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姊妹海老金場(一)

甘肅老頭兒領路,我們幾天裏翻山過水,進入了阿山腹地。隨著地勢抬升,森林的構成逐漸變化,落葉鬆、雲杉之類俊秀挺拔的樹越來越多,莽林如海,不時可以看到野生鳥獸穿梭其間,生機勃勃,全然一幅原始自然的景色。

內地有名的景區大多是青山秀水或者奇石怪柏,看起來宛如水墨國畫。但按台山不同,這裏山林色彩濃烈,層次分明,再加上藍天綠水,倒有幾分西洋油畫的味道,簡直已經分不清到底是風景如畫,還是畫如風景了。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這才是按台山的真正麵容,而之前淘金時的所見,不過是她可憐的腳指頭罷了。

隻是風景雖美,我們趕路的過程卻並沒有因此變得輕鬆。身上的東西依舊是那麽沉,腳下的路依舊是那麽難走。我從來沒走過那麽遠的路,感覺腿都快斷了,要不是有之前一個月的重體力勞動做鋪墊,恐怕早就要支持不住。

人都還能硬撐,牲口卻不行了。那匹老馬因為負重太大,已經累得吐起了白沫。我有些不忍,問要不停下來讓牲口歇歇力?

牽著馬的武建超心腸卻硬,拽著韁繩說:“歇什麽歇?這老家夥不中用了,就是個一次性的東西,到了地方咱們就殺了吃肉,還能頂幾天糧食。”

他這話不假,淘金客每年秋天都是淨身出山,什麽都不要,隻帶走金子和鈔票。不過看那馬的腿都開始打戰了,我真有點兒懷疑它還能不能堅持下去,說萬一死在半路怎麽辦?

武建超咧咧嘴:“哪有那麽容易死,你心疼牲口,你替它背東西啊。”

走在前邊的甘肅老爺子聽見了我倆對話,回頭衝武建超翻了個白眼。我知道武建超又得罪人了,那老爺子因為早年在采石場幹活,天長日久得了矽肺[矽肺。

],如今走遠路吃不消,一個勁兒咳嗽大喘氣,該他背的東西也全落到了我們身上。武建超說什麽“老東西不中用了”“替牲口背東西”,在他聽來不是明擺著指桑罵槐嗎?

我們繼續艱難地前進,順一條峽穀而上,隨著越走越荒僻,大哥也變得小心起來。除了告誡我們走路要集中精神,別開小差兒之類的話,還折了根樹棍兒,對著沿途的樹木和灌叢不時地敲敲打打。我本以為他是在趕蛇,問了後才知道不對,這是在跟哈熊打招呼。

哈熊其實就是棕熊,隻不過西部這邊的人都這麽稱呼,覺得叫哈熊才過癮夠勁兒。西部沒有野生的獅子老虎(以前有老虎,滅絕了),哈熊就是山裏最大最凶猛的動物,稱王稱霸,對深入山區的人們來說,也是種極其巨大的威脅。

大哥給我指了指林間一棵倒掉的大樹,說哈熊有時隻是為了吃樹根底下成窩的螞蟻,連啃帶刨就能挖斷樹根,有時甚至會發狠直接把樹推倒,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不過好在哈熊天生不喜歡多事,很少主動挑釁。人在林子裏走動的時候,最好有意識地弄出點兒動靜,哈熊一般會自覺退讓。怕就怕你冷不丁突然冒出來,兩邊對上臉又驚著了它,這種情況除非你隨身帶著機關槍,不然完蛋的大多是人。

而除了哈熊這種猛獸,我們還要提防一種不知名的紅蜘蛛。大哥說人要是被這種蜘蛛咬了,幾乎不可能活命。夏天正是它們繁殖的季節,小蜘蛛全部附著在母蜘蛛圓咕隆咚的肚子上,隻要受到驚嚇,就會“哄”的一聲,像一陣紅霧似的四處逃散,危險過去之後,再重新爬回老蜘蛛肚子上。我不幸見過一次,那場麵看得人渾身發癢,毛骨悚然。幸好紅蜘蛛怕油煙,隻要生了火,就不會來我們睡覺的地方。

就這樣,在峽穀裏走了好幾天,我們衝上一個高高的山口,再翻過一個小山包後,視野陡然開闊,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地勢相對低平的山間牧場。

周圍山巒上的林海把草場虛抱在懷中,壁壘分明,卻又渾然一體。小河隨著起起伏伏的地勢,在草坡間蜿蜒環繞,把一汪汪海子勾連起來。大大小小的海子波光粼粼,配上周圍的翠綠山色,恍若散落在碧玉盤上的珍珠。

除此之外,牧場上還有幾頂牧民的氈包好像蘑菇一樣點綴其中,一團團雲朵似的羊群在河湖周圍平緩寬闊的草原上慢慢移動,炊煙縹緲,流水潺潺,更是平添幾分浪漫詩意。

幾天裏跋山涉水,把王老爺子折騰得不輕。他胸口“呼哧呼哧”拉著風箱,癱坐在地上端詳了一下周圍的地形,又掐著指頭算了算,竟然說我們到了,這兒應該就是姊妹海,老金場就在附近。

西部地區的人難得見著海,所以喜歡把湖叫“海子”。眼前幾個湖泊交相輝映,連成一片,的確像一群勾肩搭背的兄弟姐妹,叫“姊妹海”倒也形象。大哥讓他們幾個原地休息,卻帶著我,拿上他的地質老三樣兒和鐵鍬、淘沙盤,開始找金苗。

雖說淘了個把月金子,直到這時我才見識到金子是怎麽找的。大哥先用羅盤儀看了看方位,又往河裏扔了個小木片,掐著表測了下流速。接著我們沿湖而行,每隔一段距離就停下來,在河道拐彎或者湖邊淺灘之類的地方,挖坑鏟點兒土,用淘沙盤淘洗一番。時不時地,還會從水裏撈出幾塊石頭,用地質錘和放大鏡敲敲看看。

大哥研究著盤裏的砂子,又拿鉛筆頭兒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像是在計算什麽。一邊幹還一邊跟我講解,說一個地方有沒有含金層,和周圍的地形地貌、水文氣候都有關係,必須綜合考慮。

我們這樣沿河驗沙,用專業點的術語叫“取土樣”,既可以計算砂金含量,還能尋找常與金礦伴生的訊砂(就是烏砂,對金礦有指示作用),確定金脈範圍。敲石頭的原理也差不多,一般來說,越是掂著重,敲起來有“鋼”聲的石頭附近,越可能有金子。

手上幹活,大哥又說了好多找金的口訣,什麽“頂水背水”“三山四不露”“青牛、鐵馬、毒砂”“小溝出嘴,大溝有腿,不大不小在肚裏”之類的,一套一套全讓我記著,搞得人一陣頭大。

扯了一大圈,他最後卻總結了一句,說其實除了這些,找金子還得看運氣。運氣好的,穿草鞋隨便在河邊走一圈兒,回家就能在鞋底兒見著金子;運氣差的,哪怕你裝備齊全經驗豐富,就算明知那兒有黃金,依舊挖地三尺一根金毛都找不到。

他剛說時,我還想哪有這麽倒黴的人,可不久之後就不得不信了。因為我們從頭到尾忙了幾個鍾頭,直到太陽都要下山了,竟然也是“一根金毛都沒找到”。

我的心當時就涼了一截,問怎麽辦,會不會是老爺子記錯了地方?

大哥倒不是特別著急,說找金苗又不是在馬路上彎腰撿錢,哪有那麽輕鬆的?今天沒找著,明天接著找就是了,這地方這麽大,還有很多地方沒走過。

當天晚上,我們找了家哈薩克氈包借宿。牧民們經年累月遇不著個生人,看到我們都高興得很,款待十分熱情。

我們盤腿坐在氈房裏,當中是燒幹牛糞的爐火,幾碗鹹鹹醇醇的奶茶下肚,熱氣騰騰羊肉上桌。黑紅臉膛的哈薩克男主人拿著刀為我們分肉,山裏羊肉嫩而不膻,肥而不膩,撒撮細鹽就進嘴,吃法簡單,卻鮮美無比。

可惜我們幾個人裏,隻有大哥會說簡單的哈薩克話,和那一家人聊了會兒,卻都是磕磕巴巴詞不達意,隻能相對傻笑。

飽睡一覺後,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兵分幾路繼續尋找金苗,然而一天下來,依舊是一無所獲。表麵上還沒人說什麽,可我明白,大家的心肯定都已經懸了起來。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仍然如此。

所有人開始焦慮。那是一種失去了目標的恐懼,路上雖然辛苦,但我們知道要去哪兒,幹什麽。可如今到了地方,卻沒能發現所謂的老金場,感覺一下撲了空,突然不知道下邊該怎麽辦了。

我心裏開始後悔,隻怪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現在要真找不到金苗怎麽辦?想象著種種惡劣後果,更是覺得冒冒失失地進山實在是欠考慮,以至於落到現在進退兩難地步。

遇到這種事,五個人的心情都不會好,氣氛不知不覺就繃了起來,直到吃晚飯的時候,終於有人最先憋不住爆發了。

先是武建超惡聲惡氣地發了句牢騷,王老爺子覺得他在罵自己,當時就回了一句,結果倆人就你一句我一句戧上了。武建超嗓門大,王老爺子也不弱,官話夾著甘肅土話,直把武建超罵得插不上嘴。

“老東西,還不是你把我們誑到這兒來的?”武建超嘴上說不過,蠻勁兒上來,起身就要揍人。老頭兒的身子骨可扛不住他幾下,我趕緊把人摁住,又讓趙勝利拉著老爺子別湊過來。

大哥也不勸架,而是另開了個話題,說我們這幾天一直在河邊湖邊轉悠,什麽都沒找到。他在想,這個思路會不會壓根就錯了,砂金礦其實不光是由河流衝積形成的,還有冰積、坡積、洪積很多種類,明天可以試試水邊以外的地方,說不定會有發現。

我卻說那也不對啊,從當年那軍閥買了幾台淘金機來看,那金場規模應該很大,雖然幾十年過去,可我們怎麽連一點兒痕跡都沒看到?

正說著,卻看到大哥瞪了我一眼,我登時明白,眼下這個情形多說就是添亂,就把嘴裏的話咽了回去。

倒是那家牧民的男主人看我們吵得熱鬧,反而湊了過來,對著大哥憨憨一笑,問道:“阿裏太?阿裏太!”

我雖然不懂哈語,卻也知道“阿裏太”好像就是“金子”的意思。武建超和王老爺子也不吵了,幾個人一齊轉頭看向他。

大哥當時狠狠一拍腦門,說自己簡直是昏頭了,怎麽能因為語言不通,就隻知道擠著眼瞎找,反而忘了問問最了解情況的牧民。

他操著半生不熟的哈語又和男主人聊了半天,之後麵露喜色轉頭對我們說,這附近確實出金子,牧民有時會淘一些到山下換子彈、電池之類的日用品,隻是我們沒找到罷了。這牧民大哥答應明天領我們去看地方。

而接下來的一天,我算是領教了山區牧民對時間和距離的概念。出發前他跟我們說也就十幾公裏遠,一會兒就到。我當時還納悶,心想離得這麽近,前兩天我們怎麽會看不到?直到真正走起來,我才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這十幾公裏,實際上幾十公裏都不止。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們已經離開了高山牧場的範圍,鑽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溝,兩邊山崖陡峭,溝底全是風化落下的岩石,亂草叢生。一條清澈的小河從高處的山間“嘩嘩”奔騰直下,偶爾在個別平緩地段安靜下來,映照出山峰間純淨的藍天、悠悠的白雲。

又往深處走了一截,我們看到了牧民所謂淘金的地方,都忍不住笑了。

我第一次知道,淘金還能這麽省事。

那牧民把他自製的溜槽直接安在河道一處比較窄的地方,兩邊用土石堵上,讓水流從槽子上通過。裝好就不管了,隔上十天半個月才會來看一眼,取走沉積的砂金。

我們看著那牧民從溜槽裏清出積累的金子,數量似乎不算很多。大哥眉頭微蹙,在河道前前後後取了些土試淘了一下,微微歎氣,得出了個讓人萬分失望的結論:

這裏的確有金子,但是品位太差了,除非誰能直接運艘淘金船過來,實施大規模機械作業,才能用數量優勢抵消金砂含量太低的問題。牧民不靠這個吃飯,摟草打兔子,不在乎出金多少,但如果我們靠土方法淘金,一個月也淘不出幾克,根本是賠本的買賣。

希望再度破滅,這些天的勞累仿佛都一起湧了上來,讓我不由得頹然坐倒。武建超靠著山壁隻是喝酒,王老爺子捂著嘴,咳嗽得更厲害了,趙勝利也蔫了吧唧垂著頭,總之一個個都是臉色發灰。

大哥也是難掩失意的神色,可還是在鼓勵我們,說既然河裏有金子,就還有希望,不如再往前邊走走看看,說不定能找到金苗。

王老爺子卻啞著喉嚨發話:“不會有啦,一看就是個長不出大花兒的山溝溝。這回是老漢我害了你們,咱沒那發財的命啊,真是不該來啊,老了老了,又不安分了……”

老輩兒淘金客喜歡把金子叫“花兒”,既然連老爺子都這麽說,可見這裏的金子淘了不如不淘。那接下來該怎麽辦,打道回府?

正在這個時候,武建超突然“噌”地跳了起來,我一看心說不好,難不成他昨天沒打成老爺子,今天要補回來?也跟著站了起來,叫他別亂來。

卻沒想到他根本沒理我,而是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山壁,把耳朵貼在上邊,一臉緊張地對我們說:“快聽,有聲音。”

大夥納悶,學著他的樣子趴上去聽,一聽之下,發現果然有若隱若現“隆隆”的轟鳴聲,正從石壁裏傳出來。

那轟鳴聲很輕,可此時在我們耳中卻無異於一個驚雷。隻因為這聲音太熟悉了,我們前些天才剛剛聽過,是山洪。

我喉嚨發緊,立馬意識到事情的嚴重。雖說聲音在固體中傳播速度比在空氣裏快,可既然已經能聽見水聲了,距離就不會太遠。山溝不算寬,兩邊都是很陡峭的岩石,周遭細樹三兩棵,躲無處躲,爬不好爬,大水衝過來人鐵定要完。

“跑哇!”平時最蔫的趙勝利帶頭大叫一聲,拔腿就往山溝外跑,王老爺子盡管咳得厲害,也是轉身就逃。我看著有倆人跑了,雖然明知十有八九跑不出去,也跟著想跑。可剛沒邁開兩步,就被大哥硬拉住了,隻聽他說:“瞎激動什麽?你再仔細聽聽。”

我被拽了回去,這才發現問題。那“隆隆”聲雖然聽起來像山洪,但卻持續且均勻,顯然是停在一處,並沒有那種大浪逼過來時由遠而近的壓迫感。

即便如此,還是不能放心,於是我又問:“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哥望了眼牧民,轉頭很無奈地對我說:“人家剛說了,前頭有道瀑布。你們可真給我長臉啊!”

瀑布?我抓抓頭,訕訕地說怪不得。趙勝利和老爺子跑出了一段,可能發現沒出什麽事,又被牧民騎著馬追了回來。他倆自覺丟人了,臉上有點兒掛不住,指著武建超直罵,怪他謊報軍情。

武建超卻是一臉冤枉相,一攤手說:“這能怨我嗎?我自己都沒跑。”

大哥說砂金有可能堆積在落水的部位,就打算去看看瀑布。我們再轉過一個彎,聽到了越來越大的水聲,向前走了不遠,眼前出現了一道落差幾十米高的瀑布。兩側的高山夾著流水,猶如一條白龍從斷崖上倒掛下來,跌落進下邊的水潭,銀花飛濺,四周空氣都濕漉漉的,水霧彌漫。

山溝在這兒就算到了頭,閉合的環境裏十分聚音,瀑布聲如雷鳴,震耳欲聾。大哥在跌水潭周邊取土試淘,最後又搖了搖頭,扯著嗓子跟我們說,這裏的金砂含量是要大一些,但也就是跟之前那個河穀的品位差不多,隻幹一個月,恐怕還是不夠本兒。

連續的失望打擊,都讓人有點兒麻木了。我有氣無力地問大哥,那現在怎麽辦?

大哥叉著腰,皺眉看著滾滾下落的瀑布,像是在想什麽事情,沒答我的話。倒是武建超先說道,現在看來想找老金場恐怕不行了,要說這裏出金也不算少,幹脆留這兒幹個把月算了,至少不會空手回去。

王老爺子卻搖頭,說這兒跟前山比出金不算少,可放在後山,那就是貧得不能再貧的礦,要淘金還是要找到老金場才成。他年紀大了,想拚了老命賺這最後一票,往後就回家養老了。

趙勝利平時跟武建超不對付,而且還老惦記著買拖拉機,這時也結結巴巴地給老爺子幫腔,說要找老金場賺大錢才行。

幾個人意見不合,爭了幾句就吵了起來。眼看又要幹上了,我趕緊站到中間打圓場,說到底是走是留,不是靠吵架吵出來的,大家都消停點兒,好好想辦法。

其實武建超考慮得很現實,如果一直找不到老金場,把時間全耽誤在路上,東西吃完之後我們隻能空手出山,到時說不定身上連回家路費都不夠了。但老爺子也有道理,如果留在這兒淘金,山裏夏天太短,幹不了幾天就得走人,實在是沒什麽賺頭,淘了不如不淘。

事情左右為難,還真是不好抉擇。這時最有發言權的大哥終於開了口:“你們就沒想過到瀑布上邊看看?水裏的金子可都是瀑布帶下來的。”

大夥兒一齊看向瀑布,那兩邊都是好幾層樓高的陡峭山崖,石縫裏零零星星橫長著幾棵小樹,我說除非是猴子,不然不可能上得去。

大哥卻說,正麵上不去,我們可以從側麵找路繞上去。

我問有路嗎?要萬一上邊什麽都沒有怎麽辦?

“沒有就沒有,大不了白跑一趟。”大哥回答得幹脆,可說完又補上了一句,“不過,我覺得上邊肯定有。”

我不知道大哥何以這麽確定,也許他是從地質地貌上看出了什麽端倪。再看武建超他們三個,一時都沒說話,顯然是在心裏權衡著大哥的話,計較利弊。

而就是這時,趙勝利突然驚叫了一聲,手指著瀑布,口吃地說:“上上上,上頭有個人!”

他這一喊,我們立即齊刷刷仰頭去看,可瀑布上方除了白白的水霧,就是一道小小的彩虹,其餘什麽都沒有。武建超不耐煩地罵道,狗日的整天咋咋呼呼,哪有人?

趙勝利見我們不信,極力地解釋:“真咧,真咧有,有個人腦袋從上邊探出來,俺一喊,他又縮回去咧。”

王老爺子在邊上附和說的確有,他剛也看到了,就在瀑布的邊上。

我心說怪事,難道有什麽人在瀑布上邊偷窺我們?可左望右望,脖子都仰酸了,也沒再見著一個人影。正要放棄的時候,忽然眼角一瞥,一團灰色的物體從瀑布上順水掉了下來。

自從上一次的事情後,我對水裏冒出來的東西總有種特別的敏感。那物體體積不大,落下的速度很快,被巨大的水流帶進潭底後,又浮了上來,隨著波浪漂到了水邊。我兩步走近一看,發現那是一隻死掉的水鳥。

怎麽說我也學了快四年的獸醫,好奇之下,找了根樹枝把那死鳥夾了上來。來回翻檢一番,發現死鳥兒個頭不小,樣子有點兒像鴨子,渾身灰褐色摻有白點,翅膀上還有紅色的斑塊,具體名字叫不上來,不過應該是隻野鴨之類。

大哥他們已經準備回去了,叫我跟上。我起身正要走,卻又馬上意識到了蹊蹺,這野鴨子渾身一點兒傷沒有,難道是病死的?我不禁犯起了疑惑,想到大哥還打算繞到瀑布上邊去看看,要是那裏正流行什麽人畜共患的傳染病,到時我們就麻煩了。

一半是擔心,一半是好奇,我叫他們稍等,拿小棍兒挑著,又把那野鴨子來回瞧了瞧,依舊沒看出什麽端倪,於是掏出隨身帶的沙木薩克折刀,破開了那野鴨的肚子。

學過醫的都知道,醫學中有個很直接但是很有效的思想,那就是——如果外表看不出毛病,就解剖了檢查。

那野鴨子估計死的時間不長,切開之後還沒什麽怪味道。我用刀尖把內髒扒拉出來,發現腹腔內似乎有很嚴重的粘連症狀,把髒器一個個挑到眼前觀察,又覺得鴨胃(其實就是鴨胗)後邊的砂囊似乎沉得過分,疑惑之下切開來一看,一團黃燦燦的小顆粒當時就灑了出來,竟然是金砂。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確認自己的確沒看錯,這才回過了味兒,興奮地把大哥他們招呼過來,指著那一團還帶著鴨屎的金砂,激動得都快說不出話了。

武建超捏了一撮金砂,又抬頭望了望瀑布,樂著說道:“好家夥,敢情上頭還真有金子。”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大哥高興地抱著我一陣猛搖,把金砂抓起來,放在手裏細細觀察,分析金子的顆粒大小和圓磨程度,判斷瀑布上砂金礦的情形。

最激動的是王老爺子,隻見他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老漢兒我說得沒錯吧?這兒真的有大金場啊,姊妹海金場,我叔怎麽會騙我?”說著捏了一粒大個兒金砂,在水裏涮了涮,放進嘴裏就咬,一邊咬還一邊說,“十足真金啊,十足真金。”

看著我們四個的興奮勁,隻有趙勝利不明所以,小聲地問道:“你們高興啥?為啥大黑鵝肚裏有金子?”

我說你小子怎麽還不明白,家裏養過雞鴨沒有?鳥常會吃些沙土石子幫助消化,瀑布那邊的土壤裏含金子,這野鴨子吃沙土時連帶金砂一起吞進了肚子。你看它髒器粘連,估計是因為金子太沉排不出來,天長日久在砂囊裏越積越多,壓迫內髒,造成胃下垂慢性內出血,或者直接壞死穿孔,這野鴨子說不定就是被金子活活墜死的。

武建超湊上來說:“狗日的,聽說古代人有吞金自殺的,沒想到鴨子也會。這死法兒真他媽的富貴,想想都胃疼。”

大哥這時也是心情大好,挺少有的同我們閑聊說:“吞金自殺倒不一定是吞黃金,古代人把很多金屬都叫‘金’,很可能是吞水銀之類的重金屬,汞有劇毒,吃了就會死人。”

我說不會吧,《紅樓夢》裏不是還寫尤二姐吞金自殺嗎,那是實實在在吃了塊生金啊。

大哥卻是一笑,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小說裏寫的看看也就算了,怎麽能全當真?其實還另外有種說法,認為吞金是吞金箔,金子延展性很好,一片金箔就足以擋住氣管,讓人窒息而死。

玩笑開罷,大哥又問那牧民有沒有什麽路能通到瀑布上邊,操著半生不熟的哈語,和他連說帶比劃“哇哇啦啦”說了好大一會兒,才勉強搞懂了對方的意思。

按照那牧民的話,瀑布上其實是一座湖,湖邊有大草甸,算是塊水草豐美的高山夏牧場。新中國成立前有條小路後來毀了,“大躍進”的時候,縣裏為了開發牧業資源,又動用大量人力物力重新打通了一條牧道上去,但因為地勢艱險,進山線路太漫長,轉一次場得不償失,所以沒過幾年大家就不願再過去了。

大哥又問那條牧道該怎麽走,牧民卻隻是搖頭,說他沒去過,隻知道個大概方向。大哥歎了口氣,揉了揉臉,對我們說沒辦法,隻有帶著輜重自己摸過去了,要征求大家的意見。

趙勝利有些不放心地提了一句,說剛才瀑布上邊的人是咋回事?我們就這麽過去,會不會有啥問題?

武建超挖金心切,馬上滿不在乎地說道:“要找老金場的是你,現在說有問題的還是你,怎麽轉向轉得這麽快?不上去挖金子,怎麽買你的拖拉機?有人怕個屁,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上去了不就全清楚了。”

趙勝利的謹慎也有限,被武建超兩句話就揭了過去。黃金當前,誰也沒再有什麽異議,都說這一趟算是來對了,光看著鴨肚子裏的金砂大小就知道,那瀑布上頭就算不是傳說的姊妹海老金場,也肯定有一條極富的金脈。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誰也沒想到就在要絕望的時候,最後靠我一時多心,竟然從野鴨肚子裏找到了金苗。這種事其實也經常發生在家禽身上,此時回憶起來,古今中外似乎有很多雞鴨生金蛋的故事,不知道其靈感是不是來源於此。

我們一路閑扯,心情輕鬆地往外走,目標一定,大家的心也都安穩了下來,之前的什麽矛盾爭論也都不再提了,隻想著怎麽能找路繞道上去,大幹一場。

回到牧民家的氈房時天都黑了。時間寶貴,我們打算天一亮就動身,考慮到帶的糧食已經消耗了不少,就用鴨肚子裏剝出來的金砂向牧民買了些熏馬腸、風幹牛羊肉之類的作為補充,又給了食宿費,休整了一晚後,滿懷**地再度出發。

我們按著牧民指出的方向,一路向西,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那條廢棄已久的牧道。主要是因為進入一道達阪的溝口看起來像條流水溝,而我們犯了經驗主義錯誤,覺得按常理牧道不可能從那地方插進去,以致很長時間都走岔了,耽誤了整整兩天的時間。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山路的艱險和距離,還是超出了我們的預計。按台山是斷塊山,地勢成階梯形發展,我們一路走過去,海拔急速提升,人工開鑿的狹窄牧道在山崖上盤旋上下,時而通向山梁,時而深入穀底。一個接一個的達阪,不僅是考驗你的力氣,更多的還是在錘煉你的勇氣。那條路因為長年沒人維護,沿線多有塌方落石,很不好走,翻山越嶺讓人體力消耗很大,心情緊張。

最可怕的是,有幾處牧道竟然隻是在垂直的峭壁上挖出了條半米多寬、一人來高的石溝,異常的狹窄陡峻,有的地方甚至還有尚未融化的殘雪,冰涼濕滑,走一步都讓人心驚肉跳。

有一次我忘了自己還背著東西,通過一道拐彎時,一轉身不小心把背上的包撞在岩壁上又彈開,頓時失去了重心,被沉重的大包帶著直往山澗的方向歪。

前後的人怕我一著急把他們也拉下去,竟沒一個敢上來扶我,還各自躲開了些。而我當時根本控製不住身體,幾個踉蹌,半隻腳都踩在懸崖邊上時才找回平衡,勉強再次站穩。

驚魂未定地瞧著身側的萬丈深淵,我渾身頓時冷汗浸濕,心口“咚咚”跳,隻覺得兩眼發花,雙腿發軟,蹲在原地緩了好幾分鍾,才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想到自己差點兒交待在這兒,肚子裏又忍不住要罵,他媽的“大躍進”幹事就是不靠譜,要不是為了挖金子,這種路平時誰敢走?牧民轉次場恐怕得摔死一半的羊,怪不得都不願意來。

跨過一條塌了半邊的黑鬆木牧橋後不久,就再也看不到人工修築道路的痕跡了。我們沿著野獸踩出的小徑,一頭紮進了茂密的原始森林。

身邊除了本地落葉鬆,還有大片大片的白樺和雲杉,樹木遮天,陽光在樹葉斑駁的縫隙中遊離,林下蟻丘(螞蟻營造的巢穴)散布,大者一人高,小者齊腰高,有一種灰色的歪脖鳥兒會跳到蟻丘上,用長舌頭舔食螞蟻。大哥地質幹久了,見多識廣,告訴我那種鳥叫蟻,和啄木鳥是親戚。

在林海中行進,並不比走在陡峭岩壁山路上輕鬆,腳底下是一層厚厚的黑褐色枯枝落葉腐殖質,冰雪融化之後吸足了水,又稀又爛,腳一踩“嗤嗤”冒黑汁兒。

不過森林裏也有好東西,有次休息的時候,大哥找了棵很粗的白樺樹,在離地半米高的樹幹上鑽了個小眼兒,插進去一支草管子,裏邊十分神奇地流出了淡黃色的透明**。樺樹汁是天然飲料,我們每人喝了一些,甜甜的還有股清香,十分解渴。

大哥見我們喝完了,就把那小眼兒重新塞住,還說這東西現在隻是嚐個新鮮,不過關鍵的時候能救命。蘇聯衛國戰爭的時候,很多紅軍戰士沒糧食吃,就是靠喝樺樹汁堅持打仗。

隻是走了這麽多天,我們的那匹老馬早就累到了極限,掉膘掉得不成樣子,走一步陷一步,隻是苦苦支撐。武建超拽著韁繩,不要命地往前拉,嘴裏還罵不絕口,說本以為多走兩天就能轉到瀑布上邊了,誰知道會繞了這麽一個大圈兒,也不知王老爺子先前領的什麽歪路?

老爺子這會兒沒什麽心思跟他吵,隻是抓著馬尾巴亦步亦趨地往前走,胸口拉風箱,都快把肺子咳出來了。我攙了他一把說:“老爺子,您扶會兒我得了,別揪馬尾巴了,這馬屁股都快讓您薅禿了。”

正說著,不遠的灌木叢裏忽然一陣嘈雜響動,枝葉亂擺,一團灰白的影子躥了出來,正從我們眼前躍過。趙勝利指著大叫了一聲:“兔,兔子!”大哥和武建超急忙抽槍瞄準。

林子裏野獸不少,我們沿途時常會打一些野味加菜,12號獵槍用霰彈的話,三十米之內,著彈麵有一個臉盆大小,打山雞野兔之類命中率很高。可這次大哥卻“砰”的一槍打空了,那兔子靈活異常,避過了獵槍還不算,在灌叢中幾個起落之後,竟然“嗖”的一下跳到了樹上,轉眼沒了影。

兔子會上樹?我頓時張大了嘴有些發傻。武建超回頭罵了趙勝利一句:“狗日的,你們家兔子有那麽長的尾巴?”

那動物不但會上樹,還有一條長尾巴,顯然不是兔子。隻不過速度太快,我們都沒怎麽看清。趙勝利也有點兒犯迷,揉了揉眼說:“咋,咋會看錯咧?”

王老爺子眯著眼睛,看著那動物跑遠的方向,咳嗽說好像是隻羊猞猁。大哥收起了槍,也說應該是羊猞猁,看樣子森林要到頭了,可能前邊就是牧民所說的大草甸。

我不解,問羊猞猁是什麽東西?武建超告訴我,其實是一種長毛大野貓,乍一看的確像兔子,學名叫兔猻。隻不過他以前在內蒙古見的羊猞猁都是黃色的,沒想到這裏的泛白,第一眼真沒認出來。

趙勝利嘟囔了一句,說這名兒起得不好,怎麽叫“兔猻”?聽著跟河南話裏罵人的一樣。老爺子咽了口唾沫,說你懂啥?“兔猻”這名字,是古代祭祀用的肥兔子,那是吉祥的東西。

兔猻大多生活在草原、戈壁上,森林裏生活的不多,所以大哥猜快要到大草甸了。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我們又走了不到一天,穿過草地和森林的相間交錯地帶,草甸終於呈現在了眼前。

我們橫穿草甸,草甸後更遠的地方,則是一個陰沉沉的大湖。受它水汽滋潤,草甸中各種植物生長得非常茂盛,碧草如氈,聞起來有股清甜味道。

我看著豐美的草場,暗道可惜,這種地方其實很適合養牛一類的大牲畜,但路太遠也太難走了,恐怕很難為人所利用。

大哥一直記錄著我們來時的路線,這時拿出羅盤儀比劃了兩下,在本子的草圖上添了幾筆,嘴裏嘟囔了一句,說怎麽是這地方?

除了茂盛的植物,草甸裏還有許多塊隆起的大小石頭。這些東西勾起了大哥的興趣。他招呼我們走近去看,說那都是冰磧石,是古冰川退縮的痕跡。附近有砂金礦也可能是冰積型,金子顆粒的差異會比較大。說完就找了一處草皮鏟開,取了些下邊的黑色底土,試著淘洗。

大哥在那兒忙著,邊上的武建超卻另有發現,他指指腳邊的一片比羊屎蛋兒大一圈的黑色小糞團,又指指石堆間的幾個比水桶小點的地洞口,笑著說洞裏頭藏著旱獺,晚上他請大夥兒吃旱獺肉。

大哥沒能從草甸底下找到金花兒,不過一時也不急。當天我們在草甸子上紮了營,武建超支起了土帳篷,準備埋鍋造飯,而我們剩下四個人則兵分兩邊,沿湖探路。

找金苗是個技術活兒,我們不得不一個有經驗的搭配一個沒經驗的。我這回跟王老爺子一起。老爺子眯著昏花老眼,端詳著周圍的地形,嘴裏念叨的全是些“三山四不露”之類的口訣。

這些東西大哥也教過,不過當時說得倉促,隻是填鴨似的讓我先背熟,沒什麽具體講解。我抓著機會問老爺子,這些口訣都是什麽意思?

老爺子已經打算幹完這一趟就回家養老了,不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指點著周圍的山勢,一條條的跟我解釋。

“三山”就是指“座山”“關門山”“迎門山”三種山形,而“四不露”則是說“溝前不露口”“溝後不露堵”“溝中不露風”和“全溝不露骨”四種出金的條件,要和“三山”配合在一起看。

“座山”指的是上遊的產金山(存在岩金礦)。一般來說“座山”山體高大,而且多有“馬牙石(石英)”脈。有座山的河穀,形成砂金礦的可能性就很大。

“關山門”又叫“關門嘴子”,是指鉗形山,而“迎門山”則指的是河穀轉彎處河流的迎麵山,又叫“不露嘴”或者“不露口”。在“關門山”的上方,或“迎門山”前方,都是砂金出露的好地段。

“不露風”則是說產砂金的地段,兩側的山比較高,“風”好似刮不出去一樣。“不露骨”指河床底板部分的岩石不出露,表明河穀處於堆積階段,是砂金成礦的有利標誌……

當然,口訣成立是有前提的,並不是在你家門口隨便找座山,看著覺得像就行的。你得肯定當地確實產黃金,拿這裏來說,按台山周邊地區的腹地和山前一帶都是產金區,此外河北的虎山、東北的黑河一帶也有很多砂金,這些口訣就大概管用。

經老爺子點撥,我對周圍的地形也留起了意。湖麵被兩邊的高山夾在中間,彎彎曲曲的像條長帶子,初看上去感覺不像湖,倒像條十分寬廣的大河。同時,湖的麵積很大,我隻知道走了很久,依舊看不到湖水瀉下形成瀑布的地方。

我倆沿著湖岸邊說邊走,不時地停下取土淘沙,卻一直沒什麽收獲。現實和口訣似乎有些出入,我又忍不住問,說自己怎麽既沒看見“三山”,也沒看出“四不露”?

沒想到老爺子咳嗽幾聲,竟然搖搖頭說自己也拿不準。因為按台山的砂金大多出在山溝裏,湖邊有金子的倒真不怎麽常見,至少他沒見過。

我張大嘴“啊”了一聲,說這算啥事?那咱們不是抓瞎了嗎?

老爺子倒沒表現出擔心,笑笑說沒啥好怕的,野鴨子肚裏的金花兒總不是假的吧?肯定會有金子。而且他很服氣我大哥的本事,勘探員到底有係統專業的地質知識,眼光比土方法高明,比如前邊提到的什麽“冰川砂金礦”,他就從來沒聽過。

因為沒掌握好時間,走著走著,天色就不知不覺暗了下來,湖麵上也起了霧,因為海拔比較高,氣溫下降很快,我們都不由得裹緊了衣服。廣闊的草甸在腳下延伸,身邊是高山大水,茫茫天地分外地空曠孤寂,更讓人添了一份寒意。

老爺子本就在強撐,這時再也吃不消了,提議回去。我正要答應,卻突然望見前方的一片高地上,竟孤零零佇立著一個巨大的黑色長形石塊,雖然隔著霧,影影綽綽的有些瞧不清楚,但那種詭秘的感覺,還是讓我一眼就認出了是什麽東西。

石人已經不稀奇了,但如此深的山裏也有石人,還是讓人頗有幾分意外。我讓老爺子先在原地歇著,自己快步走過去想瞧個究竟。可悶著頭往前小跑了一截,再抬眼一瞅,卻又吃驚地停下了腳步。

眼前的情景,讓人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因為直到這時我才真正看清——這個石人,它竟然沒有頭。

日頭已經墜到了山後,天越來越黑。我在原地愣了兩秒鍾,又飛快地跑了過去,喘息未定地擰開手電筒,上下掃動,細細打量石人。

那石人比我在山下見過的高大許多。而且石塊形狀規則,應該是經過了比較精心的修整。相對平滑的石麵上是古樸粗獷的刻紋,從下到上的手腳四肢、兵器衣飾各部分都很清晰完整,唯獨雙肩以上的位置空空如也,硬生生缺了一個頭,顯得十分詭異。

冷霧逼近,我被凍得打了個哆嗦,身上湧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石人太高大,我看不到它肩膀上麵的狀況,隻能用手電照著,踮著腳一步步後退了去瞧。可退著退著,一個聲音突然從我背後響起:“你幹什麽呢?”

周圍本來靜得可以,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邊,冷不丁聽見這麽一聲,脖根兒上的肉一個哆嗦,轉身去看,原來是甘肅老爺子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身後。他說我一去好久不回,擔心出了什麽事,就跟了過來。

我拿袖子擦擦被他嚇出來的冷汗,說來了正好,問他知不知道這沒腦袋的石人是怎麽回事?老爺子一心想早點兒回去,草草掃了一眼就說自己也不清楚。

我拉著他不讓走,說隻看一眼,接著趴在地上,讓他站上來仔細看看那上頭到底是什麽狀況。

老爺子有些不情願,顫巍巍地踩在我肩膀上,嘴裏嘟囔說沒事瞎操什麽閑心,金客子吃飯睡覺挖金子才是要緊。

我沒理他,扶著石人站起身,把他架了上去。他趴在石人上研究了一會兒就禿嚕了下來,喘著粗氣對我說道:“這石頭人的腦袋,是讓鑿下來的。”

“鑿下來的?”我聽了一愣,問他是不是看清楚了,怎麽就能肯定是鑿下來的?

老爺子自信滿滿,說自己在采石場幹了二十年,這點兒眼力當然有,那石頭人脖子地方的斷茬,一看就是被人用強力鑿開的痕跡,絕對錯不了。

這個結論讓我愈發想不通了,為什麽那些山腳下牧道旁的石人,周遭人來人往的尚能保存得十分完好,而眼前這石人藏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裏,反倒會被如此野蠻地鑿下腦袋?

王老爺子一個勁兒催我離開,我應了一聲,下意識邁動腳步,腦子裏卻全是疑問:是誰,在什麽時候鑿下了這個石人的腦袋?又帶到了哪裏?他們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這些問題的答案,我自然無從知曉,現在唯一比較肯定的就是,這裏的石人肯定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否則當年那些人也不會隻敲走它的腦袋,而不敲別的人的。

湖邊天黑霧大,王老爺子看我心不在焉的,叫我拿著手電認真照路,否則看不清方向一腳踩到水裏就惡心了。

我的心突然一動。那個石人雖然沒了頭,但從身上的圖案仍能分辨出正麵背麵,很自然地聯想到了石人朝向的問題。我急忙轉身折了回去。

太陽早已落山,天空雲遮霧罩的也看不見星星,在山裏轉了這麽多天,人早沒了方向感。好在我一直帶著大哥給的62式四用指北針,從懷裏摸出來打開,轉動方位玻璃框歸零之後,對照石人的正麵一看,眼睛不由得睜大了,它竟是麵朝南方的。

繼續留在石人這邊也沒什麽意義,我滿腦子疑惑,一路上思來想去,依舊什麽頭緒也沒有。跟著王老爺子糊糊塗塗走回紮營的地方,離了好遠就聞到了肉香。武建超在內蒙古當兵時就學會了抓旱獺,這次果然說到做到,逮了一大兩小三隻,燉了滿滿一大盆兒,還燒了一鍋茶等我們。

大哥和趙勝利他們跟我倆幾乎是踩著前後腳回來,四個人都是又餓又累,聞見肉味兒眼都綠了,一見麵什麽交流都沒顧上,都先是蹲下來悶頭一通狂吃。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旱獺肉,感覺味道跟兔子肉差不多,但因為旱獺脂肪厚,武建超又燉得時間長,湯水耗幹了隻剩下油,肉吃著像被炸過一樣,很有嚼頭兒,也香得很。

不過單吃肉肯定不夠,每人又拿了麵餅掰開,蘸著盆底的油水往嘴裏塞,飯盆兒都差點兒被搶翻。武建超做飯時就吃過了,這時笑吟吟地站在一邊,愜意地瞧著我們爭來搶去,笑著罵說簡直是“群豬拱食”。

海吃一陣,感覺不那麽餓了,速度才漸漸慢下來。我心裏裝了事情,剛吃個差不多,就急著跟大哥匯報了發現無頭石人的事,還有石人朝向的問題。可我還沒講完,卻被大哥一擺手打斷了,讓我先別著急說這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宣布。

“哥兒幾個,咱們發財了!”大哥清了清嗓子,從兜裏掏出了裝金砂的小玻璃瓶衝我們晃晃,抑製不住激動地說道,“我們找到老金場了,這是試淘出來的金子。”

我們三個抓過瓶子傳看一圈,隻見裏邊是大大小小的金粒子,一層蓋滿了瓶底。金砂在篝火下燦燦閃光,映在我們臉上,讓大家的兩眼也跟著放起了光。

這賬誰都會算,光是“試淘”就淘出這麽多金子,那要當真幹起來,一個月還不知能搞出多少黃金?一克六十塊,可不就是發財了嘛!

王老爺子滿臉的皺紋都笑得擠在了一起,卻又有點兒不放心地問:“你們看清楚了,真的是姊妹海老金場?”

趙勝利趕緊把嘴裏的餅子咽下去,拍著胸脯,口噴饃花兒,眉飛色舞地說那還能有錯?往前十幾裏地,就能看見幾十年前留下來的老房子還有鏽得不成樣的舊機器,山坡上全是雞窩一樣的金硐子,以前絕對是個礦場沒錯。他說著,大哥在旁邊點頭確認。

聽他形容的樣子,那地方應該就是當年的老金場無疑了,而眼前的湖才應該是真正的“姊妹海”。沒想到我們繞了如此大的一圈,才找到正主兒,這地方說起來隻和山下隔了道瀑布,其實走起來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呢,可見老爺子起初帶的路根本就是錯的。

我當時正端著碗喝茶,沒忍住“噗”的一下就噴了出來,抹著嘴笑罵他亂扯什麽狗屁,那是“盡信書不如無書”。

找到老金場,的確是實打實的好消息。相比之下,湖邊無頭石人的問題就顯得很無足輕重了,或者說壓根沒人關心。

隻有武建超輕飄飄問了幾句石人的事,我把自己知道的說了。而接下來的話題,就全集中到了老金場上。大家為金子而來,心裏想的是金子,眼睛裏自然也隻看得到金子,就像王老爺子說的,吃飯睡覺挖金子才是要緊。

趙勝利有點兒激動,搶著表功一樣,說起他們找到金場的經過。可惜他是個結巴,磕磕巴巴半天,啥也沒說清楚,我們就讓他閉嘴,換大哥說。

大哥卷了支莫合煙銜在嘴裏,劃火柴點上。他和趙勝利探路的方向跟我們相反,一路往前很快就走進了礦區,金場範圍很大,先是看見了早年留下的建築,接著又在周圍發現了石碾子和淘金機之類的生產工具,最後在旁邊的山坡上,找到了被植物遮掩的大片采金硐。

他們當時隻是粗粗一看,就數出了大概十座金硐,半邊山都快被挖空了。不過即便如此,金子仍遠沒有取盡,大哥說湖邊堆有不少當年剛挖出來,還沒來得及淘洗的礦砂,隨便拔棵上邊長出的草,根兒上都帶著金屑子,肉眼就能看見。他們試著淘了十幾盤沙土,就收獲不小。

大哥叼著煙,把瓶子裏的金子小心倒在手裏,用指頭扒拉著給我們看,說這些金砂顆粒的分選度不好,大小差異很大,應該不是衝積或者風積,而正是像他先前猜的那樣,很有可能是岩金礦床或者礦化帶經過物理風化和化學風化後,又被冰川運動搬運到這裏的。

我一看果然,記得先前在河穀裏淘出的金砂,大部分都是麥麩皮大小,十分均勻。而大哥手裏的這些卻不同,大的像綠豆,小的如小米,有些甚至比頭發楂子還細碎,總之形狀很不規則,表麵也不是很幹淨,倒是很符合大哥早先提到資料裏“出金大者如豆,小者如粟”的記錄。

大哥又提到,他還在附近山上發現了不少黑色的假玄武玻璃。那是一種地層快速摩擦熔融形成的自然玻璃,地質上把它作為斷裂帶的標誌,一般形成於隕石撞擊坑或地震斷層上。

按台山是我國重要的地震區,而材料中記載,姊妹海金場是在1931年富蘊大地震之後露頭的,所以可以推測出,也許就是地震造成的斷層活動,引發地表開裂,這才使本來深埋在山中的黃金礦囊重見天日,為人所發現。

我有些吃驚地張開嘴,說時間怎麽可能這麽短?在我這種外行人的認識裏,一提起地質運動之類的事,至少要幾十萬、幾百萬年往上說,幾千萬幾億年似乎都不稀罕,所以對這“幾十年曆史”一時有點兒不好接受。還問他是不是講岔了,把幾十萬年說成了幾十年。

大哥摁滅煙屁股,說你年紀輕輕的,哪來那麽多僵化思想?1931年離現在有幾十萬年?其實地震堰塞湖很常見,川西、青藏那邊就有不少新中國成立後才形成的湖,年代十分新。

隻不過堰塞湖大多結構不穩定,十有八九會在一年內潰決,隻有極少數會存留下來。眼前的姊妹海,估計是因為堵塞物沒完全封住河道,上遊河水還可以通過瀑布下泄,這才堅持了半個多世紀沒有垮壩。

大哥還帶著點兒勘探員的職業病,不自覺地就給人上起了地質課。可惜說了一會兒,除了我還在認真聽外,武建超他們都懶得去想這種不打糧食的事情,仨人湊在一邊嘀咕,自己開起了小會。說的什麽我沒大聽清,隻隱約聽到趙勝利好像說句什麽,意思是那地方有點兒奇怪,似乎有些不尋常的東西之類的……

大哥是個知趣的人,看大夥兒的注意力開始不集中了,就沒再繼續。我本想問問趙勝利剛到底在講什麽,可一轉身,卻發現我們拴在土帳篷邊的馬,好像有些不對勁。

馬一直是武建超照看的,草甸子上沒樹,他就搬了塊石頭,把韁繩在上邊係了幾圈壓在地上。那老馬身上馱的東西早被卸下,剛才一直安安靜靜地吃草,可這會兒不知怎麽的,突然變得不安分起來,四隻蹄子亂刨,但因為有繩子牽製著,隻能不停地在原地打轉兒。而且上下兩片嘴唇快速抖動,發出“突突突”的顫音兒,聲兒不大,但頻率很高很急促,兩隻耳朵也支棱著,打著圈地甩動。

我沒伺候過牲口,不過照常識推斷,這應該是動物情緒焦躁的表現。動物的感覺通常比人敏銳,我警覺起來,心說難道是它意識到了什麽危險?也跟著有點兒不安起來,就問:“這馬怎麽回事?”

其他人這時也注意到了異樣,武建超瞧苗頭有些不對,站起身想走過去。卻沒想到那馬看他靠近,像是又受到什麽驚嚇,忽然倒退了幾步,揚頭一跳,竟然一下扯開了壓韁繩的石頭,甩開蹄子,轉身跑了。

馬跑得十分驚慌,武建超緊攆兩步卻沒趕上,罵了句“狗日的”,回身抓起手電就要去追。我卻一把將他拉住,說先別忙,事情不對頭,接著把剛才的擔心飛快地講了一遍。

事情太突兀,其他幾個人也急得蹦了起來。隻是他們一時沒想那麽遠,讓我這麽一說,臉色都變了。我們警惕地四顧,可天早就黑了,再加上周圍大霧濃得化不開,火光頂多照到兩三米外的地方,就算真有什麽危險靠近,也肯定看不見。

被大哥一語點醒,我們幾個趕緊拿東西跟上。本來打算讓老爺子留下看家,可他死也不肯自己一個人留在原地,非要跟著一起走,無奈隻能隨他。

我們衝進濃霧,隻可惜剛才那麽一耽擱,雖說頂多半分鍾,卻已經幾乎聽不到馬的聲音了,隻能照著那個大概的方位找過去。大哥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邊,又不忘回頭提醒我們,說別跑得太開,霧這麽大,萬一摸丟了,一個人怕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帳篷邊的火光隔著濃霧,已經隻剩下一個十分微弱模糊的橘黃色光點了。

雖說已經接近夏天,但山裏晚上的氣溫還是十分低,離開了溫暖的火堆,霧氣很快就把我的衣服染潮了,更添一分濕冷。也不知道是因為走得急,還是緊張怎麽的,我心跳也跟著加速。主要是想到這深山荒嶺,方圓幾百裏連個人煙都沒有,要真出個什麽事,肯定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感覺實在不怎麽好。

可突然間,我腦子裏靈光一閃,意識到一個問題。緊走兩步趕上大哥,脫口問道:“會不會是又要地震了?”

要知道,他幾分鍾前剛說過,身邊的湖就是地震形成的,而我們也曾在地震前見過羊群發瘋的情形,對於眼前馬的反常,實在是很難不產生這種聯想。

大哥聽後隻是扭頭看了我一眼,腳步卻是不停,邊走邊說:“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別想沒用的,先找著馬再說。”

我們拉開距離,十來米一個人,互相呼應著開始往前搜索。心急火燎的,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往前趕,不一會兒我腦門上就起了層薄汗。隻是天黑霧大,茫茫草甸,跑丟一匹馬並不是那麽好找的,感覺走出挺遠了,卻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武建超先停了下來,把我們叫到一起,說這樣恐怕不行,我們是直著追來的,可萬一那馬在半道兒上拐了個彎咋辦?要不大夥散開了分頭找找?

他剛一說完,大哥就給否定了。原因很簡單,我們拿的柴火棍兒不算正經的火把,如今燒了一段時間,早就要不行了,五個人隻有倆手電筒,這種天氣,這種照明,再分散開瞎溜達顯然不明智,丟匹馬不要緊,丟個人就麻煩了,現在最好是回去。

王老爺子早就跟不上了,拖在後邊,氣喘籲籲地說大哥的話在理兒。武建超倒也沒堅持,就是有些喪氣,嘟囔說怎麽不要緊?那可不光是馬,還是百十斤肉呢,夠吃不少天。

“那能怪誰咧?還還還不是因為你沒綁結實?”趙勝利好不容易逮到個打擊武建超的機會,在邊上不鹹不淡地說了句。

留在原地的確不是辦法,我們又草草轉悠了一圈,沒什麽發現,隻好掉頭回去了。說實話,那老馬一直病歪歪的,能堅持走這麽遠沒死在半路上,已經算很給麵子了。這時雖說跑丟了,但好在已經找到了老金場,剩下那點兒距離,我們多走幾個來回把東西背過去就行了,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回去用不著趕那麽急,我們幾個人湊在一塊兒慢慢走,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議論馬跑掉的原因。

王老爺子說馬越老越通人性,那匹馬恐怕是知道我們快到地方了,要殺它吃肉,這才逃跑了。不過這種說法,除了他自己沒人信。我想到的最合理解釋,說會不會是附近有凶猛野獸出沒,比如哈熊,那倒黴牲口聞見了味道,就沒命瞎跑,沒準兒這會兒已經被咬死拖走了。

趙勝利一聽有哈熊,立即緊張起來,急問咋辦咋辦?大哥拍拍他,說別聽風就是雨,自己嚇自己,我們帶槍不是擺設,而且哈熊不怎麽招惹人,隔著幾裏地聽見動靜或者聞著氣味兒大都會回避。就算真有,一匹馬也夠人家吃幾天了,估計不會找我們麻煩。

安慰完趙勝利,大哥又轉頭看了我一眼,目光頗有意味。雖然什麽都沒說,不過二十來年的親兄弟,我還是理解了大哥的意思,他這是在告訴我:別亂講話。

可能是先天的性格原因,再加上讀過點兒書,我遇事總喜歡瞎琢磨,想到了還老忍不住說出來,按現在的話叫思維活躍發散。這放在平時沒什麽,甚至還值得鼓勵,但是在一些比較特殊的境遇下,有時候說多了講錯了,就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情緒,反而是不說為好,比如當時我們的情況。

當然,這都是我年紀漸長後才領悟到的,那時候不理解,隻知道大哥不許我說話,覺得很是無趣,就閉了嘴悶頭走路。本來還一直擔心地震的問題,不過看這麽久了,依舊風平浪靜沒什麽事,也就漸漸放下心。同時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神神道道的,跟驚弓之鳥一樣。

之前因為腦子裏有弦繃著,加上一直在講話,沒感到累。這會兒相對鬆弛下來,走了會兒才想起自己已經奔波整整一天了,兩腿不由得發沉,再看身邊,依舊是迷蒙大霧和黑壓壓的草甸,仿佛永遠沒有盡頭一般,更是覺得疲倦。

其他人可能跟我感受差不多,話都不想多說,拖著沉重的步子一點點往回挪。考慮到馬沒了,明天還要把東西搬到老金場那邊,又是個費力的事情,更是隻想著趕快回去,好燒壺水泡泡腳,早點兒鑽被窩休息。

然而我走著走著,又隱隱意識到一絲不對。當時我雖然沒戴表,但也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這一路回去,用的時間似乎有些過分長了。即便考慮到放慢了速度的因素,但走了這麽久,絕對已經遠遠超出了先前追出來的距離,紮營的地方怎麽還沒到?

正考慮要不要說的時候,邊上的武建超好像也發覺了同樣的問題,嘟囔了一聲:“不對吧?我怎麽覺得……”

他話未說完,走在前頭的大哥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臉色不怎麽好的看著我們:“咱們好像走岔了!”

準確地說,是我們在大霧裏找不到營地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