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過陰兵(一)

老爺子“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而我的兩腿也不爭氣地打戰,差點兒跟著他跪下去。我沒有絲毫誇張,那並不是晚霞投射在水麵的波光,那是貨真價實的血紅,紅得刺眼,紅得心驚肉跳,讓人不敢逼視。

雖然姊妹海仍像往常一樣靜靜地躺在遠處,但早已經麵目全非,以前平靜溫柔的氣質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血淋淋的恐怖氣息。直到很多年之後,那滿滿一湖血水的畫麵,還時常會出現在我的噩夢裏。

我們全部僵立在原地,我不禁一陣窒息,渾身冷汗也流了下來,心裏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一樣:那個野人所說的“血”,難道指的就是這個?怪不得他不願意喝水。

愣了足足快十分鍾,我慢慢回過神來,稍微猶豫了一下,挪開步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他們幾個在後邊叫了一聲,我沒有理,而等我踩雷區似的走到水邊之後,低頭打眼一看,立馬生出了一股罵人的衝動,狗日的,真是純粹自己嚇自己。

湖水當然不會真的變成血,離近了看就會發現,那實際是水上漂了一層鐵鏽樣的薄膜,顏色和血很接近,而且嚴嚴實實地覆蓋住了整個水麵,隨波而動,從遠處看就造成了錯覺。

我蹲下撩起水觀察了一下,黏黏滑滑的有點兒粘手,聞著還有股子腥味。我心裏幹笑了一聲,事情很明顯了,湖水變紅,其實是水藻在作怪,而真正的幕後黑手,則是這兩天晚上的雷暴。

有點兒化學常識的人都知道,高空雷電作用下,會把空氣中大量的氮跟氧化合為二氧化氮,而二氧化氮溶解於水變成淡硝酸,再和其他物質化合後,就會產生大量的天然氮肥。這本是大自然的恩賜,但如果超出了限度,就是過猶不及了。

老金場這一帶已經連著兩天打雷閃電,規模都十分驚人,肯定產生了數量巨大的含氮化合物,流入湖水後短時間內無法消化,就造成了水體的富營養化。再加上今天陽光比較好,在溫暖的照射下,可能直接引發了某些水藻的爆炸式繁殖,以至於把湖水都染成了紅色,嚇了我們一跳。

其實類似的現象各地都很常見,尤其是近幾十年,發生在海裏就叫“赤潮”,淡水裏的叫作“水華”。我還在學校的時候,就聽一個水產養殖專業的同學說過,這是一種漁業災害,因為太多浮遊生物會耗盡水中的氧,釋放出有害氣體和毒素,魚類大批死亡,漁業減產。隻不過那大都是工業和生活排汙造成的,沒想到在這裏,大量雷電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

我把他們三個招呼了過來,解釋了一通,讓大家再次把心放回了肚子裏。不過湖裏的水已經不敢再吃了,髒不髒先不說,主要是想想有點兒惡心。那野人不願喝水可能也是這個原因,他如果在這裏待了許多年的話,應該不止一次見過湖水變紅的奇觀。

太陽漸漸落下了山,失去陽光照射之後,湖麵上那層鐵鏽樣的紅膜隨之變成了淡綠色,一點點沉了下去。而隨後不久,正如我那個同學說的那樣,湖裏的魚因為缺氧都浮到了水麵上,熙熙攘攘擠在一起,露出頭,嘴巴一張一合拚命呼吸,周圍響起一片“吧唧、吧唧”的聲音,聽著簡直像一大群人在集體打啵兒,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說得再多,這也隻是個小小的插曲,搞明白之後我們也就沒再深究。不過這件事情又讓我重拾了一些自信,覺得這深山裏雖然到處充滿了不可思議,但終歸還沒超出現實的範疇,許多詭異的現象,我還是可以用常識解釋得通的。畢竟恐懼來源於未知,而人隻有在找到了自認為的真理後,才會變得無所畏懼。

然而很不幸的是,這種相對良好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加匪夷所思,我那剛剛恢複的一點兒自信,再次被離奇的現實擊了個粉碎。

按台山一天有四季,這邊天剛剛開始黑,湖邊就又刮起了風,看樣子又要下雨了。我們心裏咒罵著這種鬼天氣,開始抓緊張羅晚飯。然而就在我們端起碗,圍著鍋灶準備開吃的時候,一陣兒若有若無的馬達聲隨風傳來,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我們循著那聲音搜尋。此時天已經暗下來了大半,周圍的林海變成了一片黢黑的朦朧,黑暗已經開始接管整個世界了,隻剩山後的一抹夕陽餘暉,還映在風潮湧動的湖上。

而就是借著這最後的慘淡光線,我們卻看到了一樣極端意想不到的東西,以至於同時張大了嘴,手裏的碗都掉在了地上:湖中,極遠處的水麵上,漂著一艘船。

說那是一艘船,其實大多還是出於臆測。因為距離實在太遠了,光線又很晦澀,我們所能看到的,隻不過是黑乎乎的一片船形的影子,在隨著湖中的波濤上下起伏。不過淩亂的風中還隱約夾雜著馬達的轟鳴聲,說明那兒確實有船。

但這哪兒來的船?我們幾個的目光被緊緊吸住,驚怵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阿廖沙第一個反應過來,轉身回屋拿出望遠鏡,手忙腳亂調好焦,看了一眼嘟囔道:“不是淘金船,好像是駁船。”

我奪過望遠鏡,但情急之下拿顛倒了,眼睛對著大頭兒更是什麽也瞅不見。趕緊掉轉過來,卻發現那望遠鏡破得可以,一個鏡筒是壞的,另一個鏡片也十分模糊。虛黑的背景裏,我還隻能用一隻眼,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艘船。

然而一看之下,我的心就猛然縮緊了。望遠鏡裏出現了一個人,正冒著風浪在顛簸的船上跑前跑後,似乎在忙著綁什麽東西。我吃了一驚,馬上睜大眼希望看得清楚些,但光線實在太差,目標又在不停地動,根本瞧不清他的臉。

那人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個激烈的念頭開始在我胸中狂跳,但是又不敢肯定。我使勁地看,感覺都快把眼珠子擠到望遠鏡裏的時候,那個人終於忙完了甲板上的事,再次鑽回船艙。然而就在進門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回頭朝我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這一下,就算光線再差也看清了,我頓時一聲驚呼:天哪,那是我大哥。

任何的語言,都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震驚之情。打死我也想不到,這幾天來千呼萬喚的大哥,竟會出現在湖中的一艘船上。而武建超聽到我喊,一把將望遠鏡抓了過去,看了看卻說:“沒人啊?”他當然看不見人,因為就在望遠鏡被搶走的前一秒,我看到大哥一閃身進艙,關上了門。

那麽遠的距離,大哥應該是看不到我們的,我發瘋似的衝到湖邊,朝遠處大喊,希望他能夠聽到。但蓄勢已久的雷雨正好如期而至,滂沱的雨水不但遮蔽了視線,還完全蓋住了我的聲音。

他們幾個則馬上把我拉了回去,主要是怕待會兒打起雷來,人在外邊會被劈死。而等我站回屋裏的時候,深沉的夜幕也終於徹底落下,湖中心一片漆黑,完全吞沒了那艘船的輪廓,更不要說船上的人了。雖說之後電閃雷鳴,閃耀的天空一次次把湖麵照得一覽無餘,但大哥那艘船已經沒有了影子,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

我們這裏亂成了一團,剛才除了我,武建超他們幾個都沒有看到船上的大哥,這會兒開始圍著我問東問西。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回答,也不想回答,胡亂應付了幾句,氣急敗壞地把望遠鏡扔在地上,抱著頭蹲到一邊,隻想自己先靜一靜。

我頭昏腦漲,感覺已經要爆炸了。昨天是湖對岸的閃光信號,今天就出來了一艘船,可這地方怎麽會有船?大哥又怎麽會在船上?船開到湖心去幹什麽?現在又到哪裏去了?他這些天突然跑出去就是為了這些?這地方究竟藏著什麽秘密?這一切的一切又是怎麽回事?

如果說之前我還一直在努力地想把事情搞明白,那麽現在我算是徹底放棄了。他媽的,這地方根本就不跟人講道理,除了想不通還是想不通,不可理解之外依然不可理解。那感覺就像一場重要的考試時,卷子拿到後你從第一題看到最後一題,卻發現自己一道都不會寫,累加的刺激和挫敗感,更是讓人絕望到崩潰。

他們還在很不知趣地逼問,我感覺自己就像被一隻大手攥著來回地搓一樣,被擠得喘不過氣來,結果長久積壓的情緒一下爆發,開始抱著頭嗷嗷大叫,之後又開始號啕大哭。武建超他們可能被我突然的反應嚇到,就退了開去,湊在一邊小聲議論起來,看我的眼神也充滿了驚恐和疑慮。

他們說什麽我根本沒心情聽,那一刻我突然十分理解那個野人了,在這個地方,也許喪失理智反而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不然你肉體還沒垮,精神就先垮了。

而我會如此地焦躁失控,其實原因還有另外一個,那就是剛才從望遠鏡裏看到久違的大哥的時候,我發覺自己並沒有絲毫的喜悅和激動,反倒是感覺到了一種陰冷和恐懼。至於為什麽會這樣,我自己也說不清,隻能說這種恐懼的感覺本身就很讓人恐懼。

發泄之後,我慢慢冷卻下來,頭腦中,各種念頭明明在狂轟濫炸,但又好像是一片空白。這種狀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窗外的雷雨已經停下了,我才被身邊發生的事情拉回現實。

楊要武又吐了。他從昨天開始就斷斷續續地高燒不退,我甚至真有點兒擔心是森林腦炎,但留意了一下,並沒有相關的症狀。他這會兒又吐了,因為之前沒吃什麽東西,隻吐出了一些膽汁和胃液,不過味道還是很不好聞。

快睡覺的時候碰上這種事,誰的心情都不好,幾個人罵罵咧咧的,捏著鼻子給他收拾殘局。老爺子因為我們不願意今天下山,本來就一肚子不痛快,這會兒又故意找茬似的,指著楊要武說:“這倒黴娃子病得這麽重,三天是肯定好不了,到時走不了路,我看你們咋辦?”

我聽了眉毛一皺,心說這還真是個問題,就問阿廖沙到時候怎麽辦?沒想到他卻是兩手一攤,有些很不負責地說:“問我幹什麽?你們想辦法就是了。”

他這話說得輕巧至極,聽著也實在刺耳,我有種吃了蒼蠅的感覺,又想起這老毛子之前種種可惡的言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大鼻子罵起來:“怎麽不問你,不問你問誰?我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人比金子沉多了是吧?不就三千塊錢嗎,便宜!”

“你什麽意思?”阿廖沙盯著我,半癱的臉上擰出了個比鬼還難看的表情。我答道:“什麽意思你明白。你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沒他你早就死了知不知道?狗日的,一點兒人性都沒有!”

阿廖沙上來猛搡了我一把,說:“你他媽把話說清楚!誰沒人性?”接著嘰裏咕嚕冒出了一串聽不懂的俄國話,估計是在罵人。而他突然動手,我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心裏更怒,正要衝上去找回來,武建超卻一下把我拽住了:“行了,吵雞巴吵!大晚上的吃槍藥了?你給我過來。”

因為雨剛停,屋外水汽很重。阿廖沙被老爺子勸住,武建超把我拉到了稍遠的地方,先罵了我一頓,說我剛才不該那麽亂吼,楊要武就在邊上躺著,他有病了又不是聽不見,我們這麽吵讓人家怎麽想?

我很不忿,說那臭老毛子不把手底下人命當回事,太他媽的過分了,我看不過去才出頭的。你剛也聽見了,他那是人話嗎?

武建超卻冷冷說道:“他的人他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咱管不了。當老板的還不都這樣,工人聽老板支喚天經地義。”

我一時哭笑不得,罵他這是啥舊社會的狗屁道理?武建超卻一笑:“別提什麽舊社會新社會,在按台淘金的,啥時候都這樣,該吃雜糧的,就別老想著吃大米。其實阿廖沙算不錯了,你沒見過更黑的。”

說完他又重重告誡了我一番,要我注意點兒別得罪阿廖沙,要是我大哥真回不來了,大夥兒想下山,就得靠他領路。出去了賣金子也可以找他,能多掙個兩三成。

聽他這麽一說,我更是生氣,暴跳道:“你胡說什麽?什麽我哥回不來了,你咋就知道他回不來了!”

“好好好,能回來。”武建超見我這麽激動,就換了個口氣,“不叫我說也行,那你先說清楚剛才怎麽回事?你到底看見什麽了?你哥在船上?”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說。這麽僵持了幾秒,武建超見我不吭聲,轉身就想走。我趕緊拉住他,腦子裏組織了一下語言,把剛才在望遠鏡裏看見的東西告訴了他。

“你真看見你哥在船上?”武建超眉頭皺了起來。我看他似乎想發表意見,擺擺手說讓他先別急,道:“還有一件事,你先都聽完了再說。”

因為一連串的變故,昨天楊要武說的那些事情,我到現在還沒顧上跟他講,現在正好避開了阿廖沙,我就把從楊要武那兒聽來的事,原原本本轉述了一遍。

武建超聽完,隨即嘟囔著問了句:“怎麽也是燒死的?”

這話一下提醒了我,心裏一顫,想到了鐵皮屋後沙坡地上的焚屍坑,心說這之間有沒有什麽聯係?阿廖沙他們的守夜人是燒死的,趙勝利也是燒死的,那麽地下的這些死人,會不會也是先被那麽莫名其妙燒死,才被埋下去的?而並不是我之前認為的那樣,是死了之後才被燒的?

我把這個想法提出來,倆人討論了幾句,也沒什麽結果。武建超想了想,說道:“這個想不明白就先放一放,咱慢慢來,先把剛才那艘船的事情搞清楚。你說你哥在船上?”

我肯定地點點頭,武建超卻深吸了一口氣,說:“那這就不對了!”

他的語氣裏帶著迷惑,我以為是不相信我,就問:“怎麽不對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武建超搖搖頭說:“我不是說你沒看清,我是說,那船很邪乎。”而他接下來告訴我的,又是一件極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說當時我從望遠鏡裏看見大哥之後,叫了一聲就往湖邊跑了,阿廖沙和老爺子也跟了過去。不過那時候望遠鏡正在他手裏,於是自己就沒動,站在原地多看了一會兒。然而就是這麽一看,卻看到一幅十分奇異卻又讓人毛骨悚然的場景。

事實上,在大雨落下來之前的幾秒鍾,那艘船就已經不見了。他看得很清楚,那船不是慢慢駛走的,也不是沉到了水下,而就是那麽憑空消失了,隻一眨眼的工夫,就像被大風突然刮飛了一樣。這事兒他之前就想告訴我,但我剛才情緒波動很大,什麽都聽不進去,這才拖到現在。

我卻有些不敢相信,因為當時我腦子很亂,隻記得剛跑到湖邊就下起了雨,天又黑,就什麽都看不到了,具體的先後順序還真分不清。我很想表示一下懷疑,但看武建超說得那麽認真,覺得他不像在騙我,事實上他也沒必要騙我。

武建超看我沒啥反應,又接著道:“不知道你是什麽感覺,反正我看見那船的時候,就覺得很不正常。它怎麽就突然冒出來了?而且怎麽說呢,覺得那個看著有點兒假,飄乎乎的發虛,感覺不像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說起來,倒跟我以前在戈壁灘上見過的蜃景兒有點兒像。”

我沒聽清楚,就問什麽神經,發什麽神經?他呸了一聲,說狗屁神經,是蜃景,就是海市蜃樓。

“不可能!”我聽明白後立馬搖頭,“海市蜃樓是因為空氣冷熱不均勻,密度不一樣,光線形成了折射,可你看剛才那會兒又是風又是雨的,不可能……”

“行了行了,別解釋了。我隻是說像,又沒說就是。”武建超不耐煩地打斷,他挺煩我這套凡事兒窮解釋的勁頭,頓了一頓,又換回了那副認真的表情說,“大學生兒,既然知道蜃景兒,那你知不知道‘過陰兵’?”

“過陰兵”我倒也聽說過,那是老年間迷信的說法,特別在部隊裏很流行。傳說是假如打仗死了太多人,一下湧進地府,閻王不敢收,鬼魂就會成群結隊地在戰死的地方遊**。等到刮風打雷的時候,附近的人就會聽見刀槍撞擊、呐喊廝殺的聲音,有時甚至還能直接看見鬼影,令人毛骨悚然。

這種現象似乎全國都有,特別是中原地區的許多古戰場,還有西北和西南最多,不過後來經過研究已經破除了迷信,有了科學的解釋。說那些鬼其實是全息錄音錄影,比如在蘊含二氧化矽和磁鐵豐富的地區,雷電會把一些情景記錄儲存下來,到一定條件下,再發射出去。因為矽是集成電路的核心成分,而磁鐵有記憶功能,其實就是磁帶錄放的原理。當然,後來又有人提出了別的見解,認為是風在特殊的地形下,產生了共鳴發聲的作用。

我毛病一來,又開始窮解釋,武建超截住話頭說道:“你們知識分子喜歡講科學,那咱就科學分析一下。先看你剛擺出來的那幾條,打雷閃電就不用說了,矽啊什麽其實就是砂土,這個我也知道。關鍵是磁鐵,找金口訣你聽過吧,‘青牛、鐵馬、毒砂’裏的那個‘鐵馬’,說的就是鐵礦,而且咱在這兒淘出來的金子顏色發烏,你哥之前也說過,是金子和鐵礦伴生的原因……”

我自認為化學還可以,就忍不住插了一句,說鐵礦也分黃鐵礦、菱鐵礦什麽的亂七八糟好多種,不一定就是磁性氧化鐵。

“你少打岔!”武建超一擺手,然後接著分析,說既然“過陰兵”的條件都符合,那麽阿廖沙他們聽見的怪聲音,我們那天聽到的怪聲音,再加上湖裏的船,就都可以說得通了——我們看見的聽見的,都是“過陰兵”。

那些人說話的聲音,是老金場幾十年前錄下來的,而那艘船也隻是多年以前殘存的影像重放而已,甚至說,我們那晚看見的衝天火光,還有武建超所追的早已死去的趙勝利,也都可以用這個原理解釋。全部說完之後,武建超用一句話做了個總結:“你不是喜歡找合理解釋嗎?這就是最合理的解釋!”

我突然覺得有點兒眩暈,因為再想下去,就出現了一個讓人不寒而栗的推論:假如事實真如他說的那樣,這許多的怪事,甚至是那艘船,都是磁帶回放的“昨日重現”,那我大哥在那艘船上又是怎麽回事?

難道說,他以前就來過這裏?

大哥之前是地質隊員,按台山又是重要的礦區,如果他在若幹年前到過這裏,倒也說得過去。但他怎麽從來沒有跟我們提起過?我們來時走了一大圈冤枉路,大哥如果真的來過,幹嘛不帶我們直接找過來?還有,他幾天前不辭而別,又是為了什麽?

我想起了武建超先前的一句話,說我大哥心裏藏有事情,現在看來可能不假。而這時,武建超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問題,臉色又是一變,突然說:“不對!”

我問怎麽不對?他眉頭皺起來:“我差點兒就忘了,那天晚上,我還聽見了你說話的聲音。但這麽一來就全對不上了,怎麽會有你的聲音,除非你以前也來過。”

我也想起了那回事,馬上搖搖頭說那不可能,看我年齡就知道。絕對是聽錯了,那要真是我的聲音,我自己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武建超卻搖搖頭沒接我的茬,緊鎖著眉毛,一副想不通的表情。不過跟他相反,我當時反而是感覺踏實了許多,因為說了這麽久,終於找到了個大概說得過去的解釋,雖然一時沒辦法驗證,總比一直摸不著頭腦的好。

那種心理就像人落水的時候一樣,拚命地想抓住什麽東西,哪怕隻是一根稻草,要的是找回安全感。然而可笑的是,事後證明,這隻不過是由一個問題引出了更多的問題,從一個深淵掉進了另一個深淵而已。

最後,我們又轉回到阿廖沙為什麽把那些事瞞著不說上。武建超想了想,對我說:“其實這也沒什麽。”

我不明白,問什麽意思?他道:“你剛才給我說的那些,說到底隻是他們的事,誰也沒規定一定要告訴我們。反過來也一樣,咱們的許多事他們還不是不知道,比如這湖裏的電纜,還有前天……隻是沒告訴他們而已,並不能說是在故意騙人。”

我一時沉默,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武建超表麵是個粗人,但他同時也有很精細的地方,特別在思考問題這方麵,不知道是不是跟個人經曆有關,他的角度總是很特別。就像這個由此及彼的邏輯,很簡單直接,但我之前竟完全沒想到。可照此往下一推,許多事就沒了意義,因為假如大家都是愛說不說的,那就不存在值得討論的問題了。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武建超卻又拍拍我肩膀:“這事兒你先別急,等我再去問問阿廖沙,怎麽說我跟他比你熟。”

我點點頭,又望了眼湖水對岸的方向,麵對著一片黑暗,生出了幾分好奇,不禁道:“我想去那邊看看。”

“你要不想死在路上,我勸你別去。”武建超明白我的意思,如果能去湖那邊看看,可能許多事情就能弄清楚了,但他當時就給我潑了一盆冷水,“我知道,這裏很多古怪,還有你哥的事情,你都想一口氣搞個明白。可我實話給你講,那些鳥怪事就是有時間我也不想查了,就現在的情況,咱幾個人能帶著金子囫囫圇圇出山就行,別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武建超這等於在委婉地告訴我:他不會再陪我去冒險。我考慮了一下,也接受了他的意見。他說得沒錯,什麽都是假的,隻有自己的命是真的,就憑我這點兒能耐,能不能安全走到對岸都不一定,與其玩著命折騰,還不如安分點活得長久。

不知道是不是受趙勝利的死影響,從昨晚上開始,武建超的口氣變得有些悲觀。我想起頭天晚上的事情,就問他怎麽抽起煙來了,以前不是隻喝酒不吸煙的嗎?

武建超沒想到我提這個,歎了一口氣,說其實自己以前是抽煙的,隻不過後來戒了。他昨天回來的時候心裏亂得很,又沒有酒,這才抽煙壓一壓。我問為什麽戒,是不是有什麽故事?他揉了揉眼睛,又歎了口氣:“那個害我勞改的女人,就是個賣煙的。”

我一聽是這回事,趕緊打住不再問。不過他倒是打開了話匣子,回憶起來,說那是他當兵的最後一年,部隊在寧夏那邊打井,當時駐在銀川。他因為偷偷出來買煙,認識了一個煙攤上的小寡婦,倆人幹柴烈火的一來二去就好上了。可那年頭的人都覺悟高,他倆的事情沒幾天就被人告發了,本來隻能算個亂搞男女關係,算是通奸,但那女的死也不願意出來做證,再加上他是部隊的從重處理,最後就判了個強奸。而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再也不吸煙了。

這種男男女女的事,本不足為外人道,當時我隻是聽聽不敢表態。武建超敘述的語氣也挺失意,不過說完後,他又無奈幹笑了一聲:“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我前半輩子栽在色上,從此不敢碰,後半輩子隻能喝酒了,古詩說得好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沒酒喝涼水……”

我心說這可不是什麽古詩,原句好像應該是:明日愁來明日愁。不過這是人家的傷心處,我也沒說破,覺得正經事兒和閑話都扯完了,就和他回到鐵板房那裏。

屋子裏隻有楊要武一個人躺著,阿廖沙和老爺子又鑽到隔壁那間,接著審那個野人了,看樣子還是不死心。武建超把阿廖沙叫了出去,又衝我打了個眼色,示意不用跟著,估計是去談我剛才說的那些事了。

我進屋坐下,找了根煙吸上,閉眼長長吐了一口氣,一種由內而外的疲倦滲透全身。剛剛還覺得武建超悲觀,其實我又何嚐不是這樣?畢竟發生了這麽多事,精神、體力雙透支,換誰都不會覺得形勢一片大好。

養了會兒神,我睜開眼,然而接下來隻是無意地往旁邊一瞥,我就立即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楊要武躺在那裏,臉上燒得潮紅一片,然而不知什麽時候,他竟突然流起了鼻血。黑紅色的血猶如一條長長的蟲子,從他的鼻孔爬出來,順著臉頰一路淌到了地上,已經積出了小小一攤。而他還一直在沉沉昏睡,對此渾然不知。

一般人流鼻血都是隻流一側,可當時楊要武卻是倆鼻孔齊出,滴滴答答的又多又猛。我一看不得了,趕緊扯了條毛巾過去把他搖醒,可他當時燒得糊糊塗塗,睜開眼一臉迷茫,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我心裏歎了口氣,馬上抱著他坐起,讓他身子前傾,先把鼻腔裏的血塊擤了出來,用毛巾大概擦了擦,又給他捏緊了鼻孔止血。他鼻子被堵沒法兒呼吸,就張開了嘴,結果又有不少血混著涎水從嘴裏溢了出來,這看著嚇人,不過問題應該不大,估計是剛才躺著的時候,一部分鼻血流到了喉嚨裏。

老爺子走進來,看見這血糊糊的場景,“哎喲”一聲,驚問怎麽回事。我說這不明擺著的嗎,讓他快去擺兩條濕毛巾,回來給楊要武冷敷。

這麽壓了大概六七分鍾,鼻血才算大概止住。事發很突然,我看著周圍血跡斑斑的,就跟剛殺了個雞一樣,心裏忍不住犯嘀咕。要說發燒引起流鼻血也算常見的現象,但一般都是幾歲的小孩子才這樣,楊要武怎麽說也快成年了,再有這種症狀就顯得很不正常。而且還流得這麽猛,難道是剛才嘔吐的動作太劇烈,把鼻黏膜血管弄破了?

我問楊要武感覺怎麽樣?他別的說不出什麽,隻會喊渴、喊疼。我問具體哪裏疼?他告訴我身上疼,尤其是腰疼。他之前就說過腰疼,可我一時也想不出這和流鼻血有什麽關係,隻能讓他多喝了些水,用紗布塞好鼻子躺了回去。

剛把楊要武安頓好,武建超又突然從外邊跑了進來,一把抓起我胳膊,什麽話都沒有拉著我就往外走。我掙了一下問幹什麽,他也不回答,隻是回頭瞧了一眼楊要武,對老爺子交代了聲:“看著他!”接著不由分說就把我拖了出去。

跟著武建超急急走出一段距離,我就看見了等在遠處的阿廖沙。站定了之後,他倆似乎交換了一下眼神,武建超又轉頭看了眼那間鐵板房,對我說道:“那個楊要武有問題!”

“什麽問題?”我先是很警惕地看了阿廖沙一眼,又對武建超說,“他剛流了好多鼻血,我覺得不太對,可能不止感冒發燒那麽簡單。”

“流鼻血?什麽時候?”武建超剛進去找我,竟然連那麽一大攤血跡都沒注意到,這時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阿廖沙卻不關心這個,在邊上看武建超不說話,有些急的搶著對我說:“那個楊要武,根本就不是我的人!”

這本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但當時我沒聽懂,“啊”了一聲表示疑問,接著轉念一想自以為明白了,就又跟阿廖沙罵了起來:“媽的,不是你的人,難道是我們的人?不想負責任就直說,少在這兒咬著屎橛打提溜兒!”

“媽的,你嘴放幹淨點兒!”阿廖沙嫌我說得難聽,又想上來動手。武建超趕緊擋在中間,又對我替他解釋一遍:“楊要武不是他們的人,也不是我們的人,你明白沒有?這兒根本就不該有這個人,他是多出來的!”

那話他說得極其鄭重,尤其是最後一句,幾乎是一字一頓,咬著音擠出來的。而我一時愣住了,還是沒明白他的意思,什麽?楊要武是多出來的?

武建超無奈地搖搖頭,把事情從頭說起。因為剛才他把阿廖沙叫出來,本來是想核實一下我說的那些事情。但想不到的是,他這邊說完後,阿廖沙既沒有當場承認,也沒有當場否認,而是萬分驚詫地先反問了一句:“這事兒誰告訴你的?”

當時武建超以為阿廖沙裝蒜,就把楊要武搬了出來,說有人證呢,叫他別狡辯了。但阿廖沙顯得更加驚詫,顫著聲問武建超:“他怎麽會知道?”

武建超當時火了,說他怎麽會不知道,結果兩人吵了起來,然而一番對質後,就出現了問題:阿廖沙發誓說自己根本就不認識楊要武,他一直以為楊要武是我們的人,那些事他不可能知道。但武建超當然很清楚,事實並不是這樣。

於是,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矛盾產生了:楊要武既不是阿廖沙的人,也不是我們的人,他誰的人都不是,他是莫名其妙多出來的。

武建超全部說完後,我大體明白了,但是我絕對不能就這麽相信,開什麽國際玩笑,太他媽扯淡了!怎麽會平白無故多出來一個人?楊要武明明說自己是跟著阿廖沙的,阿廖沙現在不承認,明顯是在胡亂轉移話題想把水攪渾,還是不願意對我們說實話。而武建超竟然會相信?

我一聲冷笑,對武建超說道:“還真是啥話都敢講啊,騙三歲小孩兒吧你!還不如直接說阿廖沙是蘇聯特務呢,這個可信度還高點兒。”想象得出,那時我的臉上肯定寫滿了不屑。我已經開始懷疑武建超了,這種狗屁不通的鬼話敢拿來騙我,是不是他已經和阿廖沙串通好了,合起夥來想幹什麽?

想到這裏我更加警覺,下意識後退了兩步。阿廖沙卻突然苦笑了起來:“你少自作多情,我還唬你呢?這麽雞巴扯的事情,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能拿去唬誰啊?”

武建超也是一臉認真,按著我的肩膀對我說:“大學生,我知道你感覺太離譜了,不願意信。但你想想這麽多天了,咱又遇見過多少真正靠譜的事情?還有什麽不能信的?”

聽他們這麽說,我再次愣住了,冷靜下來一思考,心裏竟隱隱有了幾分認同。他們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因為就算是編瞎話,也是要講求合理性的,如果阿廖沙真在騙人的話,那他這個瞎話編得也太荒唐了,荒唐到根本騙不了任何人。那麽,一個所有人都不會相信的謊話,說出來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的心微微一動:除非,它就是事實。

細細想來,阿廖沙所說的事,也並不是完全沒可能。其實這一個多月,我們都是各自忙著幹活,兩撥人之間的來往並不多,說不上熟悉,甚至連對方具體有幾個人都不清楚。我們這邊,阿廖沙隻認識大哥、武建超和我,而在他們那邊,我們也隻認得阿廖沙,別的工人包括那個女的,麵目都是十分模糊,唯一說得上有印象的,也隻有那晚那個被插死在陷阱裏的人。

不論楊要武到底是不是阿廖沙的人,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出現在我們視野裏,其實就在前天傍晚發生雷擊之後。當時他一個人跑過來求救,在我們看來,他毫無疑問當然是阿廖沙手下的工人。而同樣的道理,阿廖沙被救回來時還處在昏迷當中,後來還有一段時間神誌不清楚,等清醒過來之後見到楊要武,盡管不認識,但也隻會把他當作我們這幫人裏的一員,不會去多想。

這樣一來,我們認為楊要武是阿廖沙的人,而阿廖沙卻認為他是我們的人,無形中就產生了一個盲區,隻要雙方不當麵對證,就很難被拆穿。

而順著這個思路往回推,我也越想越覺得阿廖沙不像是撒謊。楊要武對他獻殷勤,阿廖沙就表現出了不適應,而後來楊要武生病了,他也顯得不怎麽關心。至於剛才跟我發生衝突,那就更是因為誤會了。說白了,因為他從心裏就認為楊要武是我們的人,跟他並沒太大關係,也輪不著他來操心。

噬骨的寒意漸漸從腳底升了上來,我雙膝發軟,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一個大家根本不認識的人,這麽簡單就混到了我們中間,我們絲毫不知情也就罷了,竟然還和他同吃同住相處了兩天兩夜,這事隨便想想都會讓人發瘋。

那種後知後覺帶來的恐懼,怎麽形容都不過分。同時又有更多的問題湧了出來,這個楊要武究竟是什麽人?從哪兒來的?他這麽做又是什麽目的?

事情大大出乎意料,頃刻間又複雜了無數倍。我腦子已經有點兒不好使了,就問他們怎麽辦。武建超想了想:“過去看看再說。”

我們三個回去沒敢直接進屋,而是先把老爺子叫了出來。他看我們臉色不善,問怎麽回事。我小聲簡短地一解釋,老爺子也是大吃一驚,立馬咳嗽著嚷起來:“你們咋啥事兒都不給我說啊……”阿廖沙趕緊一把捂住他的嘴,指指裏邊,叫他別出聲。

最後,還是武建超最先耐不住性子,抬腳衝進了屋,“啪啪”兩巴掌把楊要武(暫且這麽叫)扇醒,然後就老鷹抓小雞似的把人提了起來,“哐”的一聲重重抵在牆上。

接下來就是一幅刑訊逼供的場景。武建超什麽話都沒有,上去一個下馬威,先把人暴揍了一頓,拳拳到肉,腳腳生風,而對方似乎完全蒙了,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我們想問的,無非就是那幾個問題:你到底是誰?從哪兒來的?有什麽目的?還有沒有同夥?都知道些什麽?

但那楊要武表現出來的,卻隻有滿臉驚慌的表情,吃痛的慘叫聲中,一邊喊著老板,一邊求饒說別打了。他鼻血又開始滴滴答答流出來,淌滿了前襟,帶著哭腔,嘴裏含含混混地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句話:“老板,老板,你們打我幹什麽……打我幹什麽?該說的都說了……到底說什麽呀?”

“還嘴硬,你當你是江姐啊?”武建超蠻性上來,也不管他說什麽了,抓著領子接著一拳一拳揍過去,打一下就問一句,“說不說?”

以前,武建超在我麵前表現出來的,都是講義氣夠朋友的一麵,不過他也不是什麽仁德君子,這會兒打起人來,就顯得十分凶殘。我看著有點兒不忍,就說:“你別把人打死了。”他卻是一臉不怎麽在乎的表情,蹭了蹭手上沾的血,說自己有分寸。

這樣持續了快十分鍾,楊要武還是那幾句不知所謂的話。他本來就在生病,根本挨不住那種程度的拳腳,在不知所措的痛苦呻吟和嘶啞慘叫聲中,終於無力地耷拉下頭,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樣,軟軟地癱在那裏。

我蹲下看了看,那家夥渾身汗涔涔的,眼睛翻著,臉色灰白,像是虛脫得昏迷了。邊上武建超舀了碗水,想把人澆醒,我馬上攔住了他說:“別忙,我還是覺得有點兒不對頭。”

剛才我光顧著驚訝了,腦子一發蒙,就忽略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這會兒反應過來,才覺察到問題。按道理說,如果楊要武真的想渾水摸魚的話,最好的方法,應該是什麽多餘的話都不要講,就那麽默默無聲地混在我們當中才對。他卻把阿廖沙他們的那些事告訴我,而我們知道這些事後,幾個人隻要一對質,他的身份必然會暴露。他幹嘛故意往槍口上撞,這太不合常理了,除非還有別的目的。

把這些顧慮一講,他們也覺得有理,而我看了眼邊上的阿廖沙,用下巴點點楊要武,問他:“之前說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我指的是有人被燒死的事,阿廖沙承認說沒錯,但他不清楚楊要武怎麽會知道這些。

而我繼續問:“那你當初怎麽不說?”這是我一直很搞不懂的地方,但阿廖沙沒有回答,而是緩緩道:“我不告訴你們,是因為我信不過你們。”

我有些錯愕,就追問為什麽。他卻搖搖頭:“你還是別知道的好。總之,是你大哥的問題。”

楊要武本來就病得很虛弱,一番拷打之後明顯支不住,變成了半昏迷半麻木的狀態,潑水也沒反應,跟條死狗一樣,除了會喘氣,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了。

我們想知道的,一點兒都沒問出來,幾個人無計可施,就開始瞎猜起來。老爺子的想象力一貫豐富,說這個楊要武會不會是山精變的,混到我們當中來害人。武建超當場就噓了他一聲,說要真是妖精想害人,幹嘛不直接變個美女,那勾引起來多方便,變成個男的幹嘛?而且妖精會生病嗎?

阿廖沙說,從穿的衣服上看,他和我們都差不多,會不會是還有第三撥淘金的人?但往下就更說不通了。他混進我們幾個人之間圖什麽,總不會是為金子吧。

猜來猜去更是沒個頭緒,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幾乎又陷入了死局,我們無可奈何,隻有把注意力轉回到隔壁的房間,也就是那個野人身上,重整旗鼓,打算再審一審他。而想不到的是,就這麽個無奈之舉,還真有了那麽一點兒可喜的進展——這家夥肯說話了。

那是我們花了將近一夜的工夫,才最終摸出的一些門道。他的確會說話不假,也的確能聽懂我們說話不假,但是他說出來的是俄語,卻隻聽得懂漢語。解釋得明白一點兒,就是假如我們用漢語提問,他偶爾會用很含糊的俄語回答,但是如果讓阿廖沙用俄語提問,他就又換回了一副完全不知所雲的樣子。

這是我們無意中發現的情況,自然是又驚又喜,緊接著實驗了許多次,都是一樣的反應,不像是故意裝出來的。雖然我們誰也說不清為什麽,但我還是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但又覺得豈有此理。

我真是早就該想到,記得當初我跟那野人困在金硐裏時,他就表現出能聽懂我的話,隻不過出來之後他一直很不配合,我也就沒當回事。而實際上,這家夥第一次說出那個“血”時,就是在我們幾個用漢語討論之後,可惜當時大家都被阿廖沙誤導了,這才一直在俄語上使勁,沒有往那個方向考慮。

不過在當時,我們雖然已經認識到了這種情況,但跟那個野人的交流,依然是十分困難。因為從昨天白天開始算起,他已經一天多沒喝水了,出現了脫水的症狀,人顯得很萎靡。而且他的精神總是很難集中,你問上一百句話,他都不一定能蹦出一兩個詞,所以大部分時間還是在雞同鴨講,他願意說什麽,也完全取決於自己。

這麽驢唇不對馬嘴地費了半天勁,直到第二天早上,外邊的天已經微微發白的時候,我們才把他的全名探問了出來,的確是個俄國人,名字長得離譜,叫什麽阿列克賽什麽伊凡諾耶維奇又什麽庫圖佐夫。

阿廖沙翻譯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看到他嘴角似乎緊了一緊,露出了一個看不懂的表情。我就問這名字怎麽了?他搖搖頭說沒什麽,是個很常見的俄國名字,不過“庫圖佐夫”倒是個很古老的沙俄貴族的姓,當年那個帶兵抵抗拿破侖的俄國元帥,就姓庫圖佐夫。

阿廖沙家就是“十月革命”逃過來的沙俄顯貴,這個庫圖佐夫的姓,可能牽動了他心裏的那點兒貴族情結。我當時熬了一宿,困得不行,也沒心思搭理他那麽多,隻是打著哈欠催他趕緊問點兒關鍵的,光知道個名字沒什麽用。

我們最想知道的,還是這個野人的來曆。我看著那野人的眼睛,放慢語速反反複複地問:“你,來這裏做什麽?”可那野人嘴裏始終是嘟嘟噥噥的,阿廖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挖出了一個有用的信息,就是:淘金。

“你是說,他也是來淘金的?”我嘴上在問,心裏倒是覺得這算得上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釋了。我們抓到的是一個迷失在大山裏的淘金客,總比我之前猜測的蘇聯特務什麽的容易接受多了,隻是不知道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阿廖沙的臉色卻有些怪,死死盯著那個野人,眉頭緊緊皺著,一言不發。而就是這時,武建超卻突然急急忙忙跑來,把我叫了出去:“那小子恐怕不行了。”

他說的“那小子”,當然是指楊要武。他從昨晚上開始昏迷,神誌就一直很模糊,我們一夜沒管,沒想到現在竟然出現了病危的征兆。

我過去看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完全喪失意識了,呼吸微弱,心跳無力,但是脈搏很快,而皮膚微微有些濕冷,顏色發紺。我心裏不禁一沉,這不是燒暈了,這是典型的休克症狀,不及時搶救的話,很可能全身器官衰竭而死。

邊上的武建超看見也是一驚,當即說:“媽的一眼全是血,難不成真是妖精?”我搖搖頭,說這應該是球結膜出血,跟紅眼病一個道理,但是程度嚴重得多。

我摸了摸他脖子上的淋巴結,有明顯的腫大,接著扒開衣服,馬上又倒抽一口涼氣,楊要武的胸前、腋下和背上,竟都有明顯的皮下出血點和出血斑。

到此為止,我已經可以完全肯定,這絕對不是尋常的發燒感冒那麽簡單。從前天晚上高熱,之後嘔吐、流鼻血,然後是廣泛的皮膚出血,直到現在昏迷譫妄、感染型休克,發展過程如此迅猛,這顯然是要人命的急性病。

我把情況一說,武建超也有點兒慌了,就問:“那到底是什麽病?”

我無力地搖搖頭,隻能說不知道。這是實話,我就是個半瓶醋的獸醫水平,現在什麽檢測手段都沒有,隻憑看這種表麵的症狀,根本判斷不出來。說起來敗血症、出血熱,或者多發膿腫似乎都有可能,但又不完全像。

而我剛說完,武建超就問:“什麽血,什麽血症?怎麽都有血?那個野人就一直說‘血’,難道不是指湖水變紅,而是這個?”

我腦子頓時轟的一聲,懂了他的意思。但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隔壁的鐵板屋裏竟突然“砰砰”爆出兩聲槍響,完全打斷了我的思維。我和武建超驚得一下蹦起,麵麵相覷:又出什麽事了?

我們倆原地愣了兩秒,立刻醒過神來,幾步衝到隔壁,一進門就看見那個野人躺在地上,上半身全是血,而阿廖沙站在旁邊,手裏的雙管獵槍還在冒煙。

我二話不說,趕緊搶上去查看,那野人的臉被鐵砂打成了蜂窩,脖子也中了一槍,正用手死命地捂著傷口,想喘氣卻吸不上來,血嗆進氣管引起劇烈的咳嗽,又從指縫間噴出來,濺了一地。

濃重的血腥氣混著淡淡的硝煙味,熏得我頭腦一片混亂。人傷到這種程度,兩腿一抽一抽,眼看是活不成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也搞不明白怎麽會變成這樣,回頭瞪眼吼了阿廖沙一句:“你殺他做什麽?”

武建超也是驚愕至極,直問怎麽回事?可阿廖沙那老毛子根本就不理會我們,連一句話都沒有,沒事兒人似的轉身就走出了屋子。我心說這算什麽態度,緊跟著追出去,問他到底想幹嘛這是?

他麵無表情地回頭看了我倆一眼,完全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我現在去找人,你們誰願意陪我去?一人給三千。”說著就開始匆匆收拾東西,抓著電筒子彈水壺什麽的往包裏一扔,背上抬腳就要走。

可他就跟沒聽見我的話一樣,身子一閃,奪路還要走。我馬上跟著側跨了一步攔住,來回兩次,他臉霎時就黑下來,竟突然舉起了槍,指著我冷冷道:“別擋道!”

冰涼的槍口點著腦袋,瞬間把我逼退了兩步。氣氛一下子僵到極點,不過我也看得出,阿廖沙內心裏並不像表麵上裝得那麽淡定,他拿槍的手似乎在微微地顫抖。武建超一看不好,馬上跑過來解圍,擋在我前邊一把將槍管推上朝天,罵阿廖沙,狗日的大早上發什麽瘋?

阿廖沙雖然蠻橫,但也不是真要打我,他順勢收起槍,又問起武建超願不願意跟他去救人,這次價錢漲到了五千。而我這已經是第二次被人拿槍指著頭了,緩過神後立刻破口大罵,說去你媽的五千,誰要你的錢!

武建超衝我打了個眼色,又緊緊拉住了阿廖沙,明顯壓著脾氣沉聲道:“救人可以,但你先把眼前的事兒解釋清楚。不然想殺人就殺人,玩得也太出圈兒了吧?”

阿廖沙看出武建超這是不願意,冷冷地來了一句:“說了你們也不懂!”就一下甩脫了他的手,打算走人。我沒聽懂那話什麽意思,但看他這真的要跑了,熱血上衝也管不了那麽多,回屋拿出另一條槍,對準了他就喊:“不許動!你敢走一步試試?”

我以前隻拿槍打過兔子,這時瞄著人,隻感覺兩眼冒火,渾身發燙,而這時身後突然“哐啷”一聲,又嚇得我心頭猛地一跳。原來是老爺子剛才去小河邊提水,回來看見我們這架勢,嚇得手裏的桶掉到了地上。他不明白怎麽回事,也不敢靠近,隻會站在遠處喊什麽有話好好說,別動刀動槍傷和氣之類的話。

“不許動?還繳槍不殺呢!”阿廖沙沒想到我會拿槍威脅他,稍稍愣了一下,又很不在乎地獰笑了一聲說,“有種你就打死我。”他說完就真的轉身走了。我一看更急,怒喝一聲:“回來!”他不但不停,反倒越走越快。

我原本不打算開槍的,但阿廖沙這麽激我,就算泥人也有口土性。我實在忍無可忍了,就一咬牙照準他的大腿,當真扣下了扳機。

“別!”武建超大喊了一聲,但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手指一下就扣到了底。可惜隨後一下撞針空擊的輕響,卻告訴我槍裏沒子彈。我詫異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我們一共三支槍,因為怕走火,平常不出來的時候槍都是空著放的,阿廖沙剛才之所以毫無懼意,恐怕也是早算到了這一點。

這簡直是丟人,我又氣又惱。武建超倒是臉色一鬆,馬上跑來把槍拿走了,一拍我肩膀小聲說:“你在這兒盯著,我跟過去看看情況。”我看了他一眼,他衝我點了點頭,就跟著阿廖沙匆匆離開了。

此時屋子裏,那個叫什麽庫圖佐夫的野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早已經死透了。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人,又這麽莫名其妙地死了。事情變化太快,我隻感覺一陣頭疼。阿廖沙怎麽突然就要殺人?這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難道就是剛才我不在那一小會兒,倆人說了什麽,讓他起了殺心?可究竟會說什麽呢?

阿廖沙心急火燎地要去救人,看樣子已經問出那“情況”的下落了,可就憑這個,也用不著把人給崩了啊?此外他那個態度也太不正常了,什麽都不說,到底有啥不能告訴我們的,還說什麽“說了你們也不懂”?

本來昨天把事情說開之後,我對阿廖沙已經有幾分相信了,但經過早上這一鬧,我又突然覺得,他身上肯定還有大問題,而且,是比之前複雜得多的問題。

而這麽一來,關於楊要武身份就又很值得懷疑了。阿廖沙說楊要武是多出來的,我們之所以肯相信,是因為覺得一個瞎話不可能編得如此荒謬。但如果反過來想呢?如果他正是利用人的這種心理,不就剛好能騙過我們嗎?武建超揍了楊要武半晚上,什麽都沒問出來,這本來就很奇怪。再加上之前想到的那些不合常情的地方,我越來越傾向於認為,阿廖沙也許是在借楊要武做擋箭牌,故意混淆視聽。

想到這兒,我不禁又替武建超擔心起來,怕他跟阿廖沙一起會出什麽問題。又回屋看了眼楊要武,一摸他的頭,發現竟然已經不燙了。不過我一點兒高興的感覺都沒有,因為這絕對不是什麽好兆頭。

隻要人還在發燒,就說明自身的免疫仍然在起作用,但如果體溫不升了,則表示他身體的抵抗已經完全失效,那問題就更嚴重了。

當時楊要武已經陷入了深度休克,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氣,又過了一個多鍾頭,他最終停止了心跳。而我隻能在一邊眼睜睜看著,什麽都做不了。

那野人的屍體現在還躺在隔壁沒來得及收拾,這邊又死了一個,我長歎一聲,心裏並沒有太多的傷感,隻是覺得十分失望。這倆人腿一蹬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那些我想弄明白的問題,卻也都跟著懸到了半空,恐怕永遠也問不到答案了。就像自己陷在一個巨大的迷魂陣裏,而就在剛剛有了點兒眉目的時候,所有的線索又一齊斷了,那簡直是一種迷茫到窒息的感覺。

其實除了這些,我更多的還是擔憂,因為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楊要武得的是什麽病。那野人之前一直在念叨“血”,而楊要武身上又出現了嚴重的出血症狀,誰都不敢說這兩者沒關係。實際上從剛才開始,我心裏一直就有個很不好的想法在湧動:那野人一直不肯喝水,難道是這湖裏的水……

我心裏默念著別自己嚇唬自己,快步跑到湖邊。因為上午陽光還不強,水裏藻類的紅顏色還沒有顯現出來。我蹲下,仔細看了看腳邊的水,又對剛才那個“水有問題”的判斷產生了懷疑。周圍這麽多的動物植物,湖裏還有魚,假如水有毒或者如何,怎麽之前一點兒跡象都看不出來?總不可能是動物喝水沒事,人喝了就得病吧?

但假如真是水的原因,那麻煩就大了,我們這一個多月來都是吃湖裏的水,那豈不是說,大家全會像楊要武那樣病死?這當然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於是就開始尋找各種理由去否定這種假設。

我心裏嘀咕著,站起來轉身回去,走了沒幾步,看見房前邊躺著一個水桶,就是老爺子先前打翻的那個。當時我沒心思管它,就一抬腿邁了過去,然而還沒等腳落地,我就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桶還在這兒,可老爺子哪兒去了?

之前那段時間我都在自顧自地想事情,沒注意身邊的情況,結果到現在才想起來,好像從武建超他們走了之後,老爺子就一直沒在我視野裏出現過,這周圍除了那兩具屍首,竟然隻剩我一個人了。

左右一找,還是沒有人,我心裏就有點兒打小鼓了。不過好在後來扯嗓子喊了一聲,另一邊就響起了答應的聲音。老頭兒其實沒走太遠,隻不過他鑽到那邊的另一排鐵板房裏去了,我剛一著急竟然沒看見。

我走過去看了一下,發現老爺子不知怎麽的,把那附近幾間房裏的東西全扒扯了出來,一堆破爛扔得滿地都是,煙塵彌漫,激得人一陣咳嗽。我皺著眉問他這是幹什麽?老爺子回答得也簡單,說是找金子。

我隻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趙勝利那幾塊金包石就是在鐵板房的牆裏發現的,老爺子這是想在走之前試試運氣,再看看其他屋裏有沒有。

要說我們手裏金子已經不少了,每人的拿到外邊去估計都能賣上一萬多塊。可人總是貪心不足,都這種時候了,老爺子竟然還惦記著多撈金子。看他專心致誌地彎著腰在那兒摳牆,我隻能說很不以為然,心說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好事兒都讓你攤上?

明知說他也沒用,我也懶得多講,搖搖頭就轉身出去了。可這時身後突然又“嘩啦”一聲,引起了我的注意,回頭一看,原來是老爺子把屋裏的一個破箱子掀翻了,裏邊的東西摔散了一地。而我一下就走不動了,因為我十分意外地發現,那破箱子裏裝的,竟全是一個個的小玻璃瓶。

我撿起幾個仔細瞧起來,發現每個瓶子形狀都一樣,肚大脖兒細又扁扁的,類似那種裝風油精的小瓶子。隻不過這裏頭裝的不是風油精,而是一種白顏色粉末狀的東西,雖然年代很久遠,但因為密封得好,裏邊的東西看起來還很幹燥。我拿著晃了晃,感覺有些像家裏平時蒸饅頭用的堿麵兒。

瓶裏裝的當然不可能是堿麵兒,但光憑外表,誰也猜不出到底是什麽玩意兒。而這時我左右看了看才發覺,眼前這間房子比我們住的那間大,屋裏也沒有床,窗戶也是封著的,貌似是個庫房。

旁邊還堆了許多隻箱子,我馬上打開來,裏邊裝的也是這種小玻璃瓶,此外,我還找到了不少的針頭、鹽水瓶、玻璃注射器之類的東西。看著這些醫用器材,讓我猛然間就醒悟過來:難道那些小瓶子裏裝的是藥品?無菌分裝的注射用粉針劑?

隻是這麽一想,我就越看越像。粉針是醫療上一種很常見的劑型,原理就是把藥物和試劑混合後,消毒幹燥變成粉末,用的時候再拿溶液稀釋注射,這麽處理,主要是為了方便保存和運輸。這聽著有點兒複雜,但隻要一說透了,所有人都不會陌生,因為許多常用藥都是以粉針的形式應用在臨床的,比如頭孢和青黴素這類抗生素,我想大部分人生病時都打過。

隻不過區別在於,我們平時用的粉針都是用圓瓶裝的,而當時我手裏拿的,卻是那種扁形的容器。

而一見到這麽多的藥品,我思維也馬上開闊起來,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剛剛病死的楊要武。他身上那種嚴重的出血現象,很像是細菌感染引起的,而眾所周知,對細菌殺滅作用最強的藥物,就是抗生素。

接下來的推論就很順暢了。楊要武得的那種病,肯定不是這一兩天才有的,應該是在幾十年前就曾出現過,也肯定讓那個軍閥和蘇聯人做出了一些應對。眼前箱子裏的這些藥品,很可能就是當年運來治病的某種抗生素。也就是說,現在隻要弄清這是什麽藥,應該就能大體推斷出那是什麽病了。

當時我之所以如此在意那怪病,主要還是出自心底一個幾乎不敢觸碰的擔憂:其實得病死得有多快倒是其次,我最害怕的是,它會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