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姊妹海老金場(二)

大哥這話一出,大家立馬停了下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隻不過誰也沒想到,走丟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五個一起。我們麵麵相覷,又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那根本沒有方向的漆黑夜色,讓人的心不由得揪了起來。

這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我多少有些氣惱,本想責問大哥怎麽領的路,可轉念又覺得,其實每個人都有責任。

回想這麽多天下來,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一切聽大哥的安排,很少有人自覺主動地注意過路線之類的問題。因為大家都覺得,找路記路這種事情,理所應當該歸我大哥這以前的勘探員負責,剩下的人隻要跟著走就行了。

但當時天黑霧大的,環境又陌生,大草甸上沒什麽特別的識別標誌,所以即便是大哥,在沒有很精確地圖的情況下,就算刻意想記路,也不見得能看清楚。恐怕大部分也隻能憑著直覺,我們走錯路,其實在所難免。

我這時已經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聽大哥的話出來找馬了,現在馬沒找到,又遇到這種爛事。不過鬱悶歸鬱悶,也知道這時互相埋怨沒用。當時我們站在一段緩坡上,就稍稍分散開看看周圍,想先弄明白現在處在什麽地方,再決定下邊怎麽辦。

大哥自己的羅盤儀忘在了營地的包裏,這時把我的要了過去,拿手電照著看了看,又瞧瞧腕上的手表,眉頭皺了起來。他說大方向其實沒錯,搞不好我們早就路過了紮營的地方,但因為能見度太差,沒看見導致錯過去了。

這個推測很有可能,營地的火堆十有八九已經滅了,沒法兒給人提示,而我們的視野又不清楚,即便打著手電筒,也和鑽進了澡堂子一樣,根本瞧不見幾米外的東西。所以就算我們跟帳篷隻隔著幾步遠,但隻要看不到,很容易忽略。

無奈之下,大哥重新確定方向,要我們再拐回去。這次我學乖了,不再一味地依靠別人,開始很仔細地觀察周圍的情形,生怕錯過什麽東西。不過說實話,視野依舊很差,瞧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是圖個心理安慰。

然後就這樣剛走出沒幾步,我無意看了眼腳下,心裏一動——奶奶的,怎麽感覺這地方有點兒熟悉?

還沒等我開口叫住大家,走在前邊的大哥又猛地停了下來。手電筒昏黃的光圈裏,重重的霧靄中,一個巨大的朦朧黑影,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突然出現在離我們不到兩米的地方,擋住了前方的去路。

那絕對是萬分意外的場景,大夥兒同時定住,一齊僵直在原地。草地濕滑,趙勝利腳底沒站穩一屁股坐倒,慌慌張張爬起來,轉身就往後跑。我反手用力一抄,一把又將他抓了回來。

我拽著趙勝利,往前走了兩步,說你看清楚了再跑。

這就是所謂的杯弓蛇影。那毫無征兆出現在眼前的黑影,不是我們擔心的哈熊,而是我早先探路時發現的那個無頭石人,而腳下的緩坡,則恰好是那片高地的一側。

我們停下時石人就已經在附近了,但因為霧氣和夜色的阻擋,所以一直沒注意到。直到稍一走動,離得已經非常之近了,這才猛然遭遇。當時的感覺,並不像是你走近了它,反倒像是它突然出現在你麵前一樣,我們差點兒一頭撞上去,訝然中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這就是你之前說的東西?”大哥繞著那無頭石人看了一圈,還踢了一腳,轉頭問我。

我點點頭說沒錯,也走上前去,再一次打量起這石人,嘴裏忍不住喃喃罵了出來:“狗日的,怎麽跑到這兒來了。”說實話,突然又見到這個大家夥,我除了吃驚,更是滿肚子的疑問。因為,事情變得有點兒蹊蹺了:

我記得很清楚,白天探路時,我們是以營地為起點,順湖岸兵分兩路,朝著相背的方向走的。最終大哥他們發現了金場,我和老爺子找到了無頭石人,也就是說我們紮營的位置,大致應該在這兩點中間。

當時馬是朝著老金場方向跑掉的,我們追過去什麽都沒找到,又掉頭往回走。雖然可能因為視線不好錯過了營地,向前多走了一截,但不管怎麽著,也絕不該如此快的就碰上石人。要知道我和老爺子第一次找到這裏時,足足用了大半個白天的工夫,距離已經相當遠了……

我努力考慮著其中的因果,但思路很快被打斷了。大哥從身後叫了我一聲,回頭一看,發現大家都已經轉身離開了,隻剩我慢了半拍還站在原地。

獨自麵對著沒了頭的石人,陰森森的越看越不對勁,我打了個冷戰,慌慌張張追上大夥兒,徑直走到大哥身邊,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這裏頭有問題……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往下講,就感覺胳膊一疼,是被大哥捏了一下。我愕然收聲,轉頭看向他,卻見他什麽表示也沒有,還是一臉正常衝著前邊,瞅都沒瞅我。

我心說沒事捏我幹嘛?疑惑地放慢腳步,伸手揪住大哥的袖子,讓他側過身子。大哥卻明顯不想慢下來,反過來推了推我,示意快走。我自然沒那麽好糊弄,幹脆停了下來,瞪著眼睛盯著他。

大哥見我這副表情,眉頭皺了起來,左右看了眼,用很小的聲音飛快說了句:“不用說,我知道。不想出事就快走!”

他語氣有點兒急,措辭也嚴厲,說完用力掙脫了胳膊,又拍拍我的肩膀,匆匆走到了前邊。

“什麽意思?”他那話讓我疑惑更甚,又抓著他追問。他卻不再理我,甩開我的手,步子更加快。

當時一起的還有武建超他們,而大哥不動聲色地捏我,明顯是不想讓其他人看到。所以我也不敢動作太大引起別人注意,隻能眼睜睜看著大哥走到了前頭。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是王老爺子。他身體不行了,打一開始就落在最後,而且越走越慢,一直喊讓我們等等。我歎了口氣,回過頭停下,抓起他的一隻胳膊開始架著他走。

老爺子啞著嗓子道了聲謝,倚著我走了會兒,大概喘勻氣兒後,又偷偷地問我:“你們哥兒倆……剛說什麽呢?”

我和大哥的那點兒小動作,到底還是被人注意到了。不過我當時沒回答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怎麽說。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大哥那話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他說他知道,知道什麽了?還說什麽不想出事,又能出什麽事?一句話十幾個字,說得含含糊糊,隻能是讓人一頭霧水。

老爺子看我不搭他的腔,也就沒再問。而我因為攙著個人,落在了最後,大哥回頭不住地叫我們快走。

其實我們走得已經不算慢了,可大哥從剛才開始,就一個勁兒地催促,起初還不怎麽明顯,後來神情漸漸緊張,語氣也越來越急躁。趙勝利還傻乎乎地問他這麽著急幹啥?大哥卻根本不理他。

當時給我的感覺,大哥這不像是在正常走路,倒像是在帶著我們逃命一樣,不管不顧的,隻想著跑得越遠越好。

再聯想到他剛才的話,我心頭突然一震——“不想出事就快走”——難道是他發現了什麽不好說的危險,這才要帶著我們逃也似的離開?那到底為什麽,因為石人?

到最後,我們似乎是被他焦灼的情緒感染,又或者是心照不宣地察覺到了什麽。就這樣被大哥催命一樣趕著,踩開絆腿的牧草,幾乎是以競走的速度,開始在漫天大霧中疾行。

但是很顯然,這種狀態不可能堅持太久,大概一個鍾頭之後,所有人差不多到了極限,速度不得不慢了下來。

然而最讓人恐懼的是,我們依舊沒找到營地的帳篷。不過這也情有可原,可以想象,即便是在自己家裏,假如我們把眼睛蒙上,想要很快找到臥室廚房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更何況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身處大霧彌漫能見度不足五米的深山大草甸上。

老爺子最先堅持不住了,鬢角上全是汗,腿上使不出力道,抓著我直往下軟。我看老爺子情況不太妙,又生怕這回再迷失方向,也不敢繼續走了。喊住了大家,喘著粗氣說不是有指北針嗎,快點兒再拿出來看看。

武建超從見著石人起,就一直沒吭聲,這時大概想說什麽,可他轉頭來看我的時候,又突然臉色一滯,咽了口唾沫說:“用不著了,你看你後邊。”說著抬起手電筒,越過我的肩頭向後照去。

我聽他語氣不對,脖頸子跟著一緊,急忙轉身,又立馬驚怵地講不出話來。

我的身後,正矗立著一座缺了頭的石人。它毫無聲息地站在如墨的冷夜中,身周霧氣如煙,仿佛就在那兒靜靜地等著我們一樣。

此情此景,把所有人都打蒙了。我們看著那石人,心生敬畏,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幾步。這是個很難接受的事實,現在看來,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原地。

一時誰也說不上話來。武建超為了節約電池,先關上了自己的手電,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們恐怕是遇上鬼打牆了。他以前在內蒙古時就碰過一次,在毛烏素沙漠邊緣,幾個人在風沙裏困了一天兩夜,也是不論怎麽走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永遠都會轉回原點,邪得很。

他講述的語調很平靜,但聲音微微發顫,顯然那是一段相當不愉快的回憶。身邊巨大石人帶來的壓迫感,又讓人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緊張,武建超說完後,大家又是相對無言。

我偷瞅了眼大哥,他從兜裏摸出支煙點上,一口一口抽得極快,拿煙的手似乎還在輕輕地抖,而手電散射出來的光,映出他臉色鐵青。我心說他剛才擔心的,就是這個嗎?

除了趙勝利在那裏神經質地念叨“這咋辦,這咋辦”,幾分鍾過去了,沒人吭聲。

我覺得有必要打破這種局麵,開口說鬼打牆其實也沒那麽玄乎,有科學家做過研究,那是因為人的左右腿長度有微小差異,在沒法兒分辨方向時,感覺是在沿直線走,而事實上會不自覺地往一邊偏,隻要距離足夠長,就會繞一個大圈回到原地。

我話音未落,武建超馬上罵了一句“放屁”,叫我不清楚就別瞎掰,裝什麽大頭知識分子?要知道他們當時可是開著汽車的,當過司機的都知道,開車時要不停地打方向盤來回調整方向,不可能像我說的那樣,始終往一邊偏。

武建超言之鑿鑿,我頓時無話可說了。其實從內心講,我也不大相信那套解釋,畢竟五個人不可能同時都左腿長或者右腿長,還一齊走歪。

但之所以要那麽說,是因為剛才武建超一提他在內蒙古當兵的經曆,我就想起了他那個在石人邊走失的戰友,腦海裏很快地浮現出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聯想。

於是幾乎是本能的,我就搬出了那些“科學”理論,隻為了自我開解,隻是沒想到話一出口,就被武建超用事實推翻了。

氣氛變得更尷尬了。大哥揉揉臉一聲苦笑,說:“現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還是想想怎麽辦吧!”

我稍一考慮,試探著輕聲問:“要不,我們再走一次試試?”武建超卻馬上接口,說用不著試,肯定會轉回來的,語氣又冷又衝。

我正想說那總不能幹站著吧?趙勝利卻在邊上拉了拉我的衣服,皺著眉頭咧咧嘴,說他想拉屎。我有些不耐煩,說你想拉就拉唄,跟我講幹什麽?他微微一遲疑,竟然轉過身,“窸窸窣窣”就開始解褲子往下蹲。

我趕緊把他攔住,說雖然想拉就拉,可你至少挑挑地方啊,怎麽跟牲口似的,站著說開始就開始?要是尿尿也就算了,可你這是拉屎。武建超也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腳,罵道遠點兒拉去。

趙勝利麵露難色,轉頭看了眼武建超,囁嚅了一下說:“俺,俺怕……”

看著他目光閃爍,我一怔,馬上懂了。看樣子,不止我一人想到了武建超那個戰友半夜下車解手兒,結果人失蹤的事。趙勝利這是害怕自己一泡屎拉完,就再也回不來了。

武建超以前就說,自己一見到石人就渾身不自在,這時看得出他是強壓著焦躁的情緒,整個人都在繃著。他這時也明白了過來,頓了一下,卻依舊強作鎮定地罵,說怕個雞巴毛?

趙勝利明顯要憋不住了,大腿夾著,苦著臉看著我們,既想去又不敢去,表情很糾結。大哥歎了口氣說:“你去吧,別走遠,我用手電照著你。”

趙勝利一聽如蒙大赦,跑開了幾米,蹲下來開始。我們晚飯時喝了不少茶,如今已經出來好幾個鍾頭了,的確到了釋放的時候。我一聽他“淅瀝瀝”的聲音,很沒出息的自己也有了小便的感覺,就打了個招呼,走了過去。

我站在趙勝利旁邊,解開褲帶剛要開始的時候,夜裏的天又忽然變了,竟然不知不覺地起了風,風哨子由遠而近地號,好像女人在淒厲地哭。我被冷風一吹,脖子後涼颼颼的,打了個激靈。鬼使神差地回頭瞧了一眼,可這一瞧不要緊,我們的身後,居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大哥的手電光,就在我走過來的幾秒鍾裏,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頭皮猛地一奓,心髒跟著收緊,呼之欲出的尿意全縮了回去。顫聲叫了聲大哥,沒聽見人應,嚇得轉身就往回跑。

我提著褲子剛在黑暗裏跑出了幾步,慌亂中又馬上被人抱住了。接著臉前一道光亮起,剛好打在我眼睛上。我視線一花,就聽見大哥的聲音:“沒事沒事,電池沒電了……”

電池沒電了?我簡直哭笑不得,他娘的人嚇人嚇死人,想起自己剛才的表現,心說這回丟人丟大發了。推開大哥抓我的手,正想罵他們幾句時,邊上的武建超又突然驚聲道:“壞了!”

他拿著手電筒,向我們剛解手兒的地方幾下橫掃,光斑所及之處卻是一片空曠——趙勝利不見了。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就剛才那麽一亂,恐怕半分鍾都不到,趙勝利就沒了!其中的詭異之情,簡直無法言語。

那一次我是真怵了,強風中頭發亂飛,隻覺得呼吸急促,遍體生寒,幾秒鍾裏腦袋嗡嗡作響,基本處於短路狀態。

武建超估計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也明顯慌了,抓著手電毫無目的地四下亂掃,嘴裏大叫著趙勝利,可聲音發抖,有些底氣不足。王老爺子一直沒說話,剛想講什麽,一開口又是陣劇烈的深咳。

隻有大哥還算冷靜,拍拍我們,說別亂別亂,再認真找找。我們稍稍這麽一定神,就從風聲中聽到了趙勝利的聲音,手電馬上追了過去。

隻見趙勝利提溜著褲子,從石人身後顫巍巍地爬了出來,哆哆嗦嗦地向我們這邊走。可他還沒靠近,就順風飄來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接著我們發現他竟然滿臉是血,驚訝之下一齊後退半步,問到底怎麽回事?

這小子比我還窩囊,剛起風的時候,他正拉到半截,接著聽見我的怪叫,回頭發現手電光沒了,頓時嚇掉了魂兒,褲帶都沒係站起來就跑。隻不過他驚慌中跑錯了方向,踩在自己的屎上滑了一下不說,又被掉下來的褲子絆倒了,正好一頭磕在石人腳邊,頭暈眼花地趴了半晌,聽到我們的喊聲才又站起來。也怪不得武建超匆忙之下,手電筒沒照到他。

好在沒什麽事,我們鬆了一口氣。不過逮著趙勝利一通猛熊是少不了的,這都數不清是第幾回了,每次都是他這麽折騰大夥兒。想到剛才一驚一乍的全是自己嚇唬自己,又覺得啼笑皆非。說到底,還是精神太過緊張的緣故。

一會兒的工夫,風越刮越大,當時我渾身是汗,有劇烈活動後的熱汗,也有剛驚出的冷汗,裏外全濕的衣服很快讓烈風吹了個通透,貼在身上一片冰涼。

不過起風了是個好事情,因為大風刮起來後,霧氣正在以很快的速度消散,手電筒照出的範圍馬上變大了。大哥對我們打了個手勢,說:“走!”

我和武建超立刻會意,抓住這難得的機會,拖起半死不活的王老頭兒,迎著風,再次離開了那讓人心悸的石人。而趙勝利把背心兒撕開了拉出來,草草捂住頭上的口子,一身惡臭地跟在後邊。

空氣流通,大霧消退,這會兒視線清晰了些,我們的速度卻慢了很多。體力不支了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我們走得格外小心。

武建超舉著僅存的手電,在周身飛快搜索,剩下的人都瞪大了眼,連一棵草一塊石頭都不敢放過,生怕再把紮帳篷的地方錯過去。大哥更是恨不得走一步看一眼指北針,小心翼翼地把握著方向。

同時,我們還有意沿著和湖岸大致平行的路線行進,宿營地離湖不遠,這樣可以做個參照,進一步消除走錯方向的可能。而且事實上也謝天謝地,我們也終於沒像上次那樣,又轉回石人那裏,這讓人多少有些慶幸。

身邊及膝的牧草在風中如海浪般起起伏伏,沙沙作響。我們幾個輪流拖著王老爺子,在黑咕隆咚的大草甸上跋涉,又累又冷又渴,風灌進耳朵眼兒裏,時間久了還覺得疼。

但這都能忍受,隻是我的心,卻越走越涼。因為快兩個鍾頭了,依舊沒有看到紮營的地方。武建超的手電光甚至還照到了遠處一片稀疏的小樹林,我暗暗咂舌,心說怎麽不知不覺又走了這麽遠,都跑到草甸子的邊緣來了?

就在我越來越懷疑的時候,大哥又突然喊了一聲:“停,別走了。”

我們的前方出現了一條河。河不寬,也就是幾米的樣子,但讓人十分奇怪的是,水麵之上,不知為什麽覆蓋著一層細眼兒鐵絲網,上邊纏滿了瘋長的雜草藤蔓,和地麵連在一起,如果不是大哥提醒,真會沒看清一腳踩上去。

這地方我從沒來過,但大哥和趙勝利顯然認得。兩個人在黑暗裏對望一眼,頹然坐倒。大哥一聲歎息,說從這兒再往前就是老金場了,言下之意很明白——我們又走錯了。

我氣急敗壞地一跺腳,蹲了下來,兩手狠狠地往地上一拍,忍不住想罵娘。當時的感受,簡直可以用歇斯底裏來形容。從追出來找馬算起,已經過去了大半夜,我們中間幾乎沒有休息過,連口水都沒喝過,全在不停地走路,但無論如何,就是走不回紮營的地方。到底是怎麽回事?

如果之前還有彌漫的大霧可以作為借口,而如今霧氣退散,卻依然沒見到營地的影子,這恐怕已經不是簡單一句“走錯了”或者“看漏了”可以解釋的了。

而這時,武建超發現了新的問題,他蹲下扯掉纏在鐵網上的雜草,用手電照了照下邊的河水,皺眉問道:“這河用網罩著,是怕人掉下去,還是水裏有什麽東西,要用鐵網封起來?”

大哥有氣無力地接過手電,指著河對岸的幾個半截木樁,說都不是,河那邊就是礦區了,其實河是人工挖的,而鐵絲網本來是豎著的,隻不過後來天長日久向外倒掉,正好蓋在了河麵上而已。

武建超提出來的正好也是我的疑問,此時借著手電光,果然可以看出河岸有人工渠的痕跡,而鐵絲網一邊高一邊低,有的地方支棱翹起,也並非規規矩矩地蓋在河上。

不過這種事,說實話用不著我們關心,眼下真正需要頭疼的問題是,我們的營地究竟哪去了?

“啪嗒”一聲,武建超一言不發,又把手電關了。烏漆抹黑的,大家一時失去了討論的欲望,各自休養著體力,心裏做著猜測。我小肚子墜脹,想起剛才的一泡尿根本沒撒,走到河邊對準河水重新開始。

又是一陣強風吹過,河上的鐵絲網一陣“嘩嘩”沙響,夾在風哨聲裏,讓人聽得頭皮發麻。而接下來從遠處小樹林那邊,竟然傳來了一串“喀喇喇”的巨大聲音,十分突然。

我渾身一個激靈,手忙腳亂係上褲子。除了王老爺子,他們仨也奇怪地站了起來。我們稍加分辨,覺得像是樹木的枝幹折斷落地的聲音,貌似是有棵樹突然倒了。

武建超打開手電照了過去,但光線射程有限,黑乎乎一片什麽也看不清。大哥反應很快,伸手就把電筒的燈口捂住,說關掉。情況不清楚,開手電隻會暴露自己的位置。

風雖然大,但還不至於把樹刮斷。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也絕不會有人半夜伐木。最有可能是什麽野生動物,可究竟什麽動物能把一棵樹給放倒?

幾乎用不著思考,一個詞瞬間閃現在我腦中。

大哥和武建超馬上將肩上的槍摘在手裏,開保險上膛,低伏身子嚴陣以待。而我則是口舌發幹,一隻手摸著懷裏的沙木薩克折刀(幾寸長的小刀,說實話沒什麽用),另一隻手緊緊拉著隻想落跑的趙勝利。

大哥說過,遇上熊千萬不能慌,表麵上要裝得若無其事,讓哈熊認為你礙不著它,打個哈哈各自走開最好。如果轉身就逃,反而會驚著對方。

然而我們屏氣凝神,緊張地等了十幾秒鍾,耳邊卻隻有呼呼的風聲和唰唰震顫的鐵網,小樹林那裏又沒了動靜。

我幹咽了口唾沫,心說總不會是天牛鬧災鬧到這邊來了吧?捅了捅前邊的大哥,意思是問他怎麽辦。大哥不敢怠慢,最後看了眼前邊,慢慢地轉過身,極輕地說了句:“撤。”

我們當時狀況很不好,除了槍和手電,東西全放在營地裏,沒吃沒喝,大半夜的連團火都生不起來。本打算就在河邊待著,等天亮了再回去找營地。可那裏的樹又莫名其妙地倒了,如果真是哈熊,再不走人就有點兒缺心眼兒了。

我們不敢驚動樹林那邊,大氣不敢喘,躡手躡腳地帶上老爺子,強打精神再次上路。摸著黑,跌跌撞撞走了很遠,直到確定身後沒東西跟著,才重新把手電打開。稍微鬆了口氣,感覺兩腳發軟,脊梁上全是汗。

而從這兒再往後的事情,我的記憶就不那麽清晰了。體力不濟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意誌在一步步崩潰。

可以想象一下,我們五個大男人,還帶著指北針和電筒,在漆黑的草甸上摸索了整整一晚,結果卻是不該看見的全看見了,想看見的全看不見,不管怎麽折騰,就是找不到我們的營地,搞不好附近還有頭熊,這叫人如何能不緊張。

打個比喻形容,我們當時就像一群迷失在黑暗裏的孤魂野鬼,完全不知道自己踏出的哪一步是對的,哪一步是錯的,步步驚心,卻又隻能漫無目的在曠野上來回遊**。那種絕望與挫敗感,很難描述,但確實十分折磨人。

我已經完全走蒙了,雙腿機械地邁動,渾渾噩噩地跟著大哥,眼前隻剩下手電筒越來越微弱的光線,視線漸漸模糊,腦子也恍惚起來。

到底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我也記不太清了。印象中是手電筒因為連續使用,最終閃了幾下後徹底不亮了。於是我們五個人蜷縮著擠坐在一起,等著天亮。

身體的勞累讓我一停下就想睡覺,但因為環境的關係,心裏不踏實再加上冷,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起,隻能是一種半夢半醒的假寐狀態。

意識全然不受控製地在自己運轉,一會兒閃出小時候的往事,一會兒是奇怪的幾何圖案,一會兒又是鋪天蓋地的金子和呼嘯而來的洪水,你方唱罷我登場,亂成了一鍋粥。

黑暗裏正迷糊著,邊上的趙勝利忽然幽幽地說了句:“會會,會不會是,是誰把咱們的東西拿跑了?你們忘了?俺瞅見過瀑布上頭,有,有人……”

趙勝利口吃,我在心裏把語言重新組織了一遍,才完全明白,悚然一驚,人又清醒了,同時有些茅塞頓開的感覺。別看這家夥平時不怎麽上道兒,但這個說法的確有幾分道理。

細細想來,我們之前似乎有些陷入誤區,隻是單純地認為是找不到營地了,卻根本沒有想過另一種情況,那就是假如營地已經不存在了呢?

但下邊的問題隨之而來——拿走我們東西的是誰?他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

就在我的思路又一次拐進了死角的時候,武建超輕歎一聲,說了句讓人渾身冒涼氣的話:“有人倒沒啥,就怕不是人。”

武建超把趙勝利的想法又向前推了一步。

“你們說,會不會有這種可能……”他頓了頓,接著道,“不是我們走錯了,也不是什麽人把東西偷走了,而是這地方太邪門,晚上一起霧,就會讓草甸子上的一些東西消失。咱們的馬可能發覺有問題,就跑了,我們跟著追出來,而留在後邊的帳篷啊什麽的,就那麽靜悄悄地沒了……”

武建超平時大大咧咧的,極少用如此嚴肅的口氣,這明顯不是開玩笑。表麵上看,這個想法簡直匪夷所思,但此刻由他講出來,卻顯得再自然不過了。

我沒再言語,一股寒意湧了上來,也不知是因為在地上坐久了,還是他那話實在讓人不寒而栗。因為我們同樣可以照此理解,若幹年前,他那個失蹤的戰友,就是在石人附近這麽無聲無息“消失”的。隻不過那一次“消失”的不是東西,而是人。

因為這例子太直接了,思考起來幾乎用不著拐彎。我猜武建超興許早就這麽想了,隻不過一直藏在心裏,現在才說出來而已。而且這說法其實很有邏輯,至少把前後的事情串在了一起,因果清楚,雖然“物體憑空消失”的概念十分扯淡,但荒唐中帶著合理,這才是真正的可怕之處。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這後邊隱藏的東西,就太詭異了,我一陣陣頭疼,本來就很亂的腦子更加混亂起來,不敢再往深處思索。不同於遭遇山洪或者地震,那些雖然危險,但至少看得見摸得著,能躲能逃,而現在,我們根本不知道威脅來自何處。

氣氛愈發凝重,最後隻有武建超一人在說,卻沒人接腔。大哥用力推了他一把,叫他別胡扯了。邊上的趙勝利更是不經嚇,篩糠一樣抖了起來,直叫快把手電打開,但這會兒哪兒還有能亮的電筒?

同伴的戰栗,傳到了我的身上。無邊的黑夜,好像會吃人。

緯度高的地方,越接近夏季,天反而明得早。我們緊繃著神經,苦苦挨過了黎明前的那段黑暗。遠處山後開始麻麻放亮的時候,大哥最先站了起來。

不抱希望的再次起步,我甚至已經開始考慮在所有給養都“消失”的情況下,我們該如何回去的問題了。然而隻走了不到五分鍾,眼尖的趙勝利忽然驚呼著朝前一指,營地的土帳篷,竟赫然出現在前方不到一裏遠的地方。

這算什麽事兒?

營地既沒有被人移走,也沒有憑空消失,它就是在那兒,晨光中依稀還是我們離開時的樣子。飯盆歪在一邊,鍋倒扣在地上,篝火變成了一堆有氣無力的炭灰,被昨夜的大風吹得到處都是。

我跑過去後,第一個動作就摸了摸那些東西,懷疑是不是真的,不為別的,我隻是有點兒不敢相信,我們真的又找回來了,難道昨晚上五個人全在發癔症不成?

確認之後,我心裏不知怎麽的突然一陣好笑,覺得十幾年的書似乎都白念了,自己先前一本正經地分析啊推理啊,現在想想簡直跟傻子一樣。這世上的事要操蛋起來,他媽的根本就不和你講道理。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我不止一次回顧起那夜迷路的經過,卻依舊想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隻有幾個比較簡單的猜測,可以拿出來說一下:

首先是我們第一回遇到石人的事,當時我很迷惑,認為走到那裏用的時間與白天相比太短了。但後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探路時要沿著湖岸采土樣,路線很曲折,耽誤時間,這種情況下人估計起距離難免有偏差。如果後來是按照直線行進的話,也許事實上的路程比我想象的近,走起來也相對輕鬆。

其次是第二回遇到石人的事,也就是鬼打牆繞回原地的問題。幾年前我在網絡上看過篇文章,歐洲的科學家對這種現象重新做了研究,證明人迷路時繞圈走和腿的長短的確沒什麽聯係,真正的原因其實在大腦。主要是人的前庭係統(管平衡的)出現偏差卻無法修正,就會有一直左轉或右轉的傾向。

此外還有種更極端的可能性,那就是草甸上不隻有一個缺了頭的石人。也許實際上我們並沒有走回頭路,隻是碰上了另一個石人,但因為武建超先入為主的誤導,就自以為遇到了鬼打牆。

最後一個,也是最讓人想不通的事情:為什麽我們來回走了那麽多趟,卻始終找不回營地?

也許是帳篷和廣袤的大草甸相比,目標太小了,而黑夜裏我們運氣也實在太差,所以就是死活找不到。但想想又覺得很可氣,因為那無頭石人的占地麵積不比帳篷大多少,我們卻能接連碰上兩次。

其實從內心來講,我反而比較傾向相信問題並非出在我們身上,而是存在著什麽說不清的特殊原因,才造成那晚我們五個人總是和營地擦肩而過。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雖然不如武建超想象的那麽離譜,但對我們這種尋常人來講,也是足夠不尋常了。

隻能說,那個地方,真的很邪門。

當然,上邊說的那些,都隻是我多年後的猜測,而且如今由於各種現實條件的限製,很多東西已經無從驗證了。

而在當時我根本沒什麽精力考慮這種複雜的問題。早上看到營地後,提了一晚上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武建超又生火燒了壺水,打算讓大夥兒吃些東西緩緩勁兒,但還沒等水煮開,我就歪在被子上睡著了。

然而沒休息多久,我們就被一頓冰雹驚醒了。山區小氣候變化無常,那雹子來得又急又猛,毫無征兆,天空劃過幾道橫閃,鴿子蛋大小的冰粒子劈裏啪啦就落了下來。

我們被砸得哇哇大叫,抱頭亂竄,手忙腳亂地找東西保護,把帳篷都撞倒了。可我剛剛抽出支鐵鍬遮住頭頂,“乒乒乓乓”沒幾秒,冰雹就停了,從開始到結束不到兩分鍾,讓人十分氣憤。

起霧,刮風,下雹子,我們來了剛一天,就讓這天氣徹底整沒了脾氣。武建超把舉在頭上的鐵鍋扔到了一邊,罵罵咧咧地開始收拾東西。這麽折騰了一下,也不用睡了,趁著天還早,抓緊時間準備搬家。

在這裏才過了一夜,就發生了那麽多事,讓我萌生了些許退意。但想了想還是算了,沒說出口。這事兒說到底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是一晚上迷路了而已。雖然過程比較曲折複雜,但除了把老爺子累趴下了以外,我們既沒死也沒傷,人一個沒丟,東西一點兒沒少。費這麽大勁來了,假如隻因為這麽個理由就回去,顯然沒道理。估計就算我提出來,也不會有人支持。

其實從其他人的臉上,我還是能讀出相似的擔心的。畢竟一夜的噩夢,不能當沒發生過,但每人隻是各自忙碌,彼此心照不宣地都沒再提昨夜的事,可想法都跟我差不多吧。

打點妥當後,我們背起了一部分東西,往老金場的方向開拔。大哥和趙勝利帶路,我們再度來到那條人工河邊,經過了一座塌了半邊的水泥橋,過河後就算進入了礦區的範圍。剛剛的冰雹,金場這邊下得比較凶,都還沒怎麽化,地上一層雹子差不多都有核桃大,甚至還有香皂一樣的冰坨子,看著很是嚇人。

剛注意看了腳下,我一抬頭,就又看到了奇怪的東西。湖的兩側都是高山,而就在我們這邊遠處的一片山坡上,茂密森林的空隙裏似乎杵著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明顯很大,比旁邊的樹冠高出了一截。隻是隔得太遠再加上林間還有雲霧,我窮盡目力,也隻辨認出了個模糊輪廓,分不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我示意大哥去看,問那是什麽。大哥搖頭說不曉得,其實他昨天就注意到了,不過當時沒顧上研究,就打算今天去瞅瞅,還有昨天晚上河邊樹倒掉的那地方,也得查一下,我們要在這裏待差不多一個月,有必要搞清楚附近到底藏沒藏哈熊。

我說那多方便,硐裏有水,挖出砂子轉身就能淘。大哥卻搖搖頭,說這事很麻煩,萬一水積太深排不出來,人都進不去,還淘個屁的金子。

王老爺子如今隻能當半個人使,不能背不能扛的,按武建超的話說,我們這是帶個爹淘金來了。他這會兒走得輕鬆,在邊上接著我大哥的話頭兒,捋著胡子說金硐透水也不盡然是壞事,五行相生的說法“金生水,水生木”,看這周圍溪水潺潺,大湖浩渺,野草豐盈,林海蒼茫,絕對是長大花兒的地方,運氣好能撿塊狗頭金都說不定。

大哥笑笑,不置可否。我肚子裏覺得好笑,這老頭兒其實沒讀過什麽書,這幾句話文縐縐的,也不知跟哪個風水先生學的,純粹生拉硬扯,穿鑿附會。

我之前還聽說,西部一些幹旱的產金區,缺水但有煤,隻能用“火燒法”提煉砂金,一層煤一層礦砂層層疊加,大火燒上幾天幾夜後,礦石煆成了灰,砂金留在灰裏,再用風車將灰與金子分開,最後拿藥水兒洗掉雜質。要是照著老爺子的說法,不用水了改用火,難道是所謂的“南火克西金”?

礦區很大,我們走挺遠了,還沒看到真正意義上的金場。幾十年的風吹雨打以及瘋長的植物,使這裏又基本恢複了自然原始的風貌,兔子和旱獺在草叢裏亂竄,如果沒有之前的水泥橋和鐵網,初見之下,還真認不出這兒曾是一片繁榮忙碌的地方。

不過又往前走了一段,就出現了人類活動的痕跡。湖邊的一片坡地上,有一排高低錯落的青色岩石,從遠處看好似一段荒廢傾頹的古城牆,我起初還以為那是老金場裏遺留的什麽工地,但走近後就發覺自己錯了。這些東西跟淘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那一塊塊的石頭上,竟刻滿各式各樣的圖畫,穿衣服沒穿衣服的小人兒,或者牛羊駱駝之類的動物,再有就是山川湖泊、日月星辰。

大哥昨天就見過這些東西了,告訴我說這是古代的岩畫,應該是以前生活在這裏的少數民族留下來的。和草原上那些石頭人一樣,類似的岩畫也是遍布整個西部地區,尤其是北部最多,除了按台縣,旁邊的幾個縣都有。

大哥說著,老爺子點頭,武建超也沒表現出太多的稀奇。他說他以前在內蒙古也見過差不多的岩畫,好像寧夏賀蘭山那邊也不少,而且很奇怪的,好像很多時候有石人的地方就有岩畫,不知道這當中有什麽關係。

五個人裏,就我跟趙勝利是第一次來西部,都聽得一愣一愣的。轉身仔細又看了看,那些岩畫描繪的大都是古人祭祀、狩獵、放牧、跳舞之類的生活場景,說實話造型都挺幼稚的,有點兒像小孩子的簡筆畫,但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那種畫風很幹淨凝練,意境十足,有種說不出的逼真生動。

青石上的一幅幅圖,組成了一條遠古的畫廊,而畫中人千百年來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又仿佛是凝固了的曆史。可惜不管是曆史還是美術,我們幾個都是外行,所以隻稍微停了一下就繼續趕路了。不過岩畫的那種穿越時空的特殊魅力,還是讓人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一幅幅的邊走邊欣賞。

“狗日的,來看,敢情這兒真有哈熊。”武建超在最前邊,指著身前的一塊石頭招呼我們過去。那是一幅打獵情景,一位獵人刺中了一頭大熊,手裏的長矛紮在熊身上,熊受傷想逃脫,但獵人緊握矛柄不放,一人一獸正在近距離地僵持和糾纏,隻是寥寥幾筆刻畫,就表現出強烈的動感,那種生死搏鬥的緊張撲麵而來。

看完了獵熊圖,我朝前走了幾步,又被另一塊石頭上的岩畫吸引住了。那石頭比較大,所以內容也相對多,一共有好幾幅圖畫,各成一體又相互關聯,似乎是敘事的,顯得比較特別。

我仔細看了看,從上往下第一幅圖,畫的是一個巨大的圓圈,圓圈裏站了一隻老鷹模樣的黑色大鳥;而第二幅圖裏,黑鳥飛出了圓圈,地麵上的一群小動物在四散亂跑,像是因為恐懼在逃命;第三幅內容差不多,就是把動物換成了人,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驚慌奔跑的人是褐紅色的,而地上還有一些躺著的人,顏色卻和那怪鳥一樣是黑的,似乎是想以此做出區別,說明他們已經被殺死了;到了第四幅圖,就變成了戰鬥的場麵,一群戰士全身披甲,戴頭盔執旗,手持盾牌弓箭,正在和盤旋在天空中的黑鳥搏鬥,戰況激烈但並不順利,因為我看出那些發出的羽箭和標槍全都飛偏了,沒有一支射中怪鳥。

岩畫的主題大多很簡單明確,但這一組無疑要複雜許多。石頭上當然不可能有文字說明(就算有也看不懂),上邊的故事,是我根據圖畫演繹出來的。我覺得很不理解,按說北方的少數民族天天狩獵,打隻鳥該跟玩兒似的,可是畫裏這些人為什麽那麽懼怕那隻黑老鷹?毛主席還寫過詩,說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呢,雕不就是老鷹嗎?

我把疑問講了出來,大哥卻搖搖頭,說這種古代人的畫兒並不完全是寫實的,有時候可能會有象征,比如他畫頭牛象征女人,再畫匹馬又是個男人。這畫裏的老鷹不一定真是說老鷹,那時候還講究圖騰崇拜,有可能是指另一個以鳥為圖騰的部落,兩邊發生了戰爭。

我覺得有點兒牽強,就指著第一幅岩畫問,那這個圓圈是啥意思?大哥也答不上來。倒是老爺子在邊上插了一句:“這個是日頭。”

我說何以見得?老爺子回答:“按咱老祖宗的說法,太陽裏蹲著一隻三條腿兒的烏鴉,叫作‘日中烏’。”說著他又指了指那石頭上的岩畫,“你們看這圓裏站了隻鳥,跟算卦書裏‘日中烏’的插畫兒很像,說的八成就是太陽。隻不過咱漢人的鳥是烏鴉,他們的鳥是隻黑老鷹,有點兒不一樣罷了。”

他一通鬼扯,我聽了更迷糊了,說這都哪兒來的封建迷信思想,什麽太陽裏蹲了個烏鴉?倆事兒有關係嗎?

“說不定還真的有關係。”大哥好像是從老爺子的話裏得到了啟發,馬上接著說,中國古代的確有“日中烏”的講法,不過那不是真正的烏鴉,而是指太陽黑子。古人觀察到太陽上有些黑點,說不清楚是什麽東西,就認為那是隻烏鴉。《山海經》裏說“金烏負日”,意思就是這個烏鴉會馱著太陽東升西落。

我根本就不信,說怎麽連神話故事都扯上了?還說什麽太陽黑子,太陽那麽亮,古時候人連個墨鏡都沒有,他能看見黑子?

大哥很不以為然,對我說《山海經》是神話沒錯,但也是中國第一本地理書,裏邊的內容並不全是胡扯的。還叫我別瞧不起古人,雖說一般情況下太陽光很刺眼,什麽都看不到,不過在日出日落,或者霧天風沙天的時候,陽光減弱,即便不借助儀器,也能很容易觀察到日麵上的大黑子,他就曾親眼見過。而且他以前搞礦產普調的時候,要查閱各種地方誌,也經常看見“日中有黑子”“日中有黑氣”之類的記載,這也證明古代人是能看到太陽黑子的。

北方少數民族逐水草而居,每天都要觀察太陽,看得到太陽黑子不稀奇,再進一步認為太陽黑子是個老鷹,也不是不可以。好像西伯利亞就有一個民族,認為太陽裏邊有頭馴鹿,指的也是太陽黑子。

他講得有根有據,我卻還是不怎麽明白,隻能說:“好吧,就算這個老鷹代表太陽黑子,可它怎麽能從太陽上飛下來?還到處害人?”

大哥思考了一下,解釋說可能和時令或者節氣有關係,太陽活動會影響氣候變化,而遊牧經濟對氣候的依賴性也很大。這岩畫上是太陽裏的鳥飛下來了,也許是說明天氣異常或者出現了自然災害,所以這些人才會害怕,至於打仗什麽的,可能隻是種宗教儀式。畢竟我們不是搞曆史或者考古的,太具體的東西也說不清楚,不過大概意思應該沒錯。

爭論了半天太陽黑子,其實跟眼下的事情沒多大關係,我們自己也覺得挺無聊的,就停下了話題。經過那些岩畫之後,又接著往裏走了一陣子,我們就來到了老金場的核心部分,也就是主要工作區。

此外在遠處的湖邊,因為多年大規模的淘沙取金,淤積的尾砂形成灘塗,長成了大片茂密的蘆葦**。成群的水鳥徜徉其間,戲水覓食。我們早先在瀑布下發現的死野鴨子,大概就是從這兒來的。

而在更遠的地方,我們甚至看見了一道延伸進湖中的水泥棧橋碼頭。我不禁咂舌,有碼頭就有船,而這片海子是相對封閉的水域,隻有需要到對岸活動時,才用得著走水路,難道湖那邊也是金場的範圍?可惜湖麵太寬了,對岸的景物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什麽情形。

不過光看眼前的這些,就已經足夠讓大家嘖嘖感歎了,都說這官辦的金場規模也太大了,那個軍閥為了淘金,當真是下了血本。相比之下,我們帶的那些溜槽啊淘沙盤之類的簡陋工具,簡直就是小孩兒過家家的玩意兒,拿出來還不夠丟人的。

然而這種震撼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當然不是說情緒消退了,而是因為很快的,我們眼前就出現了更加驚人的東西。

礦區當中的一塊空地上,靜靜地安置著一排巨型的鐵籠子,十分高大,幾乎與城市裏的兩層小樓相當,遠看儼然一片規劃嚴整的廠房,走近了之後,其龐大的體積立馬占據了人的絕大部分視線。

那些籠子的主體,是用比拇指略粗的鐵條焊成的,外麵蒙了層鐵紗網,鐵網天長日久鏽得糟爛,直接用手就能扯掉。腳下雜草叢生,猖狂的藤蔓植物攀著籠子爬起了一人多高,我扒開擋眼的草葉往裏瞧,發現籠中陰戚戚的,卻空空如也的什麽都沒有。

我後退兩步,抬起頭,皺眉打量著這些大房子一般的鐵籠,又想起了之前在山坡上看到的黑影,心裏突然有些懂了,頭天晚上,趙勝利說金場這邊有些奇怪的東西,指的應該就是這些。

金場裏弄這麽些個大鐵籠子幹嘛?不像是什麽工礦器械,更不像是生活設施,如果要說感覺,倒像是進了動物園似的。隻是籠子是空的,也不知幾十年前裏頭關了什麽東西。

身上負重太大,走了這麽遠,把背壓得很疼,我放下東西,揉著肩膀繞鐵籠走了一圈,也看不出什麽。大哥和趙勝利昨天已經來過了,少了那份新鮮,拖著東西到另外一邊安頓,老爺子沒太多的好奇心,看了幾眼也走了。武建超留了下來,抽出鋼釺,把籠子下邊的草蔓都扒拉了下來,接著在籠子下邊的一角,我們發現了一道門。

我們倆掩著鼻子走進去,裏邊也是長滿了草,似乎沒什麽特別之處。武建超拿起鋼釺敲敲鐵欄杆,說:“整這麽大個家夥,幹什麽用的?關哈熊?”

我搖搖頭,覺得不像。這些籠子太高大了,別說哈熊,就是塞幾隻大象長頸鹿都沒問題。但真要關什麽巨大凶猛的動物,這籠子的鐵棍兒又顯得有點兒戲,恐怕強度不夠,承受不了太大的衝撞。

不過這都不是關鍵,最主要的是,金場弄這麽些籠子裝動物幹什麽?

我又想了想道:“說不定是關人的。就跟四川劉文彩的水牢一樣,專關交不起租的農民,殺雞儆猴。這礦場擺些大籠子,關上幾個不聽話的,好震懾勞工,讓他們老實幹活。”

“那也不對啊!”武建超走出來,指指那一排的大鐵籠說,“這麽多籠子,能裝下多少人?工人全鎖起來了,狗日的誰給他們挖金子?還有,關人的籠子弄這麽高幹嘛?又不是猴兒。”

我撓撓脖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而這時趙勝利跑了過來,叫我倆過去,說我們的馬找到了。

空地的另一側有大片的鐵板房,一幢幢淹沒在草叢裏,破敗不堪,應該是當年礦場的人居住和生活的區域。大哥本打算挑間像樣的屋子住下來,卻正巧在房後發現了我們跑丟的馬。

馬是找到了,不過是匹死馬。我們跟著趙勝利過去時,見那馬躺在地上,邊上蹲著大哥和王老頭兒。我大概看了看,用手一摸,“咦”了一聲,馬屍竟還溫溫的沒涼透,顯然是剛死不久。

正想仔細檢查一下死因,大哥卻說:“不用看了,冰雹砸死的。”說完用手摸了一下馬鼻子,伸到我麵前,腥呼呼全是快凝住的黑血,應該是腦袋被砸中後淌出來的。

如此看來,這馬並不是像我想的那樣被野獸拖走吃掉了,而是在金場這兒一直待到早上,下冰雹後才被砸死。隻是,它當初為什麽要跑,之後到底又發生了些什麽事情,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話說回來,馬現在是死是活已經沒區別了,反正都要殺了吃肉,能找回來就是個好事情。大夥簡單吃了點兒東西,把東西堆在一起,留下支槍,就讓不能幹重活的老爺子守在這兒,防備死馬被野獸拖走,而我們四個人還要再折回去,把剩下的那部分輜重背過來。

走到人工渠的時候,我們拐了個彎,想看看昨晚倒掉的那棵樹,好確定有沒有哈熊。大哥本來說自己去就行了,但我們覺得這不同於把老爺子留在金場裏看東西,深山老林的,一個人行動不太妥當,爭了幾句,最後決定一起去,順便再瞧瞧山坡上那黑影子是怎麽回事。

好在剛一進樹林,我們就看見了事發現場。倒掉的是棵青楊樹,衝著小河的方向躺在地上,壓壞了附近不少小灌木。我拿手大概量了一下,胸徑有兩拃多,已經算長成材了。

但奇怪的是,樹幹斷掉的部位在離地大概二三十公分高的地方,斷茬又新又整齊,露出白花花的木頭。而且整個樹是光禿禿的,很多枝枝葉葉不在了,樹皮也少了很多,像是被切走了一樣。

哈熊用蠻力推倒的樹,明顯不會是這樣子。這楊樹看起來更像是被什麽工具伐斷的,連枝杈都被齊刷刷削去了,我心裏不由得一緊,難不成這附近真有人,還大半夜的砍了棵樹?

我看看周邊,沒見有人活動留下的痕跡,蹲下來研究那半截樹樁,也看不出到底是鋸是斧,或是鑿子、刨子才能弄出這種形狀的斷茬。

我問大哥怎麽看,他往那倒木上一坐,點起煙,說他猜可能是河狸。河狸是種比較大的齧齒類動物,生活在水裏,喜歡吃樹枝樹皮,門齒堅銳,咬肌發達,幾個小時就能啃倒一棵大樹。

大哥接著又用手一指,說你看它讓樹朝河道的方向倒下去,就是為了方便把食物拖進河裏吃掉。

“河狸?”我跟著重複了一句。這動物我知道,那時雖然沒有《動物世界》,但河狸是種毛皮獸,還會分泌比黃金都貴的河狸香,很有經濟價值,所以比較有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國內不少人研究人工養殖,我上學時,正好讀過篇怎麽治療河狸出血腸炎的文章,這才有所了解。不過那論文裏寫的都是引種來的美洲河狸,我真沒想到這裏竟然也有,所以聽大哥一說,略微有些吃驚。

此外我還在書上看過,河狸聞名於世,另有一點是它會在河上築壩蓄水,抬高水位,保證自己巢穴的出口始終處在水下,防備天敵。世界上最大的河狸堤在美國蒙大拿州的傑斐遜河上,足有七百米長,上麵甚至可以走人騎馬。但我往周遭幾下張望,不像有水壩的樣子,問大哥怎麽就能肯定是河狸?

大哥搖搖頭,說我讀書都讀傻了,河狸會建壩是沒錯,但萬事都有例外,按台縣這邊的河流常年高水位,河岸土質結實,河狸都是在地下挖洞,再把出口開在水裏,偏偏就很少築壩。

而武建超一聽我說河狸香貴比黃金,就問河狸好不好抓,動起了打獵的念頭。大哥卻擺擺手說算了,這動物很珍貴,在我們國家還沒大熊貓多,西部這邊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禁獵了,1981年又在這裏建了個保護區,但還是擋不住數量一年比一年少。我們現在守著座金山,犯不著造這種孽。

這裏既然沒哈熊的事,大家也都鬆了口氣,發現河狸意義不大,我們心裏還惦記著山上那個大黑影子,抽了支煙,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之後沿著地勢一路往上,對準了方向重新鑽進密林。路上我又看到了許多巨大樹樁,糟朽得很嚴重,長滿了青苔木耳,看起來年代挺久遠。我忍不住驚異,說難不成這都是河狸吃剩下的?

大哥卻搖搖頭,告訴我們說以前每個金場都有專門的伐木隊,夏天時將大片森林伐倒,冬天把木材順著雪道放滑到溝底,用來支護巷道。這山梁上的樹,應該都是新中國成立後這幾十年長起來的。

之後攀山跋涉的過程不再細說,七扭八轉地走了許久,在穿過一片落葉鬆林時,我們透過前方樹間的縫隙,影影綽綽的,先看到了幾根縱橫相交的粗大角鐵。

我們知道那東西不遠了,都加快了腳步,衝出鬆林後地形豁然開朗,眼前的小高坡上,聳立著一座用角鐵和鋼梁搭成的高塔,下頭寬上頭尖,樣子有些像法國的那個埃菲爾鐵塔,不過形狀更細長些,隻能算是一個粗糙簡陋的縮水版,也就是三四層樓那麽高。

但對於身高隻有一米七左右的我們來講,那也絕對是個龐然巨物了,站得近了,帶著一種莫名的壓迫感,讓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屏住了呼吸。我們幾個停下來大眼瞪小眼,有些摸不著頭腦,心說怎麽又冒出個奇怪的東西,都略略遲疑了一下,才又向前走近了幾步。

塔底那些角鐵構成的支架十分粗大,但如今被風雨侵蝕得相當厲害,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沾了一手的紅黑鏽鱗,看樣子應該是和老金場同時期留下的東西。

又仔細一看,整個塔已經有點兒向一邊歪斜了,看著搖搖欲墜的,給人感覺用不了多久就會垮掉。我心中又不免感慨,鐵製的東西到底不如石頭,草原上那些石人和岩畫沒有上千年也有幾百年了,立在那裏依然沒什麽太大變化,而這鐵塔剛剛幾十年就成了這個樣子,在時間麵前實在是脆弱。

然而這邊還沒感歎完,我馬上又注意到別的不對勁:我們腳下的地麵,也就是鐵塔周圍,怎麽全是光禿禿的,幹幹淨淨幾乎寸草不生?

我說的毫不誇張,那鐵塔附近沒有任何植物,方圓十來米的範圍內地表**,土質泛白,隱隱約約的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界線般,讓周邊的森林不敢越雷池半步。

大哥覺得最有可能是加了什麽鹽或者別的化學藥品,土壤鹽堿化後隔絕周圍植物的生長,這樣便於以後維修,而且能避免生物風化,對鐵塔也有一定的保護作用。如今幾十年過去,雨水和融化的冰雪還沒把土裏的鹽分淋洗幹淨,看來那藥勁兒不是一般的足。

但話題又轉了回來,山坡上豎這麽大個鐵家夥,是幹什麽用的?

那種外形,說實話,有些像現在移動公司的信號發射基站,當然那時我們沒聽說過如此高級的東西,隻是單從直觀的第一印象上,覺得那像是個什麽東西的天線,或者通訊用的無線電台站之類的設施。

但是讓人想不明白的是,幾十年前淘金的礦場裝這麽個巨型天線有什麽用?是要接收信號還是發信號?電報,電話,聽廣播,看電視?那個年代可能嗎?有必要嗎?

除了天線,還有什麽可能性?

武建超說會不會是架設高壓電線用的鐵塔?但我們都覺得不太像,而且幾十年前,這種地方,似乎也用不著什麽高壓電。

我多瞧了那鐵塔幾眼後,又覺得有幾分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細細一回憶,想起以前看過介紹大慶油田的紀錄片,電影畫麵裏倒是經常出現類似的東西,那是開采石油用的鑽塔。我受到啟發,說會不會是找金礦的鑽探設備?就跟鐵人王進喜他們鑽油用的工具差不多。

武建超一聽鑽塔,連連搖頭,說我太外行了,根本就是想當然。鑽探,不管是地質鑽探、水文鑽探,還是石油鑽探,雖然工藝不太一樣,但必須有鑽機鑽杆、泥漿泵、攪拌機、水龍頭、夾持器,提引擰卸等等一係列的基本設備,可不光立起個塔就能完事的。眼前這鐵塔孤零零的連個工作台都沒有,地上也不見鑽探完成後止水封填的終孔,一看就不是鑽塔。

被武建超劈裏啪啦講了一通,我這才想起他以前幹的就是鑽探兵,比我們都專業。既然他說不是,那就肯定不是了。這種問題上,趙勝利沒什麽發言權,我轉頭又問大哥怎麽認為。

大哥搖搖頭,說他也看不出什麽。我們又討論了一會兒,沒得出什麽新鮮的結論。武建超提議說要不要爬上去看個明白,我說還是別,那麽高太危險了,幾十年前的老東西,夠不夠結實都不好說,萬一爬上去垮了,人鐵定摔死翹辮子。

眼看天色不早,想到還要回去搬東西,我們也覺得不能再耽誤,就匆匆下了山。回到草甸子上的營地,我們把剩下的行李一次性搬完了。每個人身上的分量比早上那一趟還要大,我走了不遠就覺得兩腿打戰,被壓得陣陣腰酸,豆大的汗珠子下雨似的掉了下來。

他們三個和我想法差不多,都一言不發加緊了步子,我咬著牙堅持,直到走到水泥橋的地方後,覺得前方金場在望了,這才把東西放了下來歇歇。

大哥舉著水壺一通猛灌,我扶著膝蓋,正彎腰牛喘,趙勝利拉拉我胳膊,往遠處一指,問:“大大大學生,你你你看那上頭寫寫寫的啥?”

我順著他的手望過去,這一帶河邊的鐵網還沒完全倒掉,隻是被各種藤蔓攀著覆蓋,遠看就像條灰綠色的籬笆牆。而鐵網後頭,還有個幾乎塌掉半邊的崗亭一樣的小屋子,上邊也是蓋滿了草。趙勝利眼尖,從成片的植物間看到了塊牌子,掛在入口的地方,被草葉遮住了大半,露出的那一小部分上,好像寫有東西。

我走近幾步,撥開牌子上麵的遮擋,發現確實有字,但很意外的是,那些字我不認識。

牌子是鐵皮的,被鋼絲綁在木樁上,鏽跡斑駁。那些字母是油漆刷上去的,脫落得很厲害,幾乎無法辨認了。我使勁兒看了看,覺得不是英語,倒像是俄文,就把大哥叫了過來。

像我這麽大的人,中學時基本都是學英語了。大哥他們那一茬兒人倒是念過俄語,他過來瞧了一眼,說確實是俄文,不過他也不認得。

我說你不是學過嗎?大哥搖頭笑笑,說初中是學過點兒,可後來“反修”把俄語也反了,就沒再學,1966年又開始鬧紅衛兵,然後上山下鄉,參加工作,丟了快二十年的東西,早忘到爪哇國去了。

我撇撇嘴,又問金場裏為什麽有俄文標牌?用蘇聯的機器就不說了,幹嘛連中國字都不要?那些工人看得懂嗎?

武建超笑話我道:“你當全世界都跟你一樣是大學生啊?那年頭九成九文盲,管你中文俄文,反正他媽的都不認識。”

大家笑罷,大哥說這裏頭有點兒曆史,1933年那個軍閥在西部地區掌權後,很長一段時間是走投靠蘇聯的路線。而蘇聯為了插手這個地區,也很幫他忙,駐軍、派專家、貸款、修路、建廠開礦,還製定了兩個“三年”發展計劃,親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這裏許多新中國成立前的老工業,比如飛機修配廠、油礦,都是那時打下的底子。所以這兒有俄文沒什麽奇怪,說不定整個礦區都是靠蘇聯援助才搞起來的。

我點頭說怪不得,可由此及彼的,又忍不住要想,如果礦場是蘇聯幫忙建的話,那湖邊的大籠子和山上的鐵塔,很可能也是蘇聯人的手筆,可這倆東西不管是幹什麽的,似乎和金子都沒什麽關係啊?

臨行前,大哥按照地質隊的做法,給我們每人配了個小哨子,說是遇到意外時可以吹哨求救。此時那哨聲遠遠傳來,尖厲刺耳,我和他們飛快地對視一眼,通通色變:老爺子出事了。

大哥二話不說,把背上的東西一扔,抓起槍,甩開腿就往前跑,武建超抄了把鐵鍬緊隨其後,我把東西一丟也著急地跟了上去,趙勝利好像猶豫了一下,就落在了後邊。

從岩畫那裏到我們把老爺子留下的地方,其實還有相當長的距離。論起身體素質,我在四個人裏最不行,飛奔了一會兒,大哥和武建超就把我甩下了挺遠,趙勝利也攆了上來。不過這小子很賊,他一直拖在最後,可能是防備萬一遇到什麽不得了的狀況,到時好轉身就逃。

哨音催命似的,一陣急過一陣。我們心急火燎地跑到了那片鐵板房時,衝在最前的大哥和武建超卻突然停了下來,我加緊兩步也追了過去,站住了一看,我們先前堆在一起的東西和那匹死馬都在,隻有老爺子和槍沒了。

聲音很近,應該就在這些鐵皮房中間,但我們在周圍焦急地轉了幾圈,四下張望卻沒看見人。幾秒鍾後,哨子也停了。大哥趕緊吆喝了幾聲,也掏出哨子開始吹,告訴老爺子我們正在找他。

聽到了大哥的信號,老爺子又吹哨回應幾下,不過聲音有氣無力的,讓人一聽都替他覺得氣短。估計是年老體弱,再加上矽肺作怪,已經吹不動了。

大哥一個手勢,我們稍微散開了些,順著鐵板房一棟棟找過去,可始終是隻聞其音,不見其人。正著急上火的時候,旁邊的武建超突然猛地一拍我後背,急道:“快看!”

我連忙回頭,大眼一掃,正巧望見遠處湖邊碼頭旁站著個人,心頭一喜,忙喊:“在那兒呢……”

然而,我還沒完全喊出聲,就整個人打了個激靈,嗓子一頓,把剩下的半句生生咽了回去。因為這時我才真正看清楚,湖邊的那人竟穿著件花衣裳。那不是王老爺子,倒像是個女人。

之前趙勝利一直說瀑布上有人,我們雖也擔心,卻沒怎麽放在心上。這會兒老爺子還沒找到,湖邊又冷不丁跑出來個女人,刹那間我沒什麽心理準備,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按說人是社會動物,我們五個人在無人的深山裏穿行了這麽多天,早就互相看厭了那幾張老臉,本能上是很渴望見到新鮮麵孔的。但是在當時,麵對突然出現的陌生同類,我最先想到的,不是親近,而是危險。我想大多數人都會同意,那種時候,那種地方,有人反而比沒人可怕,更何況是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女人。我甚至還有些懷疑,那是不是真的是個人?而不是什麽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狗日的,別跑!”武建超大喝一聲,拔腿就追。我剛回過神,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是不是也該跟武建超一起去?

這時身後又響起了趙勝利的聲音:“快快快來,人人人給這兒咧……”我回頭一看,見那小子從遠處一幢鐵板屋裏鑽出來,手一指說老爺子就在裏邊,嚷著讓我們快過去。

兩頭都有事,我正猶豫不知該去哪邊,大哥喊了我一聲:“你跟著老武,分開走。”說完把獵槍一甩,扔給了我,跑向了趙勝利那邊的鐵板房。

我手忙腳亂接住槍,再回身一看,那女人已經不見了影兒,武建超也追出了老遠,正抓著鐵鍬,大呼小叫地往一個山頭跑。時間緊迫,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了,隻能趕緊追上。

整個金場坐落在草甸和森林的交錯地帶,一邊是山,一邊是湖。天色已經有些暗,那女的跑到了哪裏,我早就看不到了,隻能攆著武建超的背影,先穿過那一排大鐵籠來到湖邊,接著一轉,沿著湖岸跑上了一片小台地。

半路上,我還看到了那女人扔下的東西,竟然是個塑料盆和幾件衣服。這讓我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人才穿衣服洗衣服,這至少證明我們追的是個人,而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台地是山嶺延伸到湖中的一部分,我跟著武建超,順著坡一通狂奔,好不容易爬上嶺子,顧不得心慌氣短,又鑽進了一片雜樹林。林子不大,悶頭衝了幾步就到了邊兒,可還沒等我完全跑出來,就聽到“砰”的一聲炸響,接著“嗖”的一下,什麽東西擦著耳朵飛過,身後一棵樹的樹皮突然爆開,木屑紛飛,崩到了我後脖子上。

說來可笑,那一瞬間我先是一愣,意識到是槍聲後,第一個念頭竟以為是自己的槍走火了。可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頭頂一根樹枝掉落,我才明白過來,他媽的,這是有人在開槍。

我來不及多想,條件反射地朝前一撲,抱著頭趴在了地上。之前也算經曆了一些危及生死的事,但被人拿著槍射,絕對是生平頭一回。不過和許多小說電影中描寫的不同,我那時的感覺,反而是木木的沒太多反應,也沒怎麽害怕,隻是想搞清楚到底怎麽一回事。

“別打別打,誤會,哎?”槍聲過後,最先傳來了武建超的喊聲,接著一團亂糟糟的腳步由遠而近,然後是幾個人的呼喝叫罵,中間夾著拳打腳踢的悶響。

我隔著藏身的灌木叢,隻能聽,卻看不到具體情況,心說難道碰上清山隊或森林公安了,怎麽這麽深的山裏也有?可那女人又咋回事?我不敢怠慢,把槍一提火攥在手裏,心髒“咚咚”狂跳,偷偷扒開了遮眼的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