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神行千裏轎

轉眼間,謝小卷已經留在淩漢半月有餘。餘言對她非常殷勤,常來常往,還接她去看話劇歌舞。但每當她想要開口詢問自己父親的事情時,餘言總會輕而易舉地將話題引開,望著她的眼神似乎是癡迷也似乎是嘲弄。

謝小卷本來是天真熱情的性格,卻在半年的巨變中漸漸變得沉默內斂。她早已經下定決心,隻要能救出自己的父親,她可以嫁給餘言。對於隻存在於旁人口中的丈夫,自己橫豎想不起來,便也隻能當作是年輕不懂事時的荒唐。對於自己想不起來的事情,還是不深究才會過得比較順遂。

那夜的芭蕾舞劇散場時已經是深夜,有賣花的小女孩跑到餘言麵前:“先生,給這位小姐買束花吧,花多漂亮啊。”那小丫頭懷裏揣著的無名野花被摘下來一天已經蔫掉了,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小丫頭的鼻尖兒在晚風中凍得通紅,連笑容都是怯生生扯出來的。餘言衝謝小卷微微一笑:“這樣的野花不配你,去前麵的精品花店,我買給你。”

她的手被餘言拉著快速從劇場門口向汽車走去,暮春的晚風輕柔拂過,兜著劇院旁邊花池裏偷偷探出尖兒來的菡萏,冷香隱隱。她忽然產生了幻覺,她赤足淌水倚在水畔,晚風吹得舒舒服服,她枕著一席青苔睡過去。有人低頭俯過來,衣衫上盡是清冷香氣,他的長發輕輕垂在她的臉側,聲音低沉:“怎麽在這兒睡著了,為你采的花兒,你不看一看?”

她睡得迷迷糊糊,無意識地伸出胳膊攬住他的脖頸,聲音還是撒嬌的柔曼:“噓,就一會兒,花不會謝的。”她將他拉近自己,呢喃道,“就一會兒,阿望。”

手掌突如其來的刻骨疼痛,讓謝小卷猛地醒悟過來自己竟然把那個人名無意識間呢喃了出來。餘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你說什麽?”

餘言雖然時常給人的感覺很冷漠,但像這樣的眼神還是第一次。他緊緊攥著謝小卷的手,直到她痛呼出聲,他才像突然醒悟過來一樣,悲涼如潮水一樣湧上眼眸,和憤怒糅合成一種別樣的感情。他甩開她的手,大步流星上車揚長而去了。

謝小卷站在劇場門口,不由得有些呆愣。良久才緊了緊衣領,歎口氣,慢慢向迎賓館走去。深夜來劇場看戲的人本來就不多,散戲也有一陣子,沿路都沒有看見黃包車。倒是有一兩個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拎著酒瓶子衝謝小卷吹起口哨。

冷風從大衣下方拚命地灌進來,拍拂著她**的小腿。謝小卷心慌起來,隻能拚命走得再快些。小高跟皮鞋敲擊在洋灰路麵上“哢哢”直響,身後卻似乎有人一直在緊緊跟隨。忽然間她的胳膊肘被人猛地抓住了,謝小卷整個身子拚命往前掙紮,下一刻幾乎就要尖叫出聲,而那人另一隻手掌卻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往回拽過來。

她回頭一個踉蹌撞進那人的懷裏,抬頭才看清那個人的臉。謝小卷愣住了,聲音裏摻雜了劫後餘生的慶幸:“是你?”

泠泠的月光下,一襲黑色製服的阿宇站得筆直,他握著謝小卷的肩頭,聲音卻也第一次顯得不那麽平靜淡泊:“怎麽了,你不舒服?”

他的衣襟上沾著幽幽冷香,謝小卷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推開他,看見他懷裏抱著一束野花,正是方才被餘言說過“不配”的花朵。阿宇順著她的目光低頭一瞅,下意識就將手遞了過去:“剛才看見一個小女孩賣剩下的,我就給她包圓了,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偌大一束野花被冷不丁塞進懷裏,謝小卷呆呆抱著,好久才反應過來:“你怎麽在這裏?”

阿宇將製服脫下來為她披上,連黑色的簷帽兒也摘下來扣在她的腦袋上努力壓低,說得自然:“我要了劇場的時刻表,知道你們這會兒散戲,就過來接接你。”

謝小卷心裏暖了一下,卻說錯了話:“其實也不用,餘先生會送我回來的。”

阿宇的手停在她衣領上頓了頓,“是嗎?我怎麽沒看見餘先生?”

謝小卷語塞,卻聽阿宇的聲音壓得很低:“還好我來了,不是嗎?”

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心髒隨著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懷裏抱著他送的花,身上披著他的外套,頭上壓著他的帽子,周身都是這神秘青年的氣息。她居然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臉,掉轉頭往賓館走去。

阿宇卻沒有第一時間跟上來,他的聲音在後麵輕悠悠響起:“那位叫作餘言的先生很複雜,你最好不要與他有更多來往。”

謝小卷怔住了,連她也不明白為什麽聲音裏裹挾了一絲委屈:“那你呢?”

“什麽?”阿宇在月光下站著,白色襯衫帖服著挺拔的脊背,微微蹙眉,居然也有著清俊得不像話的眉目。

她忽然想起來餘言曾經跟她說過的話。清平警察警署已經收回了父親的司機,這個阿宇卻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千裏迢迢跟著自己從清平到淩漢,此刻又讓自己與唯一有希望救父親的餘言保持距離。

還有自己在混沌時喊的那個名字……

她該相信誰?

兩日後是何昀的生日,謝小卷作為餘言的女伴前去賀生。餘言一如往常,對謝小卷體貼備至,而阿宇亦是壓低了帽簷站在場外等候。席上女賓不少,多的是嬌媚可愛的官家小姐,其中最為出眾的一個姑娘被人眾星拱月擁在舞池中央,多情的眼波時不時掃一眼樓上。

“那邊是何家的準兒媳了。何大帥也算用心良苦,竟千方百計搭上了總統的遠房侄女孟華姍,這樁婚事要是結了,何家今後在淩漢可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

謝小卷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餘言的感歎,視線卻情不自禁地落在配纓的身上。她穿著黑色的束腰晚禮,在銀灰貂裘的掩映下露出雪白胸脯上一角黑色的玫瑰。明明是新婚,神情卻看不到一絲新嫁娘的欣喜。高燈華彩下,孟華姍的每一絲光彩都將配纓襯得越發蒼白。

配纓魂不守舍,連旁邊的香檳塔失衡倒下都沒有察覺。謝小卷連忙喊她,想要上前幫扶卻已經來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酒液將配纓潑得一身狼狽。臨近的女賓早閃身躲開,拿眼睨著配纓,閃著通曉一切的微光。

在這些有錢有閑的人家,何少爺和他來曆不明的義妹之間若有若無的曖昧,從來都不是秘密。

“什麽!”

一聲暴喝猛然響起,把所有人集中在配纓身上的眼光都瞬間拉了過去。何大帥拍桌怒起:“那兔崽子跑哪裏去了!”

管家驚慌失措:“少爺……少爺說他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就不勞何大帥費心了。至於孟小姐,少爺在信函上道了歉。說是……說是在外麵玩夠了,想明白了,自然就回來了。”

孟華姍臉上染上一層羞憤,大家小姐何時受過這樣的侮辱,腳下一軟幾乎要暈過去。旁邊的人連忙一窩蜂擁過去七嘴八舌地照看,隻有謝小卷趁著亂走到配纓身邊,將她扶起來:“何小姐,我陪你去換一件衣服吧。”

配纓低垂的睫毛揚起,掃了一眼謝小卷,笑了:“又是你,我和你還真是有緣分呐。”

她自從嫁人後,很少有完全清醒的時刻,似乎總是似醉非醉,此時她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倚靠在謝小卷身上,聲音輕輕的:“你說……他……會是因為我嗎?”

謝小卷沒有理會她的呢喃,將她攙扶起來送到樓上。配纓在何府還保留著名義上的房間,謝小卷隨便幫她翻出一條衣裙換上。她卻攬住謝小卷的手臂:“上次我說的,你還信嗎?你也有愛的人嗎?三更入魘轎,你拿去了,可有用過?”

謝小卷愣了一下,尚未答話,對方已經吃吃地笑起來:“也罷也罷,你還是用不著的好。”

配纓猛地繞過謝小卷,徑直朝著房間外的露台走去。何府仿西洋設計,這棟樓房東北角的兩個露台分別處在何昀和配纓的房間,毗鄰在一起。昔年配纓還不是何小姐的時候,曾經輕而易舉跳過露台,在無數個夜晚輕輕睡在何昀枕側,溫暖了一整個晚上的夢。

此時她想起舊事,便又踩上露台,搖搖擺擺地想要翻過去。謝小卷驚出一身冷汗,猛地衝過去才將她從欄杆上拉下來,兩個人跌跌撞撞地倒下來。何大小姐看著漂亮,分量卻一點也不輕,壓得謝小卷生抽一口氣。

這個時候隔壁露台的玻璃窗響動,似乎有誰走了出來。謝小卷正想翻身拉著配纓站起來,卻冷不防聽見一個聲音:“昀兒已經到了吧?”正是何大帥的聲音。

方才還唯唯諾諾的管家冷靜開口:“是,少帥今天上午就已經到了。兵馬已備,隻待午夜攻山。這次總統特批的聯合剿匪也算是花了心思。”

“隻要攻下雲頭山,清繳那批流寇,且不說在山中藏下的那批軍火,單就那個位置,一旦駐兵,韓家被清就是不在話下的事情。”

配纓的眼睛猛然睜大,她似乎想要尖叫,想要呼喊,卻被謝小卷反應過來,撲過去牢牢捂住她的嘴巴。管家繼續說:“淩漢處處是眼線,不僅要瞞著土匪的,還要瞞著韓家的,這才搬來孟小姐當掩護。淩漢城怕是都當少爺是個浪**無端逃親出走的人,誰又能想到少爺是這樣的一個英雄人物?等少爺回來,向孟小姐道明原委,這樁親事鐵定還是成的。”

何大帥欣慰地舒了一口氣:“昀兒那孩子素來很讓我放心,昔時看他寵信那女娃,怕他拎不清輕重,故意問他是否要將那女娃收房。若他當日的回答不是如此,我也不會將如此重任交付給他。”

管家笑笑:“少爺是英雄人物,隻是配纓小姐似乎也是出身於雲頭寨。少爺會不會掛念著配纓小姐的情分而手下留情?”

何大帥語氣平平:“我下的軍令是,詐受降,繼而斬草除根。他既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兵。我的兵,不會不服從。”

配纓從喉嚨裏發出一線哀絕的呼喊。她身體的掙紮終於驚動了隔壁露台的人,謝小卷不用抬頭就可以聽見那邊摸槍開保險的聲音。房門很快被敲響,何大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聽上去還是又威嚴又和氣:“配纓?是不是你?”

進退兩難。謝小卷抵在門邊,急促呼吸著,半聲兒也不敢應答。卻聽那邊繼續溫文勸說:“你興許……剛才聽到了些……義父先前也隻是聽昀兒說過一二,你小時候被雲頭寨擄走,應當也恨透了那些山匪。你且把門打開,義父把其中的利害慢慢說給你聽。”

謝小卷抵著門,心慌意亂,猶疑著要不要開門。配纓猛地拽過她,帶她匆匆翻過露台,緊緊攀附在露台下不過半尺見方的所在。幾乎剛翻過去,門就被猛地踹開,子彈滑過空中隻發出又悶又低的聲音,是裝了消音器的緣故。

露台遮蔽了謝小卷和配纓,何大帥迅速地在露台逡巡後走了出去。謝小卷隻覺得抓著牆壁的手幾乎要沁出血來,下一刻就體力不支跌落到樓下的灌木叢中。配纓抓住她的手:“快些回舞池,他不會知道是你。”

謝小卷苦笑一聲,指指自己為了爬窗戶撕破的旗袍和渾身的草葉塵土:“都這樣了還看不出來嗎?”

院子裏猛然傳出一陣響亮的狗吠聲,管家站在玄關門口有禮有度:“沒事兒沒事兒,有個小蟊賊跑了,放幾條狗來兜一圈。先生太太們請繼續,別擾了大家雅興。”

配纓咬了咬牙:“看來你是回不去大廳了,隻能想辦法先躲一躲。我看你和餘言先生交好,投鼠忌器,隻要過了午夜,大帥想必也不會拿你怎麽樣。眼下你找個地方藏好,不能再和我在一塊了。”

配纓起身就要往外跑,謝小卷伸手抓住她的衣袖:“你要去哪裏?”

她回頭時的表情是淒婉的:“我不信他們會如此待我,我總要去問個清楚。”

“這裏是淩漢!你——”

謝小卷想要再問已經來不及,配纓甩脫她的手,迅速消失在夜色裏。

獵犬的吠叫聲和喘息聲越來越近,謝小卷往草叢裏又縮了縮,背脊一下子頂到了何府宅邸漂亮的浮雕花磚上,涼得沁骨。謝小卷抬頭望了一眼,心裏已經迅速地盤算好,想著萬一被發現隻能祭出餘言這麵大旗,咬死就說自己喝多了出來走走,因為見風頭暈,靠牆休息一下。

然而下一秒謝小卷整個人就被一雙手扯了過去,明明隻往後退了一步,四周的景物卻像是彌散了一層朦朦的紗看不分明,隻身畔三尺見方的地方清晰可見。攬著她的那雙手骨節分明,謝小卷下意識地回頭,撞入眼簾的正是黑色製服上光亮的銀質紐扣。

“你怎麽……”她下意識驚呼出聲,卻被阿宇輕輕掩住嘴巴。他的手指碰觸到謝小卷的嘴唇,讓她的臉“噌”一下紅了。

獵犬已經鑽進了草叢,甚至從謝小卷的身上越過,然而卻仿佛沒有阻礙一樣。謝小卷眼睛圓睜,看著那獵犬四處翻拱後悵悵而去。阿宇帶著謝小卷堂堂正正從府邸正門而出,守衛竟然恍若未見,讓兩人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剛走出沒多遠,謝小卷便掙開阿宇的手,一邁出三尺見方,周圍的景物瞬間清晰可見,而等她回頭去看時,卻再也沒有阿宇的身影。

謝小卷幾乎要懷疑是自己的幻覺了,然而下一刻阿宇已經從虛無處緩步而出,信手一招,像是把什麽東西收進了手裏。他清清淡淡地望著她,像是方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謝小卷咬牙望著他:“你到底是誰?你這樣神妙的本事,何苦委屈自己在我身邊做個司機?我全部都知道了,父親的侍從司機已經全部被警署收回了。”

他居然輕輕揚起一抹笑,聲音裏卻又藏了一層無奈:“你哪裏知道全部?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呐。”

他這一笑,竟然讓謝小卷心頭無端地一暖,繼而劇烈地躁動起來。她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跳過去扳過阿宇的手,“你手裏藏著的到底是什麽,讓我看看。”

張開的手掌看上去空無一物,但她用手去摸,竟然分明摸到了一個牌子的形狀。謝小卷傻愣愣地摸索,卻被阿宇猛然地攥住了手掌。隻聽府邸那邊響起幾聲槍響,繼而是兵士大聲的嘶喊:“有人刺殺大帥!來人!”

有人影順著何府的院牆跌跌撞撞奔跑過來,終究體力不支摔倒在陰影裏。謝小卷怔了一下,甩開阿宇的手衝過去抱住了她,正是配纓。她一張臉白得毫無血色,胳膊上還掛了彩。而此時何家的宅邸裏正好響起西洋鍾的鳴叫,恰好是晚上11點。

配纓哀戚地攀住謝小卷的胳膊:“我要回雲頭寨,我要回雲頭寨,我對不起我爹。”

她當年在雲頭山的雪山裏救了何昀,卻一直未曾問過他去那裏的原因。何家一直有在東北稱王稱霸頂替韓家的意向,何昀假裝皮貨商人去雲頭山打探情況,順便探明傳言中韓家與雲頭寨匪眾勾結藏在山中的軍火,誰知道身份敗露,重傷垂死之際遇到了配纓。配纓知道他的身份,從來不敢說自己是山寨子裏的大姑娘,隻說自己是小時候被擄上寨子裏的,跟著學過幾項拳腳本事。

她為何家賣命已久,卻從來沒有想過義父真的會對她舉起槍。何大帥的聲音透著譏誚:“好姑娘,你辦事兒透靈,對昀兒卻從來糊塗。他讓你去刺探軍情你便願意去刺探,他讓你去嫁給程家兒子,你便願意去嫁。”他頓了頓,“也有勞你一個匪首之女,親口將雲頭山的點點滴滴與昀兒講得清楚明白。”

配纓這才記起,在那些為數不多的溫柔時光裏,她曾在他有意無意的詢問下,將雲頭山的林林總總講述得清楚明白。

她卻從未想過,她最心愛的人,她曾經在夢中與之白頭的人,有這樣狠辣的心思。

配纓緩緩站起身來,向護城河邊走去,月光下的她一臉絕望。“隻有半個時辰,來不及了,來不及回去了。”她緩緩抬起搶來的槍頂住太陽穴,那兩個字像是用嗓子碾碎了一樣嘶啞,“何昀。”

謝小卷嚇了一跳,撲過去按下她的槍管,子彈打進河水中驚起一圈漣漪。配纓拚命掙紮,謝小卷隻得大喊道:“我能幫你趕到雲頭山!”

她掀起裙裾,隻看見衣袂上係著一塊小小的雪青色牌子,上麵古色古香地寫著幾個字:神行千裏。後麵還寫著密密麻麻的咒文,這本來是謝小卷從箱子裏麵揀出來的一塊,覺得有趣,拴在裙子上忘記了摘下。然而自從配纓跟她說過三更入魘的故事後,她忽然覺得自己那箱牌子應該都不平凡。

謝小卷咽了咽唾沫,張口就要照著咒文念出來,牌子卻被劈手奪了過去。阿宇臉色鐵青地站在她麵前:“簡直是胡鬧,這是你能胡亂玩的嗎?”

謝小卷忘了質問阿宇怎麽知道這牌子的來曆,隻顧得跳腳去搶,“你懂什麽,這是救人一命。”

阿宇一手將轎牌舉得高高的,一手捏著她的肩膀將她遠遠推開,謝小卷矮他足足一頭,蹦來蹦去夠不到,氣得幾乎要哭。阿宇卻歎了口氣,口中喃喃有詞。一頂雪青絨緞滾邊的轎子已經出現在護城河邊。謝小卷呆呆愣愣地問:“你……你怎麽會?”

暮春的雲頭山,山尖兒上的雪都沒有化幹淨。山寨一派靜悄悄的死寂,周圍的林子裏卻暗藏殺機。何昀趴伏在林子裏,掏出西洋懷表看了一眼,還有一刻鍾就要午夜了。他少時從軍,並不缺乏真刀真槍的曆練,然而此刻他的腦海中忽然劃過配纓的臉。

她一身鮮紅舞裙,在舞池中攬住他的腰身,笑容熱烈綻放。

何昀緊緊咬住牙齒,才能抵過那漫長的心悸。他不是沒有後悔過將配纓嫁給程瑞,然而此刻他的心裏竟然湧過一陣不知是慶幸還是遺憾的情緒。現在就算他死了,配纓也不會難過了。

何昀身邊的副官素來透靈,他推了推出神的何昀:“少帥,剛才寨子裏像是有光,會不會……”然而不遠處的寨子實在是悄寂,連副官自己都懷疑起來,“可能是屬下看錯了。”

何昀卻敏感地覺察到一絲異樣,他將懷表猛地扣起來,不再恪守之前約定的十二點,指揮部隊衝上去。他們奔襲一路,潛伏山林,為的就是這場夜襲之戰,戰機稍縱即逝。

密集的槍聲過後,預期當中匪眾們的哭喊逃亡聲卻並未響起,山寨中迅速響起了反擊的土炮聲。第一波衝鋒的人很快潰散下來。何昀咬了咬牙,將所有兵力都壓了上去。

這委實是慘烈的一仗,原本是夜襲輕兵擅進,連兩三門炮都毫不吝惜地扔在了山腳下,卻不想土匪早有防備,落了個兩敗俱傷。這樣的剿匪,即便是清剿幹淨,也是麵上無光。

何昀也負了輕傷,他掩著肩頭踩在山寨沾著血的土路上,忽然覺得父親臨行前的詐受降實清剿的主意實在是多餘。雲頭山匪風彪悍,能讓這些綠林好漢說出一個“降”字,也無異於是天方夜譚。

寨子裏黑漆漆的一片,隻有一個屋子裏亮著燈火。何昀覺得這屋子莫名有些熟悉,他一腳踢開門板,持槍闖入,屋子裏卻隻有一個人背著火光坐著,穿著烏羽大氅,燈火閃耀在他的氈帽上明明滅滅。

副官眼尖,悄聲靠近何昀:“這件大氅是雲頭山大當家的愛物,這人怕是……”

何昀握緊了手槍,聲音朗然:“閣下是?”

“淩漢何少帥,果然是好手段。千裏奔襲剿匪,偌大的淩漢城,我和韓大帥的眼線硬是連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幽幽響起,聲調卻非常古怪,調子板平,雌雄難辨。

“閣下想必就是雲大當家了,兄弟此行其實是為著收編雲頭山,卻不承想著崗哨的兄弟會有這樣大的誤會。大當家若是有意,何不到我軍中謀職奉個前程,我自然會為雲大當家重新拉起一支隊伍。”

對方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中埋藏著難以言喻的蒼涼:“招安收編?你殺了我雲頭山這麽多兄弟,好,我受編!”

他猛地轉過身來,露出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大氅揮動撲滅了燭火,屋子裏瞬間陷入黑暗。槍聲淩亂響起,何昀被副官撲倒在地,然而心中卻湧上一陣強烈的不安,他猛地推開副官,連滾帶爬地跑到大當家身邊,觸手卻是溫潤細膩的一隻手掌。

何昀摸出懷中的洋火顫抖著擦亮,這才看見懷中人的眉眼。何昀的心髒像是被瞬間攥緊了:“配纓——”

何昀隻覺得天旋地轉:“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應該在淩漢嗎?”

她的眼睛是他不熟悉的,她咳出壓在舌底的麻核,發著抖:“何昀,我一直覺得是我配不上你。從今天起,卻是你配不上我了。”

何昀的聲音摻雜著極度的惶恐與茫然,“配纓你……”

然而記憶卻猛然撞入腦海。那還是他在重傷昏迷的時候,依稀看見配纓擋在身前,衝著穿這件黑羽大氅拿槍對準自己的人苦苦哀求:“爹若是容不下他,派人把他抬回雪窩子裏自生自滅,女兒再無話說。”

何昀忽然明白過來,他聲音幹澀道:“你……你是這雲大當家的女兒?”

配纓的眼睛裏閃過一抹亮光:“難道你……”但那亮光卻很快就湮沒了,“不,你對我可曾有過半句真話?為了愛你,我用了太大的力氣,直到現在害死了整個寨子裏的人,毫無力氣了。何昀,你真狠,你到死還要騙我。”

她肺部受傷,斷斷續續的說話不斷湧出血沫,隻有在淩漢最好的醫院才能得到及時的救治,此刻在荒郊野外卻幾乎是必死無疑。何昀覺得心髒仿佛被撕裂一般痛哭出聲,他攥緊她的肩膀,恨不能將她抱得再近些:“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是他的女兒!你說愛我,卻什麽不同我說,你怎知道我不在乎你!”

“我為什麽不同你說,你不知道嗎?”她苦笑,伸手勉力觸及他的臉頰,“我真的寧願我從來不曾從夢中醒來,如今咱們倆這結局,可真是差多了。”她微微閉上眼睛,聲音漸漸虛渺,“阿昀……阿昀……房前的紅梅,今年……冬天還開嗎?”

何昀倏地一愣,那是在他夢境中的一幕:他與配纓成婚,兩相繾綣,並肩看洞房外一株紅梅,沐著霜雪綻放得那樣熱烈。

他一向隻認為是自己癡狂想念所做的一場幻夢,卻從未想過是她真實經曆過的漫長一生。他緊緊抱著配纓,“你……你說什麽?配纓,你……”

她抓緊了他的衣襟,眼睫一閃滑下最後一滴淚:“梅樹下埋的合衾酒,你不要忘記……”

屋外狂風大作,刺耳寒風咆哮著湮沒了配纓的尾音。何昀隻覺得一陣劇烈鑽心的疼痛湧上腦中,他不得不放開配纓抱住了頭。夢中的一幕幕一場場,迅速地鋪陳連貫起來。

他真的曾經,與配纓有過一生,無虧無負、恩愛兩不疑的一生。

他伸手去攬配纓卻攬了個空,再擦亮洋火,空****的房間裏卻隻有他和昏迷在一旁的副官。現實歲月裏所有關於這個女人的記憶都被交織成了那場迷離幻夢。何昀衝出房間,在明月照耀下的山寨發瘋一樣地四處逡巡,那人卻再無蹤影。

淩漢的醫院裏,緊急收治了一名肺部受槍傷的女人。醫生想要聯係警察署,謝小卷不動聲色地掏出餘言送給她的一枚扳指。在淩漢城,餘言的身份居然如此有威懾力。

配纓的手術進行了許久,謝小卷站在手術室過道外等候,阿宇站在她不遠處,帽簷壓得很低。

一切都如她預料的那樣,那一箱子神秘的轎牌果然同三更入魘轎牌一樣具有這神秘力量,如若不然,他們也無法在半個時辰把配纓送到千裏迢迢的雲頭山,又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將她搶回來送到淩漢救治。

配纓決定回到雲頭山,其實已經來不及改變一觸即發的戰事,她隻能哀求謝小卷用千裏神行轎牌將熟睡中的雲大當家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與山寨裏所有兄弟一起背水一戰。

謝小卷和阿宇送雲大當家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山寨裏的兄弟非死即傷。配纓穿著父親的黑色大氅,臉色蒼白:“這是我的罪孽,我必須自己償還,你們走吧。”她頓了頓,帶著一絲戚色望向謝小卷,“昔時那人告訴我因果循環我還不相信,如今看來,正是夢中的因著落到現實的果,如今我們還是走到了這般田地。謝姑娘,你在現實中尋求所愛,但凡有一分一毫可能性,那三更入魘轎牌還是切勿使用了吧。”

配纓類似訣別的話讓謝小卷感覺非常不安,但她的堅定又注定不能轉圜。謝小卷隻能和阿宇伏在左近,在她中彈後伺機將她搶走救治。

此刻的謝小卷靠在牆上,手中不自覺摸出三更入魘轎的轎牌,不由自主地呢喃著:“明明夢中那樣美好,怎麽會……”

阿宇望著她:“既然叫三更入魘,便注定是噩夢一場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不能靠幻夢維係的,你在夢中貪求多少,就要在現實中回報多少。”他望了一眼轎牌,“若說他們二人本來還有幾分姻緣福報,卻都在這貪求中消耗殆盡了。”

半月後,何昀回到淩漢,何大帥特地設宴為兒子慶功。宴會上的適齡小姐莫不含情脈脈地望著何昀,孟華姍更是走到何昀身邊,敬過去一杯酒,微低螓首:“少帥,華珊敬你一杯。”

何昀撥開她的手,卻是抬頭望向何大帥:“爹,怎麽不見配纓?”

何大帥的笑容凝在臉上,勉力恍若無事:“你妹子身體不舒服,我送她去南方調養了。”

何昀卻笑得爽朗利落:“爹你開什麽玩笑,配纓是我妻子呀。”

席上一派嘩然,坐在席上的程瑞程公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在眾人似有似無的審視中不露半點表情。

何昀終究是在夢境和現實中糊塗了,他抱著鍬鏟在院子裏來回踱步:“紅梅呢?咦,那株開得很好的紅梅呢?”他將何府的花園宅邸四處挖得坑坑窪窪,悵然坐在露廊上,“洞房那夜開的合衾酒,配纓明明叮囑過我埋在院子的紅梅下,怎麽沒有?”

紅梅和合衾酒,都隻存在於夢境裏。他寧願記得與配纓繾綣一生,也不願意相信自己誤殺深愛的女人。何大帥眼見愛子如此,心如刀絞,叮囑家人偷偷在院子裏遍植紅梅,又埋了幾壇好酒。可惜那些梅樹被倉皇移栽,不過笑傲了一日,次日何昀醒來,院子裏滿地殘紅如血。

他伏在露廊上呆呆坐著,口中不斷喃喃有詞:“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

春來冬去,就這麽渾渾噩噩夢一樣地又過了一年。有仆從送上來一個紅色小盒,何昀呆呆開啟,才看見盒中一顆子彈,附著一張薄薄信箋。

展開入眼是熟悉的字體:

往事已矣,此生緣盡,望君勿癡勿念。

她為他做了那麽久的紅線,這是為他獻上的最後一個瓷盒。將她在這偌大何府的所有愛恨都一並奉還了。

春風化雨,滿地落紅滾入泥淖,何昀將信箋輕輕貼在臉上,終於落淚了。

她,還活著。

配纓傷好後,謝小卷為她買了前往東北的車票,指點她去尋找雲大當家落腳之地。從車站送行出來,汽車裏卻沒有原本應該等候著的阿宇。謝小卷一下子有些慌神,左右兜了幾圈還是沒有找到,剛忍不住要放聲呼喊,手腕卻被人猛地抓住了。抬頭正看見一對細長眉宇,正是餘言。

他臉色青白,攥住她手腕,似乎使了很大的力氣:“這半個月你究竟去哪兒了?”

謝小卷吃痛,手想要收卻收不回來,下意識出口的卻是:“阿宇呢?”

餘言臉上的表情更是憤怒:“謝小姐!你既然要做我的女人,何不安分一點?”

謝小卷性子本來跳脫,能壓抑這些日子已屬不易,此刻終於忍不住掙紮起來:“放手!胡說八道什麽!”

餘言將她一下子拉近,手也鉗上她的下巴,不由得冷笑道:“莫不是我記錯了,我原本以為謝小姐來淩漢是為了救父親的。”

仿佛一盆涼水兜頭潑下,謝小卷放棄了掙紮,隻一雙眼睛怒視著餘言,聲音幾乎轉了音調:“餘先生,你我素不相識,何苦在我身上費這樣大的心思?”

餘言的眼睛瞬間被怒火點亮,手上也加了力氣:“素不相識?也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你都對我這樣薄情。”

他的眼神忽然讓謝小卷迷惘起來,似乎有什麽在心底就要浮現而出,讓她隱隱感到恐懼。她一掙,一樣東西“當”地落地,粲然生輝,正是三更入魘轎的轎牌。謝小卷慌忙俯身要撿,腦袋卻出奇地痛,無數場景晃入腦海。她覺得自己仿佛要跌倒了,不得不伸手攀附住餘言的身體,卻不由得低低念道:“阿望……”

餘言的聲音低低縈繞在她的耳畔:“沒有阿望,從來都沒有,他不要你,你有的從來都隻有我……”