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喀喇爾古倫河穀(一)

春節剛剛過完,我就跟著大哥坐上了西去的火車。那時鐵路慢得出奇,從我家鄉到烏魯木齊要走將近一個星期。出了嘉峪關,越往西人煙越少,戈壁茫茫,沙漠無邊,延綿不絕的山脈躺在天際,廣袤蒼涼的景色讓我的心胸為之一寬,抑鬱的情緒才隨之慢慢舒展開了。

旅途苦悶,我帶了本書看,是傑克·倫敦的小說集,講的是一百多年前美國人在阿拉斯加淘金的故事。我問大哥在西部淘金是不是跟書裏寫的差不多,他卻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沒說話。

小說沒幾天就看完了,在車上跟人瞎聊,時間一久也沒了話題。閑得抓耳撓腮的時候,正好瞅見大哥包裏有兩個硬皮小冊子,我拿出來翻開一瞧,竟然是日記,看日期都是他以前幹地質時寫下的。

雖說是大哥的東西,可畢竟是隱私,我一方麵覺得不太好,可又忍不住好奇,就趁著他人正在廁所裏,飛快地掃了幾眼。然而一看之下,探險故事沒找到,卻發現了一個問題:日記的字裏行間,到處是紅筆做出的記號,打勾畫圈,整句整句的波浪線,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好像被老師改過的作業。

我心裏納悶,可還沒來得及繼續研究,本子就被大哥一把奪了回去。他指著我一頓臭罵,說不經允許怎麽能亂翻他的東西?!火氣之大,引得旁人紛紛側目。我沒想到他會這麽緊張,可自知理虧也不敢爭辯,更不敢問他幹嘛那樣寫日記,跟複習功課一樣,學古人吾日三省吾身嗎?

不到西部,不知中國之大。我們在烏魯木齊下了火車,又輾轉坐了好幾天的長途汽車,才來到了按台縣。那時公路遠不如現在的好,我又有些水土不服,幾天裏被車顛得根本吃不下飯,一吃就吐,苦不堪言。

到了縣城,當地大大小小的旅館已經被四麵八方湧來的淘金客住滿了。下車前大哥就有交代,說到了這兒須說普通話,即便人家知道你是內地來的,也得裝成一副老江湖的樣子。內地帶來的香煙也不能再拿出來,得改抽當地煙廠的紅雪蓮或者手卷的莫合煙,因為老金客們和當地人都吸這兩種煙,如果你抽外地煙,一眼就能看出是新來的,鐵定受欺負。

縣城不大,可魚龍混雜,縣城中心有個玩氣槍射擊的小攤子,那地方就像老電影裏的地下交通站,來往的淘金客們在那裏碰頭聯絡,交換信息。大哥留了個信兒,說是要找幾個人搭夥進山,我們墊本錢,到時候不算工錢,邊淘邊分金子。

淘金這活兒一兩個人也能幹,但是效率比較低,所以淘金客大多是結合在一起。我們開出的條件不錯,所以一天不到,就有人找上了門。

最先來的是個敦實漢子,個兒不高,可又黑又渾實。他和我大哥原先就認識,叫武建超,是個放出來的勞改犯,淘金有些年頭了。後來我才知道他還當過兵,基建工程部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內蒙古和寧夏搞水文地質鑽探,隻不過後來犯了錯誤,就被抓進去了幾年。到底是什麽事,他沒細講,聽說和女人有關係。

第二個來的是個老頭子,山羊胡兒老長,長的精瘦。說自己是甘肅人,叫王甜水。新中國成立前就在西部淘金子,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解放軍進入西部之後剿匪平亂,他因為跟土匪有點兒瓜葛,也被抓了。關在寧夏的采石場勞改了二十多年,直到“文革”結束了,政府才想起把他放出來。出來後發現世道全變了樣,他又不會幹別的,隻能再來西部淘金,賺個養老錢。

我們起初嫌他年紀太大,不想要他。他說自己會看風水找金苗,大哥笑笑,說自己是幹地質的,找金子用不著別人。他又說自己搖金鬥子是把好手,不像現在的毛孩子能把金子全晃到水裏去,這才讓大哥點頭收了人。

我看著那倆人心裏直犯嘀咕,這都是什麽人啊?一個勞改犯還不行,一口氣來了倆。往後天天跟他們一起幹活,怎麽能放心?估計連覺都睡不好。

偷偷跟大哥講了我的擔心,卻被他笑話沒出息,說一般人誰會來這鬼地方淘金?西部自古就是充軍發配的場所,現在願意來的內地人,大多也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盲流、刑滿釋放人員,或者壓根就是逃犯。這號人光棍一條,無牽無掛,不過越是這樣反而越能混,他認識幾個本錢很大的金老板,都是勞改犯出身。至於我,隻不過是個連肄業證都沒有的大學生而已,要經驗沒經驗,要力氣沒力氣,所以也少不了被人看不起。

之後又來了幾個河南人,農村的,大多是第一年來淘金,什麽都不懂,就是年輕有把力氣。找齊了十個人,大哥覺得夠了,談了具體的分成條件,立下字據合同。

接下來,我們十個人又坐著一星期才有一趟的長途車,來到了一個更偏遠的叫“四牧場”的地方。名字是牧場,其實是個鄉鎮一級的行政區劃。下了車,大哥指著極遠處的群山對我說,那就是按台山。

四牧場也擠滿了淘金客,我們住在當地農戶騰空的牛棚裏,味道頗不好聞,不過已經比那些露宿街頭的強了不少。剩下的幾天主要是采購工具和糧食。溜槽、毛氈、金鬥子、橡皮水褲、鋼釺,十幾副鐵鍬和十字鎬,上百公斤的米麵,還有不少清油、食鹽、磚茶,全堆在一輛架子車上。西部跟內地不一樣,買糧食都是論公斤稱的,這點讓我印象深刻。

東西采辦好後,大哥說今年淘金的人比去年還多,得先上山探路占地方,他領著甘肅老頭兒和一個河南人先走,讓我和武建超在牧場守著,等他們捎信兒下來,再帶著人和東西進山。

我本來也想跟著去,卻被大哥揪到一邊罵了一頓,問我懂不懂什麽叫“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讓我留在後邊是為了照看東西,那都是自己花錢買的,交給別人不放心。

在按台縣淘金,一般初春冰雪剛開化,探路的人就要進山踩點,之後大部隊跟進,紮下營盤幹上小半年,秋天前就得撤出來。北邊冬天雪太大,山裏待不了人。除非有些大老板發現了富礦怕被別人占了,才會雇人留在山裏過冬看場子,好等第二年回去繼續淘。2010年北邊鬧雪災,電視上報道過十幾個淘金客困在深山裏,最後被解放軍的陸航直升機救了出來,我猜可能是在山裏堅守的人,為了一個月幾千塊錢,險些送了命。

大哥走後,我們窩在牛棚裏苦等了一個多星期,山上終於送下信兒來。因為牧場離真正淘金的地方還有一二百公裏,我們當天下午就雇了輛手扶拖拉機,向大山進發。

西部地區的初春,仍然寒風刺骨,拖拉機沿著戈壁灘上的砂石路“突突突”地往前開,一路帶風,刮在臉上像小刀一樣。我們幾個人穿著棉襖棉褲擠坐在晃晃悠悠的車鬥子上,縮著脖子抄著袖,不停地流鼻涕。武建超愛喝酒,拿出隨身帶的裝酒皮囊,給我們一人灌了幾口驅驅寒氣。

有個河南小夥子卻興奮得要死,說等淘金賺了錢,他也要買輛這樣的拖拉機。西部的農業機械化程度一直很高,而那時的內地農村,幾萬人的公社才有一兩台拖拉機,包產到戶分了地,有錢人家也頂多買頭小驢兒,怪不得他眼紅。

戈壁灘看似空曠,其實交通線比較固定。我們走的砂石路是條牛羊踩出來的牧道,所以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拖家帶口,趕著畜群轉場的哈薩克牧民。我大學念的是畜牧獸醫,雖說沒能畢業,但看到這延續千百年周而複始的遊牧生活,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拖拉機速度不快,天黑時才走完了一半的行程,晚上要繼續趕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達淘金的河穀。其實西部地邪,當地人相當忌諱趕夜路,不過那拖拉機師傅沒辦法,如果他當天下午不走,而是等到早上出發,用一白天把我們送到目的地後,晚上就得自己一人開車回去,還不如七八個人一起走夜路安全,好歹人多有個照應。

司機怕我們夜裏睡著了從車上掉下來,說帶了個收音機讓我們聽。可等他把收音機拿出來,全把我們嚇著了,心說西部人用的東西就是剽悍,這哪裏是收音機,這根本就是個軍用收信機,隻不過接著電瓶,又安了個外放喇叭。旋鈕一擰,“啪”一聲通了電,頻道是原先找好的,稍微調了一下,裏邊就傳出了《三套車》的音樂。

奔馳在荒涼的戈壁上,喝著冷風,吃著幹糧,欣賞著悠長深沉的蘇聯民歌,倒也是別有風味。曲子一首接著一首,正聽得入神的時候,卻突然沒聲兒了。而靜了一會兒之後,“突突突”的發動機噪音中,一個低低的女聲緩緩地說道:“這裏是莫斯科廣播電台,這裏是莫斯科廣播電台。”

冷不丁聽見這句話,我“噗”的一下把嘴裏的幹糧噴出來,邊咳嗽邊罵道:“媽的,莫斯科,蘇聯電台?”

按台山北邊就是蘇聯,那軍用收信機的功率又強,收到蘇聯電台倒是一點兒不稀奇。隻是自從1960年中蘇交惡,蘇聯電台就算是敵台了,尤其是這種針對中國的漢語電台。“文革”那些年誰要是偷聽敵台,是要被當作特務抓起來的。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拖拉機轉了一個大彎拐進了一個小山坳,突然頭一歪,一個急刹停了下來。我心不在焉,差點兒被巨大的慣性甩下車,其他人也差不多,罵罵咧咧地問怎麽回事,結果大家抬頭一看,頓時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羊,全是羊,前方不遠的小路上,擠擠攘攘的一大片站滿了羊。拖拉機昏黃的車燈下,竟全是層層疊疊的羊頭和羊背,幾乎一眼望不到邊。

沒聽說過大半夜趕羊堵路的,拖拉機師傅把火一熄,氣急敗壞地跳下了車,打著手電,扒開羊群上前邊找人理論。而發動機的聲音一停,羊叫聲就傳了過來,其中還夾雜著幾聲狗吠,因為羊實在太多,本該斷斷續續的“咩咩”聲響成了一片。

緊隨其後的是一股子濃重的羊臊味,大家幾乎同時捂上了鼻子,皺著眉頭互相望著,一時摸不著頭腦。武建超喝了口酒,咂巴著嘴嘟囔了一句:“狗日的,這事兒不對勁。”

其實不光他,是人都會覺得這事不對勁。我學過這個所以我知道,羊在夜間視力差,很容易走丟,沒人會在晚上放牧。而當時已經是夜裏十點(西部地區與內地時差兩個小時),轉場的牧民早該找地方搭臨時氈房休息了,牧道上絕不可能出現這麽多的羊。況且這些羊全是擠在一起不走,這就更古怪了。

不一會兒,司機帶著一身臊臭回來,身上沾滿了羊毛。對我們說前邊堵著三四家牧民的羊,一共好幾千隻。也不知道為什麽,從太陽落山前就這樣,不管誰家的羊群走到這兒,就跟當兵的被喊了“立定”似的,齊刷刷地站著不動,頭朝東背對著太陽亂叫喚,怎麽趕都不走。馬和駱駝也一樣,狗也不聽話,總之全亂套了。

我們問那怎麽辦?司機說他也不知道怎麽辦,牧民們也從來沒遇見過這種情況,都傻了,不過好在羊也全在那兒站著,沒一個亂跑的,倒不用擔心丟。

羊不但把路擋了個嚴嚴實實,還站滿了兩邊的山坡,拖拉機開不過去,沒有辦法隻能等。我順著車燈看過去,發現一隻隻羊果然全是頭朝東,嘴裏吐著白氣咩咩叫,也不知道發的什麽神經。

來西部之前就聽人說過這裏地邪,我起初還不信,沒想到這時自己也遇到了這種怪事。幾個人還在車上議論紛紛,那拖拉機師傅卻變戲法兒似的,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疊黃紙,蹲在車邊燒了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好像很多當地司機的車上都準備有香燭紙錢一類的東西,按他們的話說,別看戈壁灘上一馬平川沒什麽東西,其實東西多著呢,隻是我們人看不見。有時車在哪個地方無緣無故趴窩,怎麽修都不行,可紙一燒,車就走了。

不過當時在我看來,這無疑是封建迷信的做法,因為那一堆紙都燒完了,情況依舊沒有改變。倒是我們這些人都在拖拉機上坐了大半天,渾身又僵又冷,既然一時沒法兒往前,就索性跳下了車,活動活動手腳。別人都抽煙聊天,而我是第一次來西部,看什麽都新鮮,就把司機的手電要了過來,走遠了幾步想瞧瞧周圍的情形。

可沒想到隻是這隨便一看,還真看到了點兒不尋常的東西。

不遠處的山坡上,矗立著一個很不自然的小山包。我本來隻是拿著手電毫無目的地四下亂照,可光柱掃過那地方的時候,不由自主就停了下來。

那山好像是硬生生從地上長出來的一樣,周圍都是比較平整的山坡,隻有它孤零零的高出一塊,顯得很突兀,而且是尖尖的三角形,跟這一帶圓頭的禿山很不搭調。

我正想再走近些看個究竟,武建超卻從後邊把我叫住了,說天黑不太平,別到處亂跑。我說那個小山包看著挺奇怪的,問他知不知道怎麽回事。他順著我的手電筒一看,哈哈笑著說那不是什麽山包,是一堆石頭,天亮了就能看清楚了。

我又問是不是蒙古人的敖包,《敖包相會》我倒是聽過。他卻搖頭,說敖包雖然也是一堆石頭,但沒這麽大,而且上頭插著幡。說完把手電抓了過去,用手電指了幾個更遠的地方給我看。光線很弱,不過還可以分辨出那是幾塊立著的長條形塊石,歪歪斜斜地站在山坡上。

我說不就幾塊石頭嗎,又怎麽了?他卻告訴我那些其實都是石人,上邊有刻出來的人臉和衣裳,跟那個大石堆是一起的。類似的石人和石堆不光西部有,他以前在內蒙古也見過,據說外蒙古和蘇聯也有不少。應該是古代少數民族留下來的東西,有什麽用處倒是不知道。

我還想靠近了再瞧瞧,武建超卻一把將我拉了回去,說他凡是到了這種有石頭人的地方,心裏就**惻惻的不舒服,老感覺要出事,叫我別瞎跑。

我看人家也是好意,就乖乖沒去。回到了拖拉機那兒,給他遞了支煙,他推開了沒要,說自己隻喝酒不吸煙。我又問他羊群全堵在那兒不走,會不會也跟這些石頭人有關?他有點兒犯疑,不過又搖搖頭說不會,西部春天羊趕雪,牧民春秋兩季轉場都要走這條路,以前從沒聽說過有這種事。

我還想再說,卻見他突然衝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別出聲。我跟著一愣,這才猛地意識到周圍的氣氛很不對頭。

因為剛才,除了我們倆,身邊竟沒有一個人在說話。

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一群人本來正熱熱鬧鬧地聊天,卻不知怎麽的,會突然一下安靜下來。

我當時的感覺也差不多,所有人好像同時閉上了嘴,隻有那台收音機還在不知趣地唱著歌。冷場了將近半分鍾,才聽見一個夥伴兒輕輕說了句:“你們聽見沒有?羊,好像不叫了。”

他隻是把大家都發現的事實講出來了而已。豈止是亂糟糟的羊叫聲停了,狗也不出聲了,再加上我們這些人,就像約好了一樣,同時收了聲。甚至連收音機裏的音樂也沒有了,隻剩下了“噝噝”的電流聲。

那人的一句話,隻怕把他自己也嚇著了,又小聲問:“咋,咋啦?恁為啥不說話?”可是除了“噝噝”作響的收音機,沒人回答他。大家都屏氣凝神站在原地,像是在等著什麽事發生,可究竟會發生什麽,誰也不知道。

時間仿佛也跟著慢了下來,周圍靜得可怕,我能很清楚地聽到身旁的人因為緊張咽唾沫的聲音。而突然間一陣陰風吹過,收音機裏原本平靜的靜電聲又變成了調台時的那種“喳喳啦啦”的刺耳噪音,調子拐著彎兒時高時低,仿佛有人在捏著旋鈕來回亂撥。

那聲音不算大,可吵得人心裏發慌,頭皮發麻,我腦門上不自覺滲出了汗。武建超的臉色很不好看,說快把那東西關了,身邊卻沒有一個人敢動。

聲音亂了差不多兩分鍾,又漸漸變得清晰。可當我真正聽清楚之後,脖子根兒的汗毛立馬全豎了起來。有個同伴說了句“媽呀”,腿一軟直接坐到了地上。

周圍似乎變得更靜了,而喇叭裏傳出來的,全是“咩咩”的羊叫聲音。

難道是收音機串台了?可隨便哪個廣播電台,也不會把羊叫聲放進節目裏。一時間所有人都傻了,麵麵相覷,想從別人那裏找到答案,隻是漆黑的夜裏,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

聽著收音機裏那顫巍巍,又有些失真的羊叫,我身上的雞皮疙瘩此起彼伏,腦子裏卻突然冒出了個讓自己都脊背發涼的想法:說不定,實際上那些羊還是在拚命地叫著,隻不過它們發出的聲音,要通過收音機才能播放出來。

見仍然沒一個人動,我咬咬牙,硬著頭皮爬上了車,可剛伸出手要去關收音機,那聲音卻忽然停了。我的手懸在半空,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羊群的方位又忽然“哄”的響了一下,武建超反應最快,手電筒立馬照了過去,隻看了一眼就急忙大喊:“狗日的,快上車,羊跑過來了!”

亂糟糟的蹄聲由遠而近,站在地上的幾個人手忙腳亂爬上車。隻是這一會兒工夫,羊群就衝到了跟前,在拖拉機前一分為二,接著又像洪流一樣奔湧而去。四周變成了羊的海洋,而我們站立的車鬥子則是一片孤島。

然而真正讓人感到害怕的是,我們仍然一聲羊叫都沒聽到。那些平時沒事就喜歡叫兩聲的動物,現在全像啞巴一樣,隻知道悶不作聲地向前跑。有些因為速度太快,還撞到了拖拉機的車鬥子上,震得“嘭嘭嘭”亂響,讓人的心也跟著狂跳。

幾個人圍著年紀最大的武建超,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武建超罵了一句:“幹嘛都問我?我他媽的也不知道!”

看著一隻隻羊默不作聲狂奔而去,我心底升起一種異樣的感受,覺得這群東西,或許已經連動物都算不上了。它們不但沒有感情,沒有思想,而且連本能和天性都沒有了,隻會毫無意識地站和跑。

剛想到這裏時,一隻羊被別的羊擠得險些跳上車,我滿心厭惡,一腳把它蹬了下去。然而腿還沒收回來,我就猛地愣住了,因為就在剛才,那隻羊竟然輕輕轉過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當時的感受,隻知道那是我活了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發現羊的眼睛很可怕。

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在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時洶湧的人潮中,或者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如果你不小心碰了別人一下,他們轉頭來看你的時候,用的就是那樣的眼神。

我當時隻知道害怕,至於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也說不清楚。直到很多年之後,有一次我無意中翻開曾經的大學課本,這才猛然想明白。

不知道有誰注意過,對於有些動物而言,我們隻能看到它們的眼珠,卻看不到眼白。倒不是說這些動物沒有眼白,而是因為它們的眼白有一部分是黑褐色的,與虹膜的顏色相近,所以看起來遠不如人的眼白大。

但我清晰地記得,那隻羊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甚至連眼角的小紅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這對於羊來說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一個動物該有的眼睛,那樣的眼睛隻屬於人。也就是說,那羊長了一隻人眼。

足足過了五分鍾,最後一隻羊才從我們車旁跑了過去,幾家牧民騎著馬和駱駝,呼喚著牧羊狗,急急忙忙地追羊去了。被幾千隻羊蹄子激起的灰土**起老高,混著臊味久久沒有散開。

我們幾個人咳嗽著,七嘴八舌討論剛才發生的事,說什麽的都有。可還沒講幾句,天邊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把我們的說話聲全蓋住了。

“轟隆隆”的聲音,就像磨子雷一樣,震得人耳膜發疼。大家先同時一怔,接著不由自主都站了起來,循著聲音分辨著滾雷的方向。然而一看之下,我們卻更加驚異地發現,遠處的天,竟然在這時亮了。

如果說發瘋的羊群給人的感覺是詭異,那麽半夜裏忽然亮起來的夜空,就隻會讓人震驚了。

其實當時的情景,說是天亮了也不完全準確。因為那既不是白天時的萬物普照,也不是電閃雷鳴時的天地一片通透,更不是星光月影,鬼火磷焰。如果非要打個比方,可能用所謂的“霞光萬丈”來形容才比較貼切。

西北方的群山背後,漆黑的夜空裏,正放射出極為刺眼的紅光,但不是朝霞或晚霞的那種紅,而是雞血一樣的鮮紅色。而且隨著那種滾滾的雷聲越來越大,光線也越來越熾烈,似乎是早已落山的太陽不滿意自己當天的離場,正蒙著紅色的蓋頭,想再次從西邊爬出來一樣。

附近的山巒和半個天空都被染成了玫瑰一樣的顏色,而先前所看到的石堆、石人,包括拖拉機和我們自己,也籠罩在那妖異的紅光下,在地上拖拉出一條條長長的詭異影子。

大風“呼啦啦”刮了起來,我們卻渾然不覺,隻是被那神奇的天象所震懾。如果誰能在那時給我們照張相的話,一個個肯定都是直愣愣瞪著天,張大了嘴,麵容呆滯,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又過了一會兒,有個同伴像是慢慢回了魂兒,傻乎乎地問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蘇聯幫越南人報仇來了,從北邊扔原子彈炸我們?結果話沒說完,就被武建超罵了一句放屁。

我當時真希望自己是個攝影師或者畫家,這樣就能在驚歎之外,把眼前雄奇的景象拍下來或者畫下來了。退一步,哪怕是個作家或者詩人也好,那些人瞅見個月亮都能寫出《靜夜思》或者《荷塘月色》,如果能讓個大文豪把我眼前的景象用文字描繪下來,再抒發抒發感情,托物言誌一番,肯定又是一篇傳世之作。

然而浪漫的詩情畫意沒能繼續多久,腳下拖拉機的一陣劇烈晃動,把我的思維瞬間拉回現實。我下意識地蹲了下來,隱隱感覺到不對。緊接著感覺又晃了一下,排除了自己頭暈的可能之後,腦子裏猛地蹦出兩個字——地震。

我喊了一聲,帶頭跳下了車。腳一落地,馬上就感覺到地麵的晃動,一會兒是左右的搖,一會兒又是上下的拱,讓我更加肯定發生了地震。

天上的紅光把地麵映得很亮,也用不著手電筒,我一腳高一腳低地跑開了,同時心裏琢磨,這是在野外,不用擔心房倒屋塌,附近隻是些低矮山嶺,也很空曠,所以隻要別震到地上裂口子的程度,就沒什麽大礙。於是我跑到了個開闊些的地方就停下了,扶著膝蓋喘氣,回頭一看,其他人也跟了上來。

那時候之所以這麽冷靜,還要歸功於唐山大地震。經曆過的人都知道,1976年地震之後,可謂是全國各地緊張動員,家家戶戶要搭防震棚,各街道、單位和學校都開了學習班普及防震知識,搞得像政治運動一樣。當時離唐山大地震還不到十年,給人的印象太深刻,所以腦子裏一直有根弦兒繃著,事到臨頭才沒有慌亂。

而且從意識到地震開始,我的思路也逐漸清晰起來,把事情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發現這前前後後的一切,似乎都變得順理成章了。又暗罵自己沒出息,出了點兒事隻知道害怕,不會用腦子想,虧自己還算上過大學。

幾分鍾之後,地震漸漸平息,首先是天邊的紅光消失,接著轟隆隆的聲音也沒有了,最後大地徹底恢複了平靜,隻留下呼嘯的風吹過荒山。

我們又等了將近二十分鍾,確認的確沒事了,這才長長鬆了口氣。這半宿又是驚又是嚇的折騰,弄得大家身心疲憊,有個人最,嚇得竟然腿軟癱在了地上,被我們一路拖回去架上了車。

司機拿出搖把兒一陣猛搖,拖拉機又“吭吭吭”地重新發動。正要開起來往前走,結果那貨開始哭爹喊娘叫了起來,說山神老爺不高興,地震了太凶險,他不去淘金了,吵著要回家。

他這邊剛說完,又有倆人跟著起哄瞎嚷嚷,說他們也不去了。司機有些不耐煩,回頭問我們到底走不走,其餘幾個人也開始低頭竊竊議論。

場麵一時有點兒亂,我慌了神。先是看了武建超一眼,想問問他的主意,畢竟他年紀最大,經驗也豐富。可發現他隻是拿著皮囊喝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歎了口氣,心想求人不如求己,這次淘金出錢牽頭的是我們兄弟倆,現在軍心浮動,我得拿出點兒當家人的架勢,至少先把人穩住,有什麽事等見著我大哥了再說。於是清了清嗓子,叫大家先別吵,接著,把自己的一番推測說了出來。

其實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可以歸結於地震的影響,以前防震課上講過。首先是羊群不正常,動物的感覺比人靈敏,地震前通常會有反常的行為,比如雞不進籠羊不入圈之類,這兒的羊不用羊圈,不過發發瘋也在所難免。再者是收音機的怪聲,這可以理解為地震影響了大氣間電磁波的傳輸,幹擾到了信號。

至於天空突然發亮的事,那是地震前的一種自然現象,學名叫作地光,雖然不清楚具體原理,但最終的表現形式就是天空放光發亮。我以前看過一份材料,很多唐山大地震幸存者都是因為震前看到了地光引起警覺,才躲過了一劫。最後那磨子雷的聲音,應該就是所謂地聲,是地下的岩體受到巨大力量產生的變形和摩擦發聲,沒什麽嚇人的,和地光一樣都是震前的自然現象。

那幾天住在牛棚裏等消息,別人都湊在一塊兒打牌,隻有我天天躲在一邊看書,他們覺得我喝過的墨水多,喜歡叫我“大學生”。這會兒聽我這“大學生”有理有據地把剛才的怪事解釋了一遍,同伴兒們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從骨子裏還是個唯物主義者,所以不管遇到什麽事,隻要能把其中的道理想通,就不會再感到害怕。我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膽氣也隨之一壯,科普完了,看效果還行,趕緊趁熱打鐵做思想工作,說大家來西部,都是為了賺錢,冒多大風險,才能發多大的財,想求安穩就別淘金,回家躺**最好。況且到底有沒有危險還不一定,等明天見著我大哥,他以前是地質隊的懂這個,肯定知道得更清楚,到時候再好好商量。

說來說去總之就一句話,現在必須往前走,掉頭拐回去絕對不可能。見他們愣愣的沒再聒噪,不知是掙錢的欲望戰勝了地震帶來的恐慌,還是被繞暈了。我看形勢不錯,馬上給司機打了個手勢,讓他快開車。

武建超對這種說法顯然不大相信,拉著我趴在耳邊輕聲問了句:“那你說,為什麽收音機會放出羊叫?”

我一時啞然,想了想,有些底氣不足地說:“湊巧吧。”

“湊巧?”他看看我,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沒再追問。

拖拉機再次開動,武建超喝了口酒,可馬上臉色又突然一變,說了句:“不對,咱少了個人,趙勝利不見了。”

趙勝利,就是那個先前說要買拖拉機的年輕人。

武建超急得站了起來,衝司機連喊了三個“停”,擰開手電就開始數人。我們一行人加上司機本來有八個人,可這會兒他照來照去數了好幾遍,也沒再找出第八個人來。

我心也跟著一抖,忙問身邊的人最後看見趙勝利是什麽時候。他們幾個卻都搖頭,說剛才又是羊群又是地震,跑來跑去,腦子亂哄哄,誰也沒注意什麽時候少了個人。

這時收音機不知怎麽的,又“啪”的一聲再次響了,重新放起了音樂。我馬上把它關了,又觸電似的把手收了回來,雖說知道了原因,可這玩意兒還是太瘮人了,說實話,我真怕喇叭裏會突然傳出趙勝利喊救命的聲音。

武建超眉頭緊鎖,嘴裏小聲地罵著:“狗日的,我就知道要出事……”他舉著手電四下找人,其他幾個人也都站起來,喊著趙勝利的名字。可四周黑漆漆的,大風呼呼響,把他們的聲音全吹散了。

我仔細回憶著剛才的經過,覺得人最有可能是在羊群衝過來或者地震的時候不見的,那時候場麵很亂,大家都隻顧自己,少個人不容易察覺。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如果非要講可能性,那麽假設人是在我們下車聊天時,或者地光顯現的時候丟的,似乎也講得通。哪怕說人在拐進這個山坳之前就從車上掉下去了,也不是沒可能。

此外還有更重要一點,那就是趙勝利是怎麽不見的?總要有個方式和途徑,不可能前一秒鍾還在身邊,後一秒鍾人就沒了。

我摁著太陽穴正苦苦想不明白,卻聽他們幾個興奮地叫起來,說找到了找到了,在那兒在那兒。抬頭看去,見遠處出現了個黑黑的人影,手電光照過去,好像就是趙勝利。他一路小跑地奔過來,手裏還拿著一團白乎乎的東西,隻是隔得遠瞧不真切。

離得近了之後,趙勝利被手電筒晃得睜不開眼,伸出一隻手擋住臉,點頭哈腰賠不是,念念地說:“嚇,嚇死個人咧,俺還以為拖拉機要開走,不管俺咧……”他嘴上道歉,可聽得出其實喜滋滋的似乎心情不錯,大家也看出了他懷裏抱的竟然是兩隻小羊,腦袋都軟耷拉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

我肚子裏忍不住罵起來,我們在這兒緊張了半天,誰知人家是順手牽羊去了。春天正好是母羊下羔子的季節,這兩隻羊娃子,八成是在羊群動起來的時候落下來的,趙勝利跑遠了去撿,自然就和我們走散了。

武建超做得更絕,沒等趙勝利爬上車,就一巴掌扇在了他腦袋上。趙勝利沒防備,頓時蒙了,摸著頭,好大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自己被打了,把羊往地上一扔,叫罵著就要衝上車拚命。可惜武建超手上有兩下子,又是居高臨下,輕輕鬆鬆一推一搡,弄得趙勝利連車都上不去,一不注意又挨了兩下。

我覺得武建超反應似乎有點兒過度,眼看這都打上了,趕緊拉人勸架。趙勝利被他幾個老鄉抱著,打也打不過,掙也掙不脫,他本身有點兒結巴,這會兒氣得聲音都變了,一個勁兒地說:“你你你憑啥打俺,俺俺俺俺撿兩隻羊給大夥吃肉,有啥啥啥啥錯?你憑憑憑啥打俺?日你媽,俺俺俺又不是你雇來的!”

趙勝利這番話讓我有點兒感動。大家身上的錢都不多,就算在西部這種遍地牛羊的地方,前些天也沒吃過幾頓肉。而且我們進山帶的全是大米白麵,以後幾個月別說是肉了,就是想吃棵菜都沒有。他摸黑去撿羊,倒真的很為大家著想。

“憑什麽打你?是讓你長記性,以後少瞎跑,西部邪性的地方多了,不明不白丟個把兒人跟玩兒一樣。”武建超繃著臉,拿手電指指遠處的石人,說他當兵時在內蒙古給牧民打井,半夜開車拉著器械趕路,有個戰友隻是下車解了個手,人就沒了。第二天動員全連的人還有附近的牧民找了一天,卻連個屍首都沒看見。而人失蹤的地方,就有許多這種石人。

我這才明白,怪不得武建超之前說見了石人心裏不舒服,而且發現少了個人後又那麽緊張,原來是之前發生過這種事。

趙勝利讓他這麽一訓,估計被嚇得不輕,氣勢短了一截。又被另外幾個同伴勸了幾句,說他好心是沒錯,可不能這麽讓大家擔心。他看沒人向著自己,也不再喊打喊殺,隻是嘴裏還不住地念叨,說就算那樣也不能打人。

虛驚之後,大夥重新上車,趙勝利賭氣似的坐得離武建超遠遠的。武建超也不搭理他,隻是喝酒。拖拉機總算再次開動,走過剛才羊群堵住的路段時,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羊屎蛋兒,臭氣熏天。

下半夜平安無事,越往前走,周圍山嶺的地勢就越高,天亮後不久,我們聽到了湍急的水聲,淘金的那條河穀到了。

從遠處看,整條河在晨光下竟然閃爍著燦爛的金光,十分耀眼。我吃了一驚,心說就算按台山“七十二條溝,溝溝有黃金”,可金子也不能多到這種地步吧?直到走近了,才恍然大悟,原來河裏漂滿了從山上衝下來的雲母片,這種東西反光。

眼前是額爾齊斯河的一條小支流,好像叫什麽喀什麽古什麽河,源頭就在按台山裏,岸邊是成片的楊樹和柳樹,兩旁的山坡則長滿了爬山鬆。

河水很髒,不光有雲母片,還夾雜了大量的泥沙石子、枯枝敗葉甚至牛羊馬糞,濁浪翻滾,奔流而去。西部地區地處亞歐大陸腹地,河湖大多內流,隻有額爾齊斯河是外流,河水西去再往北走,流經西伯利亞,成為我們國家唯一匯入北冰洋的河流。

拖拉機溯河而上,路邊又出現了一群石人,迎著晨光,沿河而立。我好奇地打量著這些草原先民的遺作,心裏忍不住讚歎。

但當我把目光集中到石人的臉部時,心卻猛然間一沉,意識到一個問題,馬上轉過頭,有些緊張地問武建超:“你看這些石人,怎麽全都是臉朝東?”

武建超沒多想,回答說遊牧民族大多數都崇拜太陽,以東為大,比如蒙古包的門都朝東南開……可話沒說完,就突然停住了,顯然理解了我的真實意思,和我對視半晌,歎了口氣,緩緩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又向上遊開出一段距離,司機停下拖拉機,說隻能把我們送到這裏,後邊的路得靠我們自己推車走,說完把架子車卸下,掉頭轉回去了。

我當時生出一股衝動,差點兒要跟著拖拉機回到昨晚的那個山坳,確認一下那裏的石人是不是也全是麵朝東。因為就在剛才,我忽然有些失望地發現,盡管有了那套關於地震的推測,但昨晚發生的許多事,我仍然無法解釋。

隻不過,這些想法我隻能暫時留在腦子裏,不能說出來,免得再度擾亂軍心,畢竟眼前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幹。大哥當初和我們約在進山的地方會合,往前還有十幾華裏要走。

可是前邊沒有路了,想繼續往前走,首先要過河。雖然是剛開春,但水勢還是很急的,沒準備的話,過河是相當困難的。好在當地有專門做這種生意的“擺渡專業戶”,他們把五六隻充足了氣的汽車內胎或者大油桶紮成筏子,兩岸的人相互配合,用繩子控製著來回漂渡。

折騰了幾個鍾頭,才把我們連人帶東西全送了過去,過程十分驚險。其實幹這行的不比淘金少賺錢,就靠著幾個輪胎,一個夏天也能弄個幾萬塊。

過了河後,才算進入了采金區。沒了拖拉機才知道行進的艱難,腳下的路已經不能稱之為路了,一邊是山坡,一邊是急流,架子車隻能在河漫灘上走。我們輪流在前邊拉車控製方向,剩下的幾個就在後邊推,地上全是鵝卵石和泥沙,車子吃力又重,推一步才走一步,弄不好輪子還會陷在坑裏,必須把車上的東西卸掉一些才能拉出來。

很快到了中午,太陽升到了頭頂。大家一晚上都沒怎麽睡,身子本來就乏,又“吭吭哧哧”推了一上午車,這會兒全都喊吃不消,不得不停下來。幾個人抽煙打氣,武建超是一口一口灌酒,而我靠著車,已經連胡思亂想的力氣都沒了,什麽羊啊石人啊全都滾到了一邊,腦子裏隻剩下一句話:真他媽的累。

大概喘勻了氣,武建超從河裏打了兩捅水,說要燒點兒開水,再做飯吃。我盯著髒兮兮的河水問道:“就用這個水?”

我指著那兩桶黃泥漿說:“你看這裏頭漂的全是馬糞。”

武建超撇撇嘴,懶洋洋地說:“這河裏還漂過死人呢,你愛喝不喝。”說完低頭看了眼水桶,可能連自己都有點兒看不過去,就把水倒了,換了個地方重新打了兩桶,不過比剛才的水,也就是從地上強到席上。他把水桶放在車邊,說安靜的澄上一會兒,水還能再變清點兒。

我們從山坡上扯了些爬山鬆的枯枝,這種樹含油脂,很耐燒。趙勝利把那小羊剝了,隻在河邊的石頭上大概剁了剁,就下鍋煮了。不能吃的雜碎下水全扔河裏衝走了,不敢留著,主要是怕血腥味招來豺狗。

豺狗是種比狼小的犬科動物,成群結隊地,一身紅毛,也叫赤毛狼。武建超跟我說,以前采金區沒這種東西,但這兩年多了起來。開春淘金的人一來,它們也來,一般是零零星星地撿垃圾吃或者吃人屎。不過有時候也吃人,好像去年就有一個家夥半夜喝多,躺外邊睡著了,結果被一群豺狗分了屍,腸子肚子都拖出來老遠,屎尿流了一地。

邊上趙勝利正拿著馬勺攪鍋,一聽就嚇麻了爪兒,結結巴巴地說該吃飯的時候,別提這種事。

大概一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吃到了一天來第一頓熱湯飯。說實話肉有點兒不熟,湯更是透著一股馬糞味,還有沙子硌牙。我就著烤饢喝湯,邊吃邊感歎,心說人才是世界上耐受力最強的動物,這麽髒的水,就算讓牲口喝,牲口都得想想,可我們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吃,然而大家竟然都還吃得挺香。

飽餐戰飯之後,我們推著車繼續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前蹭,總算在天黑前趕到了采金區的山口。隻是之前大哥跟我們約好在這兒會合,這時卻沒見人影。

那時也沒有手機,不能及時聯絡,我們又燒了鍋開水喝,等著人來。我有些擔心,說人怎麽還沒到。武建超卻不在意,說山裏路不好走,約的時間哪能那麽精確,差個一天半天很正常,人沒來就等著,大不了先睡覺。

我問這漫天野地的怎麽睡?他罵了我一句:“怎麽就你事兒多,還能怎麽睡?躺著睡唄。”說完找了塊石頭當枕頭,抽出被子往身上一卷,往邊上一歪閉上了眼。其餘幾個人也如法炮製,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西部地區氣候幹燥,土裏也沒什麽水分,所以用不著墊褥子,直接躺在地上也不覺得潮。

這才是真正的風餐露宿,我心想自己沒道理比別人嬌貴,也蓋上被子睡了。可感覺沒睡多久,不知怎麽就被自己的一陣咳嗽震醒了。睜眼一看,發現天已經黑了,卻淅淅瀝瀝飄起了小雨,剛剛咳嗽,就是水滴飛到了鼻子裏被嗆的。

雨倒是不大,除了我自己,別人都睡得死沉。想起車上還有幾百公斤糧食,我不禁有些擔心,把武建超搖醒,問他糧食被雨淋濕了怎麽辦,用不用拿塑料布蓋一蓋?

原來,最外層的麵粉被雨打濕之後,會跟麵袋子黏在一起,這層麵糊不透水,雨又不大,後來還沒等雨水洇到裏邊,就順著袋子流走了。

我發現自己傻乎乎的全是瞎操心,抓抓頭,就鑽到了車底下避雨繼續睡。但是剛才的瞌睡勁一過,一時半會兒不容易再睡著。閉著眼睛靜躺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一絲睡意。聽著他們幾個震天響的呼嚕聲,心裏更是煩躁,來回烙起了燒餅。

然而我在翻身的時候無意睜了一下眼,卻再不敢合上了,遠處黑漆漆的河灘上,有兩個晃動的小光點,正在慢慢靠近。

我趴在地上,渾身肌肉一緊,頭一個反應就是狼,或者是武建超剛說的豺狗。不是都說這一號動物到了夜裏眼睛會發光嗎?可隨著那倆光點越飄越近,又覺得它們之間距離有點兒太遠了,不像是長在一個腦袋上的東西,倒像是……等真正看清那是什麽東西的時候,我氣得自己都笑出了聲,他媽的,那是兩個手電筒。

我從車底下爬出來,發現雨已經無聲無息地停了。有人打著手電越來越近,我起初還以為是大哥他們,也把手電擰開衝著他們晃了晃。但緊接著就意識到自己認錯人了,如果是大哥他們來了,應該是從河穀深處往外走,但眼前的人正好相反。

對麵是一高一矮兩個人,他們看見我這邊的光,也加快步子走過來。我忽然間有點兒緊張,心想萬一是壞人怎麽辦?雖然我們人多,可大家都在睡覺,沒什麽防備。於是沒等他們走到跟前,我就粗著嗓子大喝一聲,是誰,幹嘛呢?

那倆人又走近了些,操著當地口音的普通話衝我打了個招呼,說是淘金進山探路的,走得太急帶的水喝完了,想討點兒開水喝。

我拿著手電來回照了照,見他們背著大包,還帶著鐵鍬和淘沙盤,倒真是淘金客的打扮。稍稍放了心,端出鍋來給他們舀開水,其中那個高個兒掏出個搪瓷茶缸湊了過來接,而這時我一抬頭看到了他的臉,馬上呆住了,手一抖差點兒把鍋扔地上。

原先離得遠沒看清,這會兒挨得近了,在手電筒的光線下,才發現那人高鼻子深眼窩,頭發卷卷的,眼珠子發藍,竟然是個外國人。我的心猛地一緊,不動聲色地又瞧了眼那矮個兒,卻是個中國人的臉孔。

我佯作平靜,手上繼續給他們舀水,腦子卻轉得飛快:“這深更半夜,荒山野嶺的,他媽的哪來的外國人?中國話還說得這麽好,難不成……”

那外國人看我神情不太對,張嘴想說話,而這時武建超正好被我們吵醒,在背後沒好氣地問我大半夜咋咋呼呼幹嘛呢?

我這麽想不是沒道理的。那時蘇聯和咱們國家的關係還沒正常化,而之前常聽說蘇聯會派特務從東北和西北一些地區偷偷越過邊境刺探收集情報的事。

武建超聽完一愣,將信將疑地走過去,探頭朝那倆人一望,馬上回身踹了我一腳,哭笑不得地罵道:“狗日的,哪來的外國人,西部地區有俄羅斯族你不知道?”

他說完,就和那兩個人親親熱熱聊了起來。他們都是老金客,互相認識,武建超一高興,又拿出酒來給他們喝。我揉著被踹的屁股,心裏有點兒冤,這邊是有俄羅斯族,可我不是沒見過嘛。

聽他們聊天,才知道那外國人其實不是外國人,祖上是“十月革命”的時候逃到這邊來的白俄,幾十年好幾輩兒下來,早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他俄語的原名特別長,大夥記不住,就都叫他阿廖沙。他娶的是漢族老婆,跟他一起的那個是他妹夫。

我當時的想法,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會覺得很傻,或者很可笑。但思考什麽事都不能脫離所處的曆史環境。按台山正好在中蘇邊境上,而自打我記事起,我們國家就管蘇聯叫“蘇修”,二十多年來關係一直很緊張,珍寶島、鐵列克,外蒙古陳兵百萬什麽的,報紙廣播經常說,還專門編的有唱珍寶島的歌。再結合我們這一代從小受的教育,還有民間各種抓特務的傳說,一時聯想到間諜也沒什麽奇怪的。

武建超留阿廖沙他們過夜,閑扯了幾句,三句不離淘金的主題,之後就各自睡了。我討了個沒趣,也抱著被子到一邊躺下,心裏有點兒不痛快,覺得這兩天怎麽老神經兮兮的,全是自己嚇唬自己。

第二天早上,突然感覺有人在踢我,我一個激靈坐起來,發現大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到了。一個多星期沒見,他現在灰頭土臉的好像一個泥猴子,正懶洋洋靠在車上抽煙,而阿廖沙倆人早已經走了。

吃完早飯,大哥領著我們繼續往深處走。額爾齊斯河的諸多支流、河汊河溝,就像人體大小毛細血管一樣,延伸進按台山。眼前的那條河道彎彎曲曲,把陸地分割成了一個個犬牙交錯的半島,河灘上都是碩大的鵝卵礫石,時而還能看見去年被人丟棄的破舊工具和一些坍塌的地窩子。

來到中段的一個小半島,又見到了甘肅老頭兒和那個同來探路的河南人。他倆當時的姿勢很奇怪,甘肅老頭兒坐在石頭上,另一個卻蹲在地上抱著他的腳。我們納悶這是在幹嘛,一問才明白,原來老爺子的皮靴穿得太久又沾了水,夾在腳上脫不下來了,那人正幫著他往下拔鞋。

大哥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把我們幾個剛來的招呼到河邊,拿著個做飯的勺子取了些砂土,放在水裏貼著水麵輕輕晃動,浮土順水漂走,最後勺底隻剩下一撮小石子,他拿手一扒拉,露出了一小粒黃澄澄的金砂。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天然金子,既新奇又興奮,幾個第一次來淘金的年輕人反應也跟我差不多,捧著勺子看了半晌不舍得放下,又小心翼翼把金砂捏出來放在手心。金子真的很重,隻是麥麩皮大小的一顆金屑,就很明顯能感覺到分量。

大哥從懷裏掏出一個裝青黴素的小玻璃瓶子,讓我把金砂放進去。他塞上橡皮塞,挨個在我們耳朵邊晃了晃,還能聽到金子碰撞玻璃“叮叮叮”的聲音,之後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幹吧同誌們!”

雖說整條河穀都含有金砂,但這種隨便挖一勺就能淘出金子的地段還真不多。我當時年輕不理解,後來再想想,才明白大哥當時的用意。那番做作不光是給我看的,更多是給其他人看的。畢竟我們這夥人是臨時組織起來,互相都不太熟悉信任,幹活兒之前他讓大夥親眼見識了真金白銀,一是要顯出自己確實有本事找到金苗,確立威信,二是要刺激勞動積極性,讓大家踏踏實實幹活,少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