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離魂溯追轎

“夫人,醒醒……醒醒……”侍婢軟糯細膩的聲音響起,“再不起便趕不上送大人了。”

謝小卷恍惚睜開眼睛,天光方亮,空氣裏有輕薄的花朵芳香。她剛想嘟噥一聲轉個身子繼續睡過去,身體卻不受控製地坐起,胸中也湧上一陣莫名的悵然。直到坐在溪水邊梳洗,冷水激麵,謝小卷才徹徹底底清醒過來。

水中映著的是一張娟秀麵貌,桃麵杏眼。容貌與自己有幾分相像,卻又分明不是自己,何況這一身委地長袍和一頭極長青絲。謝小卷想要驚叫,卻發不出聲音,而身後卻有一雙臂膀將她納入懷抱,呼吸親密地熨帖在她的脖頸上,低沉的聲音響起:“你回來了,你終於要回到我身邊了……”

謝小卷感到自己這具身體的主人似乎想要轉過身去,但微一動作就被背後的人攬得更緊。他修長的手指覆上她的雙手,十指糾纏恨不能索取更多。他將頭臉埋入她的脖頸,聲音是溫柔的:“別再走了,阿瀠。”

謝小卷卻從水中的倒影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雙眉微蹙,似乎有訴說不盡的委屈。她身體不受控製地從他懷裏微微一掙,轉頭過去的瞬間已經換上甜蜜的微笑:“怎麽會呢?溯洄一直都在這裏等著大人。”

回頭的一瞬間陽光尚有些耀眼,謝小卷微眯眼睛待那片光炫散去才看清那人的臉,那英俊且陰鬱的眉目——分明是餘言!而他隨著自己轉身,也像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動作倉皇到似乎要掩飾自己臉上的表情,聲音卻喪失了溫情:“好,你好好等著我治水回來。”

旁邊有侍婢輕輕地偷笑:“宰相大人和夫人感情這樣好,帝君怕都要等得不耐煩了。”

他退後兩步,又攬了攬她的肩膀,才大步走向林外的封禮台。謝小卷想喊卻依舊開不了口,自己仿佛隻是突降到這奇怪世界裏的一抹幽魂,不知道怎的附在別人身上,說話動作都隨著人家,也將其所思所感都體味得清清楚楚。此刻連自己心裏的驚慌、害怕都硬讓這正主的纏綿不舍之意給壓了下去。

那跟餘言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方消失在林中,這名喚溯洄的正主便挽起衣裙突然向小山丘上跑去。謝小卷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喘息和心跳,直到眼前的景色一覽無餘,她才豁然明白這姑娘的意圖。

隻見山丘下偌大的封禮台,百官朝列,禮樂齊發。宰相跨坐在馬上,長發挽起,恣意風流。

哪怕能多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然而謝小卷卻情不自禁地留意起封禮台上的君王,他穿著一身緇色長袍,精美華麗的青銅麵具籠住了他的麵目,他伸出手將象征吉祥的青翠樹枝遞給宰相,一舉一動都是皇家的恢弘氣度。他旁邊尚站著一位衣著華貴的女子,隻是距離太遠瞧不清眉目。謝小卷忽然覺得一陣劇烈的心悸,竟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喚作溯洄的姑娘的。

追上溯洄的侍女悄聲感慨:“那就是傳說中的利夫人啊,真美。”

宰相的車隊已經出發了,林上突然撲棱棱驚起一群鳥兒衝向天際,竟然追上了車隊。

“若我能化作鳥兒就好了。”溯洄低語,“他這一去,又要讓我等多久……”

隨著時日漸長,謝小卷也越來越糊塗。這身體仿佛不由她控製,又似乎做的都是她的所思所想。而要命的是溯洄對其夫君的癡情像毒藥一樣浸染著她,讓她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這種刻骨的愛和惦念,真切得仿佛她就是溯洄。

直至五日後的深夜,她隨著溯洄猛然驚醒。涼風入懷,溯洄打了個寒噤,想要站起去關窗子時,卻覺得自己猛然被人抱起。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心髒狠狠一擰,溯洄的所有驚慌、害怕都真切地讓她感知到了。她恨不能也失聲尖叫,然而所有的聲音溢出唇齒都化成虛無。她在這異世隻是一抹遊魂,隻能徒勞地感受到溯洄激烈卻無效的反抗。身後那人死死地禁錮著她,捂著她的嘴,壓製她,侵犯她。謝小卷煩惡欲吐,恨不得在此時此刻就暈厥過去。

夜色太深,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溯洄拚命的掙紮都化作徒勞,在來犯者粗重的喘息下,隻能溢出散碎零星的絕望哭泣。她的手臂終於掙脫束縛,重重打在那人的臉上,隻聽見夜色中錚然鳴響,像是有什麽東西被打落在了地上。溯洄在絕望中伸長了胳膊,觸到打落在地上的東西,冰冷且堅硬,是青銅麵具。

謝小卷一怔,隻覺得腦中尖銳疼痛,竟然暈厥了過去。

謝小卷再度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不知道溯洄在榻前枯坐了多久。她頭發散亂,衣衫破碎,身體俱是青紫。謝小卷一陣心如刀絞,目光卻不由自主隨著溯洄的視線落在遺落在榻前的青銅麵具上——花紋精美,質地堅硬。

謝小卷覺得有些暈眩,這麵具,似乎在哪裏見過似的。

門突然被輕輕叩響,是侍婢軟糯的聲音:“夫人?夫人?可起來了……”

溯洄毫無反應,似乎已經喪失了所聽所感。謝小卷的心中滿是悲淒,恨不得能站起來代替溯洄抵住那扇門。

不要進來,最起碼不是現在。

門卻還是被推開了,侍婢繞過帷幕便尖叫起來,手上捧著的東西齊數落在地上。她衝過來扶住溯洄的身體失聲哭泣:“夫人!這是怎麽了?夫人!”溯洄絲毫沒有反應,侍婢卻一眼看見了榻下的麵具,聲音尖利得仿佛戳破了最慘烈的真相,“這麵具……是帝……是帝君的?”

帝君!

是那天封禮台的君主!

溯洄猛然爆發出慘烈的哭泣聲,聞者無不悲戚。

三日後,溯洄投水而死。謝小卷一抹遊魂,無依無憑,隻能徒勞地看著宰相千裏奔波而回,跪倒在溯洄墓前慟哭不已。

彼時宰相夫人因為被帝君奸汙投水自盡的事情已然鬧得沸沸揚揚,宰相隻身闖宮,以一敵十,遍體血痕。宮室大門卻突然敞開,高冠華服的帝君緩緩步下,精美的青銅麵具上泛著帝王威嚴,沒有絲毫情緒。宰相被侍衛刀斧相加押至帝君麵前,目眥欲裂:“杜宇!你——好狠!”

杜——宇——

仿佛刻入骨血的名字突然撞入耳鼓,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周身魂魄仿佛都被迅速吸走,消失於虛無。

謝小卷大汗涔涔地醒來,麵前的人伸手輕輕一招,四周暗光流轉的轎壁漸漸消失於無形,凝成一枚轎牌悠悠飄到他的手上,上麵古色古香寫著“離魂溯追”幾個字。

謝小卷一時分不清是夢是幻,清冷的河風撲麵而來,遠處西洋教堂上的洋鍾叮叮當當地響著。映著萬千燈火,謝小卷一個激靈,這是淩漢,她回來了。

餘言轉過身,明明還是那個穿著西裝比甲的高門闊少,卻又有什麽東西分明不一樣了。他伸出手,向謝小卷邁了一步:“阿……溯洄。”

謝小卷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隻覺得頭疼欲裂,不由得蹲下了身子抱住腦袋。餘言終於耐不住,拉住她的胳膊:“你在困惑什麽?你看的不是幻覺不是夢境!那是兩千年前的古蜀,是前世的你我!你是我的妻子!”

謝小卷猛然睜大眼睛:“我是……溯洄?”

“離魂溯追,能溯前世,你方才不是看得清清楚楚……”餘言的聲音變得急切,猛地探臂抱住她的身體,“你我前世離散,我念了你千年、尋了你千年,你不能不信!你是我的!”

世上怎會有如此離奇的事情發生?麵前人到底是轉世歸來的戀人,還是借屍還魂的鬼靈?此時此刻抱住自己的身體這麽陌生,感覺是陌生的,呼吸是陌生的,謝小卷下意識地掙紮,卻隻讓餘言抱得更緊。“我本不願這樣告訴你,但我一不留神,你就消失了。我多害怕下次見麵又是一個千年。”他盯著她的眼睛,“看著我,你的眼裏隻應該有我一個人,你的心裏也隻應該有我一個人。”

再一次體察到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懸殊,無論如何,那段恐怖的記憶已經在心底留下了傷痕。謝小卷情不自禁地害怕起來,她像是又回到了那個暗夜,任何的抵抗都像是湮沒在海潮裏的一顆沙礫,連漣漪都驚不起來一星半點。

“小姐,需要幫忙嗎?”

黑夜裏突然亮起一支手電,是旁邊酒店的侍應生。他聽見動靜走來,一時無法判斷是愛侶還是遇險的女子,於是出言試探。餘言的手臂一僵,謝小卷終於將他一把推開。這個明顯是拒絕的動作給了侍應生信號,他迅速撲上去用手電筒砸向餘言的下頜。餘言迅速閃開,反手將侍應生壓在了身下,一掌如有雷霆之力劈下,竟然是要取人性命的殺招。

“住手!”

謝小卷下意識喊道。餘言雙眼通紅,手掌堪堪停在侍應生脖頸上方三寸的位置,像是剛剛被謝小卷的一聲暴喝喚回了現實。

這是兩千年後的淩漢,而並非當年的古蜀。

謝小卷衝過去推開餘言,將侍應生拉起:“對不起,我們方才有些爭執,讓您誤會了。但是謝謝您,真的謝謝。”

她的話舒緩了餘言臉上的表情,倒是侍應生沒有意識到剛才的生命之危,嘟嘟囔囔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土:“大晚上吵架幹嗎不在家裏?”說著手電筒的光柱一晃,看清了餘言的臉,表情登時變了,“是餘先生,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看您剛才對這位小姐那麽凶……呸呸呸,什麽凶,打是親罵是愛的。您身手真好……”

謝小卷在心裏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餘言卻神色微變,似乎才意識到剛才的舉止欠妥。他邁前一步,想要伸手撫平謝小卷被弄亂的發絲,謝小卷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收回了手:“對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他這樣的表情讓謝小卷忽然想到兩千年前的古蜀溪邊,溯洄眼中高冠華服卻鬱鬱不樂的夫君。她情不自禁地心軟了:“餘言,或許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我還需要時間。”

餘言的嘴角微微上揚,收回了手指:“好,雖然我已經等了兩千年,也可以再等下去,但我還想懇求你,別讓我等太久。”

兩人的對話讓旁邊的侍應生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卻不敢問。謝小卷不自然地輕咳兩聲:“我可以自己回迎賓館,你不用送我了。”她頓了頓:“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誰……誰是杜宇?”

謝小卷躺在房間寬大的**,腦子裏思緒紛繁。

她不知道剛才那個名字是怎麽躥到自己嘴邊的,但餘言當時的臉色突然變了,她隻能不自然地解釋說是離魂溯追之時聽人提過。餘言捏著謝小卷的肩膀:“我永遠不想再在你嘴裏聽到這個名字,以後都不要再提了。”

她這才知道,原來杜宇就是侵害溯洄,害他們夫妻相隔千年的暴徒,就是那封禮台上高冠華服戴著麵具的帝君。

杜宇……

杜宇曾為蜀帝王,化禽飛去舊城荒。

年年來叫桃花月,似向春風訴國亡。

小時候背過的詩忽然湧入腦海,謝小卷一凜,杜宇……望帝?幼時讀蜀誌,望帝杜宇,知農時、曉水利、後……後通於相妻,慚而亡去,其魂化為鵑鳥。

這,竟然確有其事!

窗邊忽然有人翻進來的聲音,謝小卷一驚坐起,看見一個人影站在身前。她一邊下意識想要尖叫,一邊伸手想要去扭亮台燈,卻被人欺上身來製住了。他的聲音壓得低沉:“是我,阿宇。”

她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看見他了,中間還摻雜了那麽莫名其妙的經曆。謝小卷惱怒起來,伸手去推他,卻不想他軟綿綿地順著她的手倒下去,自己手掌所觸及的胸膛,炭火一樣地灼熱。

他倒在**,脖頸上一層細密的冷汗,連清冷眉目都蹙成一團。謝小卷低喚一聲,連忙將他裹在被子裏:“我去叫醫生。”

謝小卷站起來的瞬間手腕卻被扣住了,連忙湊近輕聲詢問,聲音透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是不是哪裏痛?”

“別,別叫醫生,就這樣,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極輕極低,清冷眉目卻因為謝小卷的湊近染上了幾分繾綣之意,修長手指輕輕撫上謝小卷的側臉,“對不起,讓你一路來跟我吃了那麽多苦。對不起,一直待你那樣不好……”

謝小卷被他語氣裏的心酸之意惹得眼窩一紅:“你瞎說什麽呀,你是對不起我,動不動就消失,老是神秘兮兮的。可除卻這個,你也沒什麽不好……你也待我一直挺好的。”

他輕輕搖頭:“我待你不好,在清平時沒有認出你,在遊輪上沒有護好你,在隋安我還丟下了你。”他眼睫微顫,“可等我想起來了,你卻又忘了我,這其實也好,阿瀠。”

陌生的名字一經吐出,謝小卷終於確定他是認錯人了,心裏莫名其妙湧上了一絲酸楚,伸手幫他掖緊被子:“我不是阿瀠啊,我是謝小卷,我去幫你叫醫生。”

他的瞳孔微微一縮,像是從幻覺中清醒了過來:“樓下有人監視,還是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

謝小卷跳了起來,藏在窗簾邊往外輕輕一探,果然見幾個人坐在一輛車裏,藏在門口法國梧桐的濃密樹蔭下,時不時抬頭看上兩眼。謝小卷一驚:“我在淩漢沒認識幾個人……怎麽?”

她的視線與阿宇一撞,下意識明白過來,卻果斷否決道:“不會是餘言。”

隨著她這句話一出口,阿宇的眼神就黯了幾分。她慌忙解釋:“不……即便是他,應該也沒有什麽惡意……你……你不要多想。”謝小卷忽然覺得自己越描越黑了,難道要告訴阿宇,那個餘言自稱是找了她兩千多年的前世夫君,所以絕對不會傷害她。

阿宇一定會覺得需要看醫生的是她謝小卷自己。

謝小卷房裏所有能蓋的東西都壓到了阿宇身上,他冒著冷汗,連說句話都仿佛要耗盡全身的力氣。神妙的是謝小卷帶來的箱子,似乎在暗夜中應和著阿宇的呼吸,閃著微弱的光芒。這個奇怪的年輕人有一種讓人信服的氣質,讓謝小卷生不出半點背著來的念頭,隻能通宵守在他旁邊照顧他,直到最後自己都昏昏沉沉睡著了。

又是連綿的水澤。

蘆葦映著夕陽糅合出一片金燦燦的色彩,長身而立的男子站在自己麵前,燦爛的陽光模糊了他麵具上的花紋。他俯身望著自己,聲音清潤:“我如約來了。”

她心裏漫上歡欣,卻又強抿著嘴角,赤腳往水波裏退了一步:“你是誰?我可不識得什麽蜀國的帝君。我的終身,可不是許給你的。”

男子笑了,伸手將麵具摘下,“你所許終身的那位朱提少年阿望,可是生的這副模樣?”

她咯咯地笑起來,又強裝正經斂緊眉目:“嗯,這麽瞅著是有幾分相像。可我總覺得我的阿望要生得更端正一點……”她語音還未落,就溢出一聲尖叫,腰肢被人一攬拉近。那人的氣息溫柔地拂麵而來:“那現如今,你可願意出這千裏湖澤,做我杜宇的帝妃?”

陽光微微偏移,照在他手中的麵具上,青銅的質地,紋路森嚴冰冷。

而他的眉目亦從光輝燦爛中跳脫出來。

清姿俊逸,一雙略顯狹長的鳳目,嚴肅時如蘊冰雪,此刻卻染蘊著無限柔情。

謝小卷猛地驚醒,身旁的床鋪已經空了。阿宇站在窗邊,雖然依然虛弱,卻比昨晚精神許多,朝陽模糊了他的眉目。他向床邊走過來:“他們換班了,快些收拾東西,我們要離開迎賓館……”

謝小卷沒有動彈。阿宇略顯詫異,又往前走了一步,五官一下子從陽光中跳出來。與夢中人明明是不同的兩張臉,但那一雙眼睛!那一雙眼睛是與夢中人一模一樣的鳳目,略微狹長,染蘊著款款柔情。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嗓子仿佛被哽住了,也不知道怎樣喚出來的聲音,仿佛剛出口就散在了空氣裏:“杜……宇?”

阿宇伸過來的手僵在了空中,一時間寂靜無聲,靜得能讓謝小卷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長久的靜默讓謝小卷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她努力想要扯出一個幹笑來,也是,怎麽可能呢?

“你……想起我了?”

暗啞響起的一句話將謝小卷牢牢釘在原地,她震驚地抬頭望著阿宇。他的眼睛熬得通紅:“阿瀠,你怎麽……”

謝小卷腦子裏一片茫然的空白,衝進腦中的卻是自己身為溯洄時那絕望黑暗的一夜。他亦是她的疼痛和絕望,以及靜靜躺在地上的,精美冰冷的青銅麵具。

她一把推開阿宇,門摔在身後。

阿宇的臉,瞬間慘白,沒有半分血色。

謝小卷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衝出迎賓館的,她隨便跳上了一輛黃包車,將臉埋在手掌裏哭泣起來。不知道是害怕,是迷惘,還是對身邊人的恐懼。

餘言給自己看的前世是真的,真的有古蜀。而夢中更真實地告訴她,原來她與杜宇也確實有私情。前世的記憶片段席卷而來,帶著足以讓人戰栗的情感力量,讓她隻想要逃離。她不能再待在淩漢,她需要找餘言救出她父親,回到清平,再也不要觸碰這讓人覺得萬分羞慚的記憶了。

黃包車在餘言的別館前停下,謝小卷跳下馬車,敲響門環。

應門的是一位管家模樣的阿婆,謝小卷勉力調整了自己的呼吸,這才開口:“請問餘先生……”

“阿婆,有客人嗎?”

聲音清且柔,酥潤如三月的雨飄揚而至。有麗人從樓梯上緩緩步行而下,一身水墨染就的湘竹旗袍,襯得身體越發纖儂合度。一頭烏發燙成最時髦的樣式,鬆鬆在腦後挽了個髻,端是說不盡的萬種風情。

那是整個淩漢都熟知的一張臉,淩漢有名的電影明星——木雨耕。

謝小卷瞠目結舌,她跟餘言分明還去看過那場電影,卻從來沒有聽見餘言有過一言一句的提及。

或者,她是餘言的表姐妹?餘言的朋友?

木雨耕將視線落在謝小卷身上,端詳片刻,忽然揚起嘴角笑了,笑容帶著十分的篤定:“謝小姐?”

餘言不在家,木雨耕說和他約好了待會兒在電影片場見麵,問謝小卷願不願意與她同去,她隻能茫然無措地點頭答應。

原來電影片場是長這個樣子的,謝小卷好奇地這裏碰碰那裏看看。旁邊卻突然有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手裏拿著的自來水筆都在不自然地顫抖:“木……木小姐,能不能幫我簽個名?”

謝小卷詫異地轉過臉,指住自己的鼻尖:“我?”

工作人員這才愣了一下:“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認錯了人。”說完又小心翼翼地補了一句,“您跟木雨耕長得有幾分像啊,尤其是您剛才的側臉。”

謝小卷有些出神,這樣的話似乎以前也有誰對自己說過,自己笑起來像誰來著?

謝小卷徒勞地搖搖頭。那邊木雨耕已經捧著一杯熱茶嫋嫋婷婷地向謝小卷走來。她像是剛下了一場戲,穿著一身天青色學生裝,卻依然難掩清麗。她將熱茶遞給謝小卷,坦然在旁邊坐下:“不必這麽不自在,這個電影公司,有餘言的股份。今天電影殺青,餘言一定會來,你放心。”

謝小卷輕輕喝了一口,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您和餘先生……”

木雨耕毫不掩飾,大方地轉過頭:“你好奇我和他的關係?”

謝小卷一噎,還是點了點頭。

“如果你是他的情人,那我就是他的朋友。”木雨耕轉過頭看著謝小卷“噌”一下紅起來的臉,眯著眼睛微微笑了笑,“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那我就是他的情人。這樣說,不知道謝小姐能不能理解?”

謝小卷結結巴巴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木雨耕終於將視線挪開,看著片場畫著的湖景山色:“自從你來了淩漢,他借著何家的名義為你辦舞會,日日夜夜陪你,為你做盡之前從未替其他女人做過的事情,卻隻肯告訴我你是他的故人。”她低頭輕輕一笑,“既然隻說是故人,那我講講我們之間的故事,應也是無妨的吧。”

木雨耕認識餘言還是在十年前的淩漢,那個時候她也有十三歲了,卻因為吃不飽飯瘦小得跟沒上十歲一樣。頭發亂糟糟的,看不出是個女孩子。小踏凳用布繩拴緊了係在脖頸上,走路的時候小小的身體都被拉扯著往前傾。她在電車和黃包車之間艱難穿行,守在淩漢最大的舞廳“夜天堂”門口,每當有人走出來,就抬起疲憊的笑臉,硬生生地擠出笑容:“先生,太太,需要擦皮鞋嗎?”

雨雪天氣往往很冷,卻是這些擦鞋的孩子們最喜歡的天氣。雨雪易髒汙,來跳舞的排場人總要把鞋子擦幹淨再入場。擦鞋的人雖多了,但鞋童亦是多。她個子太小,總也搶不過那些機靈的大孩子。她孤獨地等啊等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連招攬生意的聲音都哆哆嗦嗦,很是微弱。

然而一雙美麗的腳從車上邁下來,在夜天堂門口的紅毯上蹭了蹭,原地躊躇了一下,向她走來。

她的眼睛亮起來,連招攬的話都忘記說。但旁邊早有一個更加機靈的孩子站起來,衝到女人麵前:“小姐小姐,來我的攤子吧。”他嫌棄地看了她一眼,“她沒力氣,擦不幹淨的。您看她的手,那樣小。”

那是一個比她大許多的男孩子,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她看出女人的心動,仿佛下一秒就要改變方向向旁邊的攤子走過去。一天沒吃飯的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突然站起來拎起自己的工具盒砸在了男孩的頭上。

對方頭部瞬間流出血來,惱羞成怒地回頭將她推到地上,一陣拳打腳踢。

嬌客見不得這樣的場麵,正要轉身走開。一個男人卻迎過來,聲音低沉卻好聽:“怎麽了?”

美麗的小姐聲音有些委屈:“想擦擦鞋子,倒害這兩個小叫花搶生意打起來了。真是的,我們走吧。”

兩人走進歌舞廳裏,搶她生意的男孩子務實地收手。這場體力懸殊的爭鬥對他而言太過沒有意義,他自認晦氣收拾攤子離開。等人都走了,她才慢慢地從泥濘的地上爬起來,一點點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有人從夜天堂富麗堂皇的大門裏走出來,是在跳舞中場出來透透氣的客人。

她不用抬頭,從褲管就能看出是剛才那女子的男伴。他黑亮的皮鞋光可鑒人,這不是她的客戶。她一點多餘的探究心都沒有,收回視線修理自己的鞋匣。

打火機聲,煙絲點燃聲。那雙黑皮鞋踢了踢地毯,撫平了一個褶,然後百無聊賴地向她走來。

其中一隻幹淨的皮鞋踩在她扶好的小木踏上:“還做生意嗎?”

她點點頭,拿起用具慢慢擦起那雙靴子來,露出來的手非但小,還凍得青青紫紫。客人還在抽煙,雪茄的香味縈繞在頭頂,那煙霧不嗆人,還讓她覺得暖。沒有對話。待靴子擦好後,他將一個銀元丟到她的盒子裏,站起身來重新走進夜天堂。

她渾身顫抖著拈起那枚銀元,像是拿起了一枚小小的月亮,那月亮照亮了她抬起的臉。她用目光求索,那大方的客人卻已經消失在夜天堂裏,隻有大門還微微晃**著。

木雨耕那時候很缺錢,家中有生病的母親和嗷嗷待哺的幼弟,那塊銀元讓一家人撐過了艱難的一段時光。

後來她不止一次在夜天堂門口遇見過他,她的工作是不抬頭的,但她能聽到他的聲音,並迅速認出在麵前走動的眾多鞋子中哪一雙屬於他。隻是她從來不敢抬頭看看他的臉,她懷著卑微和羞愧的心思——如果那位先生認出了她,想起自己的那塊大洋隻是無意中給錯,而並非自己的一時善行,自己該如何應對。

但他誠然沒有再光顧她的擦鞋攤,更遑論找她要回那小小的一塊銀元。她反而失落,並意識到在這些有錢人的眼裏,他們無論是可憐還是可惡,都是過眼雲煙。她覺得她不怕他找自己討回這個銀元,但怕他將自己就當作這樣一個可憐可惡的小東西,不吭不響地貪墨了客人給錯的錢。

木雨耕一反以往,在夜天堂門口拚命搶起生意來。她明明個頭很小,卻是最較真最熱絡的那一個,跟人打架也必定是最拚命的那一個。

冬去春來,她攢夠了那一次恩賜所應有的找零,用絹帕包著再次看見那個男人的鞋子時抬起頭衝了上去。

她第一次仰頭看著他的臉,聲音微弱卻堅定:“先生,您的零錢。”

天光從喧鬧到淩晨的夜天堂的霓虹燈上灑下來,照著小小少女的執拗。

少女的美,是在一瞬間,綻放出來的。

餘言是淩漢城的新貴,彼時剛入股了電影公司。當紅的女演員大多是他一手捧紅,亦和他打得火熱。木雨耕在餘言的安排下,進入電影公司下屬的演員培訓班,每個月能領到薪水貼補家用。比起過往,已是天差地別。

生活穩定下來,她的身高迅速地抽條。時光一溜就是三四年,這期間餘言時不時來探望她,偶爾給她帶點西洋那邊流來的稀罕物件兒。不見得都是很值錢的東西,卻都是小女孩喜歡的。她的頭發也漸漸留長起來,一日她在練習室裏對著鏡子一邊咬著牛皮筋一邊紮頭發,從鏡子裏看見餘言正在靜靜地望著鏡中她的眉目。但在她轉頭的時候,餘言卻已經離開了。

她撫摸著鏡中的眉眼,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這些年來,餘言捧紅的女明星的麵容與鏡中的這張臉都有著一點點的相似之處,有的是眉,有的是唇,有的是側臉過去微微的笑窩。

沒過幾天,片場傳出女明星耍大牌罷演的消息。

那個女明星她認識,就是當年惹得她和另外一個擦鞋童打架的女人。傳言說她因為一點兒小事在片場大發雷霆,非要踢出更加年輕貌美的女二號。木雨耕那個時候在片子裏不過扮演一個端茶倒水的丫鬟角色,突然聽見餘言的聲音響起:“你確定不演?”

女人的眼睛裏恰到好處地溢出了淚水,拿捏著五分的嬌三分的委屈兩分女兒家的任性:“不演……”

那是拿捏裙下之臣的語調,卻用錯了對象。

餘言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那你下來,小木頭上。”

他轉過身,撣掉指尖的煙灰,將旁邊呆若木雞的她手中端著的盤子拿下,“站過去,別給我丟人。”

她果然沒給他丟人,自那天以後一炮而紅,成為淩漢城炙手可熱的女明星。而那撒嬌拿喬的女人,很快消失在影壇,悄然得仿佛從來沒有冒出過頭。

風月場上偶有人提及餘言的冷漠無情,但很快也就轉到津津樂道於他對待新歡的豪橫手筆上去了。他是這樣年輕英俊,浪漫多金,像是片場的聚光燈一樣,他走開的地方,理所當然地就暗了下去,所有人於此都適應得非常好。

木雨耕覺得自己應該做個懂事兒的女人,她的機會、她的前途、她的未來都是眼前這個男人給的。如果沒有餘言,她至今還是在夜天堂門口擦皮鞋的卑微女孩。因此她出現在餘言的房間裏,在他推門而入的時候,輕輕解開了披在身上的浴袍。

她以為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但在餘言走近她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地渾身發起抖來。她安慰自己,也許隻是頭一回這樣難,以後便容易許多了。他站得如此之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沉默良久,他拾起浴袍輕輕為她披上,隻淡淡地說了三個字:“你不用。”

如果之前都隻是感激和識時務,在他出口的瞬間,木雨耕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仿佛有熱燙的血液推進自己的身體,並迅速躥上了心頭。

她愛上了他。

“我疑惑了許久,今天才明白過來。”木雨耕像是從回憶中抽回,看向謝小卷,“他將這些相像的女孩一個個推到大紅大紫,無非是為了在人群中尋找到一個長得最接近他心目中的那個人。先前我扮得久了,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了。但自從你來了淩漢,我才知道那些女孩長得不像我,而是像你。而我之前不過是作為最像的那個,得到了最特殊的待遇。”

情愛是毒,沾身即朽。

精明如餘言,懂得珍惜最好的玩偶。

謝小卷覺得自己心頭上仿佛壓了沉甸甸的石塊,她是說餘言這些年的女人或多或少都長得像自己?聽上去仿佛是天方夜譚,但貼在劇場裏密密麻麻的女星畫報卻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她們彼此之間或者有著相似的眉毛,或者有著相似的嘴唇,或者是某種難以言明的神態。謝小卷遊走在那些畫報間,情不自禁地撫摸自己的五官確認。她想也許她們相像的也不是這張臉,而是千年前水裏的那張倒影,那個癡心等待丈夫的姑娘。

而自己究竟是她,還是不是她?若自己真的是她,而謝小卷又是誰呢?

木雨耕已經被導演叫走,謝小卷一個人站在空****的大舞台上發著呆。她一心從阿宇身邊逃走,卻又突然發現無法麵對餘言的尋覓與等待。過往的記憶太久遠,卻裹挾著這樣濃烈的情感,讓她整個人都像失航的船隻一樣摸不清方向。然而手腕卻被人扣住了,她整個人都被拉到了身後的帷幕裏,她低呼出聲:“是你?”

阿宇的表情居然帶著懇求之色:“跟我走。”他手上的小牌子閃閃發光,正是之前她所見過能藏匿行蹤的轎牌。他的手涼得可怕:“我來救你的父親。”

謝小卷的眼圈紅了:“劫獄?然後帶著我們父女在山野裏隱匿行蹤,終生不露麵嗎?”她咬著牙,“莫說你現在什麽也做不了,就算你還是帝君,我也不願和你再有半分牽扯!”

她猛地甩開阿宇的手,衝出了帷幕。門口傳來餘言汽車刹車的聲音。她正要衝出劇院門,卻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從座椅中間竄出來抱住了她,也掩住了她的嘴。

不是阿宇!這人年紀更輕,聲音似哭似泣:“雨耕,你為什麽不要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謝小卷瞬間知道他在黑暗的劇場裏認錯人了,她勉力掙紮卻無能為力。劇場的門被人推開,露出一線光芒,正是餘言。年輕男子遠遠地望著餘言,輕輕笑了:“你為什麽會愛上他?他明明待你是沒有心的,跟我一起走吧。”

謝小卷忽然意識到自己身後硬邦邦的東西是什麽了,是那個男人綁在身上的一周炸藥,引線已經被點燃了,刺啦作響的火花往外冒。謝小卷從未想過自己的情愛糾葛尚未搞明白,就被攪進了其他人的情愛糾葛裏,眼瞅著還要搭上性命。

從外麵走進來的餘言一時間還沒有適應劇場裏的黑暗,謝小卷卻應著傾瀉進來的陽光看見那個男人冒著胡碴的下巴和深深凹陷的眼睛。他看上去頂多二十一二,幾乎還是個少年。

一個人影衝過來,一拳打在年輕人的臉上。謝小卷掙脫了,跌在一旁頭昏腦漲地回頭望,正是阿宇。年輕人死死抱住他的身體,不讓他去掐滅引線。阿宇不得不順勢抱著他的身體倒地一滾。謝小卷將心提在嗓子眼——保佑那引線一定要被壓滅!

然而瞬間,響起了槍聲。

子彈穿胸而過。拔槍的餘言似乎根本不在乎射中的人是不是無辜者。子彈穿過年輕人的腹部鑽進了阿宇的胸膛,年輕人則頂著槍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嘴角流著血:“雨耕,雨耕,我不怪你,你也別怪我……”

謝小卷驚慌失措:“我不是木雨耕,你認錯人了!”

年輕人的臉上現出極其可怕的表情,然而炸藥的引線也燃到了盡頭。倒地的阿宇用盡力氣爬起來,抱著謝小卷奮力一撲。

震耳欲聾。在漫天火光中謝小卷的腦中一片空白,眼裏卻隻有那人熟悉的清淡眉目,那曾經藏匿在玳瑁眼鏡後麵總是習慣於微微斂起的清淡眉眼。

他將她牢牢護在身下,在這一片天地裏,他的目光像隆平那夜一樣炙熱溫情。她曾追尋這樣的目光,走遍了清平、漢興、隋安、秋溪。

這分明是她認定已久的愛人。

她痛哭出聲:“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