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喀喇爾古倫河穀(二)

安營紮寨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地窩子。說起地窩子,很多人都會想到生產建設兵團,那是他們當年艱苦創業的標誌之一。挖法很簡單,先在地上刨出個大概兩米深的坑,坑頂架上幾根木料,蓋上些蘆葦、樹枝,再鋪上塑料布撒點兒土,最後從坑邊挖出條斜坡延伸到地麵作為進出的通道,就算大功告成。如果長期住,還要裝門,抹泥漿,夯土牆,壘煙囪什麽的,不過我們在山裏待不到半年,所以弄得很粗糙,恐怕還沒內地給死人挖的墓穴講究。

在這流金淌銀的河邊,人的精神想不亢奮都不行,地窩子挖好後,根本沒人提休息的事,馬上開始了淘金的工作。甘肅老頭子說開工之前,還要斬雞頭燒黃紙焚香祭拜,可我們不信那一套,直接就操家夥幹上了。

金礦其實分為岩金和砂金兩種。岩金深藏在山體岩石中,勘探開采難度都很大,那是國營大礦廠的工作。而砂金礦實際上是岩金被風化侵蝕後,經過搬運衝積,在河**富集形成的,開采容易,我們淘金淘的就是砂金。

當時用的方法還很落後,都是成百上千年沿襲下來的老工藝,叫溜槽取金。所謂溜槽,大概就是一個寬半米、長三米的木頭槽子。溜槽架在河邊,一頭高一頭低,槽底鋪上氈子,上麵壓著樹枝做的木排,木排上每隔一段再釘上橫格。將含有金粒的沙土倒在溜槽上,用水去衝,砂漿從溜槽上通過,泥沙隨水流走,而金子因為比重大,會沉到木排的縫隙裏。具體幹起來,從挖到衝,基本上是四五人一組。分配給我的工作,就是穿著橡膠水褲站在河裏,一桶一桶地往溜槽上提水。

每衝十幾車砂土,就要起一次槽子,把留在氈子上的砂子小心清出來,再讓甘肅老爺子拿一個小船形狀的金鬥子繼續搖晃淘洗。大概就跟淘米似的,砂子越衝越少,最後隻剩下很小很小的一撮精砂,就是混著金粒和石子的混合物。

搖金鬥子是門學問,看著容易做著難,我試了一次,累得腰酸背疼不說,還把金子全衝到了河裏,甘肅老爺子心疼得直罵作孽,說讓我這麽一搖,大半天全白幹了。

臨近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哥把金子從精砂中小心地挑出來,再放到火上烘幹,用磁鐵吸去雜質,又吹掉浮在金子上的輕塵,上天平一稱,八克多,算是收成不錯。

大家都喜笑顏開,計算著照這個樣子幹上半年能掙多少錢。大哥又提醒我們這些新手別得意忘形,說往後不管誰問你一天能淘多少金子,都不準說實話,這個是原則問題。

我提了大半天的水,全是重複機械勞動,胳膊和腰都累得直打哆嗦,吃飯時坐也坐不下,一碗湯拿在手裏能灑出去半碗。揉著肩膀,再看那小小的一撮勞動果實,不禁想起劉禹錫的一句詩,所謂“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黃金雖貴,也要靠極其艱辛的勞動去換,古人誠不我欺啊!

我們帶的物資有限,除了兩個電筒,也沒什麽照明工具,所以天一擦黑就鑽進地窩子準備睡覺,打算養足精神,等明天繼續甩開膀子大幹。我哈欠連天,抻開鋪蓋剛要鑽被窩,大哥卻過來拍拍我,把我叫了出去。

跟著大哥來到河邊的樹林,一人卷了支煙點上,他問我這幾天有沒有出什麽事,我就把路上經曆地震的那些事說了,還說有倆人鬧著要回去,但被我壓下來了,問他該怎麽辦。

大哥點點頭,說地震時他在山裏也感覺到了,按台山本來就在一條很重要的地震帶上,時不時來一下很正常。有人鬧意見不用怕,見了金子肯定什麽意見都沒了,現在你趕他走他都不會走。

我看他說得輕鬆,又有些不放心,說書本上不是寫地震還會引發滑坡泥石流什麽的嗎,聽著都挺怕人。

他卻擺擺手,說從感覺上來講,震源應該挺遠了,說不定在境外,傳到這邊影響已經不會太大。而且這兒雖然是河穀,不過地勢還是很開闊,周圍植被也好,隻要別像1931年富蘊大地震一樣,弄出條幾十公裏長的斷裂帶,就沒什麽問題。

我接著又說起了關於羊群和石人的疑惑,這種事不能跟別人商量,隻能找大哥討論討論。可他聽完一直沒吭聲,隻是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抽煙,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搖搖頭說自己也想不通,還問我是不是昏頭看錯了。

我氣得一跺腳:“你琢磨半天,就得出這麽個結論啊?這種事怎麽會看錯,不但羊群和石人一樣全是頭朝東,有隻羊還轉頭看了我一眼,嚇人得很。這到底是為什麽,總得有個解釋吧?”

大哥一聲冷笑,不緊不慢說道:“憑什麽非得有個解釋?解釋都是人給的,世上的事又不是你寫期末考試卷,每一題都要有個正確答案。我跑野外這麽些年,稀奇古怪的事也經曆過不少,沒幾個能說清楚的。”說完煙也抽完了,踩滅了煙屁股,轉身就走。

當時我有點兒來氣,覺得大哥這個說法真挺沒勁,簡直就是唯心主義不可知論。我懶得再和他多講,也沒跟他一起回去,站在那兒續了支煙繼續抽,腦子裏想的還是那些事。

西部這裏晝夜溫差大,太陽一下山就冷了起來,我隻是在外邊多站了這麽一小會兒,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趕緊把煙抽完了,縮縮脖子就打算回去。可剛邁出一步,身後卻傳來了一陣“嗤嗤、嗤嗤”的怪聲音,我的心一跳,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

那聲音其實很小,但因為周圍實在太安靜了,所以就顯得異常清晰。我轉過身,側耳細聽了一會兒,卻又什麽都聽不到了。

當時一絲風都沒有,不可能是風吹樹枝的聲音,我又挪了挪腳,覺得也不是自己踩到了什麽東西,心說難道是什麽動物跑過去了,可聲音聽著不像啊?傻站了一會兒,又什麽都聽不見了。罵了自己一句神經病,抬腳要再走時,那聲音卻再一次響了。

“嗤嗤嗤”的聲音斷斷續續,若有若無的顯得很輕,聽起來覺得很遠,但我很肯定那聲音就在身邊。支棱著耳朵仔細尋找聲音的來源,劃著了一根火柴,往四周看了一圈,可眼前除了樹就是一些小灌木,還是什麽都沒發現。

天黑之後樹林裏有點兒怕人,我在林子裏瞎轉,琢磨了一會兒沒什麽頭緒,反而覺得更冷了,又怕天黑透了找不到地窩子,就跺跺腳跑了回去。可那“嗤嗤嗤”的聲音卻從此留在了心裏。

回到地窩子,十個人全擠在一塊兒,腳臭汗臭熏得人發蒙,我在人堆裏扒出個地方,衣服都沒脫就躺下,腦子裏一時靜不下來,一會兒是剛才樹林裏的“嗤嗤”聲,一會兒是白天提水時的“嘩嘩”聲,亂想了好久,疲倦漸漸淹沒了全身,這才沉沉睡去。

之後的幾天,又有許多淘金客陸續來到,河穀裏大大小小的半島上,地窩子、土帳篷連綿不絕,到處是三五成群拿著鐵鍬十字鎬的人,溜槽林立,小車飛跑,遠看簡直就是一個大工地。

當時淘金,絕大多數還是依靠人力,不過有些金老板因為本錢大,可以用柴油發動的抽水機衝砂子,省時省力,讓我這個負責提水的人十分羨慕。

淘金客大多都按地域和親緣分成了不同幫派,各自占據一兩個小島。幫派之間經常有摩擦,有時為了爭搶一個出金多的礦點兒,還會爆發火並。我曾經以為南方人要文弱一些,可後來才發現,浙江人和湖南人打架也凶得可以,即便頭破血流,隻是抓把沙土往腦袋上一抹止住血,接著拚殺上陣。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還一度擔心我們這種臨時拉起來的小隊伍,勢單力薄的會受人欺負。按大哥的話,雖然整條河穀都屬於黃金礦化帶,但隻有我們的半島離上遊的岩金礦源不近不遠,正好跨在富集金線上,算是塊寶地。如果有誰果真眼紅耍橫硬搶,我們連一戰的力量都沒有。

但後來證明我多慮了,我大哥因為有專業知識,經常給別人幫忙“看風水”、找金苗,而且一找一個準,在采金區很有些小名氣,所以各個金老板都很買他的麵子,基本沒人來找麻煩。小平同誌說得沒錯,知識改變命運,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不服不行。

不過有人想搶礦點兒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沒發生過。記得那一次,有個陝西老板來請我大哥去“看事兒”,是個很生的麵孔,武建超怕會出事,就叫上了我,我們倆跟著大哥一起去。

那老板的礦點兒是段“老河身”,要采金,首先要剝離覆蓋的砂礫層,而且那地方的礦層埋得比較深,離地大概有三四米,幹起來比我們那裏費勁。

大哥說,他們其實幹得頗為專業,因為礦深,那老板就在挖開的基坑中間修了兩個台階形的“飛台子”,用大挑杆和土絞車往上邊接力運沙,還開了“暗水通”排掉了坑底的水。但問題是,他們做了這麽大的工程,隻出了三天金子,砂金就見底了。

這裏所說的“底”,是指底板,就是含金層堆積的最下界。一般來說越靠近底板,金子越富,而挖到底板之後,一個礦也就算耗幹淨了。隻是那幫人還沒淘出多少金子,就挖到泥性的底板,先前許多準備工作都算白做了,這意味著折本,的確是個鬱悶的事情。

然而氣人的是,那老板表麵上是叫我大哥過去“看事兒”,幫他們想想辦法,但言語裏透出的意思,是看上了我們的富礦,想逼著大哥把礦點兒讓給他們。他剛開始說的還比較含蓄,後來就變成了**裸的威脅,至於原因很簡單,他們人多,我們打不過。

那老板讓我大哥“好好想想”,我跟武建超都氣得不行,大哥臉上卻一點兒表現都沒有,衝我倆揮揮手意思是少安勿躁。然後他就叼著煙跳下了基坑,在坑底走了兩圈,下鐵鍬挖了幾把後,又重新爬了上來,撣掉身上的土,對那老板說:“你們往下挖吧,還沒到地方呢。”

“都到底了,還挖個屁!”那老板很不耐煩。大哥卻是一笑:“你就接著挖吧,再挖兩米,還不出金子,我就把礦點兒讓給你。”

那陝西老板看我大哥胸有成竹的樣子,也將信將疑,招呼工人剝開底板,又往下挖了一會兒,結果挑出土來一試,還真又看見了金子,而且品位不低。

那老板一見金子,臉色就變了,連連賠不是不說,還拉著我大哥要他留下來喝酒。大哥擺擺手謝絕了,武建超在邊上一拍那陝西老板的肩膀,揚眉吐氣地說:“沙(第四聲,作動詞)金不到底,白搭二鬥米。多學著點兒吧夥計,淘金可不光是人多就行的!”

一場小危機,就這樣戲劇化地解決了。雖然我從小就挺崇拜大哥的,不過那一次更是刷新了認識。回去的路上,武建超也說他太神了,問到底怎麽回事嗎,一般淘金不都是見底收工嗎?

大哥卻搖搖頭解釋,說照平常的道理講,那幫陝西人淘金見了底板停工,並不算是錯。隻不過實際操作中,其實還存在一種夾在砂層半腰的泥帶假底,又叫“火燎”,見了這種“底”反而要繼續朝下挖,因為下邊才是真正的富金層。那幫陝西人就是挖到了這種假底,可他們不懂地質,明明守著個金窩子,還動歪腦筋想搶我們的礦。

這件事沒兩天就在采金區傳開了,我大哥的名氣也跟著大了一些。不過這種插曲並不是很多,剛開始的新鮮勁兒一過去,日常生活中的主題,還是枯燥乏味的重體力勞動。

幹活累,吃的也很差,沒有菜沒有肉,隻能吃白飯幹饃,喝水就是用磚茶煮上一鍋再撒把鹽了事,因為嚴重缺乏維生素,嘴上長泡,指甲全部開裂。如果想吃肉改善夥食,除了找牧民買,晚上也能在河邊逮魚,拿著手電筒把魚引過來,直接用鐵鍬砸,不過大家每天幹活累得要死,沒什麽人有閑情幹這個。

好在牧民趕著畜群經過後,留下的牛糞會長出蘑菇,可以摘來燉湯喝。另外還有種阿魏蘑,是雪殼子還未化淨時從礫石中間鑽出來的,白白肉肉的,特別好吃,據說是很珍貴的菌類。當時交通不發達,我在內地從未吃過這種東西,感覺很新奇,不過如今不稀罕了,那蘑菇已經人工養殖,城市裏超市就有的賣,還改了個名字叫白靈菇。我前兩天買了些炒著吃,卻再也找不到二十多年前的味道了,就像年輕時遠去的記憶。

山裏除了物資的匱乏,還有精神上的寂寞和無聊。稱得上娛樂方式的隻有三種:打牌、喝酒、打架。淘金基本是男人的世界,一幫老爺們大山裏憋久了,性格都會跟著變化,暴力傾向非常嚴重,隨便兩句戧起來就會動手。不過打這種架隻是小摩擦,並不是針對某個人或某件事,純粹發泄情緒,打完了就算,有時被打那個傷得比較重,打人那個還會包養受傷者直到痊愈。

總之,淘金的日子其實平淡無奇,跟小說中所寫完全不同。生活裏最期待的事,隻剩下分金子。我們每隔兩三天,攢夠差不多十多克就分一次,大哥和我一人兩克,他們一人一克,多出的留到下回再分。

我們分金子都是用天平,王老爺子還有一杆自製的小秤,罐頭蓋做的秤盤,樺樹枝做的秤杆兒,秤砣則是一顆小鐵螺帽。每次分過金子,他都要用那小秤再檢查一遍,不光給自己稱,還幫著趙勝利他們稱。對此我很看不慣,覺得金子都是大哥主持分的,而他們天天這麽搞,明顯是信不過我們哥兒倆。不過大哥倒不怎麽在乎,說金子隻要分下去就是自己的了,他們想怎麽稱就怎麽稱,哪怕一天稱一百次又怎麽樣?我們隻要問心無愧就可以了。

而在當時,每人分得的金子不會放在地窩子裏,都是各自藏在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比如我就是把金子放在青黴素的小玻璃瓶裏,埋在平時解手的楊樹邊。

隻是每次去林子裏,我總能時不時地聽見那種“嗤嗤”的聲音,和第一天天黑時聽到的一樣,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問別人有沒有聽到過,他們都是搖頭。這事兒把我弄得很煩躁,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總是疑神疑鬼的,甚至懷疑是自己腦子有問題,出現了幻聽。

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天氣稍微暖和了一些,因為冰雪融化的關係,河水也越來越大,而我,則穿爛了帶來的所有褲子。

淘金勞動強度大,水浸土磨的,褲子不耐穿,經常是屁股的部位最先爛出兩個大洞。據說當年美國西部的淘金者也遇到過相似的問題,於是有人發明了一種用帆布麵料製作的更結實的工作服,之後演變成了大名鼎鼎的牛仔褲。當時牛仔褲已經進入了中國,隻不過大家都把它當時裝,也挺貴,所以從來沒想過穿牛仔褲來淘金,我們隻是帶了些碎布打補丁。

那天吃過飯休息,我正坐在地窩子邊縫褲子。這時趙勝利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他本來就有點兒結巴,這會兒更是有點兒語無倫次,說了好久我才聽明白。他在樹林裏也聽到了我以前問過的那種聲音,“吱吱嘎嘎”“嗤嗤喇喇”的,像是鋸木頭,不過聲音比真正鋸木頭小得多。

我點頭說沒錯,放下手裏的褲子,讓他帶我去找剛聽見聲音的地方。同時心裏隱隱的還有一絲高興,既然趙勝利也聽見了,那就說明這聲音的確存在,不是我腦子出了問題。

我們倆一前一後,可沒想到剛要進樹林時,趙勝利卻猶猶豫豫停了下來,轉過頭,有些為難地看著我。我起初以為他是害怕,安慰幾句,可他還是不往前走,表情有點兒複雜,皺著眉頭欲言又止。

我正要問你發什麽愣啊,可轉念一想,馬上恍然大悟,趙勝利不是害怕那聲音,而是怕我這個人。要是我猜得不錯,他應該也是把金子藏在了樹林裏某個地方,而恰好在放金子的時候聽到了那個怪聲音。很明顯,他這是信不過我,怕我知道了藏金子的地點。

我剛才沒想到這層,一時有點兒尷尬,打了個哈哈,說沒關係沒關係,去不去無所謂。轉身就要回去,正好看到武建超跑過來。隻見他滿頭大汗,說正找我呢,一把抓著我的胳膊要我跟他走。

我的心思還在樹林裏的怪聲音上,被他拉得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甩開他的手,不明所以地問他幹嘛。

他挺著急地回頭對我說:“你不是學醫的嘛,跟我給人瞧病去,救人如救火知不知道。”說完又要來拉我。

我趕緊往後一躲,搖頭說:“我學的那是獸醫,頂多給動物瞧病,怎麽能給人瞧病?”說到這兒心裏又不禁有點兒酸澀,沒能大學畢業,實在是一生的遺憾。

他有點兒急了,說:“讓你瞧你就瞧,囉唆什麽!人是高級動物,道理都差不多。”沒管趙勝利,揪著我的衣服,生拉硬拽地就往前拖。

我無可奈何地跟著武建超往上遊走,他走得很快,我恨不得一路小跑才攆得上。路上問他是誰得了什麽病,他隻說到地方我就知道了。

我們來到一個小島,穿過正在幹活的人群,竟然看到了一個熟人——阿廖沙,就是那個被我當作蘇聯間諜的俄羅斯族人,這會兒看起來憂心忡忡的,顯然有心事。

武建超跟他打了個招呼,說:“大夫我給你找來了,醫科大學生。”

他這麽一說,我臉頓時一熱,心說武建超你這不是坑人嗎,我是大學生不假,可惜是個被開除的,而且也不是什麽醫科,是獸醫。

阿廖沙倒沒看出我神情不對,臉上露出些許欣喜的神色,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趕緊領著我們走到一個地窩子入口,一指說病人就在裏邊。

地窩子裏充滿了刺鼻的惡臭,站在外邊就能聞到,直衝腦門。那不是一般的腳臭汗臭,而是人的嘔吐物的味道,透著一股濃重的酸味。

我感覺自己這會兒也沒辦法,不過來都來了,隻能硬著頭皮上。捏著鼻子鑽了進去,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看到地穴最深處躺著一個人。

走近了蹲下一看,發現躺著的這位我也認識,就是阿廖沙的妹夫,那晚他倆找我討過水喝。他躺在地上,人昏迷著,我摸摸他的腦門,燙得厲害。旁邊有個小土坑,裏邊堆滿了爛兮兮的穢物,估計都是吐出來的。

我問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阿廖沙從後邊湊了上來,說人從三天前開始不舒服,剛開始是發燒頭痛,渾身酸疼,吃不下飯,以為是感冒,可吃了幾片藥,睡了一天沒見好,反而越來越嚴重。高燒不退,說胡話,腦子也不清楚了,而且脖頸子開始發硬,之後又……

他還要說,我連忙打斷:“停停,啥叫脖頸子發硬?有什麽表現?”阿廖沙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就是脖子硬唄,轉不動腦袋,連抬頭低頭都困難,最多能輕輕點頭。”

看著一個老外模樣的人字正腔圓地講中國話,我總覺得有點兒可笑,不過現在笑出來顯然不合適。事情有點兒嚴重了,表麵上看,這病人是發燒燒暈了,不過肯定沒這麽簡單。因為阿廖沙剛才所說的脖頸子硬,醫學上的術語叫“頸項強直”,這可不是什麽好現象。

試著捏了捏病人的脖子,如果是頸項強直的話,肌肉應該會硬邦邦的,我卻出乎意料地發現,那裏的肌肉非但不硬,反而很柔軟,甚至比正常人的肌肉還要軟。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又趕緊問阿廖沙後來怎麽樣,這病人的脖子就一直硬著嗎?

他搖搖頭,說隻硬了一天,後來脖子就變軟了,而且軟得過分,腦袋耷拉下來抬不起頭,肩膀也塌著,胳膊都軟得跟麵條似的提溜在身上。

聽他說完,我的心跟著一沉,又沿著病人的肩胛、胳膊一路捏過去,肌肉果然都是軟綿綿的感覺,抬起他一條胳膊來回活動了幾下,發覺關節的部分阻力很小。我有些吃不準,又讓武建超躺下捏了一遍做對比,最終得出了個讓人很難接受的結論:這是局部癱瘓。

我撓撓頭,一時也想不出是什麽毛病,感覺還得再仔細觀察觀察,抓著病人手腕測了下脈搏,又趴下去聽了聽心音,還試了試呼吸,仍然沒什麽思路。

我腦子犯渾,還有個原因是阿廖沙和武建超都在邊上看著,把我弄得十分緊張。我學的是獸醫,給母豬接個生,治個雞瘟的倒還能勝任,可給人看病,那是專業不對口,純粹是趕鴨子上架。

阿廖沙看我擺弄了半天也沒啥結果,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麽,補充道:“對了,他之前還說,耳朵裏總是聽見奇怪的聲音。”

怪聲音?我的心“咯噔”一下,抬起頭,瞪著眼睛盯著他道:“你說什麽?”

他沒想到我這麽大反應,愣了一愣說道:“就是耳朵裏有聲音唄,他說有時候會轟轟亂響,像是過火車,有時候好像是人吵架,還有時候像是鳥叫什麽的。”

我聽了心稍微一寬,又問道:“那有沒有鋸木頭的聲音?”他搖搖頭,說好像沒有。

我這才放了心,病人應該隻是普通的耳鳴,跟我聽到的怪聲音不是一回事,我暗罵了自己一句神經過敏,又問道:“以前有沒有人得過這種病?還有,最近他除了幹活,做過其他什麽事沒有?仔細想。”

阿廖沙先是搖搖頭:“淘金野吃野住的,傷風感冒,跑肚拉稀之類的常有,吃點兒藥扛扛就過去了。他這個病法絕對是頭次見,不然也不會找你來。”說完又想了一陣,接著道,“至於幹別的事,平時也就喜歡下下象棋。對了,半個月前,他從樹林裏撿了隻死狐狸,剝了皮留下,把肉扔了……”

我的心又是“咯噔”一下,野外工作,接觸動物,高燒,嘔吐,頸項強直,之後上肢肌肉癱瘓,這些概念在腦子裏飛快地組合,讓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過慎重起見,我沒敢隨便下結論。隻是讓他們把人抬到了外邊,畢竟地窩子裏光線太暗,什麽都看不清楚。又叫他們把那張狐狸皮拿來,鋪在地上,我找了雙勞動手套戴上,扒開濃密的狐狸毛,在陽光下細細檢查了一遍,終於看到了要找的東西。

隻差最後一步就能證實猜想了,不過我沒什麽高興的感覺,站起身,指著那病人說:“把他衣服脫了。”

阿廖沙的妹夫被扒了個精光,我俯下身細細檢查,看完了正麵,又把人翻過來看背後,不但皮膚表麵,連腋窩、腚溝、肚臍眼之類的都要扒開瞅瞅,可除了一層厚厚的陳年老灰,沒發現什麽異常。這讓我的腦門不禁冒起了汗,心說難道是之前想錯了?

四周幹活的工人都好奇地圍了過來,阿廖沙嗬斥了他們幾句,不過沒什麽用。武建超看我好像找到門兒了,問這是在幹嘛。人一多我心更虛了,悶著頭說別著急,待會兒一起說。

說著又撥開了病人的頭發,我定睛一瞧,就在脖子後發際線位置的皮膚上,有一塊小小的紅斑,看起來像被蚊子叮過腫起來的小包,不過中間有個突出的黑點,一摸之下還有些紮手。

我心說就是這個了,長歎口氣,站起身來說道:“病根兒找到了,可能是森林腦炎,得馬上把人送出去治病,不然有生命危險。”

阿廖沙一時沒聽清,問道:“什,什麽炎?”

我又大聲急道:“森林腦炎,也叫春夏腦炎,是一種急性傳染病。你們誰去找輛拖拉機?必須趕緊把人送走,這事拖不得。”

可沒想到,周圍的人一聽到“急性傳染病”幾個字,都“呼啦”一下退出去好遠,包括武建超和阿廖沙,一個個滿臉驚恐地望著我,好像在看瘟神。

我心裏罵這都什麽人啊,真是沒義氣,可嘴上還是解釋道:“別怕別怕,被蟲子咬了才傳染,現在沒事。”

可還是沒人敢靠近,我沒辦法,心知必須打消他們的恐懼才能救人,衝過去把武建超和阿廖沙硬抓了過來,指著病人脖子上的紅斑說:“就是這兒,被一種叫蜱的蟲子咬了,這才得了病。蜱知道嗎?”

說著又把那張狐狸皮拿來,扒開毛指著一隻灰白色的死蟲子,說就是這東西。那蜱雖然已經死了,可頭還在狐狸皮裏紮著,肚子鼓得很大,像是吸足了血,足有半粒黃豆大小。武建超插話說:“這不是狗豆子嗎?狗身上就長啊。我以前也被咬過,怎麽沒事?”

“狗豆子”是老百姓對蜱的一種俗稱,東北的一些地方也叫草爬子。我冷笑一聲說:“被咬了,沒事是沒事,一有事就是大事。”

如果我猜得不錯,阿廖沙的妹夫很可能在剝狐狸的時候,讓蜱爬到了身上。而那紅斑裏的黑點,估計是病人發現被咬時,把蟲子硬扯下來,結果蟲子的頭斷在了肉裏。

剛說到這兒,躺著的病人忽然大叫了一聲,接著兩手兩腳猛地繃直,渾身像觸電似的開始抽筋,一抖一抖地頻率很快。人群再次嘩然,“呼啦”一下退得更遠了。

阿廖沙跟著緊張起來,問這又是怎麽回事?

我扒開病人的眼皮,發現他兩隻眼珠正在快速顫動,又歎了口氣說道:“腦炎腦炎,這是腦刺激反應,神經係統已經出問題了,抽筋抽久了,弄不好會窒息。”

阿廖沙是真的急了,畢竟得病的是他妹夫,不是一般的工人,慌慌張張地叫人找車,又問我還有沒有救。

我說我隻是個學獸醫的,也拿不太準。不過交代他到醫院後跟大夫明說是被蜱咬了,讓他們對症治,這一點應該錯不了。按台縣林區應該遇到過很多,附近醫院肯定有這方麵的經驗。

不過話說回來,人病到這個地步,能不能救活都不一定,就算治好了,估計也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當然,這半句我沒敢講出來。

森林腦炎算是林業工人的一種職業病,病毒寄生在動物身上,通過蜱叮咬傳播,大多是隱性感染,發病率並不高,頂多有萬分之一。但隻要發病,就厲害得要命,而且潛伏期長,初期症狀很像感冒,容易被耽誤。

而經曆了這件事之後,我就總結出一個道理,概率這種純數字統計的東西,對於個人的命運是沒有意義的。就像阿廖沙的妹夫,萬裏挑一的低概率讓他趕上了,對自己來說就等於百分之百,隻能自認倒黴。

事情到這兒就基本算完了,阿廖沙陪著病人出山,我和武建超找了個地方挖了個坑把那狐狸皮燒了,火著起來的時候,那些死蜱還會“劈啪”爆響,聽著像放小炮。

看著漸漸熄滅的火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覺得雖然看出了那是森林腦炎,但是山上條件有限,我還是什麽都做不了。武建超卻拍拍我肩膀說別在意:“已經很神了!要是沒你,那人現在還在地窩子裏傻躺著呢。”

我笑笑,不過有點兒勉強,心裏還有個沒講出來的疑慮:課本上說森林腦炎向來是在五六月份,多發於森林密集深處。我們這兒的幾棵樹根本算不上森林,而且如今這個時間也偏早,可以說既是錯誤的時間又是錯誤的地點,讓人怎麽都覺得有些不對。

我們倆邊聊邊往回走,為了讓我開心點兒,武建超還講了幾個他當兵時的笑話。這些天的接觸,已經基本顛覆了我最初對“勞改犯”的認知,覺得他這個人雖然有點兒粗,不過挺熱心,經曆豐富而且愛講話,有點兒意思。

不知不覺就回到了我們自己的小島,可遠遠的我就發現周圍的氣氛有些異樣,大白天的,河邊竟然沒人在幹活,而且地窩子的外邊,正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心裏納悶,不由得腳步一停。那個陌生人似乎也發覺了有人靠近,警覺地看了過來,目光冷冷的。我也飛快地打量著那人,發現他腰間鼓鼓囊囊,似乎藏有什麽東西,緊接著心底一寒,認出了形狀,好像是槍。

我不敢往前走了,心說自己就出去了一小會兒,家裏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武建超在旁邊捅了捅我,我緊張地轉過頭,卻見他一臉笑意地說:“收東西的來了。”

我不解,皺眉問:“什麽收東西的?大夥人呢?”

他撇撇嘴,一副懶得理我的樣子,自己走了。正好這時大哥從地窩子裏出來,跟他一起的還有個陌生人。大哥看見我,說回來得正好,趕緊把藏的金子拿來,價錢已經談好了。

按台縣的淘金客們出於習慣,都約定俗成的把金子稱作“東西”。金子雖然是硬通貨,但不可能拿到街上直接當錢花,要換成人民幣才算數。采金區隔三岔五地會有收金子的人來,淘金的把黃金賣給他們,他們再通過各種渠道走私到內地,從南方流入香港、澳門等一些地方。

我這才明白過來怎麽回事,興衝衝地跑到樹林裏,把玻璃瓶挖了出來,又興衝衝地跑了回去,金子沉甸甸的很壓手,我心裏卻是喜滋滋的,辛辛苦苦幹了這麽久,終於能見著現錢了。

其他人也都拿了自己藏的金子,陸續回來,聚在地窩子邊。倆金販子說要找個避人的地方稱金子,大家剛要走,我卻發現趙勝利還沒來,忙叫大家別急,武建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罵道:“這個趙勝利,怎麽又是他!”

正說著,就看見趙勝利從遠處跑了過來,人卻失魂落魄,臉都是白的,衝著我們幾個結結巴巴“俺俺,俺……”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大哥叫他別著急慢慢講。他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才帶著哭腔說道:“俺,俺咧金子找不著了。”

看著趙勝利一副將哭未哭的樣子,我心裏第一個念頭,卻是暗自慶幸。幸虧之前沒跟他去樹林裏找那個奇怪的聲音,不然這事肯定賴在我頭上。

到了這個份上,趙勝利也沒了什麽忌諱,領著我們來到他藏金子的地方。那是幾棵樹之間的小空隙,地上有幾個亂七八糟的小坑,估計都是他剛找金子時挖的。我們大夥散開了,在樹邊上,石頭底下,灌木叢裏幫著他又是一通好找,還在地上多刨了幾個坑,仍舊什麽都沒有。

金子又不是人參,總不會自己在地下亂跑,找不到了隻能說明是被人偷了。大哥說這事情不好辦,且不說現在不知道是誰偷的,就算知道,金子上又沒寫名字,你也不能拿人家怎麽樣,隻能認倒黴,下次注意藏好了。

趙勝利一聽,心知這一個月算是白幹了,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而我的心裏卻犯起了嘀咕,懷疑這會不會跟樹林裏的怪聲音有關係。趙勝利今天剛聽見那聲音,金子就不見了,可想想又覺得不對,我也聽見了,但我的金子還在。

金販子還在那兒等著,有幾個人不耐煩了,不想再浪費時間,就嚷嚷著讓趙勝利繼續找,他們要先過去賣金子。說實話,金子都是每人自個兒藏的,你丟了別人還真沒義務幫你,不過這話如果講明了,肯定傷感情。

場麵一時有點兒僵,看得出大哥為難,我想說兩句卻不知道說啥。而武建超蹲在趙勝利最先挖出來的那幾個坑邊,用手扒拉了幾下,接著氣急敗壞地喝了一聲:“趙勝利,狗日的你給我過來!”

接下來的事,就讓人啼笑皆非了。

趙勝利的金子既沒被偷,也沒自己跑掉,而是好端端地躺在那裏。隻是他藏金子的時候,生怕被人找到,唯恐坑刨得不夠深。但收金子的人一來,匆匆忙忙地來挖,還沒等挖到先前放金子的深度,人已經先一步慌了,以為金子丟了。關心則亂,他隻知道在附近亂刨,以為記錯了位置,卻沒想到自己根本還沒挖到地方。

又是虛驚一場,大家都埋怨趙勝利大驚小怪,咋咋呼呼的瞎耽誤工夫。那時候天天過得累,脾氣都躁得很,嘴上也不幹淨,尤其是武建超罵得最難聽,光說都覺得不解氣,還照著他腦門上狠敲了個大栗暴。

趙勝利起初還有幾分金子失而複得的喜悅,不過被別人連說帶罵時間久了,臉色就陰了下來。這會兒他捂著被敲過的腦袋,悶悶的不說話,盯著武建超,眼神裏有些憤恨。

但說實話,武建超這個人沒那麽壞,隻是大大咧咧的比較粗,在有些事上得理不饒人。這次也是多虧他才找回金子,趙勝利該謝他才對,不過我這麽想,人家卻不一定這麽想,人對人的成見不是那麽好消除的。

當時丟金子的小風波就這麽過去了。後來在采金區混得更久了一些我才知道,其實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武建超就對我說,他之所以能那麽快的把金子找到,就是因為之前聽過另一個藏金子的故事,受到了啟發。

這個故事在淘金客當中流傳很廣,說是有一年,兩個人碰巧把金子藏在了一個地方,不同的是甲金子多,藏的時間早,而乙金子少,藏得比較晚。後來甲該下山了,悄悄地去取金子,結果挖出來之後就感覺重量不對,但看看包著金子的紅雪蓮煙盒完好無損,又不像是有人動過。當時他雖然覺得蹊蹺,但也不好明說,隻好一肚子疑問地就走了。

而沒幾天後乙也去取金子,挖開表土,掏了半米深才找到金子。乙大惑不解,自己明明沒有埋藏這麽深,這金子怎麽還會往下沉?掂掂重量,更是大吃一驚,包裝還是紅雪蓮煙盒的,但埋在地下的金子卻足足增加了一倍。那人高興得心裏都要炸開了,老天有眼,金子還能生金子。

事情過去之後,幾個人聊天,甲和乙兩人談到各自遇見的怪事,相互一對證,才弄明白機緣巧合,無意間兩個人的金子調了包。其實也難怪發生這樣的事情,淘金客很多抽的都是奎屯煙廠的紅雪蓮煙,煙盒裝金子既方便又省事,誰知就鬧出了這麽一場誤會。

趙勝利的金子找到後,我們就跟著金販子來到一處僻靜的地方,他們拿出天平,開始為我們一個個地稱金子。金子放在天平一頭,另一頭放的卻不是砝碼,而是一張張的鈔票。說來也巧,那時人民幣十元紙幣的重量,基本上就是一克,而一克金子就值六十塊錢,換算關係很清晰。

金錢金錢,金子和錢向來是聯係在一起的。我懷疑金販子是有意這麽做的,直接用鈔票來稱黃金,那種**的感覺,視覺上真的很有衝擊力,讓人看了血脈僨張。

每人的金子量好,數出另一頭有多少張十元鈔票,再把那個數字乘以六,就是金子的價錢。不過之後並不是想象中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是金販子把算好的數字用筆寫在每人手背上,讓我們走遠一點兒,換個地方拿錢,因為這樣不容易人贓並獲。

之所以像做賊一樣,說起來慚愧,其實按照當時的規定,私人采金前要跟有關部門簽合同拿執照,而且淘出來的金子不能私下交易,必須賣給國有銀行。但國家收購價一克隻有三十來塊,相比之下,走私販子出價向來是六十塊上下,還都是上門服務,大家會把金子賣給誰不言而喻。

這種事當然也有人管,比如黃金局會經常派人來執法清查,叫清山隊。一個個穿著製服騎著馬,把我們淘金的人從河穀這頭攆到那頭,像趕羊一樣,漫山遍野地亂跑,臨走還會燒掉不少地窩子和淘金工具,假如你不幸被抓的話,私采所得的金子就會被當作贓物沒收。

但也正是如此,金販子們這種上門收購服務,對淘金客們來說就顯得很有必要。因為金子會被沒收,但如果你把金子脫手換成了錢,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他們就不好收了。

而當時我們稱完了金子後,來到約定的地方,派出一個人跟著金販子去背錢。那時還沒有一百塊的大鈔,都是十塊十塊的,所有錢加起來要用麻袋裝上一大包,發到每人手裏,也都是厚厚的一遝。

事實上即便是在山裏,需要花錢的地方也很多。因為淘金的不可能把半年的給養一次性全部帶夠,尤其是糧食這類大宗消耗品,隻能邊吃邊買。而當地有專門做這種生意的人,所以我和大哥拿到錢後,立馬就用出去了一部分,主要是補充了一些糧食和日用品。分金子我們兄弟倆拿大頭,本錢和日常開銷歸我們出,這都是之前說好了的。

盡管花掉了一些,但當天晚上,我摸著懷裏厚厚的一遝票子,心裏還是美得不行。雖說一個多月吃苦受罪,讓人恨不得脫三層皮,可那畢竟是我平生第一次掙錢,七百多塊錢,這已經比內地有些工人一年的工資都多了,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但不久之後發生的一件事,卻讓我認識到了自己的幼稚。在這種地方淘金,可不僅僅是吃苦受累那麽簡單。雖說賺錢多,可有時甚至還會有“意外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