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走錯車廂的旅客(一)

傑克·倫敦《熱愛生命》裏的故事,是淘金的主人公因為在返回的途中受了傷,被同行的朋友拋棄,最後曆盡千難萬險走出了荒原。人在讀小說的時候,往往喜歡把自己想象成主角,帶入情節,可在現實生活當中,我卻是那個讓人憎惡的配角。

我背上包,拿起槍,把地上的那份金子放在身上收好,整個過程武建超都在邊上看著,沒說一句話。他把最重要的金子托付給我,那是對我的信任,也給了我一個離開的理由。同時我還能找到更多的理由,來說明我當時不得不走。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說了,因為後來我發現,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其實隻有一句話:我怕死。

我很怕親眼見到武建超死,我也很怕自己染上鼠疫病死,我還怕自己被突然出現的球雷燒死,或是一個人走不出大山,在原始森林裏困死……所以,先前對武建超我隻敢說:“我留下來陪你。”卻不敢說:“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在“死”這個字麵前,良心和道義都變得蒼白無力,我戰勝不了本能的懦弱和膽怯,也注定成不了一個高尚的人。這裏我也沒有臉麵去描述自己當時內心是如何的掙紮和痛苦,因為不管怎麽辯解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我把同伴拋棄了,自私又無情。

走出金硐的時候,武建超又吐了起來。我含著淚不敢回頭,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前邊的阿廖沙。

剛才耽擱的時間不算短了,但阿廖沙並沒有走出太遠,我剛跑一會兒就看見了他。他聽到腳步,也轉回身看了一眼,沒說任何話,不過目光裏的意思很明白,像是早就料到我會跟來似的。

茫茫大山,兩人結伴畢竟比一個人走來得安全,看得出他是在等我。但那目光讓人很不舒服,似乎是在嘲笑我光嘴上說得漂亮,可到頭來還是舍棄別人自己逃命。

事實上對武建超來說,我和阿廖沙本質是一樣的,唯一不同在於後者走得很幹脆,也沒有心理負擔,而我卻留在那兒又假仁假義的多囉唆了一陣兒,這種婆婆媽媽的偽善反而更顯得廉價。

我腿上的傷還沒有好,一走路就疼了起來,然而比腿更疼的,是心。和阿廖沙之間沒有任何的對話,就那麽一前一後地默默往前走著。途中經過那片古代岩畫群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組曾引起我們爭論的敘事岩畫,腦子一個激靈,猛然間醒悟了過來,吃驚地定在了那裏。

大哥說遠古人作畫愛用象征手法,當初不了解情況,我們以為畫裏那隻黑色怪鳥代表了什麽太陽黑子,但現在想來恐怕是猜錯了。這黑鳥代表的也許就是我們剛才遇到的那種黑色球雷,這石頭上的整組岩畫,記述的就是球雷落下傷人傷畜的事情,而那些躺在地上的黑色小人兒,就是被它擊中燒焦的屍體。

比起遠在天邊的太陽黑子,球雷的解釋合理許多了,不過還是有疑問。首先就是第一幅圖裏的圓圈,如果不是太陽,那又代表的是什麽?如果那些古人想借此說明球雷是圓形,那他們為什麽還要畫黑鳥從圈裏飛了出來?

這時阿廖沙發覺我沒跟上去,停了下來看出了什麽問題。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不過很快我就意識到這都已經無所謂了,現如今這種時候,我還管它是什麽東西幹嘛?

衝阿廖沙揮了一下手,意思是沒事。兩人繼續上路,跨過鐵絲網外那道水泥橋之後,就算走出老金場的範圍了。阿廖沙他們當初來的路線和我們差不多,都是順著那條“大躍進”時修的牧道進入深山,直到走得看不見路了,再翻山穿越原始森林,來到大草甸,最後沿湖找到了老金場。

我們現在返回,自然也是按原路,剩下的大半個下午都行進在草甸上。走出十幾裏地的時候,我在草叢中看到了死去的趙勝利,其實並不是有意去找的,而是因為那裏爬滿了蒼蠅,嗡嗡叫著很惹人注意。走近瞧了瞧,除了人正麵那些被燒碳化了的部分,身體的其他地方都擠擠攘攘生滿了蛆。

黃金是極其穩定又貴重的金屬,可以代代留存,但又有誰知道從古至今多少淘金客最後落得暴屍荒野,夢斷黃沙的下場。看著已經開始腐爛的趙勝利,我心頭隱隱作痛,也十分酸澀。兩天前武建超追他到這裏時,肯定是被嚇得不輕,所以就把屍體扔下了沒管。但當時趙勝利畢竟是死了,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而武建超現如今還活著,我們就因為害怕連累自己,就棄他而去了,這又算是什麽呢?

天黑前,我們終於找到了上山的位置,晚上在草甸邊緣宿營睡了一覺,第二天進入了原始森林。

由於各種原因,我和阿廖沙都沒什麽興趣聊天,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交流,隻不過是他走在前邊,我跟在後頭,倆人保持著一個互相看得見的距離,同時吃飯同時休息罷了,那感覺其實跟自己一個人趕路差不多。

而這樣在山裏悶頭走了一天半,阿廖沙卻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對我說:“我們迷路了。”

長時間機械地跋涉讓我腦子有點兒遲鈍,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就問具體是什麽情況。阿廖沙說,其實早上出發沒多長時間就不對了,首先是方向不對,然後就是路也不對。

阿廖沙有個懷表式的指北針,比較小巧,他這時拿給我一看,隻見那盤座上的指針跟個暈頭雞一樣,在朝四麵八方亂擺,明顯是壞了。我趕緊把自己的那個掏出來,情況也差不多。我想了想,說要壞也不能兩個一起壞,是不是周圍有什麽東西幹擾?我大哥之前就說這裏的金礦可能有伴生的鐵礦,很可能會影響指北針的精度。

我那個62式指北針非常靈敏,靈敏到哪怕隨便拿個小刀在它附近晃一下,都會擾亂指針的平靜。想想我們那麽多天住在鐵板房裏,附近再有點兒磁鐵礦,那麽指北針出問題也是難免的事。

阿廖沙點點頭,算是認可了我的看法。不過他還是提出來,說假如真有鐵礦之類的東西,那幹擾應該是持續不斷的,可是他來的時候就是靠羅盤認方向的,那時候並不是這樣,應該是別的地方出了問題。

事後看,我當時猜的也大概不錯,不過還是想得太過簡單和幼稚了。指北針的真正原理,是利用地磁作用指示方向,而這裏需要指出來的是,地磁和我們尋常理解的那種吸鐵石的“磁”,其實存在很大的區別,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假如隻是指北針不好使了,其實並不是多大障礙。因為活人不會讓尿憋死,除了指北針,我們還有別的很多辨認方向的手段,比如看太陽,看苔蘚,看樹樁年輪,甚至說,山穀本身就是最好的方位參照物。

事實上,我們當時麵臨的困難,並不是找不到方向了,而是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這聽起來有點兒矛盾,但隻要回顧一下來時的路線,就能明白。

記得一個多月前,我們是先沿著那條廢棄的牧道深入山區,接著跨過了一座黑鬆木的牧橋,然後穿越大片原始森林,才最終來到大草甸,找到了老金場,撇開趕路的艱辛不說,這個過程還是比較輕鬆的。可是,現在想照著原路返回,事情就突然變複雜了。因為大草甸的目標很大,相比之下,那座牧橋的目標很小。同樣是需要穿過森林,我們來的時候,一鑽出森林就能看見大草甸,而現在回去,卻不可能很容易地找到那座牧橋。

簡單地說,就是從一個點出發去找一個麵,相對輕鬆,但想從一個麵出發去找一個點,就比較困難。而我們現在恰恰就是找不到那座黑鬆木牧橋了。找不到橋,就意味著找不到那條廢舊的牧道,而找不到牧道,就意味著——我們走不出去。

其實阿廖沙跟我大哥一樣,來的時候曾畫過一份圖,上麵記有完整的路線,照著圖走的話,按說不會發生這種事。但問題是那地圖在他們營地遭雷擊時也跟著毀了,雖說阿廖沙後來憑記憶重新畫了一張,但已經缺失了許多細節。

我們現在還能大概分辨出東南西北,但因為沒有比較精確的參照,所以想很快找到那座關鍵的牧橋,就變得艱難起來。就像我知道北京在石家莊的北邊,同時也清楚哪個方向是北,但如果沒有具體道路的指引,也不可能一點兒彎路都不帶繞的,直接從石家莊出發走到天安門。

迷路的倒黴經曆之前就有過一次,現在又來了,我情緒原本就很低落,這時心裏更是說不出的氣惱。可是我又沒有資格去指責阿廖沙,隻能兩個人一起使勁回憶,重新確立了個方向,又繼續上路。

事實證明,這一次的迷路,比我們之前在草甸上那回厲害多了。出發後的第三天,我們依然沒有走出去。兩個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密林與溝壑間轉來轉去,眼前隻剩下高大粗壯的樹幹和大片的蕨類植物。時間仿佛停滯了,森林也變得陰森恐怖起來,我們走得精疲力竭,可那座通向外界的黑鬆木牧橋卻像是被大山吞沒了一般,一直不願意出現。

又到了晚上宿營的時間,我和阿廖沙麵對篝火而坐,相視無語,心情已經從最初的忐忑不安,逐漸變成了絕望:我們帶的糧食不多,人也越來越疲勞,再繼續瞎轉下去,兩個人肯定會被耗死在深山裏。

“怎麽辦?”沉默許久之後,阿廖沙問了一句。我想了想,說:“真不行就回去。”

阿廖沙有些詫異,說能回去早回去了,現在不就是回不去嗎?我搖搖頭,解釋道:“我是說回草甸上去。”

阿廖沙眉毛皺起來:“回去了又怎麽樣?”

“不怎麽樣,但老這麽在森林裏兜圈子,肯定不行。”我回答,而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裏卻突然蹦出了一個極其瘋狂的念頭:“也許,我們可以沿著湖走,找到那個瀑布,然後,直接跳下去!”

人在極端的狀況下,還真是什麽都敢想,當時我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不過稍稍一考慮,就會發現這個思路雖然大膽,但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我們之前就到過瀑布下邊,知道那兒有一個落水潭。如果真能跳下去,那麽我們就可以避過最艱難的一段路程,直接從那條牧民們收金子的小山溝出去了。這是條捷徑,而且無疑要輕鬆許多。

我情不自禁就把這個很有**力的想法說了出來。而阿廖沙聽後吃驚地張大了嘴,有點兒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但愣了一愣之後,他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說真的?直接跳,行不行啊?”

迷路了好幾天,人都要被折磨瘋了,當時阿廖沙不罵我異想天開,卻問我是不是認真的,眼睛裏流露出的,竟然是幾分心動的意思。而他這種反應,反倒是讓我冷靜了下來。重新估計了一下那個瀑布的落差,再心算了自由落體的速度以及水的浮力,我很快意識到,這計劃還是很不靠譜。

據說人從高處往水裏跳的時候,如果姿勢不對,很容易會被衝擊的力量拍傷。其實受傷還沒什麽,但假如那水潭太淺或是不小心跳歪了,那簡直等於自殺。這個風險太大了,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孤注一擲地去試。

剛剛燃起的一點兒希望,又這麽被澆滅了。我有氣無力地歎了一聲:“算了,先睡吧,明天再說。”說完蜷起身子,躺倒在旁邊的苔蘚上,閉上眼盡力什麽都不想,強迫自己休息。

上半夜是阿廖沙守的,我睡得並不安穩,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武建超,心裏一陣發堵。後半夜,我被叫起來換班,卻突然腦袋發沉,睜不開眼了,最後費力坐直了,又感覺有些惡心,陣陣發冷。

身體不對勁,馬上喚起了我的警覺,伸手摸了摸脖子和腦門,瞬間,一種絕望代替了另一種絕望:我發燒了!

該來的終究要來,我最最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同預料的一樣,阿廖沙在得知我生病後,一絲猶豫都沒有,立即甩下我落荒而逃。他本來還想拿走我的那份給養,但可能想想又怕被傳染,就放棄了。我靠著樹幹虛弱地坐著,看著他既慌亂又糾結的表情,已經懶得再有什麽反應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阿廖沙的腳步聲越來越小,我坐在那裏不想說也不想動,病也發展得極快,隻覺得呼吸發燙,頭和全身的關節都很疼,喉嚨也疼,咽口唾沫都痛苦異常。而與此同時,還有一種莫大的諷刺湧上了心頭:幾天前我把武建超扔了,現在就輪到了我,報應來得真是快。這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他應該早就不行了!

至於我,應該還有一到兩天的時間,可事到如今,已經沒必要掙紮了,而且事實上我也走不動了,隻能繼續留在原地。要是想求痛快,應該現在就開槍自殺,不過我暫時還做不到,於是隻能用自己的行為去詮釋一個古老的成語,那就是:坐以待斃。

火堆因為沒有添柴,已經要熄了,餘燼像個將死的人的眼珠,半睜半閉地盯著我,散發著微弱的紅光。而火徹底滅了之後,無邊的森林像潮水一樣壓迫過來,又讓病中的我一陣呼吸困難。

幾個鍾頭之後,天色漸漸亮起,身邊的樹上響起鳥鳴,但在我眼中,卻是死一樣的寂靜。中午的時候,林子裏冒出了一隻說不出名字的動物,老是在附近晃來**去,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被我開了一槍嚇跑了。

我支撐著吃了一點兒東西。以前因為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我們吃東西都很有計劃很節製。不過現在不同了,我心想反正也吃不了幾天了,就先挑著最好吃的吃,隻可惜因為生病了胃口不行,敞開了肚皮也沒吃多少。

食物還有,但壺裏的水已經喝完了。當時雖是夏天,周圍的林木長得很茂盛,看起來很濕潤,卻沒有直接能喝的水。我不可能走太遠去找水,這時想起了大哥以前給我們喝的樺樹汁,就奮起力氣站起來,左右看了看,還真找到了一小片白樺樹,走過去拿刀鑽開了樹皮,直接把嘴湊了上去。

如今季節已經過了,流出的樹汁並不太多,味道也不如春天甜,不過也夠我解渴了。而隻是一個簡單切樹皮彎腰喝的動作,就把我累得氣喘籲籲,坐在地上歇了好一會兒,才又顫巍巍地走回去。

剩下的大半天,我都像個屍體一樣躺在軟軟的苔蘚上,燒得頭昏腦漲,渾身肌肉都像生了鏽。快到晚上的時候,那動物又來了,而且從一隻變成了兩隻。這次距離比較近,我看清楚了它們的樣子,很像狗,不過毛是紅色的,應該是之前武建超說的那種豺狗。

似乎很多捕食動物天生就會判斷獵物是否健康,那兩條豺狗怕是早就發現我生病了,大概想等我徹底不行了之後,再來撿現成的。我想到這一點,再次開槍把它們嚇走。同時心中苦笑,等我連扳機都扣不動的時候,它們就能開飯了,不過我得的是鼠疫,這倆畜生吃了我,估計也活不成。

天黑了,我不得不把火生起來,而就在附近撿了點兒枯樹枝,我都累得虛汗淋漓,兩腿發抖,像爬了幾座山。半夢半醒地坐在火邊,隻感覺自己的魂兒在一點點地往身體外邊飄,眼前也出現了五彩斑斕的幻影。

頭疼得像扣了個鐵箍似的,而與此形成反差的是,我的腦子異常清醒,思維活躍,想了許多以前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很多人都不相信自己會死,因為他們沒有瀕臨過死亡的邊緣,也沒有在別人的死中看到自己死亡的影子。

但我此前已經見識太多人死了,如今也確信自己要死了。突然覺得,生命也不過如此吧,脆弱易碎,轉瞬即逝。活著才感到痛苦,死並沒什麽難過的,不是有個詞兒叫視死如歸嗎?死了,就能回家去了。

現在對我來說死就等於睡覺。隻要我昏過去,那兩條豺狗就會欺上來,舔我的臉,咬斷我的喉嚨,把我撕成碎片。而我最後的歸宿,就是變一堆白骨……

一串鬼哭似的聲音,把我從虛無的臆想中拉回現實,那是豺狗在遠處嗥,悠長而詭異。我開了一槍作為回應,把它們趕遠了一些。將火攏旺了一些,忽然又覺得很不甘心:曆經千難萬險,最後死在路上,老子一輩子就這麽完了?

倆豺狗時不時就來騷擾,我保持著警惕,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渾渾噩噩度過了一夜,總算熬到了早上。

太陽照常升起,事情也出現了轉機。和預想中的不一樣,我的病情發展慢了下來,過去的一整天隻是發燒,既沒有吐,也沒有流鼻血,更沒有內出血。而相比之下,楊要武以及武建超在短得多的時間裏,都表現出了強烈的鼠疫症狀。

這是個讓人驚喜的發現,有兩種可能:第一種,也許我得了鼠疫,但不是敗血性的,而是腺鼠疫或者肺鼠疫,記得書上說過,這三類可以互相感染轉化。而另一種,也許我隻不過是尋常的感冒發燒而已,至於鼠疫什麽的,根本是驚弓之鳥的想法,什麽還沒發生就先把自己嚇住了。

人都是更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我越想越覺得第二種可能性大。因為照經驗看,楊要武發病僅僅一天多就不行了,而我堅持一天了,情況似乎還沒怎麽惡化。那麽就是說,還有希望?我一下振奮起來。

人心境的變化是很快的。先前我認為自己死定了,萬念俱灰之下,對一切都可以泰然處之,或者說是完全麻木了。但現在我突然發現不一定會死,於是許多正常的感官就又回到了身上,重新害怕起來,開始飛快地考慮自己的處境。

各種危險和威脅不需多說,不過既然不是必死無疑,我就有了再努力一把的勇氣。我首先翻遍了背包,找出了最後幾片感冒藥,就著樺樹汁吃了下去。就算不是鼠疫,在這種環境下生病也是很致命的,我必須趕緊好起來。

接著我就開始輕裝,把不必要的東西全部舍棄,其實也沒太多可扔的,大部分是吃的和彈藥。背包終於稍微癟了一點兒,我扶著樹艱難地站了起來,找了根樹棍兒做手杖,紮好包袱背上槍,拖著沉重的身體出發。

之前就迷路好幾天,如今又獨身一人,我已經沒什麽信心去找那座黑鬆木牧橋了。腳步根本無法控製,隻能隨著地勢一路朝下走,希望先找個水源充足的地方,燒點兒開水喝。至於以後怎麽辦,我也沒有明確的打算。實際上現在往哪兒去都毫無區別,當務之急是先離開這片林子,把那兩條纏人的豺狗擺脫掉。

我渾身都如火燒,拄著木杖走得十分吃力,心髒帶著太陽穴突突劇跳,前進一段就要停下歇歇。但已經走出挺遠了,那兩條豺狗為了吃我,竟還在鬼鬼祟祟地跟著。而且顯得很有耐心,隻要我一回頭,倆紅影子就“嗖”一下鑽進樹林,如果開槍嚇唬,它們就再躲遠些,可不用一會兒就又尾隨上來。

其實我有槍也都是朝天放,不敢真的打死豺狗。大哥之前就說過,山裏豺狗最難纏,成群結隊的很團結,而且又十分記仇。現在隻不過是兩條,但如果惹惱了招來大群豺狗,我就肯定跑不了了。聽人說豺狗喜歡從肛門活掏獵物的腸子,這可不是啥好死法。

那倆畜生一直也不發難,但老是陰魂不散地跟在後頭,弄得我心理壓力很大,想加快點兒腳步,可身體又吃不消。就這麽走走停停地糾纏了快一天,人不知不覺地越來越慌,更是加劇了勞累。天漸漸暗下來,陡峭山間,我沒看清路,腳下一軟,順手抓住一根荊棘條,頓時滿手鮮血直流。可下落的勢頭沒有止住,我打了幾個滾滑下去,又剮破了臉,最後沉重的背包又壓到了身上。

我一時趴在那裏,隻感覺渾身脫力發疼,頭也是一陣暈,重得跟灌滿鉛水似的,幾乎抬不起來。而豺狗可能等的就是這種機會,我不敢這麽趴著,趕緊奮起力氣翻過身,大喘著氣坐起來,一抬眼,果然看見那兩條豺狗已經跑到眼前了,正舔著嘴打算欺上來。

我一哆嗦馬上抓槍,沒想到卻抓了個空,剛摔倒竟把槍給摔丟了,好在反應還算快,立刻拿起樹棍往前戳了一下,把豺狗嚇得一退。不過樹棍隻有一根,豺狗卻有兩條,它們開始齜牙咧嘴地聲聲低吼,馬上前後分開,似乎是想夾擊我。

其中一隻還仰頭“嗷嗷”長嗥了幾聲,狗非狗狼非狼的,聽著毛骨悚然,不知道是不是在呼喚同伴。我心裏叫著不妙,慌忙解開背包站起來,舉著棍子護住正麵,兩眼亂掃,想找那支不知掉到哪兒的槍。強撐著身體周旋了幾步,腳底下一硬,像踩到了什麽東西,我朝下一瞥不禁大喜,是槍。

不知不覺起了風,吹透了我汗濕的衣裳。豺狗隨時都可能撲上來,彎腰撿槍其實很冒險,不過這時也顧不得許多了,我猛地朝前做了個假動作,立即矮身就把槍拾到手裏。對麵豺狗果然趁著空當飛躥上來。我抬槍就射,“砰”的一聲,半空中豺狗應聲落地。

而幾乎是同時,頭頂的天空突然“哢嚓”打了一個炸雷。突如其來的巨響,像是我槍聲的誇張回音一樣,預示著山裏每天一次的雷雨又要開始了。接連又是“哢嚓、哢嚓”一串驚雷,都說打雷了不能站在樹邊,不過如果是成片的樹林裏,反而沒什麽大問題了。

隻是現在不是注意天氣的時候。中槍的豺狗落在地上還沒死絕,在四肢亂彈,掙紮著想爬走,另一隻我沒打中,讓它夾著尾巴跑了。我忌憚大群的豺狗,不敢在原地多耽擱,喘了兩口氣,馬上抓起背包離開。

可該來的總是要來,天色漸漸暗下,閃電的青光一閃一閃,而我剛咬著牙跑出一段路,就看見前方的樹叢簌簌而動,四五隻大紅豺狗,一陣紅風似的從林子裏躥了出來。

我頓時停住,心一下冰涼到底。猛虎還架不住群狼呢,何況我現在就一病號兒。手上火力也不行,豺狗要是一擁而上肯定頂不住。所以連瞄準都來不及,我“砰砰”甩出兩槍,把包一扔,轉身就跑。

豺狗在後邊追,我邊逃邊重新裝子彈,差點兒因為沒看路再次摔倒,再朝後瞧了瞧,豺狗就在身後幾米了,距離越來越短。就算是平常身體好的時候,我兩條腿的也不可能比過四條腿的,更何況當時還生著病,根本經不住這麽跑,不一會兒就覺得兩眼發黑,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我覺得自己已經跑不動了,心說與其這麽累死,還不如留下力氣轟轟烈烈幹一仗,索性心一橫,轉身停了下來。可還沒等開槍,怪事發生了:豺群“嗖嗖嗖”地直接從我身旁躥了過去,沒有撕咬,沒有撲上來,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這樣把我扔在了後邊。

不是衝我來的?我一時愣在了那裏,可還沒等明白過來,林子裏又傳來“踢踢踏踏”的蹄聲,幾頭體形巨大的駝鹿突然劈開樹叢,正朝我這個方向猛衝了出來。

駝鹿群橫衝直撞,像一列失控的火車。我狼狽地躲到一旁,差點兒被帶倒。而就在這時,頭頂“撲啦啦”一大片聲音,原本已經入林的野鳥不知被什麽驚動,全飛了起來。駝鹿緊擦著我身子跑遠了,短暫的迷茫之後,緊隨其後又有許多動物從前邊的森林裏衝出來,大的小的都有,吃肉的吃草的混在一塊兒,也不互相攻擊,全在狼奔豕突地倉皇亂跑。

此情此景,讓人立馬意識到了不對頭,而很快飄到的焦煙兒,總算讓我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剛剛的閃電擊中了樹木,森林起火了,動物這是在逃命。

大湖周邊的雷擊如此頻繁,那避雷鐵塔又倒了,出現森林火災的確隻是時間問題。原始林區樹木茂盛密集,落葉鬆一棵連著一棵。那天沒有下雨,還刮著大風,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燒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周圍蒿草藤葉叢生的,天色又暗,原本十米開外就看不清物體了,但這時已經有紅光隱隱透了過來。驚亂的獸群被火驅趕,還在不停地湧出,我也隻能心慌氣短地跟著一起跑。但體力已經到極限了,各種各樣的動物一個個超過了我,轉眼身邊就沒幾個會動的東西了。恐懼也不由自主地在體內彌漫開來。

都說雷擊一條線,起火點應該不止一個。山火蔓延得很快,夏天的樹木青枝綠葉,水分大,被火一烤就鞭炮似的“啪啪”的炸響,老遠就能聽見。而火還沒到,濃煙已經逼了過來。刺鼻的焦糊味讓人喘不過氣,我也被嗆得直咳嗽,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

我看見前方空中有許多鳥受不了煙熏,紛紛掉落到地上。又回頭瞧了瞧,吃了一驚,隻是轉眼的工夫,身後不遠就冒出了幾丈高的騰騰火焰,如脫韁的野馬四處亂竄,發展成了一條好幾百米長的火線,天紅地赤。

濃煙之後的山火像個怪物,張牙舞爪地順著風呼嘯推進,吞噬一切,實在是令人恐怖。一些從根部被燒斷的樹木成片成片地倒下,引燃了更多的樹,火線越拉越長,灼灼熱浪把人烤得後背發燙,熱汗淋漓,難受異常。我絲毫不敢停頓,繼續掙紮著向前。

但事後證明,我當時逃生的方法完全就是錯的。因為在風的助力下,火蔓延的速度差不多是一分鍾一公裏,這已經超過中等油門的汽車了,人無論如何是跑不贏的。真正正確的做法,不是跑在火前頭,而是躲在火的後邊,應該在火還不大的時候,果斷逆風突圍。但我那時完全沒這種概念,人又驚慌失措,於是很快就嚐到了無知的惡果。

有句話叫“火燒屁股”,這正是我當時的寫照,火真的已經燒上屁股了。下層的荊棘灌木延燒最快,已經追到了我的身邊,甚至地下長年累月積存的枯枝落葉腐殖質也燒了起來。高大的針葉喬木富含油脂,被地表的火引燃,就變成了一支支熊熊衝天的巨型蠟燭。

樹冠上的火雖然不如下邊蔓延得快,但十分凶猛。而冷熱空氣交匯後,又形成了一種旋轉的狂風氣浪,火旋風卷起燃燒的枯葉和樹梢上的鳥窩,把一團團火球直接拋出了幾十米遠,一下飛過正在逃命的我的頭頂,把前方的大片林區也引燃了,讓我頓時傻眼。

前路被斷,進退不得,四麵八方全是火,幾乎把我團團圍住。火星火球沙石塵土一起撲麵而來,打得人睜不開眼睛。猩紅的烈焰散發出暴虐的熱力,身周的空氣都在抖動,我臉被燎得生疼,親眼見證了好幾棵擎天大樹黃、枯、焦、毀的急劇變化。那簡直是煉獄一般的場景,滾滾熱浪麵前,缺氧的我一陣窒息,絕望得打起了寒戰。

至於能從山火的圍困中活下來,不得不說,很大程度上是憑借運氣。因為在冒險穿過了一片火場之後,我眼前陡然出現了一片開闊地。那裏沒有任何植物生長,所以也未曾著火。空地當中橫躺著一個巨大的黑色物體。赤紅的火光映照之下,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之前被哈熊推倒的避雷鐵塔。

前幾日我們迷路,一直在林子裏暈頭轉向地亂轉,這一天來又先後被豺狗和山火追趕,我也燒得稀裏糊塗的,更是慌不擇路,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就跑到了這個地方。

但這片空地,無疑給我帶來了一線生機。因為鐵塔周邊的土壤摻了化學藥品,方圓幾十米寸草不生,周邊的樹木也相對稀疏,於是火燒不過來了,變成了一個絕佳的隔離帶。我不敢再到處亂闖,打滅了衣角褲腿上的火苗,停下來歇了口氣。隨即檢查了一下,除了手上臉上幾個燎泡,還好沒受太大的傷。

事實上不隻是我,一些沒來得及跑掉的動物,也都在這裏避難。但馬上就出現了新問題,空地上雖然不會著火,可是隨著四周的山火越燒越旺,消耗掉了大量的氧氣,濃烈的煙霧也飄過來,又熱又燙,籠罩了整片區域。也就說,我就算不會被燒死,也會被活活熏死或者憋死。

空氣越來越熱,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濃煙像雙大手一樣,緊緊地掐著我脖子。那些避難的野生動物也麵臨著同樣的困境,一隻掉了毛的老豺狗讓煙嗆得亂嚎,倆爪子在地麵上扒起了坑,頭直往坑裏鑽。這一下給了我靈感,急忙向左右看,也想找個合適的地方刨坑。

那鐵塔被推倒後,埋在地裏的部分從塔基的位置剜出了許多土,正好形成了一個坑。我一看喜出望外,心說這次老天爺總算幫忙了,跑過去彎腰鑽過鐵塔倒斜的鋼梁,正想往裏跳的時候,悚然看見裏邊正臥了一隻花裏胡哨的豹子。

緊要的關頭,手的反應比腦子快,不等那豹子有任何動作,我就“砰砰”兩槍把它給斃了,接著滾到坑裏,奮力把那死豹子推了出去,心想怪不得那邊的豺狗不敢過來,原來還有個更厲害的主兒。其實我很喜歡這種美麗的生物,但那時是生存空間的競爭,實在是別無選擇。

坑是個側向開敞的凹形,豹子的屍體正好擋住了一部分開口,我又在上邊堆了些土,盡量不讓煙火灌進來。然後就脫下了衣服,拚命擠出了點兒尿,打濕了捂在鼻子上,起過濾降溫的作用。最後,我臉朝地麵蜷縮在坑裏,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降低耗氧量。稍微好受了一些,終於能歇歇了,我一趴下去就再也不想動彈,不過渾身的肌肉還沒從緊張激烈的狀態中恢複,還在不自覺地**。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的,隻有靜靜地等待,漫長的等待。

坑裏的煙的確小一些。身邊的泥土裏最初還帶著幾分涼意,但隨著大火的燃燒烘烤,慢慢有溫度傳來,後來就隱隱有些燙手了。我像個待烤的紅薯似的,窩在那個坑裏,簡直是幹蒸桑拿。

由於身體的原因,我意識漸漸迷糊起來,很快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最後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熱暈了,總之是徹底昏了過去。而等再醒過來的時候,隻感覺口幹舌燥,眼睛怎麽也睜不開,胳膊腿也動不了。試了幾次終於可以動了,伸手摸了摸土,不那麽熱了,我就用手臂撐著往外爬,推開豹屍鑽出來,發現已經到了第二天早晨。

天已經亮了,但周圍灰蒙蒙的煙氣彌漫,太陽變成了剛剛能看到的暗紅色,跟紙剪的一樣貼在東邊。山火依舊沒有止息,隻不過風向轉了之後,火線也隨之移遠了。朦朧的煙塵中,可以看到遠處山崗上有一條粉紅色的亮光帶,顏色黯淡,微微顫抖,那就是還在燃燒的林火。

原先空地上的動物熏死的熏死,跑掉的跑掉,附近的山野已經靜止了,靜得很可怕。我像個從墓穴爬出來的僵屍一樣,身體動作極其不協調,晃晃悠悠站起來,花了一分鍾才最終站穩。大概分辨了一下方位,我艱難地邁開步子,開始朝山下走。當時什麽具體的想法都沒有,腦子裏隻有一句話:我要喝水。

火後的森林破敗凋殘,慘不忍睹。有的穀地和岡巒上,大火已經把樹木像剃頭似的給一抹而光了,露出了一片片光禿禿的土地,昨天還被枝繁葉茂的森林鬱閉得不見天日的地方,這時的視野卻異常開闊;而有的地方,大樹的小枝條被掠光,隻剩下粗大的枝幹,成片的火燒林地像一排排倒插在地上的燒火棍,焦黑一片,林間還有一些被燒死的動物殘骸,都收縮得很小很小,隨著火苗的搖動散發出熏人的焦臭,已經認不出本來的形狀了。

我仿佛行走在地獄中,天上是黑色的煙雲,四周隻剩下濃煙殘火。腳下是厚厚的灰炭,尚有餘溫,一腳踩進去還熱乎乎的,拔出腳帶出火星和煙灰又隨風而去。整個山穀就像農村的燎火盆,燎完後,剩下的全是灰燼。

身體的各種不舒服,早已掩蓋了原本發燒的難受,我踉踉蹌蹌地走著,疲憊不堪,摔倒過多少次都不記得了。最難受的是渴,大火已經快把我烤幹了,卻再也沒有樺樹汁喝了,這時候就算在身上開條口子,血絕對都稠得流不出來。

正走著,突然聽見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緊接著“轟隆”一聲,一棵被燒毀的大樹倒在我前邊不遠的地方,激起了老高的火星和煙灰。摔碎的枝丫隨即從地上彈起,呼嘯飛上天,又“劈裏啪啦”掉下來,其中一根人大腿粗細兩米多高的樹幹,“噗”的一聲落在我跟前。

終於來到了一條小溪邊,溪水中漂滿了灰,幾乎變成了黑色。不過我還是把頭紮進去喝了個夠。嘴巴裏濕潤了,直到出了幾身汗,放了一泡尿之後,才感覺到渾身的血液又恢複了流動。

我躺在溪邊休息了許久,開始思考下麵該何去何從。一場森林火災,把這一大片山嶺都燒成了白地,這是十足的災難。但反過來想,其實也給我帶來了幾分希望,因為視野一下子變開闊了之後,說不定反而就能找到那條通向外界的黑鬆木牧橋了。等山火全熄了,我可以試著再向外走走看。

但接下來的問題比較難辦,那就是怎麽吃飯。金子我一直帶在身上,可這東西不當吃不當喝的,眼下一點兒用都沒有。裝食物的背包逃命時就扔了,估計早燒沒了影兒。獵槍我倒是沒丟,不過子彈已經沒幾粒了,還要留著關鍵的時候防身,而且我槍法很臭,沒辦法靠打獵維持。實際上不要說吃飯,就是連喝水都不好解決,因為水壺丟了,我又不可能隨時隨地找到水源,沒法兒把水帶在身上,的確很成問題。

仔細想了想,我決定冒險回老金場一趟。我們走之前曾扔了一些拿不動的糧食,還能利用,而且武建超雖然可能已經死了,他的背包和槍應該還在,我可以拿來補充一下糧食和子彈等必需品,再加上山上那頭死豹子也能吃,這就足夠支撐著走出山了。

當然,現在回去的話有可能感染上鼠疫,不過這已經不那麽重要了,眼下我隻知道,我很需要那裏的東西。

打定了主意,我立即動身。因為剛剛休息過,身子輕快了不少,又走了大半天,回到了草甸上。山火同樣燒到了草甸,大片大片被燒焦的草場十分刺眼,都是好幾百米寬的灰燼線。

可能是風向還有濕度的關係,越往金場的方向走,山火造成的傷害就越輕。等來到入口處的水泥橋時,身邊基本上又變成了鬱鬱蔥蔥的景色,感覺清涼了一些,煙塵也不是那麽濃了。隻不過我一看到鐵絲網上“隔離區”的牌子,心情又不免緊張起來。

繼續往裏走,我在那座幾天前藏身的金硐外邊停了下來,好好做了一番心理準備後,這才轉身進去。我本以為會看到武建超的屍體,但眼前出現的情景,卻讓人萬分意外。

金硐裏空空如也,隻有老爺子那燒糊了的屍體還躺在原來的位置,地上殘留著武建超吐出來的穢物,但武建超本人,以及他的背包和槍都不在了。

我怔了一下,從金硐裏退了出來,又在附近找了找,也沒有見人。我奇怪,心說難道讓野獸拖走吃了?可就算人病死之後,能被吃得幹淨到一點兒渣都不留,但槍和子彈又不能吃,什麽動物也不可能把那種東西拖走。

如果不是自己走的,那就是有人把他移走了。我思索著,不自覺就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難道我大哥回來了?或者是阿廖沙?

就在這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了兩聲槍響。我一個激靈,立馬分辨出,槍聲似乎是來自鐵皮房的方向。

說實話,這麽些天下來,我對槍聲都有點兒過敏了,因為每次槍響之後,接下來準沒好事兒。不過這一次不同,有槍聲,就證明有開槍的人,不管是我大哥、阿廖沙甚至是武建超,對我來說都是好消息,有人總比沒人好吧。

不過經曆了這麽多事,我變得謹慎了許多。當時雖然激動,卻也知道不能貿然闖過去,於是端起槍,警惕地往鐵板房那邊靠近。隻是沒想到剛走了幾步,那邊就又傳來一聲槍響,隱約的還伴著野獸的吼聲。

聽到那聲音,我心裏多少有了點兒譜,不由得加快了速度。鐵皮房子很多,縱深也大,我先伸脖子從遠處望了眼,沒見有動靜,又靠近了一點兒,還是什麽都看不到。我心裏罵了一聲,隻能緊繃著神經,繼續一間間找過去,鼻尖鬢角不自覺地就有點兒流汗。

很快,我來到了我們之前住的那間房子外邊,往裏瞧了瞧,空的沒人,而轉過去之後,我立刻就傻了。屋子後邊的地麵上,不知什麽時候被刨出了幾個大坑,而那幾個前些天下葬的死人,這時全被扒了出來。

幾具屍體帶著土,變得支離破碎散落在外邊,胳膊、大腿七零八落,已經認不出誰是誰,哪塊兒是哪塊兒了。我忍住惡心上去查看,發現有動物啃食過的痕跡,幾乎是同時,又在地上看到了幾隻扁平的大腳印,我頓時明白了,是哈熊。

那頭帶崽兒的母熊早就死了,這腳印又如此大,看來這附近的成年熊並不止那一頭。可能是大火燒掉了山頭上的森林,哈熊找不來吃食兒,就跑到了金場這邊挖死人。至於剛才那一聲槍響,可能是哪個人和哈熊遭遇了。

一想到哈熊,我那之前被熊抓傷的腿就隱隱疼起來,頭皮也陣陣發奓,更加握緊了槍,小心翼翼地往前搜索。剛才那槍響了三聲之後就沒下文了,人和熊至少得活下來一個,應該就在附近。

又走了不到一百米,果然就有了發現。前邊一間鐵板屋外,有一片被踢亂了的火堆餘燼,我立即跑過去,一下就看見屋內有頭紅棕毛色的大哈熊,正頭朝裏邊的趴在地上。

前些日子那母熊給我留的記憶太過恐怖,這時又見哈熊,一刹那我想也沒想就本能地後退,立刻端槍瞄準擊發,動作從來沒這麽利索過。一槍打出去之後才發現不對,對麵哈熊中了槍不動也不叫,一丁點兒反應也沒有,爛泥似的癱在地上,好像是已經死了。

我趕緊跑到屋外,扯著嗓子一陣吆喝,依舊沒有人應,心裏隻能更奇怪了。按說從最後一聲槍響到我趕過來,時間並不長,人不可能走太遠,而且如果武建超聽到我的聲音,也沒道理躲著我啊。

情況不清不楚的,我不自覺焦躁起來。而這時無意間一回頭,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然看見屋裏那哈熊,似乎自己微微動了一下。

怎麽又活過來了?我頭皮“嗡”地繃緊,條件反射就去撈槍,槍拿到手裏才想起已經沒子彈了。同時那熊又動了一動,而接下來我就看到,一隻人的腳,從那熊身子下邊伸了出來。

我實在是沒想到,熊身子下麵竟然壓著人。眼瞧這種架勢,我二話不說趕緊上去救人,可一頭哈熊差不多有半噸多重,我又是抬又是扛,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才勉強把那死熊推起來一條小縫。趕緊伸腳把邊上的背包勾過來,卡住空隙,抓住底下那人的腳試了試,鬆動了一些,就使勁拚命地往外拉。

把人拖出來之後,看到那熟悉的體形熟悉的臉,我就一陣激動——真的是武建超。不過當時他被壓得呼吸都快停了,頭上脖子上的血管全暴了起來,臉憋成了醬紫色。我叫了兩聲兒他沒反應,連意識也很模糊,此外身上還有不少血,不知是哪裏受了傷。

受擠壓傷的人不敢隨意亂動,我趕緊把他身體放平,這樣好恢複呼吸,又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確認骨頭沒大損傷,也沒檢查到明顯傷口,這才小小噓了一口氣,那些血應該是熊的,人隻不過是壓昏了。想起剛才我還照著熊開了一槍,更是一身冷汗的後怕,幸虧這哈熊身子夠厚實,子彈留在了體內沒打穿,不然下邊的人也得跟著挨一下。

過了會兒,武建超總算緩過了勁兒,一聲長咳之後,開始急促地喘氣。他蒙蒙矓矓地半睜開眼,看見我後,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似乎還沒完全清醒。見他終於活過來了,我喜極而泣,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他身上“老武、老武”地哭了起來,什麽狗屁鼠疫也顧不得了。

那絕對是百分之百的真情流露。我平生做過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在最危險的時候把武建超扔了,那幾天一直無法放下。而這次回來,本以為隻會看到他的屍體,可沒想到武建超非但沒有死,還勇猛異常地做掉了一頭哈熊,這讓我內心的負罪感大大減輕,更是打心眼裏高興。那感覺怎麽形容都不為過,因為不論是感情方麵,還是現實角度,武建超能活著,對我來說就是極好的消息。

我噙著淚訕訕地坐起來,一時也不知道怎麽說。其實我更想問他一個問題,就是:“你怎麽沒死?”

當然這並不是故意咒他,而是我覺得很奇怪,敗血性鼠疫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得病的人很少能撐過三天,武建超已經挺了快五天了,依然活著。我不禁有些懷疑會不會是自己判斷錯了,就像前天把發燒當成了鼠疫那樣。

我們說起了各自的經曆,而聽完武建超的敘述後,必須承認,那家夥絕對是我這輩子見過命最硬的人。

他說那天我走後,自己吐了個昏天黑地,後來也流起了鼻血。不過他不願意繼續待在那金硐裏,一是不想守著老爺子那臭烘烘的焦屍,二是怕那種黑色的球雷再出現,覺得就算死,也得死在好點兒的地方。於是他拿上東西,掙紮著回到了鐵板房這裏,挑了一間住下,大吃了一頓,換了身新點兒的衣裳,然後躺在屋裏等著咽氣。(不過後來我們知道,即便是可以防雷的鐵板房,對球雷也無能為力)

這一躺就三四天,該出現的症狀也全都出現了,難受自然不用說,可他仍然是能喘也能動,並沒像楊要武那樣兩天不到就死了。再後來發生了山火,金場這裏倒是沒怎麽樣,而和我猜的差不多,那哈熊的確是餓了來刨死人吃的。至於怎麽又找上了武建超,拿他自己的話講,是哈熊吃死人膩味了,聞見了活人的氣味想嚐口熱乎的,所以就來了。

當時他跑也跑不動,躲在屋裏兩槍打過去,還是擋不住哈熊往上衝,沒等換好子彈,熊就撲到了跟前。他也算臨危不亂,把隻填了一顆子彈的槍一推上膛,頂住哈熊的心窩就來了個真正的抵近射擊。

這回熊倒是死了,可它重心已經壓了上來,一下就把武建超蓋在了身下,動彈不得。一千多斤的分量,槍杆都讓挫折了,好在地麵比較鬆軟,他人又靠在牆角的位置,這才沒有被實實在在一下子壓死。要不是我來得還算及時,這一人一熊真可能同歸於盡。

武建超說著說著,自己都罵了起來,說要算上騎熊那一次,他一個星期不到就被哈熊摟了兩回,這種狗屎運氣,當真是世間少有。我說你就知足吧,兩次都沒讓熊吃了,這種好運氣,確實不是人人都有的。

相較於哈熊,其實我更關心武建超身上的病。看了看他身上的出血點,也和當初楊要武的一樣。武建超沒死,我不太相信他身體能強壯到連鼠疫都不怕,隻是覺得,可能還是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

武建超猜測說:“會不會是咱被那個球雷閃了一下之後,身上的病菌等於被消了一遍毒,殺傷力就沒那麽強了?”

當然,我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麽,隻能在肚子裏嘀咕,心說難道是我這獸醫大夫誤診了,他們得的不是必死無疑的敗血性鼠疫,而是別的什麽病?可那鏈黴素和隔離區的牌子也不是假的啊,這又怎麽解釋?

他說罷,我又講了自己的遭遇。而這整個過程中,武建超對於我們把他拋棄的事,一句都沒提過,仿佛根本沒發生過一樣。可他越是不說,我越是覺得歉疚和慚愧,最後自己先忍不住了:“老武,我對不起你!”

“嗨,說這些幹嘛,是我讓你走的,有啥對不起的。”武建超輕輕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又一指旁邊的死熊,“你這不又救了我一次嗎?”

我更是感動得不行,激動地說道:“都數不清你救過我多少次了,這人情永遠還不完,我一輩子欠你的。”

武建超看我又有掉眼淚的趨勢,立刻不耐煩起來:“行了行了,怎麽娘兒們似的,動不動就兩眼擠尿。要真想還我人情,就快去打點兒水,老子渴死了。”

我“欸”了一聲,馬上拿起水壺跑出去。可沒跑幾步我就愣住了,直直定在那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看到了大哥。他回來了,背著包手拿槍,正站在我們以前住的那間鐵皮房前,看我幾天前留下的那些字。

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在做夢,或者,是看到了之前見過的那種蜃景。有些踟躕地走了過去,隨即發現不是,大哥聽見了我的腳步聲,轉過了身,他臉色焦枯,嘴唇幹裂,胡子拉碴,衣服鞋子爛得不成樣子,顯然是經過了極其艱苦的長途跋涉。他看見了我,就指著牆上那句話問:“這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我死死盯著他,心裏各種各樣的感情輪番湧上來,而最終憤恨占據了上風,怒不可遏地衝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大罵,“王八蛋,你還有臉問我?這麽多天了,你跑哪兒去了?你還知道回來啊!啊?你他媽還知道回來啊?”

大哥被我抓著,閉著眼不說話。我越看越氣,把水壺扔掉,狠狠一拳揮了過去,力氣之大,直接把他打翻在了地上。不等他站起來,我又追上去壓住了他,繼續一拳一拳往下捶,邊揍邊說:“你回來幹什麽,你還回來幹什麽?直接死在外邊算了!”

大哥依舊不作聲,也不反抗,就那麽躺在地上默默承受我雨點一樣的拳腳,很快就鼻青臉腫了。而武建超聽到動靜,扶著門走出來一看,也是相當吃驚,又馬上過來拉我:“起風了,恐怕還要打雷!有話進屋再說。”

我當時近乎失控,根本就不聽勸,人還在不停地揍著身下的大哥。直到把心裏的委屈和憤怒發泄得差不多了,人也累了,才慢慢停了下來。大哥坐在地上,抹了抹嘴角的血,“噝噝”吸了口氣,終於說出了見麵後的第二句話:“我知道,這樣很不負責任,但我沒有辦法!”

不多一會兒,果然又開始打雷了。森林大火燒出的塵粒在天空中摩擦,產生了更多的靜電,雲層中躥出一道道閃亮的雷光,利劍一樣狠狠刺向地麵,似乎比往常更加暴烈。

我們三個已經坐到了屋裏,外邊閃電的青光映進來,我望著大哥的臉,心情異常複雜。十幾天了,發生了這麽多事,我每天生活在煎熬中,一直盼著大哥回來,他卻遲遲不出現。而就在我已經完全絕望,覺得他可能已經死在外頭,永遠不會回來的時候,他反倒突然冒出來了。

又見到他,我心裏的高興和激動當然有,但更多的是憤怒和委屈。主要是恨他連個招呼都不打,半道兒上說失蹤就失蹤;還恨他留了字五天回來,卻把我們扔在這裏,足足跑了十幾天不見影;更恨他剛才那個態度,說什麽知道不負責任,但自己沒有辦法什麽的……

努力讓心情平靜了一些,我又問了那個我和武建超最想知道的問題:“這麽多天,你幹什麽去了?那艘船是怎麽回事?”

大哥卻疑惑地皺起眉,問什麽船?似乎沒理解我的話。

武建超臉色變了一變。我也有些急,說你少裝蒜,就湖裏那條船,我見過你在船上。

大哥似乎聽明白了,卻沉吟一下,歎了口氣說:“我明白,不給你們個交代,你們肯定不會放過我。不過我的事一言難盡,還是先說你們吧,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鼠疫又怎麽回事?”

他在那兒東拉西扯,我更是沒好氣,咬牙說:“你還有臉問!就是因為你才變成這個樣子的。趙勝利死了,老爺子死了,阿廖沙的人也都死了,我和老武也快了,還能怎麽樣?”

其實我明白,很多事怪不到大哥頭上,但假如他不半路跑掉的話,這裏的情況肯定不會變得如此糟糕。而大哥一聽死了這麽多人,也十分動容,痛苦地歎了口氣,習慣性地摸兜想掏煙,卻摸了個空。武建超和我都沒說話,一直在等著他說。可他沉默了許久,問出來的卻還是那一句:“我不在時,究竟出了什麽事?”

我簡直無語至極,心說這算是什麽態度?明明是我在問他,怎麽他老是反過來問我們。正要發脾氣的時候,武建超卻伸手按住了我,打了個眼色,意思是誰先說誰後說都一樣,現在沒必要爭這個。又被他攥了一下肩膀,我很無奈,卻隻能妥協地點點頭。大哥的脾氣我也清楚,不管任何事,除非他自己願意說,不然你就是拿槍逼著也什麽都問不出來。他如今和我硬挺,我總不能再打他一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