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過陰兵(二)

隻是,想知道這些藥的名字,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那些瓶子上倒是都貼有標簽,上邊很可能印了藥名。但這幾十年過去,瓶裏的藥粉還能有個大概的樣子,紙上的字卻早就褪得模糊不清,幾乎無法辨認了。而現在已知的抗生素又不下萬種,我就是連猜都沒法兒猜。

從年代上倒是可以推斷一下,因為抗生素的大規模應用主要是“二戰”的事,跟老金場算是同一時期,那時的品種應該還不太多。但可惜的是我隻記得一個最有名的青黴素,說是青黴素發明之後,肺結核和梅毒就都不再是絕症了,可這跟眼下的病又明顯不對症。

無奈之下,我隻能挑了幾個標簽保存還算完好的瓶子,拿到陽光底下仔細研究。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總算依稀看出了個“S”開頭的單詞。這應該是拉丁文的藥名,但我當年學的“獸醫拉丁語”如今都忘得差不多了,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哪個藥是“S”開頭,心說難道是螺旋黴素?可螺旋黴素是近兩年才出來的新藥啊。

正傷腦筋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轉頭一看,原來是武建超他們回來了。倆人一前一後正顛顛地往這邊跑,同時阿廖沙懷裏還抱著個人,不用猜就知道是誰,沒想到他們出去大半天,還真把那女的給找回來了。

阿廖沙抱著他那“情況”,邊跑邊衝我喊:“快快,快來救人!”聲音要多急有多急,等把人放下了,又心急火燎地來拉我。這家夥早上還拿槍指我的頭,這會兒又來求我救他的小姘頭,簡直不要臉到極點。我其實心裏很不情願,也不想管他的事,但後來實在挨不住求,而且也覺得那女的確實可憐,這才過去看了看。

也不知阿廖沙他們在哪兒把人找到的,這才幾天沒見,那女的就變得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不知都受了什麽罪。而且人也昏迷著,眼睛和嘴巴緊閉,臉色白得發青,明顯是生了重病。

馬上我又發現了可疑的地方,那女人鼻唇之間沾了一些髒東西,黑黑的,像是已經幹涸了的血。而看清之後,我心裏“咯噔”一下:這是流過鼻血的痕跡!

我生出一分很不好的預感,馬上摸摸她的額頭,還微微的有些燙,又試了試呼吸和脈搏,卻都已經微弱得甚至感覺不到了。我在心裏歎了口氣,抬頭問阿廖沙:“我要解開她衣服看看。”

阿廖沙滿臉緊張的急忙說道:“都這時候了囉唆什麽,救人要緊,快點兒……”我張了張嘴,想告訴他其實人到了這種地步,我已經做不了什麽了,現在隻不過是再觀察觀察病情而已。

但我話還沒出口,阿廖沙自己就把那女人上身的衣裳解開了。我趕忙趴過去看,果然在胸前找到了和楊要武一樣的出血點。可等把人翻過來看背後的時候,我們幾個卻全都愣住了,那女人背上的皮膚,竟然出現了大塊大塊的紫紅色斑痕,就像有幾隻花蝴蝶趴在那裏一樣。

這明顯不是皮下出血該有的表現,可到底是什麽東西?我腦子一時混亂,趕緊把人放回去,認真考慮了幾秒鍾後,又掀開了她的眼皮,拿手電照著檢查瞳孔。而隻看了一眼,我心裏就再次“咯噔”了一聲:瞳孔已經散大,這說明,人已經死了?

雖然有點兒不太敢相信這個結論,但腦子裏很快閃過的一個念頭,卻讓我不得不信了。因為我突然想到了,那女人背上的紫斑,根本就不是什麽病狀,那是死人身上的屍斑。

人死後血液停止循環,身上的血受重力作用全部往下流,最後都積聚在屍體底下的部位,那附近的毛細血管和小靜脈充血,就會慢慢透過皮膚呈現出紫紅色的斑紋。

如果是法醫,還可以通過屍斑的狀態判斷人的死亡時間。我不懂這個,不過我也知道,人剛死的時候是看不見屍斑的,通常要好幾個小時之後,才會慢慢出現。那麽也就是說,阿廖沙抱這個女人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個死人了,而且還是個死了挺久的人。

現在看來,那女人的呼吸和心跳應該是早就消失了,可我剛才一時大意,竟然以為那是因為人太衰弱,所以才感覺不到。我小心措辭了一下,把實情告訴阿廖沙,他聽了根本不信,還罵我說:“放屁,你摸摸看,她還發著燒呢,怎麽可能死了?”

我搖了搖頭,說瞳孔散大和屍斑是不會騙人的,這女的不僅是死了,而且已經死了很長時間。至於她身體到現在還在發熱,也不是不能解釋,因為在有些情況下,屍體溫度在一定的時間內不但不下降,反而還會上升。比如某些病死的人,由於細菌和病毒的作用,體內的分解加強,熱量增加,即便死了也會繼續發燒。再或者有些人因為死前有長時間的**,也會造成體內產熱增加,屍溫上升。

“這,這怎麽可能?”阿廖沙聽完我解釋,還是很不願意相信,但事實擺在那裏,他否定的也十分勉強了。這女人被那野人擄跑,失蹤了好幾天,現在好不容易找回來了,沒想到隻抱回來個屍首,阿廖沙似乎很受刺激,也不再說話了,把她衣服上解開的扣子一個個係了回去,然後就默不作聲蹲在那兒,呆呆地動也不動,神態看起來很悲戚。

武建超過去安慰了幾句,說人死不能複生,讓他看開點兒什麽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想去說,而且相比阿廖沙的情緒,我更關心他們找到人的經過,就拉了武建超一下,示意他到一邊來。

我問那女人是在哪兒找著的?武建超回答說就在之前把我埋進去的那個金硐裏。我說那不是塌了嗎,他點點頭說沒錯,隻不過當時阿廖沙領著,他們就在附近的一片山坡下邊,找到了金硐的一個舊排風口。

金場裏那種老式礦井沒有換氣設備,都是依靠自然通風。武建超形容說那排風口被幾片石頭壘成了三角形,也就比兔子洞大點兒,上下還有雜草灌木蓋著,要不是事先知道,根本就看不見。他們花了一個多鍾頭,才把那硐口掏大了一些,小心鑽進去一路往裏爬,最後才下到金硐深處。

因為礦窿都是順著金脈挖的,而金硐到了那地方,亂得一個硐套一個硐,四通八達跟迷宮一樣,走著走著還不停地往下滴水掉黃泥,怕人得很。他倆在裏頭瞎轉了很長時間,終於在一個岔硐的盡頭找到那女人。當時黑咕隆咚的,阿廖沙又心急,根本就沒弄清人是死是活。隻不過往外搬人的時候,武建超就感覺不對勁了,因為那女的雖然在發燒,但身上的肌肉有些僵,那時還以為是因為生病,沒想到原來是人都死硬了。

他說完後,我也講了自己的想法,那女的鼻孔裏有血痂,胸口、腋下也有明顯的皮下出血,要是我沒猜錯,她應該是和楊要武得了一樣的病,最後是病死的。

“病死的?”武建超這時候才知道楊要武已經死了,也沒說什麽,不過剛過了一秒,他又忽然一拍腦門,像是想通了什麽事,“那女的有病了,所以那野人把你弄過去,是想讓你給她瞧病。”

沒料到他突然又扯到這個,不過武建超這人總會時不時冒出一些獨到的見解,我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因為這麽長時間了,在幾個人當中我一直是個大夫的角色,老是給人看病瞧傷的。那野人如果一直在暗處觀察的話,就很可能了解這個情況,估計那女人剛被擄回去不久就發病了,於是他就想起了我。

這麽一分析,等於解釋了我之前的那個疑問,隻不過還是有很多問題想不明白,比如那野人抓這女人回去做什麽?但現在再討論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倆當事人全死了,我們做出的任何猜測,都無法得到證實。

而眼下真正需要我們操心的,其實是那種突然出現的怪病,如今已經連死了兩個人了,這才是要命的事情。

武建超問我:“他們那到底是什麽病?會不會真是水裏有毒?”他的思路跟我之前差不多,都是從那些出血症狀,聯想到野人所說的“血”,而那家夥又不肯喝水,這裏邊很可能有什麽關係。

“可能沒那麽簡單。”我帶他去看了那些新發現的東西,然後把我的那一番推測說了出來。武建超撿起一個藥瓶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就扔了回去,問道:“那你的意思,不是水的問題?”

我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隻能歎口氣,說我要能認出來這是什麽藥就好了。武建超卻咂了一下嘴道:“要我說,你也別琢磨了,就算知道是什麽病了又能咋樣?現在還不是照樣治不了。有那功夫,咱還不如收拾收拾趕緊下山。”

我最不想聽的就是這種話,敷衍說不是定好了等三天再走嗎,明天就到了,不差那一天。武建超沒接腔,隻是斜眼看了看我,露出了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表情。

而我們在這邊說話的工夫,那邊的阿廖沙似乎也慢慢緩過勁了。我們看見他抱著屍體往屋後走了過去,就問幹什麽,他說想把人葬了。武建超一聽,就對我說那邊屋裏還躺著兩個呢,放著也不是個事兒,一塊兒收拾了吧。

我和武建超拿上工具,把楊要武和那野人的屍首拖到了屋後的那片坡地上。武建超喊了阿廖沙一聲,指了指那個死野人說:“這事兒你還沒交代呢!”可阿廖沙隻是在那兒自顧自地挖坑,根本就不搭理他。武建超鼻子哼了一聲,也沒再繼續問。

忙活了一陣,坑挖好了,大小兩個坑,楊要武和那野人共用一個大的,小的那個給那女人。然而,就在往坑裏放人的時候,我卻突然發現了一個之前未曾注意的情況,楊要武的十個手指甲,竟都隱隱的有些發青。

他那幾個指頭,看著有點兒像被擠或者砸了後瘀血的感覺,但顏色顯然沒那麽重。我心說難道是內出血反映在了指甲上,又跑去瞧了瞧那個女人的手,不出所料,也是如此。

假如事情到此為止,本也沒什麽了。但是,當時我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本是想對比一下,卻悚然發現,我每片指甲的下頭,除了天長日久存出的那一圈黑泥外,居然也都透出了一股淡淡的青紫色。

我渾身冷汗“呼”的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所謂燈下黑就是如此,自己兩隻手成天在眼前晃來晃去,我竟一直沒有察覺到這個變化。我生怕自己看錯了,又往上啐了口唾沫擦了擦,依舊是那個樣子,又脫鞋撤襪勾著腰一看,腳趾也是同樣的情況,顏色甚至比手還要深一些。

我頭皮霎時間繃了起來,陣陣發緊,根本就想不起這種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按說指尖和腳尖都是血液循環的末梢,假如身體缺氧或是新陳代謝不好,指甲蓋倒是可能發青發烏,但我年紀輕輕的,不可能出現這種將死的老年人才有的病狀。而那女人和楊要武的指甲也是青的,這就讓我產生了最最不好的聯想。

我有些蒙了,心說這算什麽?接著又心裏一動,趕緊抓起武建超的手看了一下,發現他的指甲竟然也在微微的泛青。再看了看阿廖沙的兩隻手,也是青的。我想老爺子的已經不用再看了,估計和我們的一樣。

他們兩個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但受我的感染,也有些慌起來。阿廖沙學我的樣子,彎腰看了一下那野人的手,突然道:“他的是白的。”

我跑過去一看,果然,那野人的指甲,是那種死人該有的蒼白顏色。這一下,我好像突然之間就想通了,馬上問武建超:“你現在大便還帶血不?”他迷糊了一下,回答說:“最近事情太多,沒注意。”

我轉頭又問阿廖沙:“你那‘情況’的月事,是不是不正常?”他怔了一怔,像是沒聽懂我的話。我馬上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我是說,這一個多月,你那姘頭的月經是不是來得很多很勤,所以才老去河邊洗衣裳!”

“啊?”阿廖沙顯得很詫異,說你問這個幹嘛?我一下急了,吼道:“少他媽犯迷瞪,這事兒你肯定知道,我就問到底是不是!”阿廖沙這才算明白過來,點著頭說:“是是。”

聽到他承認了,我的心卻沉了下去。之前的許多事像幻燈片一樣在腦中飛快地閃過,感覺所有零碎的線索都拚在了一起,我隻是後悔,自己怎麽不早點兒想到?

我們剛來的那段日子,就出現了牙齦出血的狀況,隻不過那時以為是幹活太勞累了,沒引起重視;後來武建超又跟我說自己大便帶血絲,我以為是他腸胃的毛病,也沒多在意;再後來,我就注意到那女的老去河邊洗衣服,現在經阿廖沙證實,說那就是因為她月經不正常,一個月都沒停而且量大,以至於總是把衣服弄髒;再到現如今,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們每人的手指甲全都開始發青。

這一連串的現象,牙齦出血,血尿血便,月經過多,末梢循環異常,說明的其實都是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得了某種血液病。

至於得病的原因,也許真的就像先前猜的那樣,是我們長久以來吃的水有問題,那野人一直不願喝水,所以他的指甲就是正常的顏色。而那女人和楊要武的死,我想很可能是喝水積累到一定程度後,量變引發了質變。

阿廖沙聽到這裏,臉色也白了,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你是說其實我們都已經得病了,那不是死定了嗎?”我無力地點點頭,說之前那些很可能都是早期的症狀,而到了最後,也許就會發展成那種高熱和內出血……

“沒那麽容易死!”武建超剛才一直在聽,這時突然生硬地把我的話打斷了,“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我說我也希望說得不對,但除了這個,也沒別的解釋了啊!武建超卻搖了搖頭,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喝的水有問題,現在中毒太深了,所以很快就會發病暴死。可是你想過沒有,當年金場裏的人怎麽就沒死?”

我立馬反駁,說你怎麽知道沒死?說不定就是因為人都死光了,這金場才廢棄的。武建超卻伸手一指那些鐵板房,說:“蓋了這麽多房子,那些金硐又挖了那麽深,怎麽也得好幾年時間吧。那些人天天就不吃水嗎?沒道理他們能住上好幾年,我們剛剛來了一個月就得死!”

這時阿廖沙插了一句,說武建超說的也有道理,但看看這裏的樣子,就知道當年那個軍閥還有蘇聯人在這兒,恐怕不隻是挖金子那麽簡單,會不會就是因為他們那時候又幹了點兒什麽事,水才有問題了?

“那又怎麽樣?總不能在這兒等死。”武建超瞪著眼說,“現在不是還沒事嗎?趕緊收拾東西走人,咱們隻要能撐著下山,到時候不回家先進醫院,有什麽病治不好的?”

我一聽他說要走,想都沒想,就脫口說:“那我大哥怎麽辦?”

而武建超一聽就火了,上來揪著我領子吼道:“你大哥你大哥,去你媽的大哥!他早就不管你了,你還操心他幹什麽?你他媽的也不想想,要不是因為他,能出這麽多狗屁倒灶的事兒嗎?老子是來掙錢的,不是來陪你玩小蝌蚪找哥哥的……”

他話很難聽,但講的是事實,說下山也是為大家著想,我心裏生氣,但也隻能聽著。武建超罵完,又一把推開我,最後扔下一句話:“現在就準備下山,你願意一起就一起,不願意,自己看著辦吧!”說完就轉身走了。

這種情況下,老爺子和阿廖沙都不可能反對這個提議,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下了。他們倆一個跑到林子裏去取自己的金子,一個在屋子後邊抓緊時間把人埋掉,隻有我在邊上看著,腦子裏各種念頭打架,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武建超不再理會我,回屋開始打點行裝,一切從簡。隻不過一個月來我們吃掉了差不多一個排的旱獺,他把旱獺皮全都留了下來,結果現在攢得太多,捆在一起比個背包都大,很不方便帶。他舍不得扔,正好這時候老爺子回來了,武建超就問他要不要皮子,可以分他一點兒。老爺子掂了掂分量,說就挑幾張吧,正好回去做個坎肩兒。

他倆這不經意間的幾句話,卻讓我突然之間想到了一些東西,或者準確點兒說,是那一大堆旱獺皮帶來了啟發。我手哆嗦著,從兜裏掏出那幾個小玻璃藥瓶,看著標簽上那個模糊不清的“S”,一個聲音猛然間就在我腦海裏喊起來:“還是不對,他媽的,我全想錯了!”

在常用的抗生素裏邊,除了那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新出的螺旋黴素,其實還有一種資格更老的抗生素,名字也是“S”打頭的,那就是鏈黴素。

鏈黴素主要用於治療結核病,但同時,它對另外一種烈性傳染病也有特效,那就是當年在歐洲死了幾千萬人的鼠疫。而草原上的旱獺,又恰恰是鼠疫重要的宿主和傳染源。據說清朝末年東北爆發大鼠疫,就是那時候“闖關東”的人濫捕旱獺傳開的。

鼠疫主要分腺鼠疫、肺鼠疫和敗血性鼠疫三種。前兩種用不著多說,而第三種敗血性鼠疫,好像就有高熱,黏膜出血、嘔吐、心力衰竭這些症狀,這跟楊要武和那女人身上的表現一樣。再加上這些鏈黴素,他們得了什麽病,答案呼之欲出。

前後的因果飛快地串到了一起,先前還擔心那病會傳染,卻沒想到竟然是世界上最致命的傳染病之一。當時我直想狠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心說都這麽多天了,怎麽光知道旱獺肉好吃,卻把這麽要緊的事給忘了,“黑死病”不就是這麽叫出來的嗎?

我反應了過來,馬上對著武建超他倆一聲大喝:“旱獺皮不能要,全燒掉!”喊完又飛奔到屋後,看見阿廖沙剛把那女人的墳起好,正盯著大坑裏的另兩具屍首發愣,我上去一把拉開他就問:“你們吃過旱獺沒有?”

阿廖沙又是一臉迷茫地看著我,愣了一下說:“吃過幾次。”我一聽趕緊拖著他又走遠了幾步,指著那墳穴說:“他們是染鼠疫死的,不能碰。”我嘴上說,心裏卻在發虛,都這麽久了,我們旱獺肉吃也吃了,病死的人摸也摸了,要傳染也肯定早傳染了,現在再怎麽注意還不已經晚了?

武建超也跟著過來,問我到底怎麽回事?看他們還不明白,我就飛快地把鏈黴素、旱獺和鼠疫的事情說了一遍,他聽完卻疑惑道:“你的說法怎麽一會兒一變,到底能不能肯定?剛才不是還說是水有問題嗎,怎麽又變成鼠疫了?”

其實我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但水的問題,大多隻是出於我們的推理跟猜測,而鼠疫的證據卻都比較直接和確鑿。我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樣東西,就一拉阿廖沙說:“你跟我來。”

我領著阿廖沙跑到了老金場入口位置,那裏有水泥橋和鐵絲網,而我記得來的時候,我們就在鐵絲網上見過一個俄語牌子。現在那牌子還在,我氣喘籲籲地扒開上邊纏的草蔓,讓阿廖沙看那些字。

那些字母的油漆已脫落,都很模糊了,阿廖沙仔細研究了一會兒才認出來:“Карантин?這是臨時隔離、檢疫站的意思。”

“隔離區?”一聽到這個詞,我的心就徹底涼了。這是最後一個,也是最有力的證據,當年這些鐵絲網隔離的是什麽,已經不言而喻了。阿廖沙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臉色變綠,問我那鼠疫有多厲害?

我苦笑了一下,說我也不完全清楚,不過跳蚤叮咬或者飛沫傳染應該是跑不了的,另外病死人、獸的體液和排泄物應該也帶菌。好像得了腺鼠疫和肺鼠疫還能撐比較久,也有可能治好,而敗血性鼠疫大概一兩天就不行了,完全沒救,死亡率可以說是百分之百。

鼠疫的傳播無孔不入,沾上就死,而我發現的那些幾十年前的鏈黴素,也肯定都過期失效了。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離開這裏。不要說武建超他們剛才就已經這麽決定了,就算是我,也是別無選擇。大哥依然是下落不明,但現在連我自己都麵臨著死亡的威脅,也實在沒有多餘的心思顧念他了。

我和阿廖沙飛快地跑回去,飛快地把各自藏的金子取了出來,然後就開始飛快地整頓行裝。行李還都放在屋子裏,但因為楊要武曾在裏頭睡過,我們害怕有跳蚤或者說病菌,都是拿毛巾包住臉裹緊了衣服,進去把東西拿了出來。不過這個措施究竟有什麽用,我實在懶得去說,也就是求個心理安慰吧。

旱獺皮早就燒了,工具之類的壓根就沒打算帶回去,楊要武用過摸過的東西更是碰都不敢碰,最後我們連做飯的鐵鍋和每人的鋪蓋也扔了,隻剩下彈藥、糧食和一些必要的物品。我擔心大哥回來的時候不知情,還在牆上留了一行話:“此地有鼠疫,見字速離!!!”

以驚人的速度打點停當後,我們一秒鍾都不敢再多待,逃也似的拔腿就走。但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越是急,老天爺就越要給你作對。我們剛剛沒走出一裏地,天氣就突然變了,陰下來就開始刮風,三分鍾不到就落下了雨。已經連著好幾天了,這裏每天都要下上一陣兒,可是當時還不到下午,那天的雷雨實在比往常早了許多。

看著遠處天邊已經閃起了青光,我們幾個全都不敢再往前了,這草甸上無遮無攔的,人走在上邊很容易被雷擊中,有阿廖沙他們的前車之鑒在,這時誰都不敢說冒險繼續走。但更不能停在原地不動,金場裏的鐵板房和鐵籠子倒可以避雷,可我們也不敢回去,最後隻好在附近找了個金硐,暫且躲一躲。

這座金硐裏邊也早已經塌了,隻有入口的一小截完好,雖然說不上寬敞,不過還夠容下我們四個人的。而這邊剛一坐定,外邊密集的雷聲就響了起來,暴烈程度甚至勝於往日。

這裏雖然已經看不到那些鐵房子了,但我們根本就沒走出金場,或者說當年隔離疫區的範圍,而一想到這裏曾經是鼠疫肆虐的地方,我就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感覺什麽都不敢碰,什麽都不敢摸了。

當時的感受,與其說是怕這時候感染上鼠疫,倒不如說我是害怕自己已經感染了卻不知道。這是個再自然不過的想法,因為兩天裏不論是楊要武還是那個病死的女人,就屬我和這倆人接觸得最多最頻繁,雖說大家都有可能被傳染,但我的可能性無疑是最大的。

他們三個的感覺可能跟我也差不多,隻不過都沒有表達出來罷了,一時沒人說話,全望著外麵,隻盼著這雷快點兒打完,趕緊讓我們離開。可等了快半個小時,雷雨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那種焦躁的情緒一點點醞釀發酵,我們的心境也變得跟外邊的天氣一樣,如坐針氈,而我甚至還感覺到身邊的武建超似乎在微微發抖。

他抖了一會兒,我就意識到了不對勁,那不像是心理波動激烈時的顫抖,反倒像是在不由自主地打寒戰。我一個激靈,馬上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腦門,發現竟燙得厲害。

我頭皮一下就奓了,武建超“啪”的一下用力打開我的手,喝了一句:“你幹什麽!”我被他嘴裏呼出來的氣噴在臉上,下意識地趕緊向後躲開,顫聲問:“你發燒了?”

此話一出,阿廖沙和老爺子統統色變,驚恐地看了過來。武建超卻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厲聲說:“那又怎麽樣?”

發燒了的確不能怎麽樣,不過事到如今,我們所有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麽。看樣子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隻不過最先出問題的不是我,而是武建超。其實稍微想想就知道,那些旱獺都是他抓的,昨晚上打楊要武的時候他沾了不少血,那病死的女人也是他和阿廖沙一起救出來的,這到處都是感染的機會。

場麵瞬間冷了下來,起初幾秒大家都沒說話,武建超坐在靠硐口的一邊,我們三個看著他,全在不由自主地往另一邊挪動,眼神裏很自然透著恐慌。

我們這樣的反應,無疑是很刺傷人自尊的。武建超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們,臉色在極短的時間裏變了好幾變,說不出那是什麽表情,恐懼、憤怒、心痛,或者說無可奈何,或許全都有。

金硐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而第一個有動作的是阿廖沙,他抽出雙管獵槍一提火,就對準武建超說了兩個字:“出去!”

硐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電閃雷鳴仍在繼續,剛好一個炸雷把阿廖沙的聲音蓋住,我沒聽清。但武建超顯然是明白了,深深看了他一眼,問:“你什麽意思?”

又是一個炸雷,阿廖沙冷聲回答:“什麽意思你明白。”

我幾乎看傻了,這時才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阿廖沙怕被武建超傳染,這是要把他攆出去。我一伸手把他的槍管壓下說:“你瘋了,外邊正打雷呢。”

阿廖沙卻根本不理,手肘一抬將我撞開,舉起槍重新指住武建超,把那兩個字又重複了一遍:“出去!”

“做人別太絕!你當就你一個人有槍嗎?”武建超發燒了呼吸粗重,臉上肌肉**,說著就摸向自己的槍。阿廖沙見狀,“砰”的一槍打在武建超身前,威脅道:“亂動現在就打死你!”

我們一共有三支槍,阿廖沙、武建超和我各拿一支,上路的時候都裝好了子彈。阿廖沙早上就不明不白地把那野人給崩了,現在又開了槍,我相信他說要打死武建超絕不是嚇唬人。

武建超被槍逼住,沒敢再動,抬頭瞪眼盯著我們,臉黑得像刷了一層漆。其實大家也都清楚,他的病在眼下十有八九是沒救了。但會不會病死是一回事,而被人這麽對待,卻是一件極其屈辱的事情,我想這時候隨便換誰,都不會心甘情願地出去。

金硐裏四個人,一個拿槍,一個被搶指著,老爺子就跟怕身上濺血似的,遠遠地躲在邊上,什麽表示也沒有,隻有我在一旁急得大喊,讓阿廖沙快把槍放下。可他卻像根本沒聽見一樣,隻是端著槍,緩緩地對武建超說:“我數一二三,你自覺點兒出去,別連累大夥兒。”

他說完,武建超還是沒有動,就是死死盯著他,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劍拔弩張的場麵,我也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心說這就是所謂的內訌?當時我心情也十分矛盾,一方麵很害怕被武建超傳染,但另一方麵,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阿廖沙把他趕出去或者打死。一時間我熱血湧上來,也發狠拿起了槍,對準了阿廖沙:“我也數一二三,你自覺點兒,先把槍放下。”

阿廖沙太陽穴被我的槍頂住,身子一下僵在那裏,脖子也硬了,斜眼看著我:“小子,你添什麽亂?我這是為大家好。”

我哼了一聲:“為大家好?要是得病的是你呢?”

“可惜我現在沒病!”阿廖沙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不對。我心煩意亂也不想多說,把槍又往前頂了頂,叫他快把槍收起來。可僵持了幾秒鍾,他還是不肯動,反而勸我道:“你他媽的犯什麽傻?他反正是個死,現在不出去,留在這兒等著傳染給我們嗎?”

那語氣簡直已經把武建超當成了個死人,而武建超一聽,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麽事,竟一下子就迎了上來,張手攥住了阿廖沙的槍管,獰聲道:“就是,反正快死了,老子還怕你幹什麽?該你怕我才對,我吐口唾沫都能嚇死你。”說著當真往阿廖沙臉上啐了一口。

我之前就給他們講過鼠疫會通過飛沫傳播,阿廖沙沒料到武建超來這一手,頓時大驚失色,慌張地向後躲,結果兔起鶻落之間,竟一失手把槍給丟了。

情勢當即倒轉,武建超奪過槍,立馬掉過來頂住阿廖沙的腦袋,兩眼噴火地罵道:“媽的白眼狼,畜生,虧我之前還救過你,你就這麽報答?我活不成了,你他媽的也別想活,老子黃泉路上正缺個墊背的!”

武建超這時已經憤怒到極點,也不再有任何的忌諱,肯定說開槍就開槍。我幾乎都看到他扣扳機的動作了,根本就來不及製止,事實上也不敢靠近(怕傳染),隻能拿自己的槍伸長了用力一撥,把武建超的槍口向上挑開。幾乎同時槍就響了,火光一閃,子彈擦著阿廖沙的頭皮飛了上去,硐頂掉下來一片土。好在我眼疾手快,再晚上半秒,阿廖沙就是腦漿迸裂的下場,也幸虧槍裏裝的不是霰彈,不然他那半邊臉照樣會被掀開。

槍裏已經沒了子彈,但阿廖沙怕被傳染,也不敢再上去招惹武建超,隻能立刻閃到了一邊。而武建超氣急敗壞,回頭又去拿自己的槍,還罵我道:“你他媽的到底幫哪邊的?”

我心說這不是幫誰不幫誰的問題,本想勸他倆都冷靜冷靜,可連這半句話都沒來得及出口,邊上的老爺子又突然怪叫了一聲,轉移了我們的注意力。他手往金硐外邊一指,聲音抖著,說你們看那是啥東西?

剛才我們仨亂成一團,誰也沒顧上注意別的,這時見老爺子表情不對,馬上奇怪地轉頭去瞧。而一看之下,我們就立即明白了他驚叫的緣由。

外邊的雨已經停了,雷聲也弱了一些,天色雖然依舊很陰沉,不過畢竟是白天,跟金硐內的晦暗相比,外頭的光線還是相對好一些。但此時就在硐口外那一片亮白的背景中,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很詭異的黑點,似乎在輕輕地移動,有酒瓶蓋大小。我們誰也說不出那是什麽,隻是感覺自己看到的,很像那種黑白老電影的畫麵裏經常閃出來的光點。

但我們現在並不是在看電影,這個世界也不是磨損了的膠片,那個黑點更沒有像電影裏的壞點那樣閃一下就飛快地消失。恰恰相反,它就那麽停留在半空中,非但沒有消失,而且還在很快地變大,僅僅幾秒鍾就從瓶蓋兒大小,變成了一個和人頭差不多大的圓形的黑色虛影,如同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煙霧,就那麽懸浮在金硐入口的地方。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覺得那是剛才槍口噴出的火光在我眼裏留下的印子。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假如不小心直視了一下太陽,那麽強光就會在你視線裏留下一塊刺眼的光斑,之後隨著目光的轉移而移動,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恢複。

隻是很快一陣微風吹來,那團虛影跟著輕輕晃了一下,就像一隻浮在空氣中,但同時又被一條無形細線拴住的黑色氫氣球。我馬上意識到自己錯了,那根本不是眼睛的幻覺,那是個確確實實存在的東西。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很不真實的恐懼。然而更可怕的是,那團聚攏在一起的黑煙被風擾動後,在原地緩緩打了幾個旋,最後,竟一路飄飄忽忽地飛向了我們的金硐。

那東西原本浮在離地一人來高的空中,這時徐徐落下,擦著地皮,像條黑蛇一樣蜿蜒遊來,移動的速度並不快,但後麵拖了一條暗淡的尾巴,很短。

突然出現的陌生事物,吸引了我們的目光,武建超也顧不上去殺阿廖沙了,四個人一齊目瞪口呆。而見那東西一點點接近,我又發自本能地害怕起來,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其他人也同樣選擇了避讓,於是,我們就這麽眼睜睜地瞧著它滾了進來。

這裏用的動詞是“滾”,因為那團黑煙是個相當規則的圓形,又緊緊貼著地麵運動,看起來真的很像一個慢慢滾動的黑色的足球。而這時我突然聽到老爺子倒吸了一口冷氣,聲音極輕地吐出一個詞:“滾地雷。”

滾地雷?我頭皮一下就奓了起來。之前就聽人說過,雷電不光有那種常見的樹枝狀從上往下劈的,還有一種圓球形的閃電,會到處亂飄亂晃,鑽窗入洞,就叫滾地雷或者球雷。眼前這髒乎乎的黑線團一樣的東西,的確是打雷時滾進來的,如果真是球雷,那絕對是非同小可。但問題是,一般的閃電大多是藍白色或者紅色,這球雷怎麽是黑的?

可惜現在不是好奇的時候,我之前從沒見過所謂的球雷,也不知道人被球雷擊中會有什麽後果。但隨便一想都明白,不管形狀是長的扁的或是黑的白的,它隻要是個閃電,就肯定都不是什麽好惹的東西。武建超和阿廖沙顯然也聽見了老爺子的話,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如今我們即便想逃也來不及了,金硐外仍然是雷霆咆哮不說,就連出去的路都被堵住了。我們誰也不敢迎著那球雷往外衝,隻能加倍屏氣靜聲,輕手輕腳地繼續往兩旁和後方退。而那球雷更是得寸進尺,步步緊逼,把我們四個人壓縮到了金硐的最深處。

金硐裏頭已經塌了,不可能無限度地向後。我後背頂上了土壁,已經退無可退了,他們三個也是一樣,可那黑球雷仍在緩緩向前飄行,最後直到離我們隻剩兩步遠的時候,它才仿佛耗盡了動能,暫時停在了那裏。

起初的那幾秒裏,球雷和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很詭異的對峙。它不再向前,像個黑刺蝟似的蜷縮在地上,而我們隻能小心翼翼地在邊上靜候,生怕驚動了它。外邊的雷聲已經停了,周圍突然沉寂,隻剩下我們的呼吸聲和那個球雷發出的“嘶嘶”輕響。

在一般人的觀念裏,黑色代表沉重,可一陣微風吹進金硐,那球雷卻表現出了跟自己顏色不相稱的輕盈,像個肥皂泡似的開始緩慢地向上浮動,升到了和我們頭差不多高的位置後,又停了下來。當時我離得最近,看著那黑球雷就懸浮在眼前,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跳動的速度快了一倍。而那東西漸漸升高後,又在原地打著圈兒遊移起來,同時散發著妖異的冷光,看起來猶如一隻在海水中隨波漂動的黑色夜光大水母。

它飄著飄著,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接近我。我越看越緊張,一驚之間,原本就壓抑著的呼吸忽然一個沒憋住,粗重地喘了一聲。那球雷之前就表現出隨風而動的特性,這時像是感受到了我吐出的氣流,悠悠靠了過來。

我嚇得立即屏住了呼吸,神經一下繃到了極限,用盡全力地往後縮,緊貼著硐壁,恨不得把自己擠進去。可那球雷還是跟了過來,到最後都要貼上我的鼻子尖了。

類似螢火一樣的黑色冷光映在我臉上,沒有任何溫度,我絕望地閉上了眼,可等了一下沒發生什麽事,再睜開時發現那球雷又退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好像又失去了目標一樣,重新在原地徘徊起來。

我們可以不動,但不可能不呼吸,大氣不敢喘地僵持了一會兒,那球雷絲毫沒有離開或者消失的意思,一直在我們的麵前時高時低地轉悠。我完全不知道這種局麵該如何收場,隻能膽戰心驚地繼續等。等了半分鍾,事情終於發生了變化。

老爺子在采石場幹了幾十年,染上了矽肺,整天都是咳嗽不斷。就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他終究是沒能忍住,突然很不合時宜地咳嗽了一聲。

老爺子一開始咳就止不住了。那球雷本來隻是在我們頭頂毫無目的地繞圈,這時卻像隻聞見了血的蒼蠅一樣,陡然停下,然後就徑直飄了過來。

球雷雖是奔著老爺子去的,但金硐裏邊空間很狹小,我們四人包括武建超,幾乎是一個挨一個地擠在一起。我右手邊就是武建超,左邊是老爺子,再左邊是阿廖沙,距離這麽近,誰也說不好會發生什麽。千鈞一發之際,阿廖沙卻飛快地做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舉動,他抓住了老爺子,一下把他猛推了出去。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球雷迸出幾點黑色的火星,瞬間熄滅,而與此同時,老爺子卻突然間變得通體透明,我甚至看到了他渾身的骨骼和跳動的心髒。整個過程是無聲的,如同看電視時選了靜音一樣,那球雷的“嘶嘶”輕響固然聽不到了,我們也不會有時間去驚呼和喊叫。因為我隨即就感到周身一麻,像是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似的,頓時腦子發蒙軟倒。

我再醒過來時,眼前陣陣發黑,隻感覺頭很疼,艱難地呼吸了一下,又聞到了一股臭雞蛋似的味道。我支撐著坐起來,借著硐口映進來的天光,看到武建超和阿廖沙一左一右癱在身邊,老爺子還趴在之前摔倒的位置,但人已經成了一段黢黑的焦炭。

我忍著反胃的惡心,爬過去查看了一下,周圍並沒有起火的痕跡,屍骸隻是微微的有些溫度,並不十分的燙,但身上的衣服都不在了,渾身焦黑。軀幹碳化後輕了許多,但我再把人翻過來一看,卻又發現下邊竟還壓著一條完好的胳膊。

這幅情景,讓我徹底明白了過來,阿廖沙他們的那個守夜人以及後來的趙勝利,很可能就是被這種黑色的球雷燒死的。這裏的雷多成災,我之前也設想過那倆人是死於雷電,但因為當初在阿廖沙的營地救人的時候,見到的那些死人並不是這種被燒成炭的模樣,所以當時就給否定了。實在是沒想到,罪魁禍首,竟然是這種罕見的球雷,因為這幾個人身上呈現的種種特征,都太像了。

老爺子的死狀極慘,頭發沒了,鼻子燒塌,嘴唇燒掉,眼眶成了兩個模模糊糊的窟窿,兩排牙齒大張著,好像臨死前還想痛苦地號叫,不過顯然沒喊出來。我看著那張已經不能稱之為臉的臉,心中五味翻騰,再加上惡心,幾乎要吐出來了。而這時身後“嗯”的一聲呻吟,竟是阿廖沙醒了,他活動著手腳站了起來,我回頭對他怒目而視:“你把老爺子害死了!”

“誰讓他咳嗽的,不那麽幹,他就把我們害死了!”阿廖沙看了眼那焦黑的屍體,沒表現出任何負罪的樣子,接著又一眼看見了武建超,馬上意識到什麽,飛快地拿背包掂上槍,一步跨過老爺子,匆匆向外走去。臨出金硐的時候,他又轉身問我:“你走不走?一起下山安全點兒。”

我瞪著他,心說跟你在一塊兒才不安全,不過想了想,又一指武建超:“要走大家一塊兒走。”他冷笑了一聲沒答話,背著包離開了。

我說我們倆一起走。武建超這時已經沒了方才那種要拉人墊背的瘋狂神色,臉上顯現出病容,搖頭說:“沒那麽簡單,我的身體我清楚,走不出去了。”

我稍稍退後了一些,問他現在感覺怎麽樣?他說還能怎麽樣,發燒,頭暈,腰疼。我心裏一沉,想起楊要武剛病倒那會兒也說過腰疼,馬上道:“你留在這兒更是等死,走不動我們就做個擔架……”說到這兒我又意識到擔架需要兩個人抬,立刻改口說,“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出去。”

我說得很認真,他卻像聽到什麽好玩的事情一樣,費力地笑了一下:“就你那小身板兒還背我?就算背得動,這鼠疫是傳染病,沒等你把我背出去,咱倆就抱在一塊兒死了。”

鼠疫的厲害我們都親眼見過,楊要武從發燒到斷氣,滿打滿算也就是一天半時間。即便武建超身體素質要好一些,但那能撐到什麽時候?兩天,三天?兩三天之內,我們是肯定走不出山的。

他不同意,我依然堅持說:“那也不能把你扔了,我留下來陪你。”武建超眯著眼看看我,又無力地一笑:“陪我幹什麽,陪我一起死?我不連累你,你走吧,出去了幫我辦件事兒。”他說著,從兜裏掏出自己的金子扔給我,說道:“我吃百家飯長大的,家裏沒人了,淘了幾年金,喝酒打牌的也沒攢下錢。這些金子你帶出去,給那個誰。你跟她說,說我對不起她,也不怨她,我還想她……”

武建超臉上升起了一種病態的酡紅,明顯是發燒了起來,他喘了一陣兒,才說出了一個地址和一個名字,就是那個當初和他相好的女人,讓我把金子帶去。這弄得跟交代後事一樣,我眼眶不禁有點兒濕,忍不住罵道:“這麽肉麻,要說你自己去說,我才不去。”

武建超根本就不理會我那些話,隻是自顧自地說:“她要是住的地方變了,你就多找找,要實在找不到,那就便宜你吧……”說完他痛苦地閉了一下眼,又側頭看了眼硐口,催我快去追阿廖沙,說不跟著那老毛子,就憑我一個人出不了山。

當初那個被哈熊摟住都能掙紮跳上熊背的武建超,如今竟然在說這種話,我眼角已經有淚流下來了,搖頭說我才不跟那人走,我和你一起。武建超卻咬著牙嘟囔著罵了一句:“犯什麽傻你,我他媽的才不稀罕你陪……咱倆要是能換換,我肯定就走了。”

說起來,我和武建超隻認識了幾個月,可一起經曆過那麽多事,他對我很關照,更是不止一次地救過我。這種時候要我扔下他一個人跑掉,這讓我怎麽做得出來?所以除了搖頭,我什麽都說不出,同時又在心裏暗罵:狗日的老天爺不公道,為什麽得病的不是老爺子或者是阿廖沙,偏偏是武建超。

他身子一聳一聳的,終於吐完了。我扔過去一壺水,他卻沒有接,而是一抹嘴抬起頭看我,兩眼通紅的用力吼出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