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喀喇爾古倫河穀(三)

那是半個月之後的一個傍晚,我幹了一天活兒,坐在河邊休息。卷好了莫合煙正要點上,一抬頭,就看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河上遊漂了下來,隨著水流起起伏伏的,時隱時現。

天色有些暗,等那東西又近了些,我才看出來是條橡皮水褲。水褲是淘金必備的工具,大多是橡膠做的,褲腰很高,還有背帶,防水隔熱,隻有穿著這東西才能長時間站在水裏幹活。那時一條水褲值不少錢,而且壞了不好修補,在采金區也沒地方買,屬於稀缺資源。

也不知道誰這麽粗心大意,連水褲都讓衝走了。我一陣竊喜,看左右沒人注意,抄起把十字鎬,兩步跳到一塊靠近河心的大石頭上,打算把那水褲鉤上來自己用。

河水還是挺急的,我蹲在石頭上,浪花飛濺,不一會兒就把衣服打濕了,風一吹還微微有些冷。不過我已經顧不上這些,隻是熱切地看著那水褲一點點靠近。等漂到了跟前時,趕緊把十字鎬伸出去,然而一試之下,竟然發現距離有些遠,沒能夠著。

到嘴的鴨子不能讓飛了,我急忙換了個手,抓著十字鎬把兒的最末端,大半個身子探到石頭外邊,胳膊伸長到極限,用力一甩,這才用鎬尖兒堪堪掛上就要漂走的水褲。

鉤到之後,先是感覺手上一沉,緊接著發現那力道大得出乎意料,而當時我人幾乎淩空,重心不穩,差點兒被拖進水裏。我一個趔趄,勉強穩住身子,咬著牙往回拉,可這一拉不當緊,水褲隻是原地打了個滾,小小的浪花一翻,一個人的頭,竟突然從水裏冒了出來。

大家都喜歡用“出水芙蓉”來形容美女,可有幾個人見過“出水人頭”?那情景不過是一兩秒時間,可在我眼裏,簡直就是恐怖的慢鏡頭回放。水波中先是浮出團猶如水草一樣的黑頭發,而濕漉漉的頭發底下,是一張變了形的模糊人臉。

說它變形,因為那張臉幾乎是平的,五官像是被壓扁了一樣爛在了一起,深陷進肉裏,隻有一雙帶血的眼睛凸了出來,顯得又大又圓,直直的正對著我。

我“啊”的一聲驚叫,條件反射地就想往後躲,原本就重心不穩,亂動之下徹底失去了平衡,腳下一滑,一頭栽進了水裏。

事情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應。我隻感覺渾身一涼,馬上就被洶湧的急流裹走了。河水冰冷刺骨,而且比表麵看起來急得多。

危急之下,我腦子還算清楚,想到河裏明的暗的大大小小全是石頭,而自己是臉朝下遊掉進去的,弄不好會一頭磕死在上麵。也管不上什麽水褲了,丟了十字鎬,兩手拚命地亂抓,努力地想把身子轉過來。

但水的衝力實在太大,人根本控製不住方向,一時間天旋地轉的,我在石頭上又是磕又是撞,就是抓不住一處。現在的年輕人喜歡穿個救生衣坐著皮筏子玩漂流,我當年可是除了一身衣服什麽裝備都沒有,貨真價實又是漂又是流。也不知究竟打了幾個圈兒,喝了幾口水,就在覺得快要被嗆死的時候,右手感覺一硬,終於用三根指頭摳住了一點兒凸起的石棱。

激流仍無情地把人往下拖,我立馬把全身的力量聚於一點,死命地扒著那石頭,這才穩住了身,拚命抬頭露出嘴和鼻子,忍著咳嗽,強迫自己使勁地呼吸,把我給嗆得啊……

但這個姿勢很不妥當,三根指頭的力氣能有多大?我一條胳臂像是要被撕開一樣,又疼又麻。而且剛被衝下來亂抓的時候,有兩個指甲蓋兒掀了起來,指甲這東西平時看著可有可無,但現在沒了它,手摳著石頭,感覺指頭尖上的肉都跟著翻起來了,疼得要命,根本使不出力。

我稍稍側過身,想把另外一隻手也用上,卻失望地發現,除了右手正扒的那一點,整塊石頭全是光滑的平麵,也不知我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身子下正好是條狹溝,用腳試了幾下,也根本夠不著河底。而且因為腳上的動作,三根孱弱的手指終究不堪重負,一點點滑脫,一個浪頭打過來,又把我卷了進去。

這次我是真的急了,因為剛才停住時,我抬頭正好瞅見下遊不遠有個大漩渦,白浪翻騰的,隻要被拖進水底,那就萬劫不複了。可自己又偏偏什麽都做不了,那種隨波逐流的瀕死感覺,沒有經曆過的人恐怕很難體會。

在我就差幾米就要被衝進漩渦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一根樹棍,我想都沒想,張開胳膊就摟了過去,可水太急,一下撲得偏了,樹棍先是打著我的臉,又從懷裏滑了出去。我眼見不對,胳膊使勁一收,用胳肢窩死死夾上了棍子末端,險而又險,晚上半秒就得錯過去。

我拉著樹棍,哆哆嗦嗦地爬到一塊石頭上,渾身癱軟。救我的是武建超,當時他離得最近,直接撅了棵小樹扔給了我。大哥他們也急急忙忙跑了過來,七手八腳把我抬到了幹地兒上。我先是咳嗽,咳得太狠,就開始吐,肚子裏灌的水吐完了不說,把膽汁胃水兒也都吐了出來,最後隻剩下幹嘔。

我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順勻了氣兒,感覺自己就像個落水死狗,狼狽至極。這時有一群人大喊大叫地從我們身邊跑了過去,我喘著粗氣抹開滴水的頭發,抬頭看著那幾個人慌慌張張地經過,心想難道他們是在追水裏漂著的那人?可那人的臉是怎麽回事?

我顫巍巍站起來,回頭看了看,河水依舊是湍急洶湧,白沫翻滾,我兩眼發暈,一陣後怕,剛才隻是十幾秒鍾,自己就被衝出去幾十米,而水裏冒出的那位,也早就沒了影兒。

緩過了勁,這才發覺渾身都疼。噝噝抽著冷氣,自己檢查了下,身上瘀傷最多,都是被撞的,右手三根指頭全掉了一層皮,指甲蓋都翹了起來,爛乎乎的正往外冒血,臉上也火辣辣的,是剛被那樹棍打的。

甘肅老爺子在邊上絮絮叨叨,說往後要是再掉進河裏,心裏不要慌,要看下水,別看上水什麽的。

我一咬牙,把翻起來的指甲擰掉了,嘴上沒力氣答話,心裏卻說,有這一次就夠了,誰他媽還想有下次?為了條破水褲,差點兒把命擱進去,貪小便宜吃大虧,說的就是我。

而武建超看著河水,卻和大哥在一邊嘀咕,說什麽今年天氣熱得早,水也比往常大之類的,會不會跟地震有關係?

我耳朵立馬支棱了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但要再往深裏思考,卻發現腦子已經轉不動了。河水太涼,當時我渾身濕透,凍得牙關打戰,當務之急是趕快換衣服取暖。

天沉沉的黑了下來,我脫了衣服擦幹身體,裹上被子,抱著水壺烤火。身上暖和,腦袋也活絡了,回想起武建超剛說的話,一拍大腿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半個月前,阿廖沙妹夫得上森林腦炎,我當時想不通為什麽季節不對,本來該五六月森林深處高發的傳染病,會提前了一個多月出現,而且是在這種算不上森林的地方。

當時覺得萬事都有例外,不能太拘泥於教條,沒去深究。如今再回頭考慮,很可能就是因為今年比往年熱得早,氣溫反常。這種事自然界很多,比如頭一年的幹旱往往會造成次年的蝗災,而大澇之年往往會引發急性血吸蟲病之類的。隻不過我先前不知道按台山正常年份的天氣該是什麽樣,才沒想到這方麵。

武建超問我又是拍大腿又是傻笑的,發什麽神經?我挺興奮地跟他說了一遍,不過他顯然沒我這麽激動,隻是平平淡淡“哦”了一聲。趙勝利也在一邊,說你們文化人,就是想得多。

沒人接我的茬兒,我也有些無趣,這種事即便想清楚了也沒什麽實際用處,頂多滿足一下好奇心和求知欲。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多淘金子賣出好價錢才是最有意義的。沒辦法,知識在金錢麵前,他媽的就是這麽蒼白無力。

我心裏正鞭撻物欲橫流的社會的時候,有幾個人從下遊走了回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的,就是先前從我們身邊跑過去的那一夥。大哥把他們攔住一問,這才搞明白到底怎麽回事。

原來,上遊的兩幫人為了搶一個富礦,械鬥火並,結果一個人被鐵鍬直接拍在臉上,暈死過去,摔進河裏就被衝走了。他人半截沉在水裏,水褲裏有空氣浮在水麵上,正好就讓我瞅見了。

他的同伴追下去救人,雖然中間又被我攔了一下,可終究沒把人撈上來,連屍首都沒找到。我記起武建超曾說河裏還漂過死人,現在想來,並不是故意嚇唬我。

到底出了人命,看著那幾個人走遠,我有些忐忑,問大哥他們:“這事兒沒人管嗎?”

趙勝利幾個人麵無表情,武建超隻是輕輕一笑,甘肅老爺子“阿彌陀佛”的念念有詞,大哥卻反問了我兩個字:“誰管?”

“誰管?”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作答。沉默了一會兒,卻又隱隱感到了一種無形的恐懼。倒不是因為大哥他們對於人命的麻木與冷漠,而是我突然意識到,死個人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死了,卻沒人管。

這是個沒有秩序的地方,也就是說,隻要你想,你就可以為所欲為。而且後來的事,也的確印證了我的想法。(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後,采金區忽然冒出了許多妓院、賭場、旅社之類的地方,坑蒙拐騙,強拿硬搶的事越來越多,烏煙瘴氣,亂得不行。當然這都是後話了,我隻是感歎,人怎麽都是越活越墮落呢?)

那天晚上,盡管已經很累了,我卻遲遲無法入睡。半夢半醒之間,腦子裏都是之前的情景。

那人的眼睛是睜著的,我看得清楚。如果他當時還有神誌,那麽我就是他一生裏看到的最後一個人。他會怎麽看我?會怎麽想我?是不是覺得要死了很痛苦?是不是特別希望我能拉他一把?

設想如果當時我能站穩了,如果我能把他鉤上岸,如果我不是貪圖那條水褲,而是叫來更多的人幫幫忙,或許真的可以。隻可惜,我沒有……

忍不住一陣自責,又不得不安慰自己,死人的事,見多了就覺得無所謂了,我得看得開些,這事兒不能怪我。

想到這兒,突然感到一陣心悸,腦子裏冒出了一個冷冰冰的念頭:那要是今天我也死了呢?別人又會怎麽想?是不是也覺得無所謂?

身上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猛地睜開了眼,舒了口氣剛要坐起來,卻忽然又一身冷汗地發現,黑暗裏,我的腳邊,竟無聲無息地蹲著一個人。

雖然淡淡的月光從入口處透了一點兒進來,但地窩子裏仍然十分暗,眼前的那人隻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根本看不到臉。

我開始以為是哪個同伴兒起來解手,問了句:“誰啊?”對方沒答話。我再轉念一看,地窩子擠得滿滿當當的,並沒有誰的位置空出來,立即心說不對——他媽的,有外人鑽進來了。

那家夥蹲在那兒看著我,這是要幹嘛?我頓時毛了,大叫了一聲,轉身就去摸手電筒。他見我動了,一句話沒說就撲了上來,不等我起身,就一屁股狠坐在了我肚子上。

一個人的分量本來就不輕,而且猝不及防之下力道又猛,我“吭哧”一聲呻吟,感覺內髒都要被擠出來了。隨之而來的有幾滴水落在了臉上,不過一時顧不上這些,我咬著牙想把那人推開,可脖子上又突然一疼,竟被他卡住,呻吟也悶回了肚裏,想喊也喊不出聲了。

我的頭剛揚起來一點兒,就又被他壓了下去,後腦勺直接砸到底下當枕頭的石塊上,眼前迸出幾個金星,差點兒背過氣去。而喉間的那雙手又冰又涼,正快速地收緊,我的嘴不自覺地張開,舌頭吐了出來,漸漸伸長。

這明顯是要把我往死裏弄。我急忙回過手,想把脖子上的那雙爪子掰開,同時腰往上挺,希望能把對方翻下去。可身上的那人重得超乎想象,我試了幾次,他動都沒動一下,而且隔著被子變本加厲地往下坐,我又徒勞地掙了幾下,感覺身上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山。

脖子還被死死掐著,肺裏的廢氣出不去,外邊的新氣進不來,渾身骨頭被壓得“咯咯”作響,感覺腔子好像都要被擠炸了一樣。我拚命想把那人的指頭扳開,可他的手上好像沾了水,又濕又滑,再加上我右手的指甲蓋掉了,不好用力,最後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但那鐵鉗一樣的手反而越收越緊,一絲都沒有鬆開。

我的神誌已經開始不清楚了,不過還沒放棄希望,伸出手向兩邊亂抓,想把睡在身旁的人叫醒。可奇怪的是,任憑我怎麽推,大哥他們仍然睡得死豬一樣,連平時最警醒的武建超都沒一點兒反應,熟睡中甚至還咂巴了幾下嘴。

鼓膜開始“嗡嗡”作響,那是缺氧造成的耳鳴,生命的意識一絲絲抽離身體,我斜看了眼身邊睡得死沉的大哥,他人近在眼前,卻感覺遠隔萬裏,那種無助與絕望簡直無法形容。迷迷糊糊地想,這到底怎麽了?難不成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兒?

就在意識漸漸渙散的時候,一股又冷又濕的呼吸噴在了臉上。我驚得急轉過頭,發現那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全身趴了下來,和我額頭頂額頭,鼻尖對鼻尖,正兒八經打了個照麵。

距離太近了,而且漆黑的地窩子裏根本看不清對方的麵孔,隻能感覺到那人似乎是在和我對視。我努力讓已經模糊的視線再次聚焦,卻發現他的臉已緊緊貼了上來,一雙眼睛越壓越近,越睜越圓,兩顆血紅的眼球急速震顫,衝著我一抖一抖的,像是要用無限變大的眼睛把我吞下去一般。

我似乎想到眼前這人是誰了,一股從心底升起的恐懼讓我想驚叫出來,可聲音剛到嗓子眼,就被那雙手捏滅了,變成了鼻子裏可憐的哼哼。

幾滴淡紅色的血水從那顫抖的眼睛裏淌了出來,沿著他的臉往下流,正好滴進了我大張的嘴裏,又順著我的舌頭滑進了喉嚨。而我已經連惡心的力氣都沒有了,要我命的根本不是人,我能怎麽辦?

長時間的窒息,意誌的崩潰,讓我徹底放棄了抵抗,身上的力量也極速消散。而正當我等死的時候,突然發覺身邊一陣響動,接著“吧嗒”一聲,一束手電筒的光線亮起,謝天謝地,大哥竟然在這時醒了。

我身上那人見了光,像是受到了什麽巨大的驚嚇,立刻跳了起來,“嗖”的一下就躥出了地窩子。大哥罵了一句,沒管我,也抓著手電跑了出去。

我隻覺身上猛地一輕,“喀喀——”的長咳一聲,急速地喘息,新鮮空氣終於又湧進肺裏,一片清涼。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覺得無色無味的空氣是這麽好聞,也從來沒覺得活著的感覺是這麽真實。

然而此時,心裏卻沒有多少死裏逃生的喜悅,我空白的腦子裏,隻能說除了震驚,還是震驚。就在剛才手電光掃過的刹那,我看到了那人的臉,那臉是如此的熟悉,卻又如此陌生,以至於讓人如此的恐懼。

隻因為,那個一直拚命想置我於死地的人,竟然長著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想殺我的人,和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這該如何解釋?這又該如何去理解?

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讓我忍不住渾身戰栗起來,頭疼欲裂,混混沌沌的根本沒法兒思考,不過即便能思考了,恐怕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種事。

暗暗安慰自己:“可能是看錯了,可能是看錯了。”閉眼深吸幾口氣,才稍稍回過點神,可緊接著就發現同伴兒們不知為什麽,都連叫帶嚷地慌慌張張跑了出去,一眨眼的工夫,地窩子裏就隻剩我一個人了。

我腦袋還沒轉起來,也搞不清是個什麽狀況。摸摸脖子,剛被掐的部位破了層皮,火辣辣的疼,之後又發覺喉頭腥腥鹹鹹的,想起了那些流進嘴裏的血水,立馬犯起了惡心,翻身幹嘔。可一低頭這才猛地注意到,地窩子裏怎麽到處都是水?

不光是地麵上有水,兩邊的土壁,頭上的頂棚,甚至是入口的斜坡,水都像小溪一樣正“嘩嘩”地往裏灌,鍋碗瓢盆全漂了起來,我半個身子都已經泡在水裏了。

難道是下雨漏水了?我正在那兒發愣,這時大哥又跑回了地窩子,打著手電像是在水裏找什麽東西,一扭頭見我竟然還在地上坐著,大驚失色,急罵道:“你傻啦?還不快走!”

我思維還沒從剛才的事裏出來,沒管他為什麽罵我,而是先問道:“那個人呢?”

“什麽人?”大哥催我快走,自己卻彎著腰,焦急地趴在水裏到處**。

我被他的緊張感染,站了起來說:“就是你去追的那個人啊?剛跑出去那個,他想掐死我……”說完又想起那個人熟悉的臉,覺得自己的措辭似乎有點兒不那麽恰當。

“誰掐死你了?說什麽夢話,外邊漲水了,快走!”大哥摸摸索索的,終於從水裏撈出了一個帆布包,把包往脖子上一掛,揪著我衣襟兒就往外跑。

我被他拉得一個踉蹌,腦子裏更亂了,大哥剛才跑出去不是追那人,那到底是怎麽回事?是我做夢嗎?可脖子上的傷不是假的啊?迷迷糊糊鑽出地窩子,一抬頭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頓時清醒了。

夜空萬裏無雲,一輪慘白的月亮還掛在頭頂,並沒有下雨,隻是平日裏熟悉的喀喇古倫河,卻比往常足足寬了三四倍。我這才反應過來大哥話裏的意思:漲水了!

漫上來的河水直沒腳踝,“咕嚕嚕”地湧進地窩子,就跟灌老鼠洞差不多。我們所處的小半島眼看就要被全部淹沒,誰知道水位會漲到什麽程度?我這會兒什麽亂七八糟的念頭都沒了,也不用大哥拉,撒開腿就往山坡的方向跑。

大哥就在身後,我們一路飛奔,帶起腳下水花亂濺,我邊跑心裏邊罵,來之前真該找個算命的看看,昨天差點兒被淹死,現在又遇上漲水,怎麽晦氣事兒全他媽的跟水有關?

隻是稍微一走神,沒發現對麵突然跑過來個人,我眼前一黑,“哐啷”就跟他撞翻在一起。震得我七葷八素,卻不敢耽擱,一骨碌爬起來,發現迎麵撞我的竟然是趙勝利,氣得大罵:“你他媽的添什麽亂?”

沒想到他理都不理我,一身泥水站起來,慌慌張張繼續往前跑,又差點兒把後邊的大哥帶倒。大哥晃了兩步才站穩,扭頭喝道:“你幹嘛?回來!”說完又掉頭去追趙勝利了。

同時,河上遊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好像是水聲,我感覺不妙,正要過去把大哥叫回來,胳膊卻被人拽住了。回頭一看竟然是武建超,隻見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連說話聲音都變了:“山洪……”

“山洪?我操,他們……”我拔腿就要追過去,脖子卻一緊,被武建超揪住領子。他說了句“先顧著你自己吧”,然後幾乎是一路把我倒拖著,跑出了十幾米。

我力氣沒他大,被拽著身不由己地往前,隻能不甘心地回頭瞅,直到又看見大哥亂搖的手電光,這才不再掙紮,和武建超一起悶頭狂奔。

上遊的“隆隆”聲越來越響,猶如萬馬奔騰。那種無比巨大的聲音給人帶來的壓迫感,一時不好形容,我隻記得一九九幾年參觀一座機場時,有架飛機從我身旁很近的地方起飛,那種噴氣發動機轟鳴聲的感覺,倒和當年的山洪有幾分相似,不過山洪帶來的震撼更甚。

腳底下的水越漲越高,也越跑越費勁。我因為先前的事,體力受了影響,這會兒已經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眼前景物亂晃,以前怎麽就沒覺得河穀這麽寬,山坡那麽遠?

突然有點兒希望武建超能像剛才那樣拉著我跑,可抬眼一看前邊,那家夥不知怎麽的,突然飛身往前一趴,“嘩”的一下撲進水裏就不見人了。

我刹腳不及,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跟著腳底下一空,隻聽“呼啦”一聲,整個人也陷了下去。冰冷的河水從四麵壓過來,直沒頭頂,落水前的一瞬間我才明白過來:狗日的,老子掉坑裏了。

淘金客們每年來了又去,沿河留下不少地窩子,大多數當年冬天就被大雪壓毀了,有的雖然還能保持個形狀,但天長日久,表麵就剩下頂棚的脆殼子,如今又漲了水,從外邊根本瞧不出來。我們倆慌不擇路,正好跑到上麵,自然是一踩全塌了下去。那種感覺,恐怕隻有下雨天路上積水時,失足掉進沒蓋兒窨井的人才能理解。

地窩子一般都要挖上兩米多深,如今那土坑已經注滿了水,差不多都能遊泳了。我冷不防嗆了兩口,本還想罵武建超,說看你帶的好路。可話沒出口,就聽見那“轟隆隆”聲已經近在耳邊了,回頭一瞧,驚見上遊河穀裏出現了一道好幾米高的浪頭,月光下,長長的像堵牆一樣急速往下推過來。

我手忙腳亂地撲騰到坑邊兒,翻身上去,一轉身見武建超還在水裏,嫌他動作慢,我就直接把他濕淋淋拎了上來。

我們倆都急了眼,發了瘋一樣狂奔,整個河穀就是個槽形,兩邊地勢最高,不想讓大浪衝走,隻能跑到山上。可我們跑得快,水漲得更快,之前還剛到小腿,等跑到樹林邊緣的時候,已經淹過腰部直逼胸口,而那浪頭離我們不遠了。

水急得不像話,再加上浮力,人都要跟著漂起來,站都站不住,就更別說跑了。我認為在浪推過來之前上山已經不可能了,扯著嗓子叫住還在奮力往前遊的武建超,大喊:“不行了,快上樹!”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轉身抱住棵樹,“噌噌”兩下躥了上去。

看他這麽輕鬆,我卻傻眼了,周圍樹倒是不少,可大都是楊樹,下邊幾米都是光溜溜的樹幹,連個抓頭兒都沒有。而我爬樹的技術又實在不敢恭維,笨手笨腳地試了兩次,都是上一步退兩步,眼見是不成。當時簡直欲哭無淚,心說狗急了還能跳牆呢,我是個人怎麽連棵樹都爬不上去?

大浪說到就到,難不成因為不會上樹活活淹死?生死攸關的時刻,我發了狠勁兒,借著水的浮力,拚了老命往上一跳,劈開大腿夾住了樹幹,兩手也緊緊抱住,總算比前兩次強了那麽一點兒。可這高度根本不夠,不上不下的,浪打過來遲早還要被衝走。

武建超看我作難,罵了一句,又從旁邊樹上跳下幫忙,跑過來托著我的屁股,讓我踩著他肩膀,咬著牙又勉強往上蹭了幾米,終於抓住了最下邊的大樹杈,有了使力的地方,開始手腳並用地往高處攀,被樹枝紮破了手也顧不得了。

隻是這一會兒工夫,水就淹到了武建超嘴邊,浪頭已經近在眼前,他來不及再找別的樹,看我騰出了地方,也縱身爬了上來。

那樹有成年人一摟粗,上倆人應該沒問題。可我越爬卻越覺得不對,這樹怎麽顫悠悠的直晃啊?而且從上到下的樹皮酥爛,隨便用手一抓就能扯下一大塊,顯得很不靠譜。

我心說壞事,趕緊衝著下邊的武建超擺手,叫他別上來。可他就跟沒聽見一樣,大馬猴似的“嗖嗖”爬到了旁邊一根樹杈上,滿麵凶光,張嘴就罵:“狗日的,憑啥不讓我上來?老子能抬你上來,也能踢你下去!”說著當真伸腿要踢。

我看他會錯了意,忙解釋說:“不是,你看這樹恐怕要倒……”結果話音未落,滾滾巨浪就轟鳴著席卷到腳下,隻聽“哢嚓”一聲,好死不死的,樹竟然被大水衝折了。

隻能說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

樹幹從中間豎著裂開,一半斷了,另一半還勉強連在根上,向著水流的方向一歪,我們也跟著摔回水裏。武建超因為剛才想踢我,沒坐穩一個跟頭掉下去,直接被浪頭捂在了當中,不見了。

好在我一直死死抱著樹幹,身子雖然在水裏,人還能掛在樹上。吃力地露出腦袋,耳邊全是洪水“嘩嘩”的拍擊聲。我不敢亂動,來回轉頭去找武建超,叫了幾聲,可身周一片汪洋,哪裏有他的影子?

而且不知為什麽,河邊的樹林竟幾乎被衝毀了一大半。抬眼往上遊一看,急流裹挾著幾截斷樹衝奔下來,方向正好直對著我。避無可避,我隻能擠眼,心裏叫苦,樹啊樹,看你長這麽粗,怎麽一點兒用都不頂?一衝就折,可坑死我們啦!

懷裏的樹一陣劇震,終於不堪撞擊的力量,徹底斷了,跟著橫漂起來。蒼白的月色下,天地間仿佛變成了一台無比巨大的洗衣機,河穀裏的東西全被卷在一起,攪拌翻騰,一棵棵斷樹像是盒不小心撒進水裏的火柴,而我,則是一隻趴在火柴上的可憐螞蟻,一會兒被埋進水裏,一會兒又被推上浪尖。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從發現漲水到現在,恐怕還不到五分鍾時間。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事實上也是什麽都做不了。這已經不是一兩個人遇到危險的問題了,這是一場自然災難。

雖然暫時死不了,可我泡在冰涼刺骨的水裏,身體逐漸僵冷,牙關打戰。混濁的水流還不斷灌進嘴裏鼻裏,我嗆一口,吐一口,拚命堅持。朦朧夜色中,身邊的景色都變得不真切起來,周圍不見一個人,這洪水要把我帶到什麽地方?難不成直接衝出國境,跑到蘇聯去?

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附近有人的聲音,四下一找,下遊不遠處竟屹立著一棵大樹,幾個人正站在上邊,衝我搖著手電筒呼喊。

起頭的水牆過後,水勢已經不如剛才那麽猛了,我抱著樹奮力劃水想靠過去,可終究差了一點兒距離。眼看又要越漂越遠,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我心一橫,深吸口氣放開了浮木,朝著手電光遊了過去。

樹上的人一陣驚呼,怕是被我大膽的舉動嚇到了。而我也明顯高估了自己的遊泳水平,洪水裏暗流很亂,又穿著衣服,根本不是隻在泳池裏玩過的我可以應付的,雖然是順水,可仍舊遊得很費勁,沒幾下就覺得力不從心。

不過現在後悔沒用,隻能硬著頭皮往前,然而剛遊出幾米,我感覺左腳腳踝突然一沉,像是被什麽東西抓住了,接著“唰”的一下,整個人被拽進了水底。

我瞬間就奓了毛,腳下亂蹬,卻被越拉越緊,我拚命扒水上浮,可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沉。水裏黑漆漆的,也瞧不見到底什麽狀況,我覺得下邊應該是有什麽東西,試著用右腳去踢,可腿一伸出去就收不回來,媽的,兩隻腳竟全給困住了。

我就像條被咬住尾巴的魚一樣,全身拚命亂彈騰,卻無論如何也掙不脫。一口氣早已到了極限,又是那種窒息的感覺,雖然不想承認,但我覺得恐怕自己真要死在這兒了。

之後我就失去了意識,再醒過來時,人已經在樹上了,正被抱著腰,頭朝下吐水。我劇烈地咳嗽,抹了把擠出來的眼淚,簡直哭笑不得,都快算不清這是今晚第幾次死裏逃生了。心說狗日的老天爺,死都不讓痛痛快快死,不帶這麽折騰人的。

坐直了才意外地發現,把救我上來的人竟然是我大哥,趙勝利也在,頭頂的樹杈上還坐著兩個不認識的人。他們運氣比較好,找了棵長得還算結實的樹。

見我清醒了,大哥先問武建超呢?我灰著臉沒說話,他歎了口氣,接著像是又想起了什麽,劈頭蓋臉教訓了我一頓:“你膽兒大得可以啊?這水又急又冷,還想遊過來,沒抽筋淹死算你命大。要不是最後我認出來是你,看誰願意下去救你。”

看看渾身濕淋淋的大哥,再看看樹下湍急的流水,我心說不錯,如果不是親兄弟,這時的確不會有人敢冒險下水,可轉念一想,又搖頭大叫不對,說我剛才不是抽筋,是水裏有東西拉我。

我說的鄭重,他們聽了都跟著一愣,大哥問我是不是太緊張造成的錯覺,其實還是腳抽筋的問題。他剛下去撈我時,什麽都沒看見。

我指著水麵很認真地解釋說,就是遊到那兒的時候被抓住了腳,一個勁兒把人往下拖,而且被拽的不是一條腿,是兩條。這種事沒什麽好騙人的,再說抽筋和被拽下去的差別,我還是分得清楚。

大哥的意思還是不大相信,我不想再多解釋,拉起褲管露出雙腿,用手電一照,腳踝上赫然可見兩個黑色的印子,明顯是被用力抓握之後留下的瘀青,左邊的顏色較深,右邊的顏色淺些。

大哥看著我的腿,一時啞然。而與此同時,像是為了證明我的話一般,水麵上突然“咕咚”冒出一個水泡,緊接著一個東西從水下浮了出來。

幽幽的月光讓我們看清了,那是一個人,準確地說是一個人的屍體,而他出現的位置,就是我剛才差點兒淹死的地方。

浮屍順著水往我們的方向漂了過來,他的身後,同一個地方,“咕咚、咕咚”兩下,眨眼間又冒出了兩具屍體。

氣氛一時變得詭異起來,我們呆立在樹上,靜靜注視著那三具浮屍從陰沉的水麵上由遠漂到近,再由近漂到遠,直到消失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那感覺很奇怪,仿佛他們並沒有死,隻是三個恰巧經過的沉默路人。

我沒能看清他們的長相,隻記得那些人的手都蜷成了雞爪形,而臉全白得嚇人,這是典型被淹死的狀態。

在水裏把我往下拉的,是他們嗎?那當時他們是死了還是活著?為什麽剛才在水底沉著,這會兒又突然冒了出來?我一時失魂,心底的寒意讓自己打了個哆嗦。

其他人也被嚇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大哥咽了口唾沫,勉強憋出一個解釋:“可能是地窩子塌了,人困在裏邊被淹死了。後來擋在上邊的東西被衝走,人就浮了上來。”

這個猜測不能說錯,但隻把事情解釋了一半,相當於沒說。我捏捏太陽穴,這一晚上已經遇到太多超越常識的事了,如今我倒寧願自己剛才是腳抽筋了,而壓根沒見過那三具死屍。

幾個人依舊保持著沉默,我渾身無力地靠在樹上,手上機械地擰著濕透的衣服,盡量不去胡思亂想。然而就是這時候,寂靜的背景裏,傳來了一陣“嗤嗤”的輕響,時斷時續,從我腦後鑽進了耳朵。

又來了!我驚得轉過身,還因為動作太急差點兒掉進水裏,但眼前除了樹,什麽都沒有!我飛快地望了趙勝利一眼,他繃著嘴衝我點點頭,意思是自己也聽見了。

左右看看,也沒什麽發現,“嗤嗤”聲卻顯得如此之近,這麽一來,解釋隻剩下一個,聲音的來源不在別處,就是身邊的這棵樹。

我把耳朵貼著樹幹上下尋找,發現有個地方的聲音尤其清晰,手一敲還有“空空”的聲音,而且樹皮發酥,竟然被敲出了個小坑。我順著酥爛的樹皮一路摳下去,卻沒想到,從樹皮底下摳出了一隻白乎乎的大肉蟲。

我心中訝然,問這是什麽玩意兒?大哥拿著手電湊近一看,說好像是天牛。我搖頭說怎麽可能,天牛是長著長須子的甲蟲,誰又不是沒見過?

大哥卻說這是天牛的幼蟲,躲在樹皮下吃木頭,長大了才變成甲蟲鑽出來,楊樹上生得最多。古代人管這個叫“蝤蠐”,用來比喻美女的脖子。

趙勝利也爬過來看,卻撇撇嘴結巴著說,白乎乎跟個大肥蛆似的,惡心都不夠,有啥可美的?

那蟲子被捏著,顯然是不大好受,拚命地扭動身體,頭頂一對又黑又硬的大嘴夾子一張一合,我不小心被咬了一下,很疼。

我看看它,又看看那片被啃空的樹皮,說難道這一個多月來我聽見的怪聲音,就是這東西發出來的?又想起了之前的那棵爛樹,還有被大水衝毀的整片樹林,難道都是因為它幹的好事?這也太扯了吧?

大哥卻說有可能,今年春天天氣不正常,說不定讓天牛大量繁殖成了災,這東西啃起木頭聲音很大,數量又多,河邊的樹被它們吃空了,結果大水一衝全倒了。其實天牛成災還沒什麽,至少從外邊看不出來,他還見過有一次天山的落葉鬆毛蟲鬧災,鬆針被毛蟲吃光了,漫山遍野的枯樹,看上去就像被野火燒過一樣。

大哥的野外經驗遠比我們豐富,這個推測應該沒什麽問題。而且很奇妙的,經他這麽一講,似乎讓我又找回了一些安全感。當然不是說天牛讓人覺得安全,而是我發覺自己終於回到了理性與唯物的世界,終於又可以用常識來解釋遇到的問題了,而不是像先前那樣,到處是不可思議。

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個啼笑皆非的結果。誰會想到小小一個蟲子能有這麽大的本事,如果仔細追究,可以說武建超現在生死不明,很大一部分也是被它們害的。

大哥卻突然急道:“你別扔啊,還不知道水什麽時候退呢,那蟲子能吃。”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大哥歎了口氣,說蚊子腿再瘦也是肉啊,要是這水一直不退,我們就得靠吃那蟲子堅持。他說完打開挎包,露出裏邊一個被塑料紙包著的鋁飯盒,從裏邊拿出一個藥瓶,倒出幾塊方糖分給我們吃,說是補充點熱量。

我認出了那挎包,就是之前大哥跑回地窩子死活要找到的東西,拿過來掀開飯盒蓋子一看,裏邊都是些多功能工具刀、針線包、火柴、磷皮、蠟燭、指北針之類的小東西,還有幾個藥瓶子,裏邊裝的糖、鹽,各種藥片兒,最下邊還壓著一個工作筆記本,一個小鉛筆頭。大哥說這個叫“野外急救盒”,他在地質隊每次出野外都要備一個,關鍵時候能起大用。

事實上也真讓大哥說對了,大水完全退去,已經是兩天以後了。賣金子的錢倒是一直在身上沒丟,而且包在塑料紙裏,人都濕透了錢也沒濕,可四周洪水茫茫,空有幾百塊錢又能到哪裏買吃的東西。最後餓得狠了,還真吃了那種蟲子,不過味道沒嚐出來,都是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直接咽下去。當時我們就跟啄木鳥一樣,這兒摸那兒敲,竟從一棵樹上找出了快二十隻肉蟲,這棵樹還是沒被蛀倒,可以想象那些被衝毀的樹上肯定更多。

兩天裏,我不止一次跟大哥提起,說那晚有人跑進地窩子想掐死我,後來被嚇跑了,而且那個人長得很像我自己。

可大哥卻堅持說他當時根本沒看到什麽人,他打開手電是因為發現地窩子裏進水了,著急跑出去也不是追人,而是為了看外邊的情況。

最後被纏得不耐煩了,大哥反而問我是不是做噩夢鬼壓床,把幻覺當了真。我心說放屁,指著脖子上被掐出的傷給他看,說鬼壓床能壓出這個來嗎?

總之爭論來爭論去也沒結論,大哥又舊調重彈,讓我不要再想了,因為很多事根本沒法兒解釋,與其想那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不如多考慮考慮眼前實際的問題。

而眼前最大的困難,除了洪水還有什麽?

按照大哥的說法,今年按台地區的天氣很不正常,比往年熱得早,很可能雨季也提前到來,如果上遊集水區內的幾個地方同時暴雨,再和海拔更高區域的冰雪融水趕在了一起,很容易瞬時形成洪峰下泄,凶猛成災。

老金客們雖然都發覺了天氣有異,可沒做什麽防範準備。結果一夜噩夢,人被逼到了高處,采金區全淹在了水底。

兩天後大水退去,整條河穀被洗刷得麵目全非,到處是碎石斷木,雜草垃圾,還不時能看到被水泡發了的人畜屍體。

損失不可不謂之慘重,且不說糧食、工具、地窩子什麽的全被衝沒了影,就連我們以前紮營的小島都快找不到了,隻因為周圍的地形參照物全變了樣,那種陌生的感覺,簡直跟頭一次來一樣。

除了樹上的我們三個,其他人也從山坡上走了下來,漸漸聚攏在一起。唯一讓人激動的是,被大浪卷走的武建超,竟然也奇跡一樣的回來了。

不得不說他命真大得可以。據他後來講,他當時掉進水裏被直接衝出好幾裏,人也昏了過去,按說是死定了,可後來也不知哪路神仙幫忙,他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竟被卡在下遊的一個崖縫裏,除了受了點兒擦傷,丟了一隻鞋之外,基本沒什麽大礙。他在那兒縮了兩天,餓了個半死,水一退就光著隻腳走了回來。

說起來,武建超前前後後救過我好幾次,如果他死了,我心裏絕對最不安寧。如今看他活蹦亂跳的沒事,我真是如釋重負,說不出的高興。

如此一算,十個人全須全尾的一個沒少,大家多少都有一份劫後餘生的慶幸喜悅。不過唯獨有個人情緒不高,那就是趙勝利。隻見他蹲在地上,手抱著頭好像在低聲地哭。我心想他和武建超之間就算再有矛盾,可看人家沒死,也不至於哭吧?

大哥卻偷偷地告訴我,趙勝利是因為錢丟了傷心。漲水那天晚上,他跑出來時把錢掉在了地窩子裏,後來不顧一切地想折回去拿,又被大哥攔住了。這兩天本來還抱有一絲希望,打算等水退了回來找,看樣子隻怕是沒找到。

我覺得他有點兒想不開,畢竟跟錢比,還是命重要一些。就走過去拍拍他肩膀,說了幾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之類的話安慰,不過好像沒起多大作用。

其實要說損失,大夥兒每個人都有。行李什麽的就不說了,關鍵是前些天攢下的金子還沒來得及賣出去,讓大水一衝全沒了,算下來一個人也得幾百塊。而且那些補給、工具都是大哥和我花了血本買的,現在毛兒都沒剩下一個,可以說慘得不能再慘,我們又找誰哭去?

金子一時是淘不下去了,留在河穀裏不是辦法,幾百號淘金客像逃難一樣,扶死攜傷地往四牧場撤。這一路走得異常艱難,其中的凶險,並不亞於山洪當天。

路被衝毀就不說了,那幾百裏地沒有交通工具,全靠用腳走。沒什麽吃的,也沒有開水喝,都說大災之後有大疫,發燒感冒的很多,有些人因為喝了沒處理的髒水得了痢疾,幾天之內就拉得不成人形,身體差的就死在了路上。

回去的途中,我又見到了那些麵朝東的石人,試著摸了摸它們久經風化的刻紋,又看看身邊的遍野哀鴻,心頭說不出什麽滋味。隻覺得世事難料,不管草原先民把石人立在這裏是什麽用意,但它們年複一年守在這裏,從古至今隻怕是見多了進山出山的淘金客,那些人有幾個是暴富而去,又有多少人是和我們一樣狼狽而歸?

突如其來的山洪完全打亂了我們的計劃,眼前最現實的問題,就是下邊的事該怎麽辦?

周圍不少金客子(淘金客)被山洪嚇到,紛紛打道回府了。但我們顯然不能這麽一走了之,原因很簡單,一是本錢小折騰不起,二是覺得不甘心。

大哥淘金的頭幾年都是跟著別的金老板幹,蹚熟了路子,這才自己拉隊伍。來西部前,我們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賣了,再加上大哥的一點兒積蓄,這才湊足了本錢。本來想大幹一番,沒想到老天爺不高興,大水一過,讓我們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跟大哥在底下商量,假如就此回去,雖說我們身上還有千把塊,足夠之後一年生活,但如果明年想再來淘金,那就徹底沒了本錢,隻能給人家當長工了。那些金老板雇來的工人,我們都見過,他們隻算工錢不分金子,工錢低不說,弄不好還會挨工頭兒老板的打,日子過得跟舊社會差不多。

但想要重回之前的河穀,基本上也不用考慮了。大夥兒心裏有陰影是一個方麵,另一方麵,發山洪不是鬧著玩兒的,那地方沒個一兩年恐怕恢複不起來了。

而且尤其重要的是,我和大哥剩下的那點兒錢,已經不足以支撐十個人幾個月的裝備和後勤了,這個最難解決,必須另外想辦法。

無奈之下,隻能發揚民主精神,把十個人聚在一起商量對策。我們透出的意思,是大家把錢拿出來放在一起,買些工具糧食,轉移陣地從頭再來,到時淘出金子按人頭平分。

可就這麽一個我自認為很合理的建議,卻沒有得到一致響應。每人的想法不一樣,我們討論了一晚上,除了一地煙頭,什麽結果都沒有。主要是有幾個人不願意拿錢出來,怕到時再出什麽意外,落個血本無歸。

倒是最後甘肅老爺子說了個提議,讓人眼前一亮。他有點兒甘肅口音,我們費了點兒勁才聽懂,意思是現在淘金的大多是集中在前山一帶,其實在更偏遠的後山,也有很多大金場。新中國成立前,統治當地的一個大軍閥曾大辦金礦,不少“官采”都在按台山後山。那兒的礦更富,傳說沙土出金比人出汗都多,一年能淘出來幾千幾萬兩,我們哪怕弄點兒人家采剩下的尾砂搞一搞,都能賺到錢。

有人問既然有這麽好的地方,怎麽沒聽說過有人去?

王老爺子咳嗽一聲,說那兒都是深山老林,凶險得緊,敢去的人不多。而且道兒太遠,吃飯很成問題,糧食什麽的必須一次帶夠,幹上一兩個月就得趕緊撤出來。不過因為金子多,在後山幹一個月,就能頂前山幹半年了。

我肚子裏嘀咕,什麽叫“去倒是沒怎麽去過”,這不是明顯話裏有話嗎?

還是大哥聽出了門道,知道他是不想當著太多人麵把事情講透。於是站起身遞上支煙,拉著老爺子的胳膊說:“來來,咱爺兒倆到外邊好好商量。”

倆人足足說了半個鍾頭才回屋。我問大哥怎麽樣,他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臉,說:“我得想想。”

大哥這一想,就想了整整一天,話也不講,隻是坐在窗戶邊看他的日記本。我心裏奇怪,可想起火車上因為日記挨罵的事,也不敢湊太近。

晚上臨睡的時候,大哥躺在旁邊,像是下定了決心對我說道:“咱去吧,賭這一把。”我說:“你問清楚沒有,這事兒靠譜嗎,會不會太冒險?”

大哥倒是挺篤定地說,那老爺子確實知道後山一個叫姊妹海的地方,藏著一個老金場,隻不過他自己沒去過,去過的是他的叔叔,一九三幾年的時候在礦上當過賬房。那兒本來是“民采”,但沒開幾年就被軍閥派兵強占,變成了“官采”,興旺了一陣後就廢棄了。

我驚問:“這種一麵之詞你都相信?”

大哥笑著說當然不能全信,不過他以前正好看過一份材料,記載1931年富蘊地震,使阿山一處紅金台(極富的金礦)露頭,金脈旁正好有座高山湖,引水方便,采淘條件得天獨厚,出金“大者如豆,小者如粟”。被那個軍閥“收歸官辦”後,他嶽父邱宗浚苦心經營,甚至還從蘇聯引進了幾台淘金機,每年收金幾萬兩,“獲利甚豐”。

兩種說法,時間上比較吻合,也都提到了山裏的湖泊,說的很可能是一個地方,應該是確有其事。大哥說如果我們去了,雖然按老爺子的回憶隻能摸出個大概的方位,但有他自己這個搞地質的在,找到金苗機會還是很大的。

我點頭,覺得好像是那麽回事兒,但馬上又冒出個疑問:好好的金礦,為什麽會廢棄?軍閥不要了,老百姓也不去采?老百姓不去采,建國之後咱人民政府也不去嗎?萬一金子早被淘幹淨了,我們就算找到了礦場,還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照樣什麽都撈不著?

大哥卻解釋道,砂金一般是淘不幹淨的,除非是作為礦源的岩金斷絕了。所以哪怕是被翻過很多遍的熟窩子,隻要成礦的條件沒變,過上一段時間就會恢複。就像我們之前淘金的河穀,前前後後已經不知被挖了多少年了,但還可以一直出金子。

當年那個金場被廢棄,有幾種可能:一是軍閥倒台,人亡政息;二是1940年時按台縣曾有過一次礦工暴動,不少礦區被燒毀,那地方可能也受了波及;三是戰亂影響,金場地處深山,物資給養全要靠外邊運,所以稍有風吹草動,就很容易經營不下去。

直到如今改革開放了,大家都想辦法掙錢,這才想起來西部還有黃金。對這邊的金礦拉網調查已經開始了,相信過不了多久,那老金場就會被人翻出來。

既然大哥這麽有信心,我也沒道理不同意,事情就這麽定下了。不過在深山老林裏待一兩個月,這種事並不是人人都敢的,跟大家商量之後,最後願意去的隻有五個人,除了大哥和我,還有武建超、王老頭兒和趙勝利。大家合夥出本錢,淘出金子平分。

本來我們考慮趙勝利做事不大穩妥,而且也沒錢了,就不想讓他去。可他說自己願意多幹活少拿金子,軟磨硬泡地讓我們帶上他。大哥被纏得實在煩了,就點頭答應了,說好賴還能多個背東西的人。

我笑著問趙勝利為啥那麽想去?他臉一紅,結巴著說:“俺想買拖拉機,娶媳婦。”

接下來的幾天是采辦裝備和糧食,都是老一套的東西,不過把木溜槽換成了皮溜槽,把金鬥子換成了塑料淘沙盤,這樣比較輕便。考慮到深山裏可能遇到危險,每人都買了把當地產的折刀帶在身上,大哥還按著地質隊的習慣給我們一人發了個哨子,說帶在身上,出事了就吹。

另外還買了兩支12號雙管獵槍,槍倒是不錯,就是原裝子彈太貴,武建超弄了些鉛砂、火藥和彈殼之類的材料自己做。試子彈時我也開了幾槍,感覺後坐力比軍訓時玩過的56半自動還大,打起來很是帶勁兒。

最後我們找了一匹老馬馱給養,每人身上也帶了幾十斤的東西,趁著清晨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上了路。

當時的心情,還是頗有幾分激動與忐忑的,畢竟前方的目的地,是遙遠神秘,但同時又遍地生金的按台山腹地,這又讓我多少找回了些傑克·倫敦小說中那種冒險者的浪漫豪情。

但我一時忘記了,冒險者其實還另外有個說法,叫“亡命之徒”。我們誰也沒料到,去後山淘金之路,竟然是一段實實在在的亡命之旅。之前經曆的那些不過是小小的序曲,真正的噩夢,其實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