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雷公天書(二)

至於趙勝利跑掉的原因,則需要從好幾天前說起。

首先是昨天下午,當時我和武建超正在山上跟哈熊拚命,老爺子和趙勝利還留在山下湖邊,這本來沒什麽,但之後下起了大雨,趙勝利就變得不正常起來。

他先是一個勁兒地望天,自言自語地問這雨什麽時候能停。而隨著雨越下越凶,人也越來越坐不住,就跟憋了泡屎找不到茅房似的,在原地團團亂轉,時不時看眼外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老爺子問他到底著急什麽,他卻又什麽都不說。就這麽持續了十幾分鍾,趙勝利就跟終於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竟一個招呼都沒打,突然抬腳衝出了屋子。

那會兒下得正緊,趙勝利一頭紮進水幕,轉眼就不見了。老爺子心裏奇怪,在後邊叫了一聲沒反應,咬咬牙也跟了出去。追著那小子一路跑到小河那裏,從遠處見他在河邊轉了幾圈,像是選了個地方,然後就“撲通”跳了下去,浮浮沉沉地開始在水裏邊**。

雨很大,小河也跟著漲了不少,人這時候下水很危險。老爺子看趙勝利像是在找什麽東西,就跑過去問。趙勝利沒想到他會跟來,明顯的一陣緊張,最後才不得不坦白,說他是在找自己藏的金子。

聽到這裏時,我還沒察覺什麽太大的問題,隻是納悶怎麽能把金子放在水裏?老爺子一解釋我才了然,說原來好多天前,趙勝利有次在那小河裏撈菱角吃,無意中發現了水下的河岸上,藏著個比胳膊粗的土洞。他趴下用手一掏,一半濕一半幹摸不到頭,於是就突發奇想,把那兒當作了自己放金子的地方。那位置倒是真的很隱蔽,隻可惜他沒考慮周全,所以天一下雨就著急了,因為擔心漲水會把洞裏的金子衝走。

這附近生活的有河狸,大哥曾說它們會打洞做巢,我心說難道趙勝利在水下發現的洞子,是人家河狸的家門口?在那裏藏金子,也虧他想得出來。不過如今回頭再看,我卻隻能感歎趙勝利太自作聰明,假如那時他沒有多此一舉,他後來結局也不至於那麽慘。

不過在當時,我隻覺得老爺子繞了一大圈,還是沒講到關鍵地方,就叫他少囉唆沒用的,趕緊說趙勝利為啥要跑。而他咳嗽了一陣後,隻往下多說了一句話,我就徹底明白了。

老爺子告訴我,趙勝利找到金子後,倆人又一起回到鐵皮房,當時他們渾身濕透,就各自換衣裳。誰知老爺子隻多留心瞅了一眼,就正巧看見一塊兒花生豆兒大小的金子,從趙勝利脫下的衣服裏掉了出來。

果然是金子。我深吸了口氣,事情的輪廓總算浮了出來,其實從剛才武建超的態度,再回想昨天晚上老爺子和趙勝利的不正常,前後因果其實很容易聯係,欠缺的隻是具體細節罷了。

現在我唯一不明白的,就是那些金豆子的來曆問題。老金場的品位雖然高,但這一個多月幹下來,我也沒見過花生粒那麽大的金子,趙勝利手裏的肯定不是我們淘出來的東西。

我問金子哪來的?老爺子笑了笑,說他當時也是這麽問的,可事情交代出來之後,簡直讓人不敢相信。那些金豆子是趙勝利撿的,而地點,則就在我們天天睡覺的鐵板屋裏。

說到這裏,要提一下那房子的結構。金場裏的鐵板屋,隻有牆麵和房頂是鐵的,而內外兩層鐵皮當中打有土坯。但就是我們那間房子的一處牆角,卻不知被誰掏空了一小塊兒,變成了個夾層,裏邊藏的就是那些金子。金豆子應該不止一顆,但因為趙勝利一直護著,老爺子也沒看到具體有多少。他猜那可能是當年某一個工人從礦上私自帶出來的,但後來因為什麽原因沒能拿走,留存至今,正好便宜了趙勝利。

我嘴巴微微張開,說這怎麽可能?老爺子卻提醒了我一下,說就是在湖裏發現電纜那天,之前有段時間,趙勝利一直躲在屋裏不出來。當時我們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不過現在可以明白了,他就是在那時找到的金子。

就在眼皮底下的東西,我們幾十天竟一直沒注意到,實在不能怪誰,隻能說趙勝利這小子太走運。他當時的心情,我完全可以想象,一顆金豆子少說也要十幾克,隨便幾粒就夠買台拖拉機了。但高興歸高興,另一方麵又有了問題,他這一趟來後山連本錢都沒出過,全是靠大夥兒的幫襯才成的行,而我們之前又定好了規矩,挖到的金子按人頭平分,可這麽一大筆金子算是大家一起挖的,還是他自己撿的?又該怎麽處理?

於是說貪心也好,自私也罷,麵對橫來的財富,隨便換個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獨吞。最後,趙勝利瞞著大家,把金子藏在了河狸洞裏,這才會有後來冒雨去取,又不幸被發現的一幕。

再往後的事情,因為牽扯到自己,老爺子就含糊其詞起來。不過我也已經能猜出個大概了。

他看到了趙勝利私藏的金子,但後來並沒有對我和武建超講,打的什麽算盤不言自明。誰看見金子都眼紅,老爺子很可能威脅了趙勝利,要求分一份給自己,說否則就把事情說出去如何如何。而金子兩個人分總比五個人分好,趙勝利兩權其害取其輕,也不得不同意。不過很可能他們條件沒談攏,就爭執撕拽起來,結果正好又被我回來撞見。

我當時就發覺了不對勁,可那倆人雖然都掐上了,但在保守秘密這個想法上還是一致的,所以把事情繼續瞞了下去。而之後緊接著就是楊要武來求救,我忙著去阿廖沙那裏救人,也沒顧得上再去深究。

頭天夜裏趙勝利一直拱來拱去地沒睡,這個我知道。估計他那時就打起了逃跑的主意,而老爺子恐怕也是察覺到了什麽,為了看住他,所以才自告奮勇地值班守夜。今兒早上兩人同時都不去幫忙收屍,大概也是相同的理由。至於武建超會那麽生氣,可能是覺得老爺子不老實,都屎憋屁股門兒了才把實話說出來,搞得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想到這兒,我心裏又不由得冷笑,怪不得趙勝利那天晚上會夢遊跳河,敢情是他把金子私藏河裏了,結果心理壓力太大,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來龍去脈已經清楚,我不願意再多問什麽,扔下老爺子轉身走開。我自然希望武建超能把趙勝利追回來,不過說實話,那時候我對金子的話題已經有些厭倦了,主要是感覺心涼。發現原來幾個人之間的關係是這麽脆弱,朝夕相處卻各懷心思,底下竟還有這麽多我不知道的事。

回到阿廖沙營地那裏,見他們已經準備埋人了。我趕緊走過去說先別忙,跟地上躺著的那些人挨個比了比腳後,挑了雙我能穿的鞋,脫下來拿走。他倆在邊上看著,也沒說什麽。

鞋我當場就換上了,是雙大頭解放鞋,走了兩步還行,就是鞋底前掌上有道很深的痕跡,一看就是天天踩鐵鍬磨出來的,金客子們的鞋大都是這麽穿壞的。我進山時一共帶了三雙鞋,路上走爛一雙,幹活幾十天磨透氣兒了一雙,昨天逃命時又跑丟了一隻。雖然這會兒順死人的東西用有點兒晦氣,但我必須給自己弄雙鞋穿,否則光著腳沒法兒走出山。

阿廖沙埋人沒有另外挖坑,而是直接用了他們之前采砂掘出來的大坑,把屍首挨個碼進去後蓋了層帆布,就開始一下下往回填土。麵對此情此景,我突然有一種宿命般的感覺,這些人恐怕誰都不會想到,他們當初幹活時挖的,竟會是自己將來的墓穴。

我拿起鐵鍬搭手幫忙,阿廖沙卻是邊幹邊念叨,說死一個人他得賠給人家三千,這裏十三個,還有前天晚上那個,加在一起就得四萬多,今年一大半又白幹了。

都是爹生娘養,他一個人頭三千塊的算,雖然作為老板沒什麽錯,但感覺上他那不是心疼人命,而是在心疼錢。我在邊上聽著,心裏很不是滋味,這些人的死,至少有一半是我害的,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麵對。

楊要武年紀小,突然死了這麽多同伴,在一邊沒鏟幾下土就蹲著哭了起來,哭了一會兒又哼哼唧唧唱起了歌。他邊唱邊哭,調子哀怨悲慘,但用的是方言,含含混混的我聽不明白,但這時候也不好問。這時老爺子也過來了,一聽就忍不住唉聲歎氣唏噓,還跟著那歌詞哼哼起來。我問到底怎麽回事,他才小聲告訴我,這娃子是個花兒把式。

我不理解,說什麽花兒,你們不是都管金子叫“花兒”嗎?老爺子搖搖頭,說不是金子的“花兒”,這個花兒是他們青海、甘肅一帶的山歌,很多人都唱,楊要武唱的這段叫《沙娃淚》。青海人都把淘金的苦工叫沙娃,其實講的就是我們金客子的事情。

老爺子是甘肅人,也不大懂楊要武的青海話,不過還是給我翻譯了幾句,什麽“手心裏的血泡都磨爛,半碗清湯半碗麵,端起個飯碗星星全”,什麽“一心回家沒盤纏,吃苦挨餓罪受完,沙娃眼淚淌不幹”……歌詞其實很粗糙,訴說的也都是淘金辛苦,思念家人的意思,但唱的就是我們當時的生活,曲子也催人淚下,我聽來十分感觸,更被坑裏那些死人激起了負罪感,隻覺得那歌詞兒一句句都在抽我的心一樣。

等好不容易起成了墳,我覺得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扔下工具扭頭就走。神思不屬地回到鐵板房那裏,我先在牆角找著了那個藏金子的夾層,掏了掏沒剩什麽東西。當時心裏難受又沒法兒找人說,我不由得長歎口氣,摸出武建超剩下的最後一點兒白酒,咕嘟嘟全灌了下去。烈酒順著喉嚨往下,火辣辣燒成一團倒是暢快,但心口狂跳,反而覺得更憋悶。

借酒澆愁愁更愁,暈勁兒漸漸上來,我迷迷糊糊地靠在門邊,眼前花花的就看見楊要武從遠處走了過來。剛才喝得太猛胃裏不舒服,我倚著牆慢慢坐下,而這時楊要武已經到了跟前,看著我欲言又止的,似乎有話想說。

我打了個酒嗝,問他幹嘛?他抹了把哭出來的鼻涕,湊近了用商量的語氣問我道:“老板,要是今晚上不打雷,咱能不能別住這兒?”

當時我腦子裏嗡嗡叫,說實話沒聽明白他什麽意思。他看我很不解的表情,就抬手指了指我身後的鐵板房,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像是怕誰偷聽一樣,壓低了聲音解釋說:“這裏頭,有鬼!”

之前那人就說“有鬼”,現在楊要武又說!我心“怦”的一跳,酒立刻醒了大半,趕緊揉揉臉坐正了,讓他把話說清楚。

楊要武沒有直接答,反而是先來問我說:“你們住了這麽久,沒見過嗎?”我不禁愣了愣,想起了金硐裏那個影子,心說難道是那個?但嘴上沒吭聲,對他搖了搖頭。

楊要武似乎有點兒疑惑,不過也沒再問,幹咽了口唾沫就開講了,說的都是阿廖沙他們那邊的事。而我從頭到尾聽完後,忍不住罵了聲狗日的,心裏蹦出了武建超之前的一句話——老毛子沒跟我們說實話。

我們剛來時大哥就注意到了,阿廖沙他們一幫人寧願在外邊睡帳篷,也不住金場裏的鐵板房,顯得很不正常。當時問題提出來,阿廖沙給的解釋是因為在房後發現了大片燒焦的屍骨,他覺得死人太多不吉利,就帶人搬到了另一邊。這說法其實挺牽強的,但當時我們隻是稍覺奇怪,糊糊塗塗都沒往深處想,直到那天和楊要武聊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故事還有另外一個版本。

嚴格說阿廖沙並沒有騙人,他隻是沒把所有事都告訴我們罷了。他們在房後的沙坡地發現了焚屍坑不假,但促使他們從鐵板房裏搬走的真正原因,歸結起來還是那句話,這裏頭有鬼。

阿廖沙他們比我們早到十幾天,剛來時也很自然地住進了這些鐵板房,結果頭天夜裏就發生了怪事。說是一個守後半夜的工人撞邪了,晚上老聽見奇怪的聲音,他起初以為是誰在打呼嚕說夢話,但聽了一會兒就覺得不對,因為聲音是從旁邊沒人住的屋裏傳出來的,有時清楚有時含糊,斷斷續續的像是幾個人在說話,但探頭過去瞧,卻又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到。來來回回很多次都這樣,他就害怕了,叫醒了幾個人和他一起找,卻還是一樣的情況,這不是鬧鬼是什麽?

楊要武說那時除了幾個當事者,大多數人還都沒把這當回事。畢竟山裏風聲鶴唳的狀況很多,天天大驚小怪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了,而且他們人多膽壯,手裏又有槍,所以也沒怎麽覺得害怕。但後頭的事情卻越來越蹊蹺,先是一天後阿廖沙藏金子時發現了那堆燒糊的屍骨,接著又有幾個人也說聽到了那種聲音,於是大家私底下開始議論,說會不會是那些死人陰魂不散,纏上他們了。

我本是不怎麽信邪的人,如果楊要武前幾天說這些,我肯定會認為他在胡扯,但現在卻不得不信了,因為昨天晚上,我就經曆了類似的事。可這些鐵屋裏究竟有什麽,真的是鬼在講話?武建超怎麽還說聽到了我的聲音?

這種事隨便想想都讓人心裏發毛,我腦子裏又湧出了不少疑問,隻是楊要武似乎還沒講完,不方便打斷。他說那幾天人心浮動的,各種亂七八糟的說法都冒了出來,但過了幾天也沒見出什麽事,就像湖裏的轟鳴聲一樣,隔三岔五來一次,日子久了人也就習慣了。

然而真正嚇人的卻在後頭,第六天的一大早兒,突然一聲鬼哭狼嚎的慘叫把大家驚醒,他們跑出屋來一看,發現當晚守夜的人竟死在了外邊,像是被火燒死的,人被燎得焦糊,變成了一堆黑黢黢的爛骨頭。整個身子隻剩下半條大腿還算完整,孤零零地放在旁邊。

燒完的人體已經沒了人形,但上麵並沒有殘存太大的熱氣,房外的篝火也因為沒人照料早就滅了。這說明人已經死了挺久。但屋裏睡覺的人之前竟一點兒動靜都沒聽到,一個大活人就這麽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突然被火燒死了?

楊要武回憶這一段的時候,眼睛瞪得異常大,多露出的眼白把黑眼珠襯得很小,嘴唇抖著,話音兒帶顫,顯然是怕到了極點。他說他們那一下完全炸了鍋,十幾個人裏有的大叫,有的嚇得說不出話,還有人當場就吐了出來,隻有他們老板風浪見得多表現還算鎮定,帶了兩個膽大的夥計開始前後的查,想找出人死的原因。

當時場麵的慘烈,我沒能目睹,但楊要武說他們收屍的時候,除了那條大腿,一個百八十斤的大男人,燒剩下的渣滓恐怕還不夠裝一臉盆。隻有幾塊比較大的零件還能認出形狀,其他部分幾乎都成了灰。這讓我心裏又不由得打了個突,一具屍體完全化為灰燼,至少要一千多度的高溫持續焚燒幾個鍾頭,一千多度什麽概念,差不多夠古代人冶煉青銅器了,要真燒了那麽久,怎麽可能沒人發覺?

同時還有更奇怪的地方,那就是當時阿廖沙檢查了屍體後,得出的一個結論竟然是:那人死的過程很快。因為周圍一點兒掙紮的痕跡都看不到,所有燒過的東西加起來,似乎隻有一個人以及他屁股底下坐的一小塊地方。殘骸旁邊堆的柴火垛和鍋碗瓢盆都完好無損,甚至還有半塑料桶高度白酒也安然無恙,這麽易燃易爆的東西都沒被火引著,實在是奇怪至極。

我心說假如楊要武所言沒有任何誇張,那當時燒死人的恐怕就不是我們平常做飯吸煙用的火了。可究竟什麽火能這麽悄無聲息瞬間致命,而且如此高溫卻不燒東西隻燒人?總不可能是《西遊記》裏的三昧真火吧?

我心裏一動,會不會是雷擊?但馬上又把這個念頭打消了。阿廖沙那裏十幾個人都是讓閃電給打死的,我之前也見了,屍體的樣子雖然慘,但並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樣會被燒成黑炭。

難不成真的是鬧鬼了?

我讓楊要武接著說,之後的事情也簡單了起來。當時因為出了人命,他們這些工人震動很大,把事情和之前發現的焚屍坑聯係了起來,說肯定是以前那些人死得太慘,烈鬼作惡,現在又拉他們這些活人墊背。一時人心惶惶的全亂了套,還有人打算開小差兒逃跑,全靠阿廖沙領著兩個工頭(其實就是金老板的打手,幫著控製工人用的)拚命彈壓,又是搬家又是許願漲工錢,這才最終把人穩了下來。後來雖然平靜了一段時間,但那幫人都成了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就精神緊張,所以幾天後我們突然出現,他們的反應才會那麽大。

而聽完所有的敘述後,我的感想大概分三層。首先是吃驚,畢竟這些事太匪夷所思了;第二是恍然大悟,因為以前很多想不通的地方現在變得合理了,前因後果也順暢了許多;第三是又冒出了許多新問題,比如阿廖沙為什麽不把全部實情講出來,怕那時說了嚇著我們?我看不見得。

同時,我又想起阿廖沙那個“情況”老是洗衣服的事情,正想問問楊要武,卻發現他好像有點兒不對頭,兩手抱著自己的胳膊,身上哆哆嗦嗦的,對我說感覺冷,有點兒難受。

楊要武年紀還小,心智肯定也說不上成熟。我心說難道因為回想那些事,對心理刺激太大了?但看他嘴片粉白,表情也不太妥當,似乎不止害怕的樣子,就用手試了試他額頭。這一試不當緊,發現燙得厲害,雖然我沒溫度計,可也摸得出他這並不是情緒的問題,而是生病了。

十七歲的半大孩子,其實沒算完全長成,幹了一兩個月的重活,這兩天又這麽折騰,楊要武八成是身子吃不消了。其實昨天晚上他就跟我說過不舒服,但我以為那是雷擊的後遺症沒多注意,誰知一拖到現在,發燒成這個樣子,這小子也真是能忍。

我趕緊燒了些開水,給他吃了幾片感冒通,讓他回屋蓋上被子捂捂汗。雖然楊要武說屋裏有鬼,顯得不大情願,但現在眼看天氣又要變了,指不定還會打雷下雨,我們實在沒別的地方可去,隻能硬著頭皮繼續住了。

過了一會兒,阿廖沙和老爺子也拖著那個野人回到了鐵板房這裏,還帶回了點兒給養和兩把沒被燒壞的槍。我看見阿廖沙,就很想問問楊要武剛才說的那些事。但想了想後,還是決定先不點破為好,因為我猜不出阿廖沙到底是什麽用意,萬一他打的是什麽壞主意,說開了撕破臉,我一個人反而應付不來。老爺子我不敢指望,隻能等武建超回來了再商量商量。

我裝著沒事似的跟他們招呼了一聲,告訴阿廖沙說楊要武生病了。他跟被刺了一下似的,有些驚惶地問我不會是森林腦炎吧?我一怔,搖搖頭說不會那麽巧吧,啥事兒都讓你趕上?

阿廖沙聽我這麽說安了心,往屋裏稍稍看了一眼就扭頭去幹別的事了,問都沒再問,似乎並不大關心。這又讓我想起他之前數著人頭算怎麽賠錢的事情,心裏不禁有些惱,這些金老板果真心黑,說起來楊要武還算救過他,他竟然也這麽冷漠。

而另一邊,那野人也不知道是不想說話,還是已經不會說了,張嘴全是些聽不懂的怪聲,反正到現在也沒吐出一個帶意思的詞兒來。我們啥都問不出來,就把他扔到了隔壁的屋子裏先關著,想過些時間再試試。此外我心裏還有些犯愁,不知道這家夥將來該怎麽處理,難道帶回去賣給動物園?可就算我敢賣,人家也得敢要啊!

我們中午就沒吃東西,這時全餓得前心貼後背,老爺子開始忙著做飯。我幫了把手,這邊正忙著,身後阿廖沙卻突然一聲大喊。我回頭去瞧,隻見那老毛子站在湖邊,指著對岸的方向衝我們興奮道:“你們快來看,那邊好像有東西!”

我跑過去問他看見什麽了?阿廖沙說水那邊剛才有道光閃了一下,正好晃到他的眼,不知是啥東西。我一聽來了興趣,趕緊眯著眼睛朝湖那邊望了望,可除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外,什麽也沒看到,就問他是什麽樣的光?

他那邊還沒來得及回答,我這邊就猛地感覺到眼前一眩,好像被光刺了一下。阿廖沙顯然也看到了,又是一聲驚呼,指著說快看快看。遠處湖對岸,的確出現了一個明亮的小光點,來回一閃引起我們的注意後,就飛快地消失了。

到底是什麽東西?我隻愣了幾秒鍾,就馬上反應了過來:那好像是用鏡子反射出來的光——他媽的,湖對岸有人,正用反光鏡給我們打信號。

大哥以前就跟我說過,在野外工作的時候,利用鏡麵反射太陽光引起遠處人的注目,是種很常見的求救和聯絡手段,天氣比較好的時候,在十幾公裏外都能輕鬆發現目標。他給我的那個62式指北針上,就裝著一個帶準星的反光鏡,除了測磁偏角和坡度要用到之外,必要的時候還可以這麽使。

而現在看著湖對岸閃爍的光,我更是一陣激動。因為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懂得用這種方法朝我們這邊打信號的,除了我大哥,我還真找不出別的人來。隻是實在沒想到,他許多天來杳無音信,居然是偷偷跑到湖對岸去了。可惜望遠鏡被武建超拿走了,不然這會兒就能看看他那邊到底在幹什麽。

伴隨著激動,我還有些生氣。大哥留的字上明明寫著“五天後回來”,可這第六天都快過完了,他才想起來往這邊發個信號,也不怕我們扔下他走了。不過氣歸氣,既然已經看見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回應一下,讓他知道我們還在,就趕緊回屋找指北針。

據說專業的人員會直接用反光鏡發莫爾斯電碼,傳達一定的意思,可我不懂這些,隻能打開指北針亂晃一氣。弄了一會兒就發現不行,因為天氣有些陰,而且已經接近傍晚了,太陽沉到了我們背後,對麵的方向還好,而從我們這個角度,根本就沒辦法利用反光。

“放煙。”阿廖沙看我著急,在邊上提醒。我一聽也是,趕緊跑到火堆邊,把老爺子往旁邊一推,挪開煮飯的鍋,拿來一條橡皮水褲,割下幾塊兒就扔進火裏。橡膠被燒後會冒黑煙,煙柱子馬上躥了起來,夾著那種膠皮的臭味直衝上天,貌似效果還不錯。不過湖邊到了晚上都會起風,隻希望濃煙別那麽快散掉,好讓大哥瞧見。

太陽漸漸下了山,對岸的閃光也不再出現。我再次跑到湖邊,極盡目力地向那邊遠眺,不過隻能看到一片粼粼波光和朦朧遠影,別的全不清楚。而這時我又突然心念一動,冒出了個不怎麽好的想法:反光信號除了聯絡,還有個更大的作用就是求救,如果大哥這並不是為了打招呼,而是遇到什麽危險,在施放求救信號怎麽辦?我們光在這兒放點兒黑煙,能頂個什麽用?

夜色如期而至,老爺子下好了一鍋麵條,武建超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們就等不及先吃了。隻是飯在嘴裏,我卻嚐不出什麽滋味,心裏想的都是剛才的事。按說大哥跑了這麽些天,一直沒個音信,今天終於知道了他的行蹤,算是個好消息。但一想到他同時也可能是出事了,我就更心神不寧起來。

要不到湖那邊找找看?我心裏剛這麽一想,就馬上晃晃腦袋打消了念頭。昨天隻是上個山就遇上了哈熊,差點兒把命扔了,而如今我們幾個人病的病傷的傷,還有一個逃跑的沒追回來,狀況之糟,這事兒根本不用提,想想都成不了行。

楊要武隻喝了點兒麵條湯,就躺回去接著睡了。之前吃的藥似乎沒把病截住,他現在一會兒寒戰一會兒發熱,還老喊頭疼腰疼。我也沒別的辦法,隻能讓他多喝熱水,加大劑量多吃了幾顆感冒通。

照顧完楊要武,又去看那個野人。那家夥不但一句話不說,表現還更加奇怪起來。原本我們鬆了他手上的繩子,讓他吃飯。可他不但不吃,還怪叫著把碗一下打翻了。來回幾次都是這樣,阿廖沙惱起來:“咱沒那麽多糧食給他糟蹋,他媽的愛吃不吃!”說完撣撣衣服轉身走了。

我看著那家夥縮在牆角瑟瑟發抖,也沒什麽辦法。就算是個牲口,突然換圈還會不習慣幾天呢,他現在很抗拒我們,不吃不喝也算正常,大概餓上幾頓自然就吃了。

夜色已然變濃,此時外邊狂風大作,似乎又有雷雨開始在天頂醞釀。我回到平時住的那間屋,暗淡的光線下,楊要武正裹著被子渾身發抖,陣陣呻吟。老爺子和阿廖沙卻跟沒看見似的,坐在一邊,顯得無動於衷。武建超還是沒有回來,我望著外邊,開始擔心起來,突然覺得實在不該讓武建超去追趙勝利,這地方太邪門了,他頭上還有傷,萬一遇上什麽危險,恐怕不好應付。

心焦地等了一個多鍾頭,武建超仍是沒回來。外頭果然又電閃雷鳴起來,雖然不如昨天的厲害,但那陣勢依舊十分嚇人。看著一道道閃電裂開夜空,我開始理解金場裏為什麽這麽多防雷設施了,如果山裏入夏後每天都這麽個打雷法,裝那些東西倒真的很有必要。可這麽一來,武建超怎麽回來啊?應該會先找個地方避避吧。

我正想著,老爺子卻湊了過來,滿臉憂色地問:“那啥,你說他會不會也跑了?”我問:“哪個他,你說老武?”老爺子點點頭,他的意思,是懷疑武建超找到趙勝利之後,倆人怎麽商量著把金子一分,就不管我們直接出山了。

我聽了心裏“咯噔”一下,心說還真不是沒這個可能。但轉念再一想,又覺得武建超似乎不是那樣的人。而且他和趙勝利壓根不對付,怎麽可能攪和在一起分金子?

老爺子卻對我的想法不屑一顧:“世上隻有金子不虧人。見了那麽多金子,你就不是你了,他也不再是他,有啥不可能的?”

其實理智上,我很理解老爺子的這種想法,但在感情上始終沒辦法認同。而就在我張嘴想跟他再理論幾句時,一個人夾風帶雨地突然從屋外衝了進來,讓老爺子的歪理不攻自破,因為進來的那人,正是武建超。

他顯然是怕被雷劈中,所以跑得很快(其實這種做法不科學,跑得再快照樣會被雷擊),進屋後一下就趴在了地上,大喘著氣,槍也扔到了一邊。我和老爺子朝外望了望,發現他身後沒跟著人,就問趙勝利呢,沒追到嗎?

武建超坐起看了看我們,微微一閉眼,沉聲說:“趙勝利死了。”

“死了?”聽見這個消息,我和老爺子都是同時一聲驚呼,但接下來的表現截然不同,我問的是:“怎麽死的?”他問的卻是:“那金子呢?”

武建超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誰的腔也沒接,隻是異常疲憊地說:“給我拿點兒酒。”我臉一紅,對他說酒喝完了。他怔了一下,馬上又有些煩躁地問:“那有煙沒有?”

我摸摸身上,又是一窘,正想告訴他煙也沒了時,那邊阿廖沙扔過來一個紅雪蓮的煙盒。武建超接住,從裏頭抖出根煙,悶聲不吭點上,吸得極快,三口一根煙就沒了。他一直都說自己不抽煙的,但這會兒不但抽了煙,還鼻噴煙棍抽得十分老練。我心裏雖覺得奇怪,但這時也顧不上這種小事了,隻是一個勁兒催他快說,到底怎麽回事?

武建超點上第二根煙,這次沒有吸太快,藍色的煙霧從他口鼻中流出,醞釀了一下才開始說:“我一口氣追了十四五裏地,從望遠鏡裏看見了趙勝利,他身上背的東西多,那會兒正坐在石頭上休息。我靠近了點兒,本來想偷偷摸上去逮他,可他突然一轉頭看見了我,立刻撒腿就跑,我隻能咬牙在後邊追,這麽一前一後又跑出了兩裏地。開頭我還真趕上一大截,可一直差了十幾二十米死活攆不上,最後我實在累得不行了,就心裏一急,站住開了槍……”

他一說到開槍,我人立馬就炸了,跳過去揪著他領子罵道:“你他媽的瘋了你開槍?人叫你打死了?!”

“你聽我說完行不行!”武建超瞪著眼,扯開我的手往外一推,又接著往下講,“槍一響趙勝利摔倒,可他朝前一栽人又不見了,我上前一看,才發現那裏有道斜坡,讓他一路滾到了下邊。當時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因為槍裏裝的是霰彈,那麽遠的距離頂多把人打傷,可那小子竟然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跟死了似的。我心裏覺得有點兒糟,趕緊上前檢查,卻又發現他後背上幹幹淨淨的,連塊傷都沒有。我嘴上罵裝什麽裝,伸手把他翻了過來,可就是這麽一翻,卻差點兒沒把我嚇死……”

武建超說到這裏稍稍一頓,眼睛眯起來,似乎在猶豫,但還是接著講了下去。他說那時趙勝利趴在地上,從上頭瞧好好的一點兒事沒有,但一扳過來看到正麵,卻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樣子。

那整個人從臉往下,一麵身子全都焦黑如炭,牙和骨頭暴露在外邊,皮焦肉臭,麵目全非,而且因為衣服也被燒得隻剩一半,片片滑落。那感覺,就像條因為沒翻鍋而煎糊的魚一樣,挨著鍋麵的一半已經完全黑了,而另一半卻還是生的。而且很明顯就看得出,人早就沒氣了,不可能是剛才那一槍打死的。

當時我一聽這種死法,腦子轟的一聲,馬上想起了楊要武說的那個被燒死的守夜人。但緊接著,我又意識到另一個讓人後背發涼的問題:既然趙勝利早就死透了,那武建超之前追的又是誰?

這其中的詭異連我都想得到,更不要說武建超本人了。當時他一把事情說完,就抬頭幽幽地問了句:“你們說,我是不是見鬼了?”

這話沒法兒簡單用“是”或者“不是”來回答。場麵一時很冷,阿廖沙和老爺子都在沉默,我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從武建超手裏拿了一根煙靜靜地吸上,盯著地麵思考。

事情太過離奇了,離奇得讓人不敢相信。我甚至產生了一些懷疑,武建超向來和趙勝利不對盤,會不會是他故意把趙勝利打死了,又隨便扯了個故事來糊弄我們?畢竟我們淘金連個合法執照都沒有,就算他真殺人了,我們也不敢去報案,否則事情一牽連一大串,公安指不定先銬誰呢。

越想越覺得不對,我就斜眼偷看武建超,想從他身上找出些破綻。但觀察的結果,卻讓我很快推翻了自己剛才的設想。因為此時武建超臉上呈現的,是一種我之前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感覺具體形容起來很複雜,但我看得出,他這是在害怕。

這種害怕很難裝出來,而且和遇到山洪或者哈熊的那類害怕不同,後者不過是生命受到威脅產生的恐懼,危險結束就會隨之消失。而武建超當時表現出的害怕,卻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陰森寒意。我之所以能理解,是因為前不久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就是在金硐裏看見那個影子的時候。

但話雖如此說,事情還是有疑點,我問武建超到底看沒看清楚,他追的那人真的就是趙勝利?不是臉都燒沒了嗎?

他對我慘淡一笑,無語地搖搖頭,從兜裏掏出了幾顆髒兮兮的小石子兒,拿手來回搓了搓,露出一抹燦爛的金光。我馬上明白了,這是趙勝利帶走的金子,但轉念一想,身上又冒出了雞皮疙瘩,金子上沾的那層黑東西是什麽,人燒出來的灰?

既然身上有金子,那死的人應該就是趙勝利了。武建超依舊沒說話,把手裏的金子搓幹淨,露出了黑灰下的本色。其中有個裝滿了砂金的小玻璃瓶,那是趙勝利一個多月的勞動所得,而另外的是幾顆大小不一的金粒子,大的跟水果糖差不多,小的也像花生米。

老爺子揀了一塊兒試了試分量,說這是金包石,和砂子長一起了,不過也夠可以的。天然形成的金塊不可能像人工煉出來的那麽純,多少都會含雜質,而且形狀也不規則,有金包石的,有石包金的,也有半個黃金半個石頭的。這些金子雖然不是很純,但這麽幾塊一分,我們每人至少能多拿幾千塊錢,本來是個好事情,可在這種時候,我想換誰都高興不起來。

我心口又開始犯堵,不光是因為那一連串無法解釋的事情,更多的感想是替趙勝利不值。隻因為這些金子和那一點點的貪念,就把自己的命都扔了進去,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些。雖然他有很多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但人都是有感情的,幾個月朝夕相處,我就是再看不慣他,也不想他如此無端慘死。隻可惜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死得多麽雄奇壯烈或是詭異恐怖,人死不能複生,這就是事實。

傷感更是不必說,人不在了之後,我才記起了趙勝利的許多優點,至少他幹活的時候很賣力氣,從來不會像老爺子那樣耍奸偷懶。其實仔細想想,我根本就沒什麽資格看不起他,大家都是小人物,誰也不比誰高尚,他想多賺點兒錢給家裏添輛幹農活的拖拉機,我來西部這邊不也是為了大哥說的兩台大彩電嗎?

我不禁想起了老輩的金客子裏流傳的一句話,叫:“不流血金不旺,不死人金不到。”這幾個月下來,從前山的河穀到後山的老金場,死人的事情越來越多,金子當真也是越來越多。我不知道這裏頭有什麽科學依據,不過已經充分體會到了現實的血腥和殘酷。

以前死的還都是些不認識的人,我也曾自認為運氣不錯,雖然一路上危險重重的,但至少我們這幾人一個也沒少。而現在我卻不得不承認,萬事沒有僥幸,趙勝利死了,我們所謂的運氣恐怕也要到此為止了。外國人的《聖經》裏說:“以劍為生者死於劍。”那我們這算什麽,以金為生者死於金?下一個又會輪到誰呢?

我本以為武建超會馬上發火,但很意外的,他竟隻是狠狠剜了老爺子一眼,鼻子出氣冷冷哼了一句:“別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之後就沒再言語,顯得根本就不屑去爭辯。我肚子裏嘀咕,老爺子那想法也的確太小人了,就像先前說的那樣,假如武建超真想獨吞,金子到手後直接走人就行了,哪裏還用得著回來,更用不著多此一舉騙我們。

屋外雷雨初停,天地間陡然安靜,空氣裏潮濕的水汽彌漫,我們幾個人各自坐著,麵麵相覷,不知往下該說些什麽。而武建超整個人都顯得很累,他走之前還說要回來找老爺子算賬,但現在顯然已經沒那個心情了,虛脫似的靠在牆邊出神,把阿廖沙那幾支煙全抽完了,後來經我提醒,才想起來去擦擦身子,換了件幹衣服。

武建超頭上的紗布也全淋濕了,我給他拆下來換新的,看見傷口被水泡得似乎有點兒發了起來,感覺不太妙,眼下沒有抗生素,隻希望千萬別感染就好。

同時我手上做事,眼睛還在注意阿廖沙。趙勝利的死法太過詭異,而且和那個被燒死的守夜人頗有些相像,我猜阿廖沙肯定會有所聯想,就試探著問了問他的看法。可他隻故作疑惑地敷衍了幾句,就沒有太多表示了。眼下時機不對,我也沒有說破,隻是看著他那張半癱的臉在心裏冷笑了一聲:好嘛,你就接著裝吧。

鍋裏剩的麵條已經糗成了一坨,武建超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緩了一陣子可能感覺到餓了,就挖出一大碗吃了起來。我在屋裏環視了一圈又不禁苦笑,大哥已經不在太多天了,而這幾個人裏除了我之外,楊要武年紀小又生了病,頂不了太多事,老爺子整天隻在乎金子,根本指望不上,阿廖沙更是不敢信也不能信,也就隻有武建超最靠得住,可以商量商量事情了。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武建超這一回來,我心裏就不自覺地踏實了許多,看他大概快吃完了,就一塊兒討論起了當前的情況。可我們從硐裏的黑影,說到那野人的奇怪表現,一樁樁一件件,竟全都是問題沒有一個答案。不過在我提到大哥從湖對岸發來的反光信號時,武建超立馬發出了質疑:“你怎麽就那麽確定那是你哥?”

我反問說怎麽就不能確定?那信號明顯是發給我們看的,除了我哥還能有誰?你換個人他也不會這一套啊?

武建超搖搖頭:“你也不想想,湖這麽大,從我們這兒走到對岸,怎麽著也得花好幾天吧。你哥昨天還在這邊的山上開槍呢,今天下午就能跑到湖對岸去給你打信號了?他長了什麽腿,這麽遠的路一天就跑過去了?”

武建超一下提高了聲音:“他媽的那麽寬的水麵,你能遊過去我就信你!”我則馬上接口,也沒啥遊不過去的,抱根木頭慢慢遊不就行了嗎?

武建超似乎被我氣著了,臉上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那好,就算真能抱著木頭遊過去。那你給我說說,你哥他去那邊幹什麽?還有就是,這之前的幾天,他又幹什麽去了?”

我一時噎住了,不知道該怎麽作答。

武建超問得很有道理。人做事總是需要理由的,如果真是我大哥跑到了湖那邊,隨便他抱木頭遊過去也好,紮筏子劃過去也罷,具體的方式方法隻要想總會有,所以這並不重要。真正關鍵的地方,還是他為什麽要去,這裏頭的動機是什麽?

但如此一來,所有問題又都繞了回去。因為六天前我們就不知道大哥幹嘛去了,現在依舊是不知道。而且話說回來,這一切還是建立在打信號的人就是我大哥的假設下,然而事實上武建超剛才那一通分析之後,我就對自己白天的判斷產生了動搖。

眼前這湖,差不多比我在武漢見過的長江還寬,這幾天還老刮大風,就算抱著木頭,也很難說能順利地遊過去,所以假設的前提就要先打個問號。而另一方麵,拿個鏡子反射太陽光其實也不是多複雜的事情,我大哥肯定會這一手不假,但換個人也不見得就一定不會。畢竟除了那幾束光,我們根本沒看見人,而當時我馬上認定對岸的是大哥,也的確太一廂情願了。

既然如此,那麽新的疑問又接踵而來。如果今天下午湖對岸的不是我大哥,那又是什麽人?他往我們這邊發信號又是什麽用意?

隔壁就綁著個來路不明的家夥,如果現在告訴我周圍可能還藏著別的同夥或者其他人,我也不會太驚訝。但眼下線頭越扯越多,越纏越亂,我腦子裏各種東西攪成一團,已經完全理不清楚了。

老爺子一直在邊上聽著,這會兒幫忙大膽推測起來。他一咳嗽,說打信號的會不會是阿廖沙那“情況”,娘兒們嘛,天天梳頭洗臉的帶有鏡子,拿出來照照不就看見了。可惜他話沒說完,就被阿廖沙一句“放屁”給否定了。那女人是昨晚上不見的,就這一天時間都不到,更不可能跑到湖那邊去。

武建超則是一拍大腿,說也可能並沒有什麽人,而是對岸的一些碎玻璃、罐頭瓶之類的東西反光,給我們造成了誤會。我一聽覺得有理,想起了阿廖沙有望遠鏡,就問他之前有沒有往湖那邊看過,都有些什麽東西?他想了想,說也就是一些舊房子破碼頭之類的,沒什麽了不起的東西。

事情越說越複雜,我們實在是拎不清眼前的事情了,就開始討論接下來怎麽辦。而這時,老爺子提了個我最怕聽到的話題,那就是:我們什麽時候走?

其實按原來的計劃,今天本就是收拾行裝出山的日子,隻不過由於各種顯而易見的原因,商量好的事情被耽擱了而已。而老爺子提議我們天一亮就走,理由是這地方太邪性,死了這麽多人,實在是不敢再多耽擱。反正金子淘夠了就該走人,自個兒還是得先顧著自個兒,至於那些跑丟的失散的,也隻能希望他們自求多福了。

他這話十分自私,但說得也很實際,那“跑丟的”不用解釋就是指我大哥。我不得不承認那是種萬分糾結的心情,兄弟倆本就該同去同歸,大哥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可能把他拋下一個人回去,但同時我又很害怕,假如他們幾個都執意要走,我也說不好自己有沒有勇氣敢獨自留下等大哥回來。所以老爺子話音剛落,我就立即出聲反對,主要是怕別人跟著附和,到時候我孤掌難鳴拗不過他們。

好在阿廖沙也提出了異議,那女的到現在還下落不明,他顯然是舍不得自己的小姘頭,還想留下來再找找。我也趕緊在後麵補充,說一是我大哥還沒回來,我們不能扔下他不管,二是大夥兒傷的傷病的病,最好還是休整幾天,等身體都恢複一些再走。

“你搞清楚,不是我們不管你哥,是你哥先不管我們的。”武建超這次沒跟我站在一起,他的立場也偏向早點兒離開,顯然是趙勝利的死對他衝擊很大,不過他態度不如老爺子那麽堅決,應該還有商量的餘地。

楊要武燒得昏昏沉沉的,說起了胡話,也沒法兒表達自己的觀點。五個人裏相當於一人棄權,剩下的二比二打平。我苦苦哀求,武建超的口風終於有了少許鬆動,最後是阿廖沙這個當老板的拍板定論,說再等三天,三天後不管發生什麽事,大家一定收拾東西走人。

老爺子對這結果很不以為然,撇著嘴說我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真再拖三天,指不定又要出什麽事。不過話雖這麽講,他卻隻能認了,因為無論怎麽算,還是所有人一起行動最保險,老爺子不會像趙勝利那樣不知輕重的一個人瞎跑。

歸期就這樣定在了三天後,有關回去的事,似乎也暫時壓了下來。然而我現在回憶,卻必須很心痛地指出,那次的討論隻不過是個開頭,之後隨著情勢越來越惡化,這個話題總是不斷地被人提起。下山的要求一次比一次迫切,而我們最後的決定,卻最終造就了那場無可挽回的悲劇。

死人嘴裏摳出來的糧食,幫助我們做出了再待三天的決定,但也就是這個決定,卻死了更多的人。轉眼二十多年過去,每每回憶至此,我都很後悔沒聽老爺子的話。當初我們如果能及早出山,也許大家都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來了。

回程的日子一定下來,我們心裏反而踏實了一些,煩人的事情暫時不願再想,打算今晚先休息休息,有什麽也得天亮了再說。

我又去瞅了那野人一眼,確認沒什麽問題,回去給楊要武喂了些水,搭了塊兒濕毛巾,就各自躺下,扯上被子準備睡了。武建超排在守夜第一班,而阿廖沙瞞著我們的那些事情,還沒來得及跟他說。我告誡自己千萬別睡著了,要等他們都睡了,再偷偷跟他通通氣。

可計劃得再好,我卻根本控製不了自己,畢竟已經連著兩天沒正經睡過覺了,眼皮子一搭上就再也張不開。而最後的蒙矓中,我竟然聽到了武建超的打呼聲,心裏忍不住罵了一句:這貨比我還快呢,還守個屁夜啊!

再後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但因為腦子始終不清淨,我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其中最恐怖的,要數目睹了自己被各種各樣的大火燒死了十幾次。不過因為身體實在太累了,如此驚悚的夢境,也沒能把我嚇醒。

渾渾噩噩的不知睡了多久,我還是被一陣亂糟糟的聲音吵了起來,還沒睜開眼就先聞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起身坐直了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楊要武吐了,吐得滿身滿地都是,再轉頭看看外邊,天還沒亮。

屋裏都是那種酸腐難聞的味道,穢物髒水開始順著地勢到處亂流,而楊要武側躺在地上,還在不停地吐,吐完又滾到了身上,簡直一塌糊塗。我們幾個人全都醒了,雖然忍不住罵娘,但也得趕緊爬起來給他收拾。

嘔吐很可能是發燒引起的,但楊要武那架勢很嚇人,他晚上本來沒吃什麽東西,可喝的那點兒麵條湯混著胃液哇哇往外噴,竟能直直射出一尺來遠,有些來不及從嘴裏走的,還直接打鼻孔裏湧了出來。肚子裏的東西吐完了又開始一下下的幹嘔,那聲音聽著很深,感覺恨不得把腸子肚子全噦出來一樣,樣子別提多狼狽。

差不多兩分鍾後,楊要武終於停了下來,讓他洗洗漱漱先坐到一邊,我們四個則是被熏得皺著眉頭,拿著鐵鍬又是鏟又是墊,忙活了好一陣兒,才勉強把屋裏屋外打掃好。不過那味道還在,要想散幹淨,恐怕還得再等會兒。

早飯很簡單,搓了鍋麵疙瘩鹹湯就能湊合一頓。不過喝的時候有點兒惡心,因為今天湯做稀了,怎麽看都有些像楊要武剛吐出來的那些東西,我稍一聯想就感覺有點兒反胃。

硬著頭皮吃完後,我也給那野人端了一碗。其實現在還喊他野人已經有點兒不合適了,不過一時也想不出其他稱呼,隻好先這麽叫著。那家夥還在睡,我一進屋他就醒了,坐起來漠然地看著我,比著之前已經少了許多敵意,估計是被關了一晚認命了。不過他一見阿廖沙情緒又激動起來,衝人齜牙咧嘴地嘶吼,還掙紮著想撲過來,大概因為昨天阿廖沙揍過他,現在還在記仇。

我把東西放在了他跟前,說吃吧。可他的反應很奇怪,看見麵疙瘩湯竟跟見了炸彈似的,慌慌張張挪著屁股直往後縮,結果又一次把碗給帶翻,麵湯灑了一地。

阿廖沙生氣道:“昨天不吃,今天還不吃。給我們耍性子玩絕食呢!他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把剩下那半碗湯一下踢了過去,又上去踹了那野人幾腳。

那人被踢得哇哇亂叫,我把阿廖沙攔住,搖了搖頭,說他這不像是故意絕食。絕食是種需要很強自製力的行為,真正能做到的大多是偉人,比如文天祥和印度的那個甘地。但對於一個脫離社會許久,恢複了很多野性的人來說,這反而很難,假如他真的理智喪失的話,就不大可能戰勝自己吃飯的本能。

而且看這個野人的樣子,與其說他是不願吃東西,倒不如說他是害怕吃飯。昨天也是,一碗麵條上來就給弄翻了,知道的那是麵條,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在逼他喝硫酸。

我試著扔了塊熏肉過去,他卻吃了,又扔了塊麵餅過去,他也吃了。那家夥怕是有年頭沒吃過好東西了,撿起來狼吞虎咽一通猛塞,嘴上嚼著還不忘抬眼瞅瞅我們,生怕別人跟他搶似的。我又盛了碗麵疙瘩湯,他還是一口也不喝,讓人看著都替他噎得慌。

我覺得更奇怪,吃肉吃餅,怎麽偏偏就不喝湯?這裏頭有什麽區別?眼皮朝下一瞅,看到灑了一地的湯湯水水,心頭猛然一震:麵條裏有湯,麵疙瘩湯也是湯,熏肉和麵餅子卻都是幹的。

這狗日的不會是狂犬病吧,要不怎麽這麽怕水?

狂犬病又叫恐水症,書上說所有的溫血動物都可能感染狂犬病,而人類患者多數會發病身亡。想到這一點,我趕緊往後退了幾步,把先前的經曆回憶一遍,確認了自己沒被他咬過,這才稍稍放下心。可轉念想到我昨天爬鐵塔的時候,被哈熊弄傷過腿,又不禁緊張起來。

我點點頭覺得也是,都說百聞不如一見,這方麵的知識我也隻在書上看過,不如他有發言權。狂犬病又叫恐水症不假,但隻憑不願喝湯這就判斷人有狂犬病,也的確有點兒武斷。可反過來說,人又不是駱駝,這家夥光吃幹的不喝水,難道不渴嗎?他要一直這樣,又是怎麽活下來的?

“會不會是水有問題?”武建超在邊上說,又把碗端起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顯然也沒聞出什麽花樣。老爺子卻說,咱們這麽多天都是吃湖裏的水,不都好好的嗎?

我突然心裏一動,有種不太好的想法,可正打算說話的時候,縮在牆角的野人竟突然出聲打斷了我。跟之前毫無意義的怪叫不同,他這次嘴裏吐出來的,是幾個很清晰的音節。

我們幾個人都是萬分意外,而那幾個字他連說了好幾遍,但那發音很怪,我聽是都聽清楚了,卻完全沒聽懂。隻有阿廖沙臉色忽然變了,一下衝上前,抓住那野人嘰裏咕嚕就說了大一串,聽著像是俄國話。可嚷了半天,對方根本不買賬,他這才想起來回頭告訴我們:“這家夥剛才說話了,是俄語。”

果然是俄語。其實看阿廖沙那種反應,我就已經大概猜到了,馬上問:“那他說什麽了?”阿廖沙臉色又變了變,說其實就是一個單詞,“可落飛”,意思就是:血。

血?我聽了一愣,問什麽血,流血的那個血?阿廖沙點點頭。

我更是不理解了,問這話什麽意思,他為啥要說“血”?就沒點兒別的了?阿廖沙又搖了搖頭,說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就這麽一個詞。

這野人不說話是不說話,一說竟然是俄語,的確讓人有幾分意外。武建超一把抓起那家夥的頭發,讓他仰起了臉,看了一看就罵了起來:“狗日的,原來是個外國人。”

之前因為濃胡子還有長頭發遮著,我們一直沒看清這野人長什麽樣子。雖然現在依舊是看不清,不過仔細觀察後就不難發現,這家夥大鼻子高眉骨深眼窩,毛發茂盛,倒真是個西方人的輪廓。他那一雙眼睛,也並非我起初認為的灰渾色,現在看來那根本就不是灰,而是一種發灰的藍色。

武建超說得沒錯,我們抓了個外國人,而且很可能是蘇聯人。

稍微分析一下,就會覺得這種事不奇怪。那個軍閥當年和蘇聯親得穿一條褲子,這座金場很可能就是靠援助建起來的。想象得出,在幾十年前,這裏肯定有不少蘇聯人。這野人很可能就是當年蘇聯方麵的人員,但不知什麽原因,留在這裏一直沒走。

那麽,假如不是當年的蘇聯人,又會是什麽人?解放以後來的蘇聯援華專家?或者是和阿廖沙一樣的白俄?再或者,是從北邊潛伏進來的蘇聯特務?

問題越琢磨越多,而所有的答案,還是要從這野人身上找。之前就一直都盼著他說話,如今憋了這麽久終於肯開口了,也算是個不小的進展。我們催阿廖沙趕緊用俄語再審審他,可是現實總是讓人失望,接下來的溝通很不順利。

一是那野人腦子似乎有點兒毛病,精力很難長時間集中,總是左顧右盼的,目光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十秒鍾,這讓交流變成了一項很有難度的工作。二是可能阿廖沙打過他的原因,那家夥對阿廖沙一直特別抗拒,態度完全不合作,幾乎是水火不進,問什麽都不說,最後逼急了情緒就失控起來,整個人亂踢亂掙,喳喳亂叫地開始發癲。

阿廖沙原本還指望著從這人嘴裏撬出來他那小姘頭的下落,可磨了大半天,耐心也耗盡了,火躥上來又想上去打人。我們趕緊把他攔住,說你再打更不會說了。其實這時候換個人可能會比較好,但除了他,我們都不會俄語,誰也攬不了這個活兒。

還是那句話,遇上這號油鹽不進的人,你就是上刑恐怕都不管用,實在是無可奈何。我試著給那野人讓了一根煙,他拿過去吸了,吸完後竟還把煙頭也嚼嚼吃了,心滿意足似的哈哈傻笑起來。

武建超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說你們看這家夥傻了吧唧的,說不定剛才說的就是一句瘋話,正好被我們聽見了而已,恐怕是問不出什麽東西了。

我搖搖頭,覺得不盡然。瘋和傻其實是不同的概念,從這野人的表現來說,他之前抓我的時候,居然會把我們的包放在前麵當誘餌,自己從樹上居高臨下地搞偷襲,顯然是很有一定智商的,不能說是傻。可能隻是精神上有點兒錯亂,畢竟是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裏,一個人不想瘋也得被活活逼瘋。

武建超罵了一聲狗屁,說貓逮耗子還會耍點兒小手段呢,你能把貓叫當回事嗎?就算不傻,他沒頭沒腦說個“血”又是啥意思?血什麽血,雞血還是鴨血?狗血淋頭的血,還是拋頭顱灑熱血的血?

我沒心思跟武建超抬杠,因為他那話又勾起了我心裏另一個疑問,就是這家夥當初抓我幹什麽?他把那女的擄跑了還好理解,畢竟很多地方都有野人搶媳婦的傳說,可我一個老爺們,他抓我回去有什麽用處?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詢問和對峙,我們聚在那個小小的鐵皮屋裏,在這家夥身上耗掉了整整一個大白天。那簡直是我進山以來度過的最無聊的一天,不過這不能算是浪費時間,因為別的地方實在一點兒線索都沒有,這裏好不容易出現了個突破口,我們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可惜最後的結果仍是一無所獲。無論阿廖沙如何威逼利誘,拳打腳踢,變著法子逼問,也沒從那家夥嘴裏摳出哪怕一丁點兒有用的東西。他從頭到尾還是隻說了那一個有意義的詞,就是:血。

已經是下午了,偏西的陽光從窗戶斜斜投進屋子,我們幾個包括那個野人,都是精疲力竭。武建超不耐煩到極點,不願意再陪我們耽誤工夫,扔下句話說他做飯去了,走出了屋。

而看著那野人一副狗屁不通的樣子,我也開始懷疑起來,就問阿廖沙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他卻斬釘截鐵地告訴我,絕對就是這個詞,怎麽說也是他母語,又重複了好幾遍,不可能聽錯!

可孤零零的一個“血”字,到底有什麽含義?或者說想傳遞什麽信息?是暗示還是比喻?實指還是虛擬?費解到讓人無從下手。我歎了一口氣,摁摁兩邊太陽穴,心說這連個上下文都沒有,真是猜都沒法兒猜。然而摁著摁著我的心就不自覺跳了一下,突然想到不是有句話叫“血濃於水”嗎,“血”可能和水有關,他一直不喝水,難道這裏頭有什麽聯係?

而就是這時候,已經走出去的武建超又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對我們氣喘籲籲地急道:“快出來,出事了!”幾個人對望一眼,跟著走出門。而武建超隻是伸手一指,我們就被瞬間定格在了那裏,全傻了——就在我們前方幾百米外,整個姊妹海的湖水,全變成了血一樣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