扔給我個手電筒,說快跟上去看看。

那小子走得不快,我們幾步就追上了,又喊了聲,他倒是應了,我問他幹嘛呢,他含糊著說:“幹活。”說完竟帶著我們一路走到了白日裏淘金的地方,然後甩開了膀子,開始一鍬鍬往小推車裏鏟土。

我叫了幾聲,他又不理了。湊過去用手電一照,那家夥“吭哧吭哧”正幹得起勁,可仔細看,就能發現他手腳似乎不太協調,動作也有點兒遲緩,而且麵無表情,眼睛半睜半閉的根本不聚光,我伸手在他臉前晃了一晃,他都毫無察覺。

見他這副模樣,我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不太自信地看了眼大哥,輕聲問:“他這不會是在夢遊吧?”

我們起初還不敢確認,又觀察了一會兒,發現趙勝利的行動確實不像是有清醒意識支配的,這才斷定他的確在夢遊,而且屬於睡得比較深的那種。

夢遊這種事我聽過不少,比如什麽把馬糞當饅頭吃了,半夜給家裏挑滿一缸水之類的,其中最離譜的,是有人坐著火車跑出幾百公裏後,才發現自己剛剛睡醒。

但聽別人的經曆和自身親眼所見相比,感覺還是很不同的。這事說起來可氣又可笑,甚至還有幾分恐怖。幾個月朝夕相處,趙勝利一直沒什麽問題,剛才起來又吃飯又喝水還說了句話,感覺跟平常一樣,我們缺少心理準備,竟一點兒都沒看出來他在夢遊。

老輩人都說夢遊的人不能叫,否則突然醒過來會被自己嚇死(當然現在我已經知道,這個說法不科學)。大哥和我想到剛才竟喊了他那麽多聲,豈不是差點兒鬧出人命?都不敢再動他了,但又不能這麽放著不管,隻能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鏟土。

說實話,當時四周烏漆抹黑的,而趙勝利半睜著眼,連個燈都不用,隻是默不作聲地悶頭耍鐵鍬,臉上表情又扭曲,就跟鬼上身了似的,還是很有幾分瘮人。

我心裏忍不住琢磨,也不知人在夢遊的時候,腦子會想些什麽?眼睛能不能看到?過了一會兒,見他都累出汗了還沒停下的意思,我又一樂,冒出了個不太厚道的念頭,心說他要是天天這樣就好了,我們能省不少勁兒。

在鏟滿了一車土後,那家夥終於消停了。站住了把鐵鍬一扔,就跟玩具突然沒電了似的,直挺挺躺到了地上,幾秒鍾後就響起了呼嚕。我們也跟著鬆了口氣,說總算沒再搞出什麽幺蛾子。

人這麽躺著不是個事兒,我和大哥一前一後搬起趙勝利,打算把他弄回去。一路上都是輕手輕腳的,可就在要到鐵板屋的時候,那家夥還是身子一震突然醒了,睜眼發現自己正被人抬著,嚇得“嗷”的鬼叫一聲,人一掙滾落到地上。

夢遊的人都不記得自己夢遊,我們蹲下跟他解釋,可那家夥根本不信,坐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往後退,鬼哭狼嚎的聒噪,以為我們剛才是要把他怎麽樣。

我看他一副狗屁不通的窩囊相,心裏煩起來,說你愛怎麽著怎麽著吧,甩手走到了一邊。大哥好聲好氣地說了幾句,還是沒用,也懶得再費勁,可就在他要站起來時,身形又突然一頓,像是察覺到了什麽,馬上回身按住趙勝利的嘴,厲聲道:“閉嘴。”

我頭皮一緊,手電筒唰地轉過去,恍惚間照到了個黑影,一晃就消失在了屋後。接著傳來一串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跑遠了一些。我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探頭一望,房後卻是黑漆漆一片,什麽都沒看到。

武建超和老爺子都還在屋裏,這不可能是誰出來解手。我警惕起來,抓著手電筒來回搜索,光斑掃向遠處時,那黑影再次一閃而過,轉眼又不見了。

“在那兒!”我喊了聲就要去追,卻被大哥擋了下來。他奪過我的手電,一個人掂槍摸了過去,隻不過前邊狀況不清楚,一幢幢鐵皮房中間曲裏拐彎的,他沒敢走太快,隻能小心翼翼地照著路。

我不想睜著倆眼幹等,轉身就去取另外一個電筒和槍。這時趙勝利已經不鬼號了,隻剩一臉迷茫,武建超和老爺子也被鬧醒了,睡眼惺忪地抓住我問出了什麽事。我心裏急,三兩句應付了一下,拿好東西就去攆大哥了。

可還沒跑幾步,大哥就轉了回來,說追丟了。我問看沒看清什麽東西?他搖搖頭,說天太黑根本瞧不見,可能是什麽野獸,被烤餅子的香味兒吸引了,剛才屋子前頭又沒人,它就摸了過來。

一說野獸,我頭一個反應就是哈熊,心裏又是一陣後怕。這次其實算是我們哥兒倆擅離職守,剛才光顧看趙勝利夢遊了,沒起到守夜放哨的作用。也幸虧回來得及時,不然武建超和老爺子說不定都已經讓熊給吃了。

我顧及他們的情緒,就沒再多問。倒是大哥自己提了一句,說熊在夏季一般是白天活動,而且剛才那東西反應很快很靈活,感覺不是哈熊。

隨後又說起夢遊的事,趙勝利自己是打死都不信,我說鐵鍬還在那邊扔著呢,要不要過去看看?他這才沒再言語。武建超在旁邊一通冷嘲熱諷,說哎呀媽呀好怕,這幾個月都是睡一塊兒,虧得他沒做夢把誰腦袋當西瓜切了!

他這話讓我心裏卻打了個突,想起了山洪那天夜裏有人掐我脖子的事,心說該不會是趙勝利夢遊幹的吧?可他弄死我幹嘛,要掐也該掐武建超呀?仔細再想想,又覺得很多地方不符合,暗笑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離天亮還有段時間,第二天還要幹活兒,他們瞎掰了幾句又重新睡了,大哥也沒再找我聊天。我熬完剩下的一個多鍾頭,就把排下一班的趙勝利弄了起來,也去休息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隻感覺剛閉上眼睛還沒多久,就又突然被人一陣猛搖叫醒了。我睡著沒防備,“騰”的一個激靈坐起來,發現晃我的是武建超。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衝我做了噤聲的手勢,神情緊張地抓起槍,把我拉到窗邊,伸手向外指了指。

天已經亮了,初升的陽光中,遠山藍黛,蘆葦青黃,水鳥上下盤旋,全然一片靜謐祥和的晨景。但與此同時,就在我們房前幾百米開外的地方,一頭毛色棕紅的大哈熊,正優哉遊哉地從湖邊走過。

我揉掉眼角的眵目糊,瞪圓了眼,仔細一看又發現不對——熊不止一頭,而是三頭,大的後邊竟還跟著倆小的。

那是頭帶崽兒的母熊,打從進山開始,我聽了各種關於哈熊的傳說,這回總算是見到真的了。

其實從二十幾天前在小樹林裏發現熊屎,老爺子又說見著了哈熊開始,我們對這種場麵,已經有了一定心理準備。但誰也沒料到,到頭來會在這麽一個大清早,人還沒出門就轉臉看見了熊,所以腦子一時沒擰過來,多少還是有些吃驚。

要說棕熊我也見過,但那是在動物園的籠子裏,而如今置身野外,人跟熊中間無遮無攔的隻隔了幾百米,我們的屋子又連個門都沒有,其中的區別,決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心髒咚咚亂跳,害怕又好奇,扒在窗邊偷偷地往遠處瞧。三隻熊溜溜達達地走在湖邊,像是在散步。那老熊長得相當壯碩,肩背隆起,搖頭晃腦的,大屁股一扭一扭走在前邊,而倆熊崽子有成年的哈巴狗大小,像兩個圓滾滾的大絨球,邊跑邊玩地拖在後頭,還不時“喳喳”叫上幾聲。

這個金場荒廢了幾十年,附近的野生動物估計也很久沒見過人了,防範意識不大強。哈熊的視力不好,這時正好又在上風頭兒,所以一時還沒注意到我們,看起來挺悠閑。

武建超就蹲在我邊上,緊緊攥著槍。雖然他前麵說過要打熊,但事情到了頭上,還是不敢亂來。畢竟幾百米的距離對於滑膛的雙管獵槍太遠了,他又沒百步穿楊的準頭,萬一開槍了沒打死,又惹著了母熊,後果肯定相當嚴重。

我們原本希望這熊隻是過路的,來了就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正好相安無事。隻可惜事與願違,那老熊走著走著突然站住了,回頭等小熊追上,舔舔這個拱拱那個,竟躺在地上,陪著兩個熊娃子嬉鬧了起來。

母熊停下的位置,方向正好衝著我們的屋子,距離比剛才近了一點兒,武建超都快把槍攥出水來了,這時小抿了一口酒,深呼吸幾下,輕輕把槍管探了出去,端起姿勢,手指搭上了扳機。

他這是下決心想開槍了,但說實話這個距離打,還是有些太過冒險。我心裏覺得不妥當,但此時已經箭在弦上,也不好再去阻攔,隻能硬著頭皮,緊緊盯著前邊,等待槍響後的結果。

三分鍾過去了,槍卻始終沒有響。不為別的,武建超這邊剛剛眯眼瞄準,那老熊就突然把小熊留在了岸上,轉身一步步走進了湖裏。這一來距離又變遠了,他猶豫了一下,隻能無奈地抬起頭,放下了槍。

那可能是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目睹的場景。當時老熊讓小熊等在岸上,自己遊進了湖中深水,隻露出個腦袋,隨波逐流緩緩漂移,突然一個猛子紮下去,每次都能用爪子甩出一尾魚。魚一落在岸上,兩頭小熊就趕緊跑過去,按住了就開吃,母子配合無間。直到小熊幾條魚下肚吃飽,老熊才把捉的魚叼在嘴裏,遊上岸自己吃,舐犢情深,可見一斑。

湖裏魚多,老熊的本事又好,十幾分鍾過去,一家三口的早飯就解決了。此時太陽已經升了起來,老熊抖抖毛不再下水,躺在岸邊曬起了太陽。

我看它們吃完了還不走,心裏一陣陣叫苦。武建超又把槍支了起來,但還是把握不大,沒輕易動手。趙勝利輕輕碰了碰我,張張嘴似乎想說話,好在他是個結巴,我趕緊出手把他的嘴堵住了。

但就在這時候,身後的老爺子竟好死不死地突然咳嗽了一下。他知道哈熊的厲害,所以也是極力地憋著,聲音很小。但即便如此,那老熊好像還是聽見了,突然警覺地坐了起來,轉頭看向了這邊。

我們嚇得趕緊縮到了窗戶下邊,避開大熊的視線,冷汗當時就冒了出來。武建超倒還算鎮定,他一側身躲在邊上,托槍瞄準,卻沒扣扳機,可能是打算放哈熊跑近一點兒再打,這樣機會更大。因為雙筒獵槍隻能兩彈連發,萬一打不中要害,讓熊衝過來,很難有裝子彈開第三槍的時間。

我腦子亂了幾秒,才想起我們應該還有一支槍,急忙前後左右一找,卻沒看見。這還沒什麽,但緊接著,我就意識到了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屋裏怎麽就我們四個?我大哥呢?

打從醒了之後,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哈熊身上,竟然一直沒察覺大哥不在。發現這個情況後,我更加緊張了,脫口想問人,但還是忍住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大哥出去都要帶槍,現在槍不在,人應該是在外邊。估計是看見了熊就原地藏了起來,沒有貿然往回跑。他倒是沒什麽大問題,真正危險的是我們,三個人才一把槍,寒酸得都趕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俄國兵了。

那前後不過幾秒鍾工夫,時間卻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武建超一直沒開槍,證明哈熊還沒過來。而我們幾個則躲在下邊,趙勝利在微微發抖,而老爺子也說不清是什麽表情,似乎還想咳嗽,卻捂著嘴使勁忍著,臉紅一陣白一陣,很是怕人。

帶崽兒的母熊都很暴躁,如果發起怒來,別說我們這屋子沒門,就算是有門,恐怕也擋不住被它掀了。我冷靜了一下,考慮著就算沒槍,還是得找個家夥防身才行,就彎著腰爬到放工具的角落,想把那幾根平時不怎麽用的鋼釺抽出來。

我怔了一下,有些不信。他揚手指指外邊,意思讓我自己去看。我直起身透過窗子望去,三隻熊早已不在原來的位置了,正行色匆匆地往遠處跑,很快就消失在了茂密的樹林裏。大概是母熊吃飽喝足後不願生事,自覺選擇了退讓。

稍等了一會兒,確認哈熊不會再回來,我們才鬆了口氣,輕手輕腳走出屋子。湖邊留有不少哈熊吃剩下的魚頭,同時在鬆軟的泥地上,我們還發現了一些熊腳印。讓人驚奇的是,哈熊的腳印和人的腳印看起來竟十分的像,腳趾、腳掌的形狀很清楚,隻不過尺寸稍大了一點兒。

剛才的事讓人著實捏了把汗,但哈熊一走,武建超又有些後悔,說剛才還不如開槍呢,不然老有幾隻熊在附近晃悠,就跟個定時炸彈似的,總歸是個麻煩,再說熊皮、熊膽也挺值錢,還能順帶小發一筆財。

武建超發著牢騷,我卻依然有些心神不寧,因為直到這時,大哥還沒回來。最後一個守夜的是趙勝利,我問他知不知道大哥幹什麽去了?他卻紅了臉支支吾吾半天,竟說天快亮的時候自己不小心睡著了,沒看見我大哥出去。

“你……”我指著那家夥,想罵又覺得很無語,也不知他那守的是什麽狗屁夜。歎了口氣又向四周望望,依然連個人影都沒有,我不禁皺起眉頭,心說大哥一大早連招呼都沒打就出去,想幹嘛呢這是?

我肚子裏嘀嘀咕咕地往回走,結果低著頭沒注意,一下子撞到了前邊武建超身上。捂著鼻子,正想問他幹嘛突然停下,可一抬起頭,我就立刻愣住了。

眼前不遠,我們屋子的外牆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行字:“安心幹活,五天後我回來。”而這句話下邊,是我大哥的名字和當天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